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月亮尚未爬上夜空,林雪春獨自坐在河邊石階上。
經歷過大半輩子的坎坷,兩起三落,除了十八年前,她沒怯懦過半分。今個兒脾氣上頭,竟在孩子面前失掉分寸,眼淚在眼眶裡轉得邪乎,險些要往下掉。
真不知道犯的哪門子混勁兒,丟人死了。
她一把抹掉憋不住的眼淚,不想擺一臉的喪。
但在這家家戶戶團圓吃飯的點兒,面對這靜靜流淌的河,躲無可躲,不免想起早年夭折的大孩。
當年他才四歲。
正是牙牙學語的年歲,一聲爹媽喚得奶聲奶氣……
她不敢想下去了,又忍不住想下去。
要是大兒子還活著,今年該有二十二,當是成家立業的年紀,說不準生個娃娃讓她當奶奶……
絞心疼痛驟然在胸腔內翻滾,悔恨快把她五臟六腑撕碎。她彎下腰,抓著衣物艱難喘氣。
「媽媽。」
女兒的聲音落在背後,灰暗的回憶戛然中斷。林雪春急忙吸鼻子,拿衣袖擦乾淨面龐。
「不好好吃飯,跟在我屁股後頭做什麼?」她拿出一貫沒心沒肺的腔調道:「我可沒有好玩意兒藏著給你吃!」
阿汀輕步上前,也在台階上坐下。
「擠死了。」
「別想給你爸說好話,小心我連你一塊兒罵。」
林雪春滿口抱怨,往旁邊挪了半個屁股。
「就來看看你。」
阿汀說話軟糯,眉眼沉靜。
她實在是個靜悄悄的小姑娘,不頂嘴也不惹人心煩。炎炎夏日裡人人浮躁,只有她是渾身清涼的,照常全心全意的幹活,不緊不慢的吐字。
「有什麼好看的?」
猶如一盆柔柔的水澆滅心頭的火,林雪春也不那麼快嘴快舌,「我在這兒坐的好好的,非要你來湊熱鬧。」
說完這句便牢牢合上嘴巴,像河蚌。
阿汀抱著膝蓋,下巴埋在手臂里。腳尖有一下沒一下的點點水,圈層漣漪泛出去,河中的魚探頭吐泡泡。
靜謐持續良久,蛙聲漸響,身旁傳來輕微的啜泣聲。
消沉的感覺悄悄蔓延開。
「你爸全名叫得上來不?」
林雪春問得突然,嗓音帶著稍稍的啞。
「宋於秋。」她自問自答,一字一字咬著說:「別人家不要的小孩,秋天裡扔的。」
阿汀偏頭看她,一雙眼眸在夜色中疑惑。
「你爸不是你爺奶親生的,這事只有他們娘倆知道。」
林雪春往後靠,兩條手臂撐住身子,看著遙遠的蒼穹緩緩道來:「你奶年輕時候嫁過兩回,頭一個不出半年瘋了,後一個原先半傻,過三年全傻,徹底不認人了。」
「你奶收拾家當回娘家那日,半路想起有東西落下。折回來拿的當兒,聽著門口小孩子沒勁兒的哭聲,走出去一瞧,竟是放在布籃子裡頭的滿月小子。生得又黑又瘦,臉皺巴巴像只猴子。」
那年頭人人日子不好過,養不起的孩子拿出去賣拿出去送,都是尋常事。
把小孩擦洗乾淨,胳膊小腿瞧一瞧,宋老太太心裡有數了:這小子打娘胎里挨餓,落在世上肯定沒奶水喝。他長得太不好了,指不定身上帶毛病。
小孩買賣是生意,送來拿去也是你情我願的小生意。這小孩『品相』不好,送不出去,更別提賣。難怪做娘的狠心,在這深秋快入冬的時節,把他活生生丟在傻子家門口。真不怕傻子發病,把他給摔死砸死。
總歸是個苦命兒。
老太太大約心血來潮,覺著苦命娃娃與苦命女人很合適做母子。她沒去多想孤兒寡女討生活的難處,因此直接把孩子抱回家,當做親子生養。
