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珣不在學校的第一天,暴雨。
陸珣不在學校的第二天,多雲。
陸珣不在學校的第三天,陰有雷雨。
反覆折騰的天氣無跡可尋,為軍訓添了不少難度。
今天大早上萬里無雲,天氣預報也是形勢大好。本以為能抓緊時間趕上進度,誰知道,剛把上周學的正步複習一會兒,這雨又嘩啦啦下來。
全體新生淋成落湯雞,非常狼狽。
教官們又開了一次簡短會議,終於決定各個學院輪流使用體育館,操練閱兵儀式上的隊形及其演變。剩下的學生則由班級組織,坐在教室里進行理論知識的學習。
「大後天輪到我們學院用體育館,在那之前——」
自班教官將兩打書放在講台桌上,左右都不薄,五十多份疊加在一塊兒,能有一人高。
他拿起左邊的書晃了晃,「軍事理論。」
再拿起右邊:「軍事思想概論。」
同學們冒出不詳的預感。
「周末進行考試,軍事理論閉卷,不能翻書,好好背誦。軍事思想概論開卷考,意思就是能翻書,只要你找得到答案就行,這個應該不用我再仔細說了吧?「
開卷考就算了,怎麼還有閉卷考啊。
底下頓時一片唉聲嘆氣,逗得教官哭笑不得:「站軍姿那會兒誰說寧願考試的?」
「這次個人軍訓成績,按分數跟平時表現一半一半的算。班級學院成績,就按平均分跟閱兵式一半一半的算。還有,考試這塊要你們自己上點心,不合格的同學要扣學分的。別說我沒告訴你,偷這一時的懶,以後畢不了業。」
「教官!」徐潔笑嘻嘻舉手:「平時表現,你不會給我們打不及格吧?」
教官調侃:「你好好背書,我就給你打及格。要是你都及格了,我還有什麼理由給別的同學不及格?」
同學們哄堂大笑。
徐潔是班裡花樣最多的學生,站軍姿老偷懶,被隔壁班教官一抓一個準。又三天兩頭嚷嚷肚子疼,走趟廁所便沒了影子,不在寢室不在醫務室,至今沒人知曉她究竟躲在哪裡混日子。
這樣的學生擱在別人手下,非得扒掉一層皮。也就她們教官脾氣好,忍了徐潔,更不會難為她們了。
「教官,一定要在班級里學麼?」有人又問。
班裡悶熱,兩扇窗戶刮不進多少風。這事兒早在教官們考慮範圍之內,「不想在教室,就帶上學生證去圖書館,那裡有老師登記。其他特殊情況打假條,找我找班主任簽名再說。」
「老堯。」
隔壁教官經過班級,敲了敲窗戶,衝著裡頭問:「你好了沒?趕緊的開大會去了。」
他們還得商量,閱兵儀式當天下雨要如何應對,做好萬全的準備。
「好了來了!」
教官轉過面來,最後道:「你們班主任下午臨時有事,班長幫忙發一下書,坐在講台桌這兒維護一下秩序。記住軍事理論不能翻書,軍事思想概論能翻書,別搞錯了啊。「
「知道了——」
大伙兒把聲音拖得長長,目送教官走出教室。一個個的上前拿了書,無精打采趴在桌上看。更甚者翻開書沒十分鐘,便被花里胡哨的專有名詞看花眼,腦袋一歪,呼呼大睡。
徐潔就是其中之一。
林代晶休學在家,班長職責落在阿汀頭上。坐在講台桌上視野清晰,飯後光景正好犯困,看了看接二連三『陣亡』的同學們,她在本子上記了個時間,決定十五分鐘後,再把她們一一叫醒。
教室里就此安靜下來。
只剩下電風扇葉子呼哧呼哧轉著,有種時間停止的靜謐感。
思想概論書太抽象了,一個字一個字全認得,連成一串卻變成七彎八拐的神仙天書,看得人云里霧裡,頭重腳輕。
又有四個同學倒下了,阿汀忍不住也小小打了個哈欠。正想著出去沖把臉,耳邊冒出一道熟悉的聲兒:「這玩意兒看著真繞,是吧小師妹?」
說著還故意吹了兩口熱氣。
昏沉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阿汀下意識抱著書退離講台桌。扭頭一看,竟然是南培!
