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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8 04:37:53 作者: 顧了之
  鬧了半天,她還不知道究竟?魏嘗怔在原地,只覺有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將他淋了個傻透。閱讀

  他訥訥撫上自己的唇,道:「……咦,我在說什麼?」說罷不敢對上她審視而銳利的目光,靴尖一轉自顧自撓著頭離開,邊碎碎念道,「真是中了邪了……」

  薛瓔驚疑不定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將他的話來來回回反覆咀嚼,見他似乎預備上馬遁走,皺眉追上去,仰頭道:「下來。」

  魏嘗硬著頭皮不動。

  她目光轉冷,重複一遍:「下來。」

  他只好翻身下來,見她大約不願在傅府門前招人眼,徑直往安車去,就步履遲緩地跟了上去。

  薛瓔走得很快,腦袋也轉得飛快。

  第三遍過濾魏嘗方才那番話時,突然一個腿軟踉蹌。

  魏嘗下意識去扶,卻因離得遠沒抓到她,眼看她狼狽扶住安車車壁,穩住了自己。她擰過頭來,速度很慢很慢,目光隱隱閃爍地盯住了他。

  一陣風吹過,吹散頭頂雲翳,太陽露出一角,金光灑在她滿是不可思議的眼底。

  她看著他,喃喃道:「魏嘗……衛敞?」

  魏嘗嘆口氣,低下頭去。

  她扶著車壁的五指一點點收攏攥緊,忽然扭頭一腳踏上安車。

  魏嘗趕緊跟了進去。

  狹小-逼仄的空間裡,彼此的情緒都無所遁形。一個緊張不安,一個失魂落魄。

  薛瓔沒叫車走,入里坐下後就一動不動僵坐著,一瞬間,腦海中的思路變得異常清晰。

  澄盧劍。簡牘。魏遲。王錦。宗耀。左撇子。傷疤。

  還有,此刻浪潮一般不斷在她耳畔翻湧迴響的聲音。

  ——「我不認得公子。公子倒像認得我?」

  ——「不認得。」

  ——「怎麼胡亂叫我阿娘?」

  ——「我夢見個老伯伯,說我醒來就能見到阿娘,然後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你說你阿爹從不給你出宅門,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我就在屋裡,阿爹哄我睡覺,我一醒來,嘩,好大的雪,阿爹也嘩。」

  她的眼前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不是她太好騙,而是這事著實太天馬行空了。那麼多明顯的訊息,從遇見他的第一天起就紛至而來,但她從未聯想過。

  魏嘗,衛敞。魏嘗,衛敞。

  她在心裡一遍遍默念著這兩個名字。

  風聲,浪聲,雨聲,鼓聲,無數紛擾的聲音混雜在這兩個名字當中,激盪在她胸臆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怎麼就沒想過呢。

  她緩緩抬起眼來,看著魏嘗一字一頓問:「從來就沒有什麼衛厲王的幼子,你就是衛厲王?」

  魏嘗艱澀地點了點頭。

  她繼續道:「你從三十一年前來,那次在雪山,是你到這裡的第一天?」

  他再點頭。

  「阿郎就是當年被調包到衛王宮的那個孩子?」

  他還是點頭。

  薛瓔張張嘴又頓住,再出口時,聲音微微顫抖:「你們來這裡尋找薛嫚的轉世……我就是她的轉世,我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魏嘗的頭點不下去了。

  但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了,自顧自道:「所以,初遇那天你就拼死救我,後來又費盡心機接近我,一邊撒謊騙我,一邊又一次次幫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我。」

  她說著說著居然笑起來,魏嘗忍不住傾身上前一點,拿掌心覆住她冰涼的手,說:「薛瓔。」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一聲,斷續著又笑了一聲,把手緩緩從他掌心抽出,身子一頹,靠在了車壁上,唇角笑意苦澀又慘烈:「對,你提醒我了。薛瓔,薛瓔……不止是你,早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被視作薛嫚的轉世。我得到的疼愛、偏寵,我手裡的地位、權勢,所有一切,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因為在先帝眼裡,我是薛國那位公主,是衛厲王的君夫人?」