這事天知地知,如今只剩下宋建黨夫妻倆,與宋於秋夫妻倆知曉。
「這些年你奶沒往外說過,宋菇不知情,連你哥都不知道這碼子事。」林雪春失神道:「他倒是知道家裡另一樁事……」
宋於秋上小學一年級時,宋建黨入贅宋家,次年得宋柏,後年得宋菇。
算上常年臥床不能勞作的老人,這一大家子七口人,全靠承上啟下的小兩口苦苦支撐。宋家的發家史前頭,有過長長一段不容易,要不是宋建黨有本事,三個娃娃不知能剩下幾個。
小時候全村子以為宋建黨做『繼父』,宋於秋也這樣以為。直到初中畢業,宋於秋與宋柏一場打鬧,占理的宋於秋被罰挨餓。
那天夜裡,宋建黨告訴他,他只是『養父』而已。
於是那天夜裡,宋於秋像毛頭小子驟然成長為頂天立地的男人,開始慎重考慮自己的出路。
他幹活利索,書念得不怎樣,很難厚著臉皮,要養父母供他繼續念書。年紀輕輕不願就此留在農村里,他思來想去,決定出去闖一闖。
安撫過淚眼連連的老太太,帶走伶仃的行囊,十五歲的宋於秋走出村子。他那時生著孤兒的腳,不怕苦累。日以繼夜的走呀走呀,走過尚未發繼的縣城,途徑AB城。
幹過無數生計,賣過力氣賣過時辰,他四處流浪,幾度徘徊在生死口。
六十年代初,宋於秋誤打誤撞參與進街頭火拼,腦瓜破個口,又誤打誤撞混進『兄弟幫派』里。自此過上幾年無法無天的日子。
腰包漸漸滿了,他覺著是時候報答養育之恩了。便趁著『兄弟們』呼呼大睡時,不打招呼溜了出去。
C城離故鄉很遠,停停走走又是半年,回到日暮村時,長達十年的大浩劫已然開始。宋玉秋僥倖躲過惡勢力的批判大會,不知道兄弟們大多生不如死。
他還遇上林雪春,在六十年代末成了家。小兩口對土地農活沒有絲毫留戀,婚後立即搬到北通討生活。
「別看你爸現在半死不活,以前膽大的不得了。」
林雪春笑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大概六九年的時候,不知道他打哪裡搭來的線,偷干投機倒把的事。這是大罪名,萬一被扣進牢里,得砸鍋賣鐵去贖。」
「我看隔壁家好幾個被抓,其他人都收手了,就他牛氣,覺著自個兒有能耐,神仙抓不住。」
也的確沒抓住。
宋於秋的小心思全藏在皮肉下,轉得飛快。一雙手腳仿佛能飛檐走壁,管你天羅地網鋪蓋下來,他自有辦法脫身。
錢賺到手了,家裡頭日子越來越好過,他身上的『兄弟義氣』去而復返。
湊巧林雪春也是很有『姐妹義氣』的女人。兩口子一拍即合,平日有點兒『打抱不平廣施恩情』的做派,自然結交到一大群朋友。
上三流下三流的都有,常常湊到家裡填口肚子。
他們做夢都沒想過,真正釀成大禍的並非投機倒把,正是這股子苦難磨不平的『義氣』。
七一年。
林雪春清晰記得,那事出在七一年冬末里,隔壁鄰居來家裡做客。瞧他愁眉苦臉的掛相,宋於秋便順口問一句:你有什麼煩心事?
鄰居立即倒苦水:還不是街尾的章木匠,媳婦兒帶著娃娃跑了,丟下他一天到晚抱著酒瓶子過日子。前兩天倒在我家院子裡,身上連吃飯的錢都沒有。
我兒子兒媳不是剛蓋新房麼?