又是他!
阿汀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騷擾弄煩了,板著臉趕他:「這是我們班級,請你出去!」
眉心緊蹙,圓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白嫩的小臉緊繃著,但臉頰還有道淺淺的書頁印子。這算什麼發火,根本就是小貓崽子伸小爪,撓動人心來著的嘛。
南培笑了,他就愛惹女同學生氣。你越氣得面紅耳熱,他越是來勁兒渾身火熱。
「怎麼就是你們班級了?兩年前還是師哥我的班級,轉個專業就不能來逛逛啦?「
他大一瞞著爸媽報考中醫學,扎在女人堆里瀟瀟灑灑。下學期被逼著改了專業,才被遷到北校區去。不過這南校區他常來走動,中醫學學院樓更是來如自如,拉女同學到不少空教室里親熱過。
今個兒人多,不適宜動手動腳。南培眼珠子四周一轉,眼疾手快搶過講台桌上帆布包。
包里東西不多,三兩下翻出兩本本子紅藍筆,唯一用得上的,便是一張學生證。上頭照片拍得乾乾淨淨,藍底白面漂亮得很,直把南培看得心痒痒,便把學生證握在手裡道:「小師妹,你一見我就要趕我走,這就太傷我的心了。」
「前天晚上為了給你唱歌,兩天兩夜差點把嗓子給練啞了,結果還被你們寢室樓下那老太婆臭罵一頓。你看我這一片赤誠,回回約你你還不給個準話,是不是太狠心了點?」
學生證在眼前晃來晃去,逗小貓小狗玩似的,阿汀知道他不會輕易還回來,便不搶。
「你陪我看部電影,我還你學生證,再請你下館子好好吃一頓。帶上你宿舍兩個朋友也行,吃多少都行。怎麼樣,這主意不錯吧?」
「我不去。」
小姑娘口齒細細,使勁兒咬出三個字:「你很煩!」
南培一愣,旋即大笑。
「小師妹你不知道吧?不少女同學開始嫌我煩,後來只怕我不煩,恨不得我一輩子煩著她們。」
他得意洋洋地揚起眉毛:「你是年紀小不懂得,這煩有煩的好處,但遲早你要喜歡上我的煩人,何必再這樣白白浪費時間呢?你就給個準話,什麼時候陪我看電影,我立刻放下學生證走人,絕不打擾你跟你的同學們學習!」
「不要臉。」
被罵了,南培反而誇誇其談:「小師妹你還真別說,能像我這樣不要臉約你的男同學,整個學校找不出第二個吧?那說明什麼?說明我是最真心待你的,任你怎麼說,怎麼出糗,我還是認定你一個,你說我是不是死心塌地了?「
他沒有羞恥心的。
油嘴滑舌能言善辯,說一句接十句,歪理一大堆,爭辯起來更沒完沒了。
阿汀乾脆不吱聲,不要學生證了。
南培堵在門口,她抱著書不斷拉開距離,他又死皮賴臉往上湊。這幅場景落在眼裡,林鴿子不爽地砸嘴:「咱們幫個忙啊?」
「怎麼幫?」
膽小怕事情的便回:「你不知道南培來頭麼?沒聽說過他這人麼?你要敢壞了他好事,經得起他報復麼?或者他轉頭來纏著你,到時候有人幫你說話麼?沒人幫,倒霉就輪到你了!」
「我幫忙喊一聲不行麼?隔壁說不準有老師。」
「得了吧。」
「老師有用他就進不來教學樓了,何況班級?你喊校長來都沒用,還是別多管閒事了。反正咱們都在這兒,南培不敢幹嘛的,萬一有人說不好聽的,你幫忙給做個證,夠義氣了。班長脾氣好,不至於怪到怪到我們頭上。」
瞧這話說的!
