月懸如鉤,夜風呼嘯,海浪翻湧不止。
蘇螢的密信再次傳到琅岐島上的那一晚,小越在寂靜的石室中,做了一個夢。
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做過夢了,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對他而言,無異於一種鏡花水月般的奢侈,他早已沒有資格做夢。
因為置身在冰冷的現實之中,那夢裡的一點慰藉與甜頭,都會如毒藥一般,令他飲鴆止渴,在清醒過來後,帶來更多痛苦與絕望。
可是這一次,他又做夢了,闊別多年後,再一次陷入了夢境之中。
耳邊依舊是那個溫柔如水的聲音,像羽毛一樣輕輕拂過他心尖,這麼多年來縈繞在他身側,一直支撐著他咬牙走下去。
「阿越,好孩子,不管怎麼樣,你都要活下去,祖母會在天上看著你,不要害怕,黑夜再漫長,也會有熬過去的一天……」
淚水打濕了整片天地,孩童孱弱的身軀,顛倒的黑夜白晝,支離破碎的國土,血漬斑駁的一顆心,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有天亮的一日?
這麼多年他如履薄冰,殫精竭慮,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地下的石室里那麼冷,冷得刺骨,他苟延存活,忍住滿腔恨意,只有心中一團火熱的信念支撐著他。
祖母的雙手曾經那樣溫暖地抱過他,跟他說:「阿越,堅持下去,為了曾經童鹿那片美麗的星空,不管前方的路有多麼漫長黑暗,都要堅持下去……」
冷風獵獵,拂過祖母滿是淚水的容顏,不過剎那的溫暖之後,那道身影便在天邊消散如煙,他又驚又怕,跌跌撞撞地向著那團雲煙追去,卻怎麼也觸碰不到漸漸消失的祖母,伸出的一隻手穿透的只有冷風與烏雲,他心頭大駭,終是放聲大哭——
「祖母,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阿越!」
身子疾速墜落下去,衣袂隨風飛揚,睜開眼,又回到了那片冰冷的石室中,紛紛亂亂的夢境最後,一仰頭,只見到洞口邊,月光皎潔,少女探出一張笑靨如花的臉龐,對他眨眼道:
「小越哥哥,今天就是你說的中秋之日嗎?」
琅岐島上是不過這個節日的,只因這是一個會讓人對著月亮,思念家鄉的節日。
可琅岐島上的人,都不會再有家鄉了,也不允許再有。
辛鶴從小越那裡,得知了這中秋之節,還按照小越所描述的,做了好些「月餅」,用籃子吊著,從那洞口處,歪歪扭扭地送了下去。
「小越哥哥,你說,中秋節都要吃月餅對嗎?團團圓圓,年年歲歲,你嘗一嘗我做的月餅,看看是你曾經吃過的味道嗎?它能夠令你想起家鄉嗎?」
少女天真又充滿善意的話語中,那吊籃終是落在了小越眼前,一股香味撲鼻而來,他掀開錦帕,一團熱氣氤氳而上,定睛瞧去,只看見籃中整整齊齊放了四個「月餅」——
卻是個個形狀古怪,餡料四溢,倘若不加以說明,壓根不會將之與「月餅」聯繫起來。
但這已經是少女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小越幾乎可以想見,平日從未下過廚,騎著小豹子到處亂跑的野丫頭,是怎樣笨手笨腳,卻又費盡心思,為了他將這些「月餅」千辛萬苦地搗鼓出來。
他拿起那還冒著熱氣的「月餅」,輕輕咬了一口,百般滋味瞬時湧上心頭。
洞口處的少女,探著腦袋,滿心期待地問道:「小越哥哥,好吃嗎?你喜不喜歡?是你記憶中月餅的味道嗎?」
小越抬起頭,對上少女粲然若星的一雙眼眸,不知怎麼,心中柔軟了一片,緩緩揚起唇角,一字一句道:「好吃,是家鄉的味道,我很喜歡。」
於是少女一雙彎彎的笑眼,在月下更加明亮了。
事實上,這些奇形怪狀的「月餅」,自然是比不上小越記憶中祖母的手藝,但不知為何,吃入腹中,溫溫熱熱的,一股暖流淌遍全身,竟也別有一番風味,甚至在某一個瞬間,讓他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或許,是太久沒有人為他做過這些事情,熨帖他一顆冰冷的心了。
「小越哥哥,你慢慢吃,那我走了,明年的中秋節,我再回來看你,好不好?」