看他可憐,我給他十塊錢,讓他把我家新房的桌椅全給包了。誰知這人沒良心,拿錢不辦事,現在路上見著我就跑,在家敲門也不應。
整整十塊錢!
我媳婦在家哭鬧好幾回了,錢不還回來就算了,好歹交活啊!
鄰居一口悶酒,撲通一下在小兩口面前跪下:宋大哥哇,我聽聞你是個練家子,要是什麼時候見了那該死的木匠,煩你幫我討個公道。有一塊算一塊,我這一家十多口人,自己過日子難啊!
就是有過這茬,三日後見到那搖搖晃晃的木匠打家門口路過,宋於秋喊住他:「章木匠,你是不是管人借了十塊錢,拖半個月還沒交活?」
章木匠眯眼打量他好一會兒,冷笑:「我還以為誰,又是你宋於秋啊?我欠的不是你的錢不是你的活,輪得到你多管閒事?」
那年宋於秋三十歲,火氣不小,也沖他勾一下嘴唇:「只要我想,這北通沒我管不得的閒事。只要你一天不把錢還上,我真就管你到底。不信咱倆試試?「
他站起來,不顧粗俗惡罵,慢悠悠跟他走了一路。
章木匠骨子裡杵他,三步一回頭,踉踉蹌蹌摔了酒。手在褲袋裡摸了又摸,愣是不敢再去買瓶酒。
「你別再跟著我!」
閃身進家門,見宋於秋還要推門,他抵門吼道:「宋於秋你真別逼我!」
宋於秋猛地踹開門:「你低頭看看自個兒糟蹋成什麼樣子!不好好過日子,還去坑騙別人家錢財,你今年多大?打算這樣過一輩子是吧?」
領口被揪得死死,章木匠被踩中痛腳,一把推開他,轉頭舉起菜刀:「宋於秋你他娘的少管閒事,再逼我我就——!」
「就怎樣?」
他眸光深沉,滾過凶光:「反該是你別嚇唬我,趕緊把錢還了好好過日子!」
說完走了。
豈料章木匠半夜酗酒,砍了自己一隻手掌,圓瞪著眼睛死在血泊中。
屍身三天後被發覺,已凍得成塊。床頭一張破紙,歪歪扭扭寫著:宋於秋害我。他為著十塊錢把我逼死。
無妄之災便降臨到宋於秋頭上。
先是坐大牢,沒日沒夜的審問調查,把好好一雙眼睛折磨到模糊。再有『匿名人士』他揭出十惡不赦的過往,迎來沒日沒夜的□□。
親朋好友想盡辦法幫他保住性命,那章家兄弟又殺上門來,叫囂著『有錢賠錢,沒錢賠命』,動輒翻箱砸櫃,不給他們半分安寧。
林雪春很難形容那日子。
暗無天日,混亂,絕望,鮮血亦或是,自作自受。
活該。
他們在外有些兄弟姐妹,但比不上章家一窩子的光棍未成家,全是刀尖口過活的酒鬼賭鬼,做事狠絕。
光腳不怕穿鞋。
雙方鬥爭大半年,結果還是他們家賠錢,賠上宋於秋一根手指頭,然後搬家。
說好到此為止,然而,嘗過好處的章家再度找上門。
約有兩年就是這樣過的,宋於秋夜裡不能出門不敢睡,生怕他們衝進門來為難妻兒。林雪春也無法安睡,抱著他滿心不安。
她做夢都怕他忍無可忍,衝出去上演一場同歸於盡的。留下她們娘倆無依無靠怎麼過日子?