「我看你就是怕惹禍上身!教官老師都在說團結團結,軍訓就是為了培養團結意識跟精神,你還眼看著自班同學被欺負不幫忙,淨給自個兒找理由!軍什麼訓,你回家抱頭躲在被子裡算了,天塌下來壓不著你頭上!」
林鴿子同學天生的熱情仗義,被再□□駁出火氣了,那副來自北方的豪邁嗓門沒把好關,不小心音量太大,引來不少矚目。
更吵醒了徐潔。
「你們吵什麼啊讓不讓人睡覺了?!」
學習時間睡大覺,徐潔理直氣壯,且帶著濃烈起床氣罵道:「林鴿子你嗓門小點行嗎?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打哪兒來的,你寫個紙條貼腦門上,別坐在我前面嚷嚷!」
林鴿子眼前一亮,突然反應過來了。
她們班裡來頭最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活祖宗,除了徐潔還有誰?連班主任教官的面子都不給,說不準徐潔就不怕這南培呢!
她急忙把情況道來:「南培又來纏著宋千夏同學了。她們膽小不敢幫忙,你醒了得剛好。我打算從後門溜出去找老師找教官,要不你去幫忙頂一下?」
南培拖來一張桌子,把教室前門擋上,而後嬉皮笑臉糾纏著阿汀不放。
兩個人你進我退繞著講台桌繞了好幾圈,走得都有點累,南培仍然滔滔不絕,如知了般聒噪,重複著看電影、看電影的事兒。
「行你去吧。」
背負使命的徐潔揭竿而起,撿起一根筆就往南培後腦勺上丟。運氣好,砸中了,南培捂著腦袋轉頭,粗聲粗氣質問:「誰?!」
「我啊。」
徐潔站了起來,覺得自己很女俠,可惜王君那個敢寫不敢出面打狗賊的慫包,沒能一睹她的絕妙風采。
「不是讓你滾蛋了嗎你還來?」
她大搖大擺走上前去,往南培面前一站,指著鼻子開口發火:「被我們教官打了一頓鼻青臉腫流鼻血,被宿管大姨追著打,你這是不過癮,賤得慌,閒得沒事來找教訓?聽說你家來頭很大啊,趕快報上名來讓姑奶奶想想,配不配給我擦鞋!」
小丫頭片子。
南培在學校里橫行霸道多年,沒幾個人敢下他的面子。今年無端冒出個陸珣,挨了頓打爸媽還不敢開罪姓陸的,壓著他上門道歉,背後讓他收斂點,人外有人山外山,指不定學校里藏龍臥虎,有多少個能耐人物。
徐潔口氣這麼大,南培反倒心生忌憚,不敢冒風險自報家門了。
「這不是前天晚上說話的小師妹麼?」
他認出她,上下打量著她,拿出一貫油滑的腔調:「小師妹你叫什麼名?沒記錯的話,你跟宋小師妹一個寢室?」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姑奶奶姓徐!」
這台詞在里看過百八千遍,終於有一天打自己嘴巴里蹦出來了。真威風!
徐潔心裡喜滋滋的。南培卻忽然笑起來,意味深長:「我找宋小師妹說話,徐小師妹總跳出來接話。前天晚上我就在想,你做什麼要對我那麼兇悍。現在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麼?」下意識反問。
猜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阿汀拉了拉她,小聲提醒:「別理他了,別管他說什麼,教官開完會馬上就回來了。」
她怕徐潔脾氣上頭,動口又動手。
沒想到應了那句怕什麼來什麼,下一秒南培便摸著下巴,擺出一副惋惜的神色:「徐小師妹,你還是死心吧。」
徐潔:??
