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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04:37:49 作者: 顧了之
  薛瓔出行從簡,只捎了傅家兄妹,並且這回刻意透了消息給對門那位,表明自己此行出城未必很快回來,藉以提醒他看好魏遲,別再像上次一樣偷溜出來捅婁子。閱讀

  如此說明後,反倒比什麼都不講更能按得住他。魏嘗果真乖乖在府看家,沒尾隨了來。

  三人一起去了城郊參星觀。

  這所道觀在長安城可算排得上號,尤其毓山那處道觀廢棄以後,此地來往信眾香客就愈發多,大部分都是前來求神許願,又或在得償後還願的。

  也有少許,聽聞那處女觀主可解人間百惑,知常人所不能知,算常人所不能算,因此特來請教一番。如能得一二指點便是意外之喜,若是不能,觀主善解又慈悲,不與他人妄言內情,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

  薛瓔就屬於後者。

  生殺予奪盡在掌中的上位者,也有困惑不得解的事,且這事沒法正大光明詢問朝中精於算卦的太卜,倒不如這些布衣百姓來得靠譜。

  薛瓔作尋常姑娘打扮,一身素衫,帷帽紗簾及膝,一路上到參星觀所在的山頂後,先與普通信眾一樣奉香,而後派傅洗塵去向觀主打個招呼。

  問惑的人多,她在外邊候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得人引入,叫傅家兄妹等在外邊,自己孤身入到堂屋後邊的小室。

  女觀主約莫近四十的年紀,薛瓔沒摘帷帽,兩人相對而視,霧裡看花似的。對方向她伸手一引,她就在她跟前一方案幾前跽坐下來,尊稱她一聲「仙姑」。

  對方回:「女信士有何困惑,但講無妨。」

  薛瓔既然來了,也就沒打算遮掩避諱,淡淡一笑後便如慣常談事一般開門見山:「我近來碰上個怪事,時不時記起或夢見一些並未發生過,卻真實得如同親歷的事,想請仙姑解惑。」

  如果說頭兩次轉瞬即逝的聲音與情境,還叫她覺得是巧合或自己患了臆症,那麼醉酒當晚,那個連貫的夢境就實在無法用常理解釋了。

  原本夢泛春潮自然沒什麼,但她清醒之後細細回想,卻品出不對勁來。

  夢中宮室的樣式與建築風格,太像她年初到過的衛王宮了,而她與魏嘗那些對話也似「師出有名」,並非憑空而來。

  譬如魏嘗特意說她穿了裙子,又話里話外意指她不是尋常姑娘家,倒像表示她平日都以男裝示人似的。

  而夢裡的她,在明知鼎爐內燃了催情香的情況下,依舊放任甚至促使之後一切發生,如此情境,分明就是蓄謀勾引。

  再看魏嘗年紀,大約十六七模樣,其床幔色澤規制,又像國君才可享有。而他還叫她「阿薛」。

  種種訊息串連到一起,她不得不聯想到衛厲王與薛嫚的故事。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似乎在以薛嫚的身份,與衛厲王經歷著什麼,不過夢中的衛厲王不知何故替換成了他兒子,也就是魏嘗的臉。

  「第一次是在看過一幅畫後,憑空聽見一個聲音;第二次我意外落水,昏昏沉沉,腦袋裡映出一幕場景。第三次,」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做了個連貫而清晰的夢。」

  觀主聽完沉默良久,半晌才道:「西面迦毗羅衛國的婆羅門教中,有一名為『業力』的說法,不知女信士是否聽聞。」

  薛瓔皺皺眉:「仙姑是說業力輪迴?」

  觀主點點頭:「婆羅門教中有輪迴六道,稱人來世去往何處由今生業力所致。而道學中,有一與其相似卻不甚相同的說法叫『轉生』。人死後形滅,化為氣,氣久而不散,於機緣中再生,故稱『轉生』。」