小兩口皆為彼此擔驚受怕,勞累得厲害,熬不住,在蕭瑟寒冬的午後沉沉睡去。
再醒來,四歲的兒子已在河裡凍得青紫。
小小的屍體四天後被打撈出來,林雪春抱著他哭到昏厥。後來章家大鬧靈堂,她頂著紅腫的眼,想到去死。
死了算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
可惜這一頭撞上棺材,不但沒死成,還查出五月大的宋敬冬。無聲無息依附在她的肚子裡,逼她活下去斗下去,至少保住這個尚未出世的二兒子。
「我們帶著你哥,還在北通住了三年。」
故事快到尾聲,林雪春望著趴在自己膝上的小女兒,輕柔撫摸著她的發。
「章家時不時來鬧兩鬧,來來去去就想圖兩個錢。」
不過顧忌到他們家少了一個孩子,大約覺著他們也少了一隻鞋,只得收斂點。不再亂打亂砸,頂多在門口吵吵嚷嚷,死纏著不放。
再三年,阿汀即將出世,他們便徹底捨棄繁華的大城市,遷回窮村子。
「分家這事……也別怪你爸。他口上不說,其實這些年受的苦最多。」
「你看他故意半夜三更回家,光把剩飯剩菜掃乾淨,那會兒兩碗飯不夠塞牙縫的老爺們,這兩年是越吃越少,越長越瘦了。」
「家裡一年到頭就他不用布票不做新鞋,回回夜裡跑去給你們兄妹倆掖被子。這世上沒誰比他更看重你們。宋菇有宋婷婷那丫頭,三天兩頭找咱們家不痛快,他看在眼裡。這家不是他忍氣吞聲不想分,只是不好分。」
林雪春沉吟道:「咱們回村的時候一分錢沒有,你爺爺偏心歸偏心,到底有良心。不光騰一間屋子給咱們住,還走關係把章家那群人趕走了,這麼多年沒再來過,咱們才有安穩日子。」
「這檔子事被拿出說道,你爸又不是爺奶親生的,別說田地,我估摸著半粒米都分不到。就是分到了,咱們也碰不得,不然要被那群碎嘴婆子戳死脊梁骨。」
「還有咱們住著的屋……」
按月交錢的屋,萬一大屋做絕,寧可荒廢也不讓他們住著。到時一家四口沒地兒去,搬離日暮村重新安家,後山再多值錢草藥,與他們有什麼干係?
萬事重頭來過,談何容易。
林雪春鬱悶嘆氣:「怪我,怪你媽我做事不過腦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八百年拐不過彎來。好好的提什麼分家不分家,全是辦酒那事給慣得。」
她呸呸呸著自打嘴巴。
要是世上真有十八層地獄,林雪春想,那封帶血的遺書必是通往地獄的路。它要了宋於秋的半條命,剝皮抽筋奪走他的熱血,壓彎他的脊背。
這場意外讓他變得愧疚,變得沉默不敢妄言。
女人嫁雞隨雞不礙事,獨獨苦了一對兒女。
「也怪媽把你們帶到世上,沒過幾天好日子,淨讓你們受委屈,成天被宋菇那活不耐煩的挑事精找麻煩。」
林雪春不禁語帶哽咽:「要是媽有本事點,能給你們掙個縣城的家,你們兄妹倆就不用這樣……」
阿汀搖搖頭。
還要多本事呢?
要耐打抗傷到什麼樣子,才能算做有本事?
阿汀紅著眼睛,輕輕抹掉她臉上的淚,一字一句認真道:「你不要哭,我會更爭氣的。我和哥哥賺錢給你們買大房子,買很多的新衣服新鞋子。」
「不用怕宋菇,哥哥聰明,他有很多主意,不會讓他們家欺負我們的。」
林雪春一手蓋面,啜泣許久才應了一個『好』。
往事不值再提,只要兒女平平安安的,又爭氣,做爹媽的有什麼苦日子拗不過來?