  魏嘗不知所措:「你別這樣。」

  她點點頭:「是不該這樣,承蒙這張皮囊,讓我得到了那麼多……」默了默,再次自我肯定般點點頭,「嗯,托她的福。」


  「薛瓔。」魏嘗再次上前去,叫完她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該解釋的,他早就全都解釋了。但他也清楚,那些解釋管不了用。

  任誰也不可能一時之間輕易接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虛無的泡影,都是寄生於另一人而活。哪怕那個人也是她,可她沒有那些記憶,註定無法感同身受。

  她現在受到的衝擊與傷害,不止是他帶來的,還有陳高祖,甚至魏遲。

  半晌後,他只能說出最沒用的三個字:「對不起……」

  薛瓔將手扶上前額,垂下眼,默了默平靜下來,說:「我想先回府了。」

  這話擺明了要與魏嘗劃清界限,他卻裝聽不懂,道:「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見他不動,她露出懇求的神色,重複道:「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魏嘗「嗯」了聲,轉頭下了安車。

  *

  薛瓔回府後就進了臥房,一直到夜裡也沒見出。魏嘗能入公主府,卻見不著她面,沒辦法只好叫魏遲去請她出來用膳。

  魏遲只道阿爹惹了阿娘不高興,就在門外使了渾身解數哄她,裝可愛也裝了,裝可憐也裝了,愣是沒成功。

  父子倆只好端了晚膳到她臥房門前,坐在台階上捧著飯碗吃,悽慘得公主府下人目不忍視。

  薛瓔知道他們在外面,卻躲在床帳里一動不動。

  魏嘗有什麼錯呢?為了薛嫚拋家棄國,逆天改命的他沒有錯。他的謊言背後都是因愛而生的苦衷。他的一切隱瞞,她都能夠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卻是另一回事。正因為他沒有錯,她才更難過。

  哪怕她真是薛嫚的轉世,也和她不一樣。假使她不是生了這副皮囊,他還能喜歡上她嗎?如果三十多年的那個薛嫚現在突然活過來了,他會選擇留在她身邊,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去?

  她知道這樣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也知道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作假設,而後陷入無盡的自我懷疑。

  魏嘗一直在門口坐到該入睡的時辰,到底不忍叫魏遲陪他乾熬,就把他抱了回去,不料扭頭再來,卻見薛瓔臥房門開了,而裡邊空無一人。

  再問僕役她去了哪裡,一群下人個個緘默不言。

  得,一朝回到一年前,他在這裡又沒地位了。

  薛瓔卻正身在前往參星觀的安車上。

  她現在大概有點懂得世人為何對神明如此看重了。她一個本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到了真正困惑不得解的時候,竟也無能為力,唯有仰賴神明的指點。

  但她到參星觀的時候,卻得知觀主昨夜就離開這裡去雲遊了。

  她記起魏嘗提過一嘴昨夜與觀主的交涉,大約想通了究竟,扭頭便打算回府,臨走卻又像病急亂投醫似的,停下轉身,問:「小道長也有通天之能嗎?」

  這位告知她觀主去向的小道士,就是當初佯裝撞了她,將字條塞入她衣袖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說道:「通天之能?觀主尚且未得,遑論貧道。」

  薛瓔淡淡一笑:「若非通天之能,先前那張字條上的機密又從何得來?」

  他解釋道:「信士誤會了,那是六年前,觀主在山腳救過一名遭人追殺,奄奄一息的宦侍,從他口中推測得知的。這世上何來那麼多天機能算呢?」

  薛瓔稍稍一愣。

  她還當真以為,那神神秘秘的女觀主是推演了天機才會知曉馮皓的身世。原來是她想當然了。

  她的注意力被這事給轉移,問道:「是剛被放出宮的一名老宦侍?」

  小道士點點頭。

  「怎麼這麼巧……」

  她話說一半停下來,似乎覺得哪裡不對。

  追殺宦侍的,肯定是秦淑珍當年派出來滅口的人。可她也不傻,這麼要緊的事,怎會不做乾淨,還叫那老弱的宦侍留了口氣,將消息透給別人?