  薛瓔緩緩眨了眨眼:「敢問仙姑,轉生一事,與我心中所惑有何關聯?」

  「轉生之人與前身髮膚肉體、心性為人未必盡然相同,但因緣牽扯之下,卻可能極其相似,甚至保有前身零星的記憶。」

  薛瓔默了半晌,露出不可思議的笑來,但嘴上到底沒表露,轉而道:「恕我愚鈍,仙姑可否講明白些?」

  觀主頷首以示歉意:「貧道能講的,只有這些了。女信士倘使不信,貧道也可說這並非怪事,而是疲累所致的臆想,女信士不如到前堂求些丹藥強身。」

  薛瓔笑了笑:「這樣聽來,倒不如是轉生更可靠了。」

  觀主沒再說話,她也便起身道謝,而後告辭了向外走去。

  *

  傅家兄妹在觀門外靜等薛瓔,起先是倆人一道站在安車外邊,時辰久了,傅洗塵就叫傅羽去車內歇著。


  傅羽靠在車窗內沿邊,隨口道:「殿下這是去問什麼了呢,連我都沒透露一字半句的。」

  傅洗塵背對著她,眼望觀門,一面注意四周動靜,神情嚴肅道:「不知道。」

  「我也沒問你,就是跟你搭個話而已,再過幾天就搭不著了。」傅羽笑笑。

  他這下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張張嘴卻又閉上,重新看向觀門。

  傅羽繼續在他身後說:「我聽說了,你要接替驃騎將軍的位子,之後不在殿下手底下當差,就是皇宮、軍營、家裡三頭跑,我哪還見得著你。」

  他沒說話,半天「嗯」了一聲。

  「你想去嗎?」傅羽又問,語氣試探似的。

  「聽殿下的。」他答。

  傅羽笑了笑,突然說:「你那麼喜歡殿下,怎麼不叫她給我做嫂嫂?羽林中郎將是不夠份了點,驃騎將軍卻不差了。剛好殿下近來與魏左監關係不大融洽,你不考慮趁虛而入一下?」

  傅洗塵愣住,隨即怒目看她:「你瞎說什麼?」

  她聳聳肩,示意當她沒說,往回縮了縮。

  他見狀,神情稍稍和緩下來,扯扯嘴角:「你多少年不叫我兄長了,開這種玩笑倒不見外。」

  她嘆了口氣:「是不該開玩笑,本來也不是親兄長,應當見外一點的。」

  見他不再說話,轉過身守崗似的站得筆挺,傅羽百無聊賴敲了幾下窗沿,一面瞧他留給自己的後腦勺,也不知是不是當真無趣了,伸出一根手指,悄悄在他身後虛描起來。從他頭頂發冠慢慢描到耳廓,再往下,卻突然見他鬢角處淌下一大滴汗來。

  她縮回那隻偷偷摸摸的手,問道:「日頭很曬?要不你也進來等。」

  傅洗塵低頭看了眼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記起方才那根纖細的食指在他臉廓作亂的樣子,稍稍屏了下息,搖頭道:「不曬。」

  她「哦」了聲,抬眼恰見薛瓔從裡頭出來,說句「殿下來了」就扭頭下了安車,不意下去後恰見此刻日影方位,微微一愣,下意識看向傅洗塵。

  他對上她目光,一瞬有點閃躲,幾乎落荒而逃般大步向薛瓔迎上去。

  傅羽愣在原地,一顆心驀然跳得飛快,直到聽見一聲「沒事吧」的詢問,才回過神來,向觀門附近看去,發現傅洗塵格劍擋在薛瓔身前,一名看上去十來歲的小道士正滿頭大汗向倆人賠罪。大約是方才走路不當心,撞上了薛瓔。

  但薛瓔平日反應素來很快,哪怕飛來橫禍也不至於躲不開。看這樣子,怕是她剛巧也在走神。

  傅羽快步上前時,小道士已轉身離開,她忙問薛瓔怎樣,卻見她興致不高地搖了搖頭,示意沒事,疲憊道:「回府吧。」

  三人踏上回程。薛瓔入公主府臥房時,天色已然大暗。她揮退四面下人,輕輕捻出一張藏在袖內的白色絹帛。

  下午那個小道士撞上她時,將這張絹帛悄悄塞進了她的袖子,她當時便已發現,所以刻意留意了那名少年的長相,卻並不覺眼熟。後來一路,因不知內里究竟,不確定是否適合給傅家兄妹瞧見,所以未曾將絹帛拆開細看。

  她走到几案前,將絹帛擱在油燈下瞧,看清上頭一行娟秀的字跡:前塵已往不可諫,現世猶存或當追。女信士之惑,理在東宮;東宮之禍,根在子嗣。

  薛瓔眼底露出驚疑之色,在原地沉默半晌,將絹帛從中裁開,一分為二,捏上末尾半句,扭頭朝後院走去,經由後門來到魏府,與門房打了個招呼。

  門房慌忙請她入里,一面叫人向魏嘗通報,結果得知他人在沐浴,只好先將貴人引到了堂屋。

  魏嘗沐浴到一半聽說她來,直接一盆水從頭澆到腳,而後匆忙擦乾身子,跨出淨房,臨移開臥房正門,又像想記起什麼似的,回頭抓來一條被褥。

  於是半柱香後,薛瓔就看見魏嘗裹著一條被褥,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杵在了堂屋門口。