林雪春望著漆黑的長河,靜靜坐片刻,酸痛的心情漸漸平復,接下來的日子還得照樣過。
「走,回家去。」
她站起身,攬住女兒的肩膀,語調又高起來:「早點回去,省得他們剩下魚骨頭對付咱娘倆。」
阿汀想了想說:「他們不會的。」
「那野小子最貪吃,保准把桌上的肉吃個精光。」
阿汀鄭重其事地搖頭:「陸珣也不會的。」
傻女兒沒救了,被野小子灌**湯了快。
「全村子數你最好收買,總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林雪春戳她腦袋:「以後出門上高中上大學給我當心著,打巴掌給顆糖的招數,別稀里糊塗被臭男人騙走了。」
「別學你哥,心思不放在念書上,情書情書吹個沒完。也不想想,女人頂張漂亮臉蛋嫁有錢人家還算常事,他頂張臉幹什麼?讓人家姑娘賺錢養家啊?我打不死他,兩條腿給他打折!」
「全家雙眼皮,就他一個單眼皮,呵。」
聽著媽媽不屑的咕噥,阿汀忍不住抿唇笑,眉眼彎成月牙。
陸珣滿口的『矮子』、『單眼皮』,已經夠哥哥炸毛的。這話又從媽媽口裡說出來,要是被他聽見,指不定要鬧成什麼樣。
畢竟他也臭美,常常大清早捧著鏡子感嘆:我為什麼這麼帥?
說說笑笑即將走到自家院子口,林雪春忽然停下腳步,扭頭警覺地問:「我眼睛瞧著怎麼樣?」
怎麼啦?
阿汀迷糊地歪一下腦袋。
「就……紅不紅,腫不腫,看得出來那啥不?」
這股支支吾吾的彆扭勁兒破天荒一見,阿汀領悟了。原來要強的媽媽不光不在大家面前哭,還不許別人猜到她哭過。
阿汀踮腳仔細看了看,實話實說:「看得出來。」
而且非常明顯。
林雪春:……
二話不說開始抹眼睛抹臉,簡單粗暴揉一圈。瞥見阿汀要笑不笑的樣子,哼了一聲:「傻笑個什麼勁兒,你能好哪裡去?眼睛紅了一圈跟魚似的,趕緊地搓搓,不然你爸以為我沒地兒撒氣,又平白無故的訓你。」
「喔。」
阿汀老實巴交也揉揉眼睛揉揉臉,順手做一套前世常用的眼保健操。
「你那什麼玩意兒?」
發現她眼睛清亮許多,林雪春忙道:「再來一回,我跟著來一回。」
於是阿汀脆聲念數,母女倆生生杵在院子外頭又做一套眼保健操。
屋內則是相顧無言。
宋於秋眼觀鼻鼻觀心,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單純的走神。
宋敬冬拿魚排逗貓,已然大打三百回合,腳脖子留下淺淺爪痕。
陸珣等得犯困。
半張臉貼在桌上,不管宋敬冬說什麼做什麼,他全不搭理他。眼皮慢悠悠地張合,打了個哈欠,然後遠遠捕捉到阿汀。
僅僅是一小團朦朧的黑影而已,但他認定是她了,一下子坐起來,直直盯著。
「你們還沒吃完?」
林雪春熱烈的大嗓門先衝破門關,腳跟著進來。眼四下里掃一圈,發覺滿桌子菜沒太碰過,便嘲笑道:「怎麼?熱飯熱菜不中意,非要涼掉好吃?還是我倆不在,你們爺仨連飯都不會吃了?」
很自然把陸珣給算進去了。
「可不是嘛。」宋敬冬笑眯眯接話,「心都跟著你們飛走了,還怎麼吃?」
「少給我花言巧語的。」林雪春舉起巴掌:「說得這麼順溜,在外頭沒少哄姑娘家家是吧?」
「我真沒有!」
宋敬冬擺出委屈巴巴的神色,拉開椅子讓她坐下。
阿汀坐在陸珣身邊,見他面前飯菜滿滿的,連特意給他打的魚湯,也沒動過的模樣,不由得問:「你還沒吃嗎?」
不知是不是口味被黑貓帶歪了,陸珣對魚格外偏愛,恨不得天天吃魚頓頓吃魚的。開飯前還不停偷吃,她們出去大半個小時,竟然能夠抵制住誘惑?