「你的確很特別很有趣,不斷有意找我的茬。我注意到你了,但我心裡只有宋小師妹,只能拒絕你。而且就算沒有她,我也不會喜歡你的。」
他清了清嗓子,「畢竟徐小師妹你這體態……對不起,我還是喜歡苗條點的。你這樣未免太圓潤了,我怕招架不住。」
此話一出,四面八方忍俊不禁。
徐潔勃然大怒,抓起一盒粉筆迎面甩在南培臉上。伸手還想蓋個巴掌,卻同時被兩個人抓住。
「小師妹好好說話,別惱羞成怒打人啊。」
上回被陸珣打了一頓就夠丟人的,要是當著四五十號人物,被一個小姑娘打巴掌,老爺們臉往哪裡擱?
南培壓低了音量:「真惹了我,就算是女人我也會動手的。不管你什麼來頭,動手還能比得過我麼?」
徐潔氣得發抖,手掌根被他捏住,掙脫不開。
「撒開手你個龜孫子!」
「放手!」
兩個姑娘齊刷刷叫道,眼中皆是燒著怒火,很帶勁。小娘們就是這點好,急得跳腳照樣拿你沒法子。她們那小胳膊小腿頂什麼用?
又要顧著手顧著腰,真要動手就一個拳頭的事。隨手再摸兩把,指不定人家爸媽為了名聲,還得主動把小姑娘送上門,哭著求著他給個名分呢。
南培有恃無恐,藉機提條件:「我鬆手,學生證也還你。明天晚上七點陪我看電影?」
徐潔當即呸了他一口口水。
額頭青筋突突地跳,南培姑且忍下。施加力氣抓得徐潔哇哇叫,仍是直勾勾看著阿汀:「再這麼下去,別人可要誤會你們兩個為我大打出手了。宋小師妹,你到底怎麼選?」
這是吃准了她們求助無門,跑不了了。
阿汀陷於進退兩難的地步,腦袋瓜子心思轉動起來,正思索著如何擺脫這個奸詐滑頭的南培——
門邊砰的一聲巨響!
擋門的桌子應聲被推出去老遠,重重翻到在地上。大伙兒不約而同看過去,鴉雀無聲。
南培背對著門,動作慢了半拍。身體連頭轉過小半,後背突然狠狠挨了一下,疼得他鬆開了手。
一聲痛呼卡在嗓子眼,後脖又掐上一隻冰涼的手,猛然一壓。南培的腦袋便直直撞上講台桌,剎那間撞得他腦子一片晃蕩,眼前空白。
「嘶——」
下頭同學們聽著看著就覺得疼,紛紛抽涼氣。
南培良久回過神來,才拿出全部力氣齜牙咧嘴掙扎著,不假思索地吼了一句:「你誰啊?!「
「第三次。」
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對方嗓音輕緩冷戾,有種長劍緩緩抽出劍鞘的危險感。南培的後背立即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是陸珣!
好死不死又被他逮住,怎麼這麼不走運?!
