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奶糖

2024-08-28 05:17:24 作者: 咚太郎
  鋒利的刀尖沒入皮肉,靈巧地打個轉兒,一剜,一小塊紫黑色的腐肉飛落在地。

  乾脆又利落。

  宋於秋動作嫻熟,把控刀的功夫好像由來已久。他定定凝望另外兩個傷口,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再次握緊小刀。

  陸珣真的聽話了,既不動彈也不支聲。

  倒是阿汀看得膽戰心驚,問他:「疼嗎?」

  她曾經聽說過除腐肉的病例。病人無不是滿頭冷汗,哭爹喊娘的。甚至有一位嚴肅刻板的三十五歲大叔當場落淚,寧願在過程中昏厥。

  陸珣卻只是盯著她,眼眸危險地眯著,仿佛提防腳下出現的新一個陷阱。

  「再忍一下。」

  她說:「很快就會好的。」

  很快,傷口長好,鐵鏈剪斷,你又是特立獨行的山林中的陸珣,變回自由自在的陸珣。

  陸珣隱隱在阿汀眼中讀到這層意思。

  這是村子裡第一個要給他自由的人。竟然是這樣一隻的小糯米糰子,膽敢向他承諾自由。

  陸珣的目光在她面上狠狠地遊走,指尖繃緊,猛地拽住她的衣角,把她拽向自己。

  「別亂動。」

  宋於秋再次扣嚴他的手腕,阻攔他的企圖。

  陸珣破天荒地哼了一聲,忽然感到有什麼暖暖的。低頭看去,那是阿汀輕輕握住他的指尖。

  他又看她,她朝他友善地一笑。

  這古怪的小東西。

  陸珣冷冷地收回目光。

  腐肉去盡,消毒上藥,最後塗上馬齒莧草汁,迅速在傷口處結出一層薄膜。外力撕不去,但過兩天會自動脫落。

  傷疤的處理到此為止了。

  阿汀趁機把樓梯下鋪著的舊衣服挪開。抹布浸水擦擦細細,再蓋上一層乾淨乾燥的舊床單,這髒兮兮的窩煥然一新,黑貓自角落跑過來,心滿意足地打個滾兒。

  趁著宋於秋的分神,陸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束縛。手腳並用地除去木質面具,狠狠摔到一邊去。

  他拱著脊背步步後退,退回到陰暗裡,一雙純粹的琥珀色眼睛,漂亮又冷傲。

  六親不認。

  這個眼神讓阿汀明白,他終究是生氣了。

  他們的關係退回去,還是不懷好意的小姑娘和野蠻生長的動物,沒有友誼。

  阿汀只能保證:「再等七天,你不生病就可以回到山上去了。」

  尾音軟軟的,半點威懾力沒有。

  陸珣偏頭,背對著她躺下去,不理她。

  和不痛快的小孩一樣。

  陸珣家門口多了一個紅磚搭建的小灶。上頭架著灰撲撲的小瓦罐,下頭塞著細碎的稻稈,正好拿來燉中藥。

  阿汀眉目歡喜,轉頭看見宋於秋坐在家門口的坑窪石階上,仰頭望著湛藍色的天空。他精瘦小麥色的手臂上,添了幾道鮮長疤,凝著幾滴血珠。

  不消問,當然是陸珣造成的。

  阿汀在他身旁坐下,將剩餘的草藥汁水抹上去,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爸爸對不起。」

  宋於秋沒說什麼。

  於是阿汀也安靜下來,細細塗抹著傷口,無意間發現他的左手,只有四根自然垂下的手指。本該存在小指頭不見了,剩下一個隱約的突起。

  察覺阿汀的視線,宋於秋快速把手抽了回去。

  「什麼時候換藥?」他轉移話題。

  「明晚……」

  他沉沉應了一聲:「我去工廠了。」

  阿汀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沒能打破沙鍋,問出一句『你的手怎麼了』。

  這個家裡好像藏著了不得的秘密。

  阿汀捧著臉,期望有一天能親耳聽到這個秘密。或許那樣,才代表著她真正的融入。

  上藥和服藥是兩碼子事。

  本草碾磨加清水,文火的溫度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細細灼燒著傳熱均勻的瓦罐。清苦的味道漸漸溢出,清水漸漸變色。過濾雜質後,餘下近乎黑色的濃稠藥汁。