下意識以為他肚子飽了,不過見他又撿起筷子扒拉魚肉,阿汀笑了,小聲問他:「你是不是在等我啊?」
不然?
陸珣懶洋洋看她一眼,覺著她非常沒有覺悟。
臉就巴掌大,個頭矮得出奇,咬米飯時溫溫吞吞,像一隻笨拙的烏龜。既不知道搶食,也學不會護食。要是他自顧自飽餐一頓,能剩下什麼給她吃?
而且她面上帶著軟綿綿的笑意,眼角微微紅的。擺明哭過,別想瞞過他。
三天兩頭要哭多少回啊?
肉沒長兩塊,眼淚倒是多多的。
陸珣有點兒心煩意亂,魚卷魚排魚片統統地夾,全部丟在她碗裡。
「太多啦,我吃不完的。」阿汀拉拉他的衣袖。
他不為所動,把魚湯也推到她面前,意思很明白:少撒嬌賣乖,趕緊的。
典型的不講道理,隨心所欲。
「謝謝你啊。」
阿汀只能這麼說。
謝謝你三個字聽過很多次,再好聽也不做效了。
陸珣摸摸耳朵,正不以為然,又聽到她飛快地、偷偷地說了一句:「你也要多吃點,還能更高更厲害,哥哥就不敢欺負你了。」
誰欺負誰啊?
小丫頭片子真沒眼力勁兒,明明是單眼皮被他追著打。
陸珣淡淡哼了一聲,不過瞧著她乖乖咬魚肉的模樣,挺順眼的。算了,就不糾正她了。
兩個小傢伙時常在桌上做小動作,大家見怪不怪。不過阿汀抬起頭,發現媽媽直勾勾盯著他們。
更確切的說,正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陸珣。
「媽你不吃飯,盯著陸珣幹嘛?」宋敬冬也發現了。
倒是陸珣本人眼皮懶得抬,自顧自進食。
「別說話。」
林雪春推開兒子的臉,撈下一塊最大最肥美的肉放到陸珣碗裡去。
奇怪奇怪。
嫌陸珣挑剔、天天拿筷子敲他的老媽子,為何突然給陸珣夾魚肉?突然熱情背後究竟有什麼陰謀?
全家不約而同看向林雪春,包括不太想領情的陸珣。
「多吃點多吃點。」
林雪春不當回事,繼續死命給陸珣夾菜,直到他伸手蓋住自己的碗,戒備十足地瞪她。
「你這好心當做驢肝肺的臭小……」
一不小心暴露本性了。
林雪春咳咳兩聲,乾脆把松鼠桂魚換到陸珣眼前去。
「看什麼看?吃你的!」
她坐下來,邊扒飯邊念叨:「在這桌上耗多少口糧就要干多少活,這是規矩。你小子記好了,明天守著阿汀別亂跑。要是讓宋菇那鬧事精逮住機會欺負阿汀,明晚你就沒飯吃,去門口喝西北風去。」
原來打得這個主意。
宋於秋微微皺眉:「分家的事……」
「夠了別提了,當我沒說過。」
林雪春面上已看不出委屈與埋怨,只是說:「趕緊折騰早點睡,養足精神對付他們。不然那明天大屋找上門來,我們這個個睡得歪瓜裂棗,還沒開口先輸了一半。」
宋於秋便不說了。
飯菜冷歸冷,滑進腸胃裡還是熱乎的。
大約八點半收拾完碗筷,比平日遲了許多。阿汀刷牙洗臉完,睡意不濃,便搬來小板凳在屋子外頭坐了一會兒。
農村里燈火稀少,襯得辰星遍空閃爍,美極了。
明天會怎樣呢?