少女的聲音忽然傳來,小越心中一驚,抬起頭,卻只見月光幽幽,頭頂那方洞口冷風乍起,少女長發飛揚,纖秀的身影越發縹緲,竟像曾經的祖母那樣,漸漸消散如煙……
「不,你別走,辛鶴你別走!」
小越心中越發驚駭,伸出手,那道身影卻縹緲似雲煙,一轉眼就徹底消失不見,夜風獵獵間,他什麼也握不住,抓不著,一切支離破碎——
「不,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石室中,小越猛地從夢魘中驚醒,整個人已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只見到白翁關切的一張臉。
「主子,主子,您總算醒來了,您沒事吧?」
小越呼吸急促,臉頰蒼白,失神地望了白翁許久,才分清了夢境與現實。
他搖搖頭,目光又回到了案前,手邊的佛經已抄到數十遍,卻依然難還他一份心安,他腦中滿滿都是少女那道纖秀明朗的身影。
不知不覺間,原來……她竟已離開了這麼長時間。
白翁在石室中又跪了下去,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函,恭敬地遞給小越:「主子,那前方的風哨子又傳回了密信,將主子的問題一一回答了,主子現在要看一看嗎?」
小越一怔,扭過頭,指尖一動,終是接過了那封密信。
「駱青遙。」
柔光籠罩的石室中,少年坐在案前,看了信久久未動,一雙眸冰冷陰沉,五指不覺間都捏得有些發青了。
白翁在地上抬起頭,顯然也看出少年的異常,有些欲言又止:「主子,那丫頭就是跟這人幾番出生入死,如今又帶著《妙姝茶經》不知去向,您說,她是不是心已經『野』了?為了別人要背叛主子,不再受主子的掌控了?」
白翁的話還沒落音,小越已在桌上一拍,周身寒氣陡然迸發,少年咬緊牙關,一字一句從唇齒間溢出:「找!傳令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們,一旦發現了行蹤,不管是人還是《茶經》,統統都給我帶回琅岐島來!」
白翁嚇得呼吸一顫,還從未見過自家主子這般動怒過,忙埋頭道:「是,屬下這便安排下去,主子寬心!」
小越胸膛起伏著,閉上眼眸,耳畔不知為何,竟迴蕩起自己曾經說過的一番話——
「不管那木偶做得有多麼精緻,多麼栩栩如生,線卻始終在那牽著的人手中,一舉一動,一步一行,身心皆由不得自己。」
「我把她一手教了出來,她就是我,執行我的意志,聽從我的命令,替我去做一些我無法做到的事情……這難道不有趣嗎?」
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對他言聽計從,在他手中的牽線木偶,竟也漸漸脫離他的掌控,要離他……而去了呢?
「說好的年年歲歲,你竟是要食言嗎?」
白翁離去後,石室中一片悄寂,少年坐在案前,忽然一把將桌上的經文拂落在地,那些筆墨硯台紛紛揚揚地落在了地上,抄寫的佛經之中,最上面一張,正赫然浮現著那一句——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晨風掠過長空,白霧繚繞,璃仙鎮上,幾聲雞鳴劃破天邊,不少居民卻還在睡夢之中,只有些許店鋪開門營生。
駱青遙一行人,選在這一大早,悄無聲息地跟著溫若憐進入璃仙鎮,就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好悄然行事。
卻未料到,一行人才進璃仙鎮,抬眼就瞧見一群天師裝束的人,迎面而來,領頭的那個身材精瘦,面貌有些黝黑,眉宇間帶了幾分陰鷙之色,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老熟人」!
辛鶴目光一驚,陡然變了臉色:「怎麼會是他?!」
她還來不及多想,已經一把扯過身旁的駱青遙,大家反應都奇快,一行人閃身迅速躲進了旁邊的小巷中。
那溫若憐還摸不清狀況,瞪著一雙柔美的眼睛問道:「怎,怎麼了?」
駱青遙微微探出腦袋,看向遠處那道身影,有些不敢相信,壓低了聲音道:「碰見個『老對頭』,真是冤家路窄啊!」
那神氣活現領著一群人,迎面走來的不正是曾經在宮學裡,以卑劣手段陷害辛鶴,將她騙入一線天,後又被逐出宮學,不知所蹤的徐坤嗎?