  阿汀輕手輕腳地走進房屋,昏昏欲睡的黑貓立即對她喵喵叫,暴露她的行蹤。


  陸珣醒來了,對她凶凶的齜牙,仿佛在說:你這個小叛徒,休想再趁我心軟靠近我。

  遠對著白森的牙齒,阿汀有點兒吃驚,腦瓜子裡想得竟然是:牙齒白白淨淨,看樣子有在好好的刷牙。

  真正的貓做不出這樣的舉動,注重清潔牙齒的怪物,應該也不多見。

  所以他是活生生的人呀。

  阿汀再走兩步,石頭丟過來了。

  這回沒多大效用,她仍然頑固地靠近。

  石頭接二連三地落在腳邊,始終沒有碰到本體分毫。

  陸珣很奇怪的發覺,她不那麼怕他的傷害。他好像也不那麼忍心,真用石頭劃破她白嫩的皮肉了。

  不過還是僵局。

  他嚇唬不走她,她也馴服不了他。半碗苦澀的湯藥,他只嗅了兩下,直接扭過頭去給她看後腦勺。

  阿汀回家拿來水煮蛋,和他談判:「你把藥喝掉,我給你一個水煮蛋好不好?」

  陸珣的兩個耳尖微微一動,臉不肯轉過來。

  「流黃的?」

  他很喜歡吃蛋黃,頂喜歡半生不熟的蛋黃,一口能吃兩三個。不過林雪春不允許阿汀拿太多雞蛋,來餵野小子。真正落進他肚子裡的雞蛋,差不多一天一個,牙縫不夠塞。

  「兩個。」

  望著無動於衷的一團瘦骨頭,阿汀鄭重其事,再掰出一根手指頭,「三個,不能再多了。」

  成交。

  陸珣一骨碌做起來,粗野地抓住碗,咕嚕咕嚕便往嘴裡灌。這幅瀟灑的姿態,讓阿汀聯想到現代流行的話語:只要我喝得夠快,苦味它就追不上我。

  也讓阿汀更確定,他聽得懂她說話。

  雞蛋。

  他用小臂抹抹嘴巴,伸手要他應得的。

  滿臉的灰塵泥濘,絕對的理直氣壯。要是王君在這兒,又要哇哇大叫,這傢伙這麼橫?

  阿汀給他剝好的雞蛋。兩顆。

  陸珣三兩下咬得滿口蛋黃,更加黃澄澄的眼珠瞪著她,要她快快補上最後一個。

  「每天只能吃兩個雞蛋的。」

  阿汀遞給他一顆奶糖,白藍色的漂亮糖紙,上頭寥寥幾筆,勾畫著一隻靈動的小兔子。

  這是王君送給她的,半罐子兔子奶糖,作為老虎幫老大位置的傳承物。

  陸珣拋石子似的來回拋著糖,黑貓湊過來,兩個相依為命的生物一塊兒嗅嗅舔舔,鬧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破爛玩意兒。

  「紙不能吃,要吃裡面的糖。」

  阿汀遠距離教他:「這樣把紙剝開……」

  陸珣沒有耐心,眉頭一皺手一揚,手裡小小的東西丟到屋子盡頭去。

  「啊……」

  阿汀輕微而失落地說了一聲:「我很喜歡的。」

  喜歡。

  這個詞陸珣好像是明白的,耳尖再次抖了抖。他佯裝睡覺,掀開一點點眼皮,看著阿汀蹲在破舊的櫥櫃邊,手臂探進去,細細的摸索。

  與此同時,林雪春和王君媽回到自家小院。

  「老天睜眼給報應,想想就好笑。」王君媽笑得合不攏嘴,邊說:「磕哪兒不好?正正好好是門牙,藏也藏不住。縣城醫院都沒法子,她不是最愛打扮的麼,看她以後怎麼出來見人。」

  林雪春也笑死:「四十二的女人,女兒今年十五歲了,自己給自己平地絆倒,還有臉喊娘。」

  「那一聲厲害的哦,全村得聽著吧?」

  兩人對視,又是一陣大笑。王君媽掐著腰,笑過之後不禁為林雪春操心,「雪春,你那偏心公公明個兒回來。你小心著,宋菇鐵定把這事兒賴你頭上。」

  「她儘管賴。」

  「話不是這麼說,你公公那人……」

  老宋全名宋建黨,是改過的名,今年八十有六。

  年輕時候吃苦耐勞掙家底,老了依舊身體康健。他是脾氣極大的一家之主,平日把宋菇這個老來女當做掌心寶,連宋婷婷都及不上一分半點。

  林雪春聞言,不屑攤手:「青天白日這麼多人瞧著,我一根手指頭沒有碰到她,她能賴我什麼?鬧就鬧,大不了老娘不要著臉皮,坐在門口給他哭個三天三夜,叫大伙兒來評評理,究竟是誰睜著眼睛說瞎話!」


  王君媽無奈搖頭,「你呀。」

  「要怪就怪她女兒沒本事,還眼紅我家阿汀。」

  林雪春撇嘴,湊巧瞧見自家女兒又在寡婦家裡轉悠,半肚子的不舒坦,「阿汀這丫頭,原先最嫌陸小子又髒又臭。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這兩天老眼巴巴往他的房子裡鑽,鬧得比親媽還親。」

  「還怕阿汀忘了你這個親媽不成?」

  王君媽笑道:「阿汀現在水靈,讀書又好,但性子比從前靜了很多。說來你彆氣,我家君兒還說阿汀怎麼有點傻乎乎的,成書呆子了。」

  「陸小子沒爸沒媽怪可憐的,難得阿汀願意親近他,他也肯吃阿汀的飯菜。小孩子家家多點玩伴兒,不比成天傻瞪眼好麼?」

  聽著有幾分理兒。

  林雪春半生潑辣,但拿好聲好氣講道理的人毫無辦法。她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不過還是覺著,十來歲的姑娘和野小子混在一起,容易壞名聲。

  故而同王君媽又商量幾句,暑假兩個月,想讓王君那幫孩子帶著阿汀玩。

  「這感情好。」王君媽欣然答應:「孩子玩玩鬧鬧身體好,阿汀功課好,沒事再教教君兒。」

  「不是事兒!」

  林雪春一口答應,旋即吊著嗓子叫道:「阿汀,回家燒菜吃!」

  嘗過寶貝閨女的好手藝,她徹底不碰鍋碗瓢盆。

  屋裡的阿汀拍拍手,又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只找到中午被陸珣扔掉的藥膏。

  「糖不見了。」

  「我得回家了。」

  她有點兒失落,卻沒對他發脾氣。一如既往地說『我明天再來找你』,而後猶如一抹跳動的陽光,消失在門外。

  完全走了。

  黑貓很捨不得阿汀的樣子,喵嗚喵嗚地小聲叫。陸珣面上無動於衷,翻身背對著門和貓。

  攤開手,手心一粒小小軟軟的兔子奶糖。

  靜靜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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