南培心下叫苦不迭,露出吃了蒼蠅的表情。
餘光瞥到緊接著趕來的院長,連忙梗著脖子喊道:「誤會誤會,院長,不是你讓我來拿資料的麼?快幫我解釋兩句啊?」
「啊?這這這......」
院長與南培爹媽交情很深,私下算南培一個不帶血緣關係的好叔叔。這會兒莫名其妙背了個鍋,左邊是同學們疑惑不定的視線,前方是陸珣漫不經心丟來的眼神,他簡直滿頭大汗,不住用手帕抹著額頭的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所有人都看著那邊,獨獨阿汀睜著大大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陸珣,挪不開視線。
好久沒看到他了。
掰著手指頭數起來只有四天而已,但就是覺著好久好久沒有見他了,時間慢吞吞走動,猶如老婆婆的裹腳布,變得又臭又長。
恍惚間又是三年。
日子披蓋上一層白紗,怪沒滋味。這兩天王君常說阿汀心不在焉,她自己覺得沒到那個程度,推說天氣太悶了,提不起幹勁而已。
但再精心的謊言,騙得過別人,永遠騙不過自己。例如此刻他冒了出來,如此始料不及,令人驚喜。阿汀忍不住眸光流轉,熠熠生輝。
好像從冗長無趣的夢中醒來,整個人都活了。
她抬著眼看他,他沒太看她,眯著眼睛,凶光淋漓盡致地呈現。過長的手指輕易拿捏住別人的命脈,壓根不在乎院長漏洞百出的說詞,直接掐著南培往外走。
「院長!!!」
南培的威風全滅,連連求救。
喊聲大而悽厲,帶著死無全屍的覺悟。以至於驚動隔壁班的同學老師,伸脖子睜眼睛出來看戲。
大約嫌他吵,陸珣提起膝蓋往他下腹撞了一下,乾脆利落,力道大又精準。南培疼得面色發白,冷汗直流,這下捂著肚子徹底沒聲兒了。
不少人想湊熱鬧,阿汀下意識也要跟出去看看。沒到門口就被院長趕回來:「教官老師還有班長管好自己班的,都回到班級座位上學習。誰再出來,直接扣學分了!」
開完會的教官們全部回來了,後頭鑽出個深藏功與名的林鴿子同學。
他們在2班門口隨口聊了兩句,同學們依稀聽清了。說的是神龍不見尾的校長難得露臉,大二的女學生消息靈通,膽子也大,竟然在會議中途衝進去,拿著大字報似的玩意兒,要求校長開除南培為首的不良子弟。
沒想到堂堂北通大學,排名全國前三的高等學府裡頭,還有這樣惹是生非的花花公子。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嘛,校長大約不好意思被他們這群外來兵看熱鬧,好聲好氣把女同學請到校長室詳談去了。
前後腳的事兒。
校長身影剛拐進另一棟辦公樓,這頭新生便上氣不接下氣跑到跟前來,狀告南培肆意出入教學樓,糾纏她們班長。
他們那年輕難相處的總教官,不知怎的變了臉色,周身繞著煞氣沖了過來。活像是自家小媳婦被下三濫輕薄了似的,嘖嘖,這火氣,那陰鬱表情,還有下手的狠勁兒,殺父仇人不過如此了。
「太歲頭上動土,我看那小子半條命沒了。」
隔壁教官在脖子上抹了一道,象徵著玩完。
「少胡說。」
自班教官推了他一下,左邊又感嘆道:「我前兩天還在說,咱們這總教官鬼似的來無影無去蹤,光丟下咱們訓小姑娘,自個兒不曉得跑哪裡去快活。還嫌他難說話,現在回過頭想想,幸好他不跟咱們一塊兒吃一塊兒住,不然我該愁的就是,他這手腳功夫真難招架,住院部隊給不給報住院費了。」
故作一瘸一拐的模樣,活躍了氛圍。
幾個成天對著小丫頭,話都不敢放開說的大老爺們,一連說笑十分鐘,這才各回各班,又像老公雞帶著一群小雞崽子,還得盯著她們背課本。
而教室里的阿汀,早就聽得著急。
結合他們的話茬,以及陸珣的反應,不難推測出他要動真格。南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手頭亦有兩分功夫。
理智覺得陸珣不會輸,他沒輸過。但沒法子親眼目睹,不免擔心南培還招,反手給陸珣造成傷勢。
愈發不安,瞧見教官走進教室,立即舉起手來,「報告!」