「他怎麼會在這裡?」裴雲朔與喻剪夏也是萬萬沒想到,自從徐坤被趕走後,就再也沒人聽過他的音訊了,原來他竟是來到了這璃仙鎮!
「你們是說他?」溫若憐也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低聲道:「他是伽蘭天師不久前收的關門弟子,我們都叫他小徐師父,他做事很麻利,十分得天師器重,這裡的人都不敢得罪他……」
「關門弟子?」駱青遙、辛鶴、裴雲朔幾人交換了下眼神,個個都難掩驚訝。
「對,伽蘭天師很喜歡他,說他有靈根,悟性高,所以很多事情都交給他去辦……今年選湖仙娘娘,也是他出力最多,可,可是……」
溫若憐說到這,聲音小了下去,臉上多了幾分羞憤之色:「可是這人是個流氓,喜歡對人動手動腳,之前私下還找過我,想讓我給他繡些香包什麼的,其實就是想趁機多占些便宜,我沒答應他,他就說今年讓我當一次湖仙娘娘,看我還怎麼擺架子,我原本以為只是他隨口威脅兩句的,並未放在心上,結果,結果沒想到,今年竟真的選中了我,要去做那『湖仙娘娘』……」
溫若憐一番話傳入眾人耳中,聽得大家都忿忿不已,尤其是辛鶴,盯著遠處那張黝黑的面孔,咬牙道:「這廝真是下作,到哪都改不了一身卑劣德性!」
那徐坤領著長生廟一群弟子,穿街走巷,正一家一家店鋪地在「作法」,一派「高人」模樣,架勢端得十足,手裡還搖著鈴鐺,看上去十分唬人。
「他們在幹什麼?」姬宛禾也微微探出了腦袋,小聲問道。
溫若憐道:「在驅邪呢。」
「驅邪?」
「對,每年送湖仙娘娘之前,整個鎮上都會有一次驅邪的活動,往年都是由伽蘭天師的大弟子領人來做,今年就換成了這小徐師父,大家都說,伽蘭天師果然器重他……」
不遠處,那徐坤正領著人,在那煞有介事地作法念咒:「邪祟莫近,湖仙庇佑。三界內外,金光照耀。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包羅天地,養育群生。鬼妖喪膽,精怪忘形……」
他一邊搖著鈴鐺,一邊念著,身後一人同時往店鋪中撒著米粒、黃豆等東西,另外還有一個人,手裡端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玉盤,驅邪完畢後,那店家便恭恭敬敬地上前來,掏出不少銀錢,放在那玉盤之上,對著徐坤一行人點頭哈腰,一臉虔誠無比的態度。
辛鶴越看越怒,忍不住啐道:「呸!一群神棍,招搖撞騙,混吃混喝!」
溫若憐卻是臉色一變,嚇得一哆嗦:「不好,他們過來了!」
晨風中,一縷陽光灑下,落在那徐坤黝黑精瘦的面龐上,他大搖大擺領著一群人,正朝駱青遙他們這一處而來。
藏在巷中的幾個人立時都變了臉色,說起來,這傢伙跟他們幾個人,或多或少,都結了梁子!
駱青遙與辛鶴就不必說了,姬宛禾當時在一線天外,也是為了駱青遙,狠狠甩過那徐坤耳光的!
「要是老遙出不來了,你也別想活著了!」
那徐坤當時都被打懵了,抱著腦袋狼狽不已,臉上的神情更是扭曲至極,必然對姬宛禾懷恨在心。
如今狹路相逢,若是他們落在這種睚眥必究的小人手裡,不說被趕出璃仙鎮,萬一被倒打一耙,誣陷為什麼邪祟妖人,那可就糟了!
眼見那群人一步步走近,馬上就要過來時,駱青遙一行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那溫若憐卻是目光一緊,咬了咬唇,從巷子後直接走了出去,正擋在了那徐坤面前。
她美眸一抬,解下腰間一物,遞給那徐坤,笑吟吟道:「徐大哥,你上回要我做的香囊,我都已經做好了,你瞧一瞧,看看滿不滿意?」
【如果您喜歡本小說,希望您動動小手分享到臉書Facebook,作者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