  倆人這幾天幾乎沒說過什麼話,但熟稔程度卻也不至於減了,薛瓔愣了愣,徑直問:「你這是做什麼,我又不會……」不會吃了他。

  他只露一對眼睛,看著她小心翼翼道:「十天還沒到呢,你不是叫我別出現在你面前嗎?」

  薛瓔一噎,說:「有正事與你談,過來。」

  魏嘗「哦」了聲,就知道若非正事,她也不可能大晚上登門,將被褥摘下擱在一邊,而後在她對頭跽坐下來,先問:「白天出去了,好玩嗎?」


  薛瓔本覺這話好像有點責怪和諷刺的意味,但見他神情認真,似乎是真心關切,於是答:「我不是去玩的。」

  「那去哪了?」

  薛瓔之前沒打算跟他講這事,但眼下因了那張絹帛,倒也確實得把來龍去脈說一說,才方便倆人商議,便答:「參星觀。」

  他愣了愣:「去道觀做什麼?」

  「清心減欲。」

  魏嘗憋著股氣說:「別清減了,本來也就那麼點欲……」

  薛瓔瞥瞥他,從袖中取出那張絹帛,道:「今日臨回時,被個小道士撞了一下……」

  「撞了?」他一下拔高了聲,繞到她身邊,眼神一頓橫掃,「撞哪了,有事沒有?我就說你帶傅洗塵出門是真不靠譜,他哪有我看你看得緊?不行,你下回……」

  「聽我說完。」她咬咬牙,將絹帛遞給他,「看這個。」

  魏嘗接過來,念道:「東宮之禍,根在子嗣?」

  這就是薛瓔裁過絹帛後留下的八個字。

  她解釋道:「那名小道士趁機塞給我的。」

  魏嘗皺皺眉,猜測道士必然只是受人指使所為,於是問:「誰寫的?」低頭又看一眼絹帛,說,「這絹帛被人裁過,是你?還是本就如此?」

  「是我。」她大大方方承認了,「想跟你探討的只有這八個字而已,至於是誰寫的,也一樣不重要。」

  魏嘗似乎有點不高興:「出自誰手,不說也就算了,可這話總有上下文的,你單拎八個字出來,叫我斷章取義,我怎麼意會?我是神仙不成?」

  「上文跟這八個字沒有關聯,不影響理解,我保證。」

  他嘆口氣,低頭琢磨起來:「陛下年幼,尚未成家,此處提到的『東宮』應與不存在的太子無關。」

  薛瓔點點頭。除卻太子所在,若還有哪處能叫東宮,大抵就是秦太后居住的長樂宮了。這裡的「東」或許是意指宮闕方位。

  魏嘗顯然也很快想到了這點,道:「長樂宮的子嗣?我倒記得秦太后有個小兒子,是隨她住在長樂宮嗎?」

  薛瓔「嗯」了聲:「比阿郎還小點,才三歲多而已。」

  這個原本看來應當成為秦家爭權籌碼的孩子,因年紀太小,與馮曄著實相差得遠,一直以來並未引起多大波瀾,存在感實在不強。

  但按這個字條內容來看,這孩子似乎有些問題。

  魏嘗皺了皺眉。早在看到字條的一瞬,薛瓔便該已聯想到那個孩子,眼下還請他參謀,想必並非要他止步於此,僅僅做個猜測,而是想辦法深入打探。

  他說:「這字條可靠嗎?倘使不可靠,貿然出手恐怕不合適。萬一對方就是想勾起你的好奇心,引你想方設法驗證,而後捉你入網呢?」

  「我不敢保證。」薛瓔道,「凡事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明白了。」魏嘗點點頭,「我這幾天計劃計劃看,不過你得先把有關秦太后和那個孩子的事情細細告訴我。」

  薛瓔「嗯」了聲,從數年前開始講起。

  夜裡蟬聲消了,四下靜謐,整個堂屋只有她淡淡的聲音,外邊如墨夜色越漸發深,一直蔓向未央宮。

  前殿響起馮曄的聲音,他皺著眉頭,朝一名道士打扮的人問:「你說,阿姐今日去參星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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