「宋千夏同學你有什麼事?」
「我想去洗手間。」
萬能藉口。
教官當然知道這是藉口,至今不清楚小姑娘與臨時頂上來的陸珣之間有什麼瓜葛。不過關於他們的關係,甚至對於陸珣為什麼來學校,都有了隱隱約約的猜測。
儘管有點兒驚世駭俗。
他盯著阿汀看了一會兒,最後鬆了口:「去吧。」
「謝謝教官。」
教學樓里沒聲響,頂樓沒人。啪嗒啪嗒跑下百階樓梯,阿汀繞著教學樓稀里糊塗跑了一圈,支棱著耳朵,總算在細密的雨聲之間,捕捉到異常的呼喊。
「學校里不能打架鬥毆你們都停手吧!」
「再打下去出人命了!」
「陸教官他是大三學生,不歸你管,差不多教訓警告一下就得了!別太過火了!」
「南培,南培同學你趕快低頭認個錯,保證下次不來南校區搗亂,不來糾纏女同學!快點!」
阿汀循著聲音跑過來,就見院長站在一邊,不太敢介入他們的鬥爭,只能苦口婆心勸著。
奈何兩邊都勸不動,拳打腳踢你來我往,打得沒了人樣,猶如兩頭互相撕咬的野獸。
猩紅刺眼的鮮血,被雨水稀釋成淡淡的顏色,混著水涓涓漫過來,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白布鞋沾染到絲絲縷縷的紅。天邊濃雲乍破,轟隆一聲巨響仿佛炸在耳邊。
黑暗與光明。
電閃與雷鳴。
連著下了這麼多天雨,悶雷滾滾不少見,閃電降臨的次數隻手可數。阿汀膽子大,不怕黑不怕鬼,不怕昆蟲不怕耗子,獨獨在意閃電。
忍不住叫了聲:「陸珣。」
不大的一聲。她的嗓子向來溫潤,提到最高處,比不過尋常姑娘的一半。
但陸珣驟然停下了動作,仿佛被喊停的演員,或是被制服的怪物。所有四溢的失控的東西,連帶著理智盡數回歸,他收回手指,血肉模糊的南培摔在地上。
啊麻煩了。
沒控制住來著。
陸珣挨了兩個拳頭,大拇指抹去嘴角的血絲,懶洋洋的坐了下去,暴露在磅礴的大雨里。漆黑的頭髮淋濕了,頭低垂著,眉目神色藏在暗處,旁人瞧不出分毫。
「謝天謝地。」
院長一副幾欲落淚的模樣,三步並作兩步上前,看看南培好不好。
在他看來,南培算不上好學生,的確圍著女同學打轉,然而從未鬧出過大事。相比之下陸珣更為難以捉摸,明明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怎麼能一言不合就打人?!
還把人打成這副模樣,真真是殘忍又古怪!
院長投去複雜的眼神,五分的責怪五分的畏懼。他看過那清高的副校長,對所有富家子弟不屑一顧,對待陸珣卻是客客氣氣。大致就知道他大有來頭,說不得怪不得,只能敬而遠之。
因此就攙扶著南培,小心翼翼繞過陸珣走了,沒問他要不要一塊兒去醫務室看看傷勢。
麻煩了。
陸珣左手壓著額頭,指尖在發間摩挲,餘光瞥見一雙濕透了的白鞋。忽然就湧上一股乏力,尖銳的嘲弄,還有點久違的自暴自棄。
沒勁兒。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坐著,說不上狼狽,還是孤獨。總之很難靠近的樣子,無聲拒人於千里之外。
阿汀還是一步一步走過去了。
走到跟前,他微微抬起頭,狹長的眼穿過縫隙看著她。忽然勾起唇角,低低笑了一下。
「其實也沒多少長進。」
頓了頓,反問:「是吧?」
既不是自由浪蕩無所不能的小怪物,好像也成不了世故圓滑收放自如的成年男人。他以為丟了前一樣,至少能完美維持著後一副假面。
結果不是的。
無論陸京佑使多少力氣花招,哪怕他自己也在刻意壓制。表面上改頭換面了,事實上骨子裡依舊享受著你死我活勝者為王的滋味,那最原始的、動物性的野蠻從未動搖過。
這不就淪為徹底的四不像了麼?
陸珣想起阿香,很少想起她,此時此刻竟不禁懷疑她瘋得沒那麼完全。
保不準是大智若愚,早早預料到他的下場,會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笑話。因而不待見他,幾次三番試圖將他扼殺在搖籃里,免得日後活著傷人傷己。
是這樣麼?