阿汀忍不住去地想。
今晚終於得知家裡的驚天大秘密,樁樁件件胡亂塞在腦子裡,關於大家的一切,總算水落石出。
爸爸和爺爺奶奶沒有血緣關係,所以不受待見。
他年輕時候逞凶斗惡,在街頭巷尾年少輕狂過,難怪老喜歡給她削鉛筆,總是刀刀利落;難怪在醫院裡有底氣,單槍匹馬打退大龍爸爸和兄弟們。
只是木匠那事……
誤打誤撞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逐漸變成現在這樣沉默寡言的人。爸爸在空閒時經常望天,應該有過深深的懊悔吧。
所以在陸珣媽媽臨死前的那個夜裡,正面撞上一場家暴。她想上前幫忙,他卻攔住她。
不是冷漠,而是刻骨的傷痕在隱隱作痛,他不敢管。
爸爸是失去傲骨的爸爸,媽媽是失去過兒子的媽媽,堅強做著全家的主心骨。哥哥當年得知這些支離破碎的真相,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心情?
阿汀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燈光下的哥哥側臉溫潤,笑著貧嘴,逗得媽媽又好笑又好氣。
真優秀呀。
要不是他恰到好處的出現,留住一心赴死的媽媽,這個家應當已經散了。
三五歲被迫得知家庭的秘密,他面上帶著微笑,背後一定在默默努力。也許暗暗連帶大哥的份一起,承擔住雙倍男子漢的責任,才變成今日這樣完美的哥哥。
陸珣不必提,連她也是遭遇過高利貸討債的。
大家真不容易啊。
生活好像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無論如何大家都在不容易地活著。
明天會怎樣呢?
定定出神著,陸珣在身邊坐下了,嘴裡咬著一塊魚排,手上還有一塊。
「刷完牙不能吃東西的。」
阿汀笑著說他,他含糊吐出兩個字:「再刷。」
三兩下咀嚼下咽,拉著她往水井邊走,牙膏牙刷遞到她眼皮底下。
阿汀擺手:「我沒吃東西,不用再刷一次。」
陸珣不收手,撩起眼皮看她:你刷不刷?
好吧好吧。
阿汀非常大人地嘆口氣:「下次不能這樣。」
陸珣才不聽她的,拿起自己的牙膏擠在牙刷上。
兩隻又面對面蹲著刷牙,他又上下左右地學著她,永不厭倦地模仿著。
明天會怎樣?
回望屋裡搖曳的燈光,哥哥不知說了什麼巧話,又被媽媽追著教訓。這回他躲到爸爸身後去,拉他當擋箭牌。
三個人鬧成一團。
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她與陸珣的影子也是,在清冷的月光下輕輕交疊在一起。仿佛彼此安慰。
明天應該會好的。
阿汀想著,不管明天後天,努力生活著的人會得到回報。
不過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第二天大清早拉開門扉,外頭不僅僅有宋菇,還有半個村子的村民盡數到場。
他們將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除此之外,鮮少露面的村支書來了,腿上未愈剛剛出院的村長也來了。他們面帶怒容,或是肅穆,猶如不辭辛勞,跋山涉水來審問一家子罪大惡極的犯人。
想定他們的死罪。
作者有話要說:取材現實again,而且就是我家。
別人拜託A男做東西,給了五千塊錢,這人不在當地,就打電話找我繼父去催。我爸做生意挺愛做順水人情的,又是暴脾氣。跟著他走了一路,家門處的對話就跟文里差不多。
第二天早上那男的上吊自殺,留遺書說我爸為了五千塊逼死他……
不同的是死者家裡有妻兒,朋友證明他賭博欠下上百萬,應該是精神壓力太大自殺的,跟我爸關係不大。警方也這樣說,對方就沒來鬧。
這事把我爸媽嚇得立馬跑到普陀山拜觀音菩薩去了,大約發生在兩個月前吧。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死前還要拉個墊背,怪恐怖的。
Ps:哥哥沒有重生之類的外掛哈哈哈哈。
他的設定就是早熟,打小背負雙份責任,努力之下才變成現在大家看到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