  一個宦侍而已,單憑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脫秦淑珍的殺手。

  那麼,難道是有人暗中幫他?有個人,刻意留了他一口氣,叫他將線索吐出,從而為秦家與皇室的決裂埋下了禍根?

  一個意圖坐看鷸蚌相爭,謀取漁翁之利的人?

  什麼薛嫚,什麼轉世,她突然沒工夫理了。

  她道一聲「多謝」,上了安車匆匆回了公主府,一入里就問林有刀:「把最近半月的軍報整理出來拿給我,快。」

  魏嘗就在府上等她,見狀忙迎上前來,緊張道:「出什麼事了?」

  薛瓔下意識想答,張嘴又記起眼下倆人的關係與情狀,垂眼沉默下來。

  他有點急:「咱們的事過後再說,軍情為重,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薛瓔也知道這時候該顧全大局,深吸一口氣,暫且清理乾淨腦子,說服自己他是魏嘗而非衛敞,說道:「我懷疑楚王在密謀一個趁虛而入的計劃。」

  她把參星觀內所聞講給了他聽,又說:「如果真有誰從六年前就開始謀劃這件事,這心思就太深了。我們之前就懷疑楚王不簡單,既不站在我這邊,又不站在秦家那邊,好像樂見我們斗似的。這個人會不會是他?朝廷剛剛內鬥休戰沒幾日,現在是趁虛而入的最佳時機。」

  魏嘗神情凝重起來,恰見林有刀捧著軍報上前,便一把拿過,轉身到了裡屋燭下開始翻看。

  薛瓔快步跟上。

  他一目十行瀏覽下來,目光微微一緊,指著其中一封說:「這裡有問題。」

  薛瓔順他所指看去,這封軍報,講的是南面一個諸侯國的軍情。

  早在前一陣秦家顯出敗象後,大陳上下各諸侯國就紛紛派兵趕往長安支援「做戲」,前幾天戰事結束後,這些做戲的士兵們也就陸續返回國都,眼下離得近的已經到了封地,還有一部分遠的尚在半道。

  而魏嘗所指的這封軍報顯示,這個諸侯國的兵馬,相較來時傷損了不少。

  他說:「八百人。這支軍隊從未與叛軍正面交鋒,這個傷損數量不正常。」他說著繼續翻看別的軍報,「還有這個,六百,這個,七百,這個,一千一……」

  薛瓔看得觸目驚心。

  這些數目都不大,看起來並不能對誰造成威脅,但那麼多支軍隊裡都少了一小部分,說明什麼?說明有人打通了這些諸侯國,集結了他們的力量。

  如果這個人是楚王,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魏嘗擱下軍報,快速判斷:「楚國與南邊幾個諸侯國的軍隊都還沒回到封地,他們打算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殺一個回馬槍,朝長安來。」

  薛瓔竭力鎮定下來,說:「如果你是楚王,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最合適的時機?」

  「楚國地處南面,由南至北攻向都城,最好的時機,就是長安北面被堵,腹背受敵。」

  「那些憑空消失的士兵……」

  「對,」魏嘗肯定了她的猜測,「他們偷偷繞去了北邊,去堵長安的後路。」

  薛瓔翻開案上一張羊皮地圖,一眼盯住北邊一點:「衛國?」

  「嗯,」魏嘗目色漸深,「他們要占領衛國要塞。」

  薛瓔飛快下結論:「後路不能丟。」

  之前跟秦家對抗的時候,衛國雖未像平陽侯國那樣直接參與作戰,卻保持了中立,這無異於是給薛瓔的重要助力。

  如果與楚王註定要來上一戰,那麼現在,這條後路絕對不能丟。

  「薛瓔,」魏嘗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我們又要準備打仗了。」

  她沉默片刻,點點頭,扭頭吩咐林有刀:「把傅將軍……」

  「不用。」魏嘗打斷她,「他爹不是剛咽氣麼?叫他安心守個靈吧,眼下當務之急是秘密攔截這支赴北的聯軍,我去就可以。」

  薛瓔目光微微一閃,盯住了他。

  「反正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出去辦趟差剛好……」他有點苦澀地笑了笑,「再說了,衛國……還有誰比我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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