大約就是這樣吧。
冰冰涼涼的雨水掉進眼眶裡,又掉出來,帶著一些溫度,身體更冷了。
「陸珣。」
他又聽到她叫他了,輕輕柔柔的,帶著安撫的意味。手指不由自主地動了動,猶如將死之人深陷在昏迷里,受到了刺激,手指輕微動彈了一下,表示他還活著。
還有那麼點力氣苟延殘喘。
接著看到她慢慢蹲了下來。
頭髮軟塌塌的,眼睫粘噠噠的。眼珠水洗過似的清明,伸手撥開他凌亂的髮絲,白皙的手指搭在臉龐上,暖暖的。
「我有很多次,夢到你這樣。」
陸珣垂下眼帘,笑了笑,「不停喊我的名字,讓我把算術題寫完,擺好碗筷,就做一大鍋魚只給我吃。你哥沒得吃,在一邊干看著。」
多大的仇,夢裡還不忘跟哥哥搶。
我給你做啊。
想吃多少都可以,只給你做。
阿汀用眼睛回答著,但他話沒說完。
「還有的時候。」
「我會夢到你,問我疼不疼。」
在部隊裡總是被針對的那個,排擠得正大光明,他一雙拳頭太過稚嫩,寡不敵眾。常常被捉弄,被欺壓,好像突然掉落到人世間的底端了,任誰都能上來踩一腳,吐一口唾沫。
後來更是。
為著點破東西,你爭我搶爾虞我詐。原本沒想要陸京佑那點兒錢財資源,送他還嫌髒。偏偏陸京佑陰險狡詐,有意給了他超額的看重,以至於人人覺得他要搶,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當作頭號絆腳石。
連為難陷害他,都要爭先恐後的來。
「你總是問我疼不疼。」
印象最深刻的是初來乍到的大年夜,房子裡頭是一派熱鬧的合家團圓,屋門外是天寒地凍的人世間。只有他,穿著秋天的薄料子,滿身傷痛,懷裡一隻斷了尾巴、奄奄一息的貓。
那次是他們欺負貓,他打了他們吧。連著一個所謂的妹妹一塊兒打,在她小腿上劃了一剪刀吧。大概。
記不清了,有那麼多次類似事件。
反正就是落下把柄了,被趕出門去反省。他身無分文,不知該去找誰來治貓,走投無路的時候,陸京佑讓罪魁禍首的老三來帶話:只要他低頭認錯,跪滿半個小時,貓就有得救。
十分鐘又改口了,再加半個小時。
那天下雪了,陸珣面無表情跪著,用身體暖著貓,眼前忽然出現一個輕飄飄的透明的阿汀,問他疼不疼。
「不疼。」
他輕聲:「你問疼不疼,我都說不疼。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不在這裡,只是做夢而已。」
生死之間的一場春秋大夢罷了。
雨仍在下著,打在身上生疼。
心裡也很難受,那種令人發顫的酸澀在血液間瀰漫開來,阿汀眼角微紅。手指撫上他嘴角下方,被劃破的一道口子,小聲地說:「現在我在這裡了。」
「陸珣,你疼嗎?」
喉嚨上下滾動,陸珣捉住她軟綿綿的手。
「……」
「疼啊。」
發自肺腑的,日積月累的疼痛啊。化作兩個沉甸甸的字發泄出來,他的眼睛黑得濃郁,猶如光照進不來的牢籠。
阿汀怔怔看著,下一刻雙膝碰地,傾身抱了過來。
閃電再次一划而過,世界慘白。
但有兩個人在角落裡擁抱著,猶如兩株纏繞生長的藤蔓。密不可分,相依為命。
作者有話要說:我也太喜歡下雨了,下本書不能這樣了哈哈哈哈哈。
狗珣真的在可憐巴巴的奶,以及琢磨不定的A種自由徘徊,這就算傳說中的上能攻,下能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