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想親他

2024-08-28 05:17:37 作者: 咚太郎
  抵達劉家大院時,裡頭正要開飯。

  一張雕花的紅漆木桌,一葷一素一湯香撲撲擺著,側面透出劉家底氣不凡。劉大姐——劉招娣坐在桌邊,懷裡的大胖娃娃吮著手指頭,衝著鹹菜排骨咿咿呀呀地喊。

  宋敬冬半隻腳已經踏進院門,遇上這幅場景,當即又收了回來。

  不想劉招娣耳聰目明,一眼就瞧見了他。

  「宋家兄弟來了?」

  眉毛眼睛往上飛,她的驚喜絕不作假。扭頭喊廚房裡盛飯的男人出來,自個兒則是抱著孩子站了起來,「來看房子的吧?正好前兩天沒事幹,我閒得慌,把隔壁拾掇了一下。現在再帶你們看看去,絕對的入眼。」

  為著房子的事兒,阿汀陸珣來過一回。宋敬冬後頭單獨來了一回,除了價格確實無所挑剔,便答應等爸媽來了,挑個日子再來敲定。

  眼看著劉招娣手腳飛快拉開了抽屜,一圓圈數十把鑰匙都拿出來了,宋敬冬出聲制止,「劉姐不急,你們先吃飯吧,我待會再來。」

  總不好打擾人家用飯。

  「沒事沒事,要不了多少時候。」

  劉招娣一副不以為然,再次催促自家男人。宋敬冬則是笑道:「真不急,其實我還餓著肚子。要不您給指個路,外面哪家飯館好吃,我填飽肚子再來。」

  哎呀。

  劉招娣輕拍腦袋,反應過來:」瞧我這笨頭笨腦的,這個點兒都忘了問你吃過飯沒。你劉大哥老說我生了娃娃忘性大,看來真有這麼回事。」

  「還指什麼路啊?不嫌棄劉姐家裡寒磣,就進來湊合一頓。對了,小妹子來了沒?他們都說北通大學那個什麼儀式弄得可氣派,要不是娃娃早上不肯醒,我真該抱他去長長見識。」

  她只看到宋敬冬一個人站在門口。

  因為宋家爹媽覺著不打招呼便浩浩蕩蕩上門去,是典型的農村做派。故而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派兒子上門打探情況。

  這會兒劉招娣熱情挽留,宋敬冬看了看爹媽以及兩個小丫頭,遠遠做了個攤手的表情表無奈。緊接著說:「不麻煩您了劉姐,我家爸媽妹妹都來了,還帶了個鄉下叔叔的女兒,人多,還是去飯館方便。」

  是有點多。

  劉招娣稍作猶豫,主意不改。

  「好不容易來了我的地兒,哪能放你們去外頭呢?趕緊趕緊,今個兒不管房子不房子的,別讓他們在外頭杵著了。快進來坐著,讓你劉大哥去外頭買點飯菜,咱們熱熱鬧鬧吃頓飯!」

  她是真的願意招待宋家兄妹。這份心思掰開了揉碎了,有陸珣那份高價買房的用意,有對他們兄妹倆好的感激,還剩下不少純粹的喜愛。

  話說到這程度,宋敬冬沒法子推脫。

  劉家老爺子做完手術住著院,老太太陪著照料。兩家人滿打滿算八個人,拼了兩張桌子,又額外買來五盤菜,歡聲笑語確實是熱鬧。

  「多吃點多吃點,沒幾個好菜別嫌棄啊。」

  劉招娣給林雪春打了碗湯,叫得親熱:「雪春嫂子,我老早就想見見你,順道討點經,這兒女究竟是吃什麼長大的,怎麼就生得這麼好?我家娃娃也想沾點福氣,你說該怎麼養才對?」

  她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分明在打趣兒。

  兩個女子相差十九歲,沒想到意外的合拍,一見如故。林雪春那點初來乍到的忐忑完全被沖走了,挑了幾件兄妹倆年少的傻事來說,整頓飯的笑聲貫穿始末,沒斷過。

  飯後劉招娣哄睡了兒子,領著他們出門。

  隔壁的隔壁同時吱呀一聲,拉開門。

  「紅雞蛋忘帶了,我回頭拿去。」

  年輕女人還沒出門,便急煎煎往回走。還特意叮囑:「媽你站著別動,數五下我就來啊。」

  沒人應聲。

  倒是劉招娣翻著鑰匙比對鎖孔,一邊給林雪春夫妻做介紹:「共兩間宅子,朝向都很好,冬天光能照進屋子。你們且看看,要買要租都成,一年便宜兩百,只收八百,這個價兒絕對找不著更好的。不喜歡也沒事,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交個朋友日後常來玩兒。」

  阿汀左耳聽著劉大姐,右耳捕捉到敲敲打打的動靜。偏頭一看,原來是個年過九十的老太太,雙眼厚重地幾乎閉起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往前走。

  她扶著門,跨過門檻兒。


  拐杖頭在石頭台階上摸索,一雙遭過罪的腳板小得出奇,中間部分高高隆起。撐不太住身子重量的模樣,一個踩不穩,整個人便往外翻。

  眼看著要摔掉命了,她尖聲大喊:「章程程!」

  這邊大傢伙兒也脫口而出:

  「哇!」

  「小心啊!」

  幸好阿汀離得近,伸長胳膊扶了一把。宋敬冬腿長步子大,攙扶住另一邊。

  老太太半腳踩進閻王殿,險些見了牛頭馬面,驚魂未定,氣兒都喘不順了。老半天回過神來,有氣無力拍了拍兩個孩子的手背,直打哆嗦。

  「媽,你沒事吧!」

  名為章程程的女人慌忙跑了出來。

  三十出頭的模樣,長著一張淹在人海里很難擇出來的普通臉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體型,長度寬度與宋敬冬相差無幾,好一個高大的女巨人。

  只是肩膀縮得厲害,後背彎成蝦的弧度。仿佛想藉此隱藏自個兒驚天動地的大骨架,結果顯得更笨重,活似年邁的熊。

  粗聲粗氣喊著:「媽你沒碰到吧?沒事吧?」

  「你自個兒沒生眼睛看麼?!」

  老太太好生有力氣,吼聲堪比原地一下驚雷。

  轉頭又在他們訝異的目光下朝阿汀笑笑,瞬間恢復成慈眉善目,「小姑娘,謝謝你啊。「

  「不客氣。」

  阿汀收回手,下一秒就見老太太抬起拐杖,使勁兒敲在章程程小腿上,「都怪你個笨手笨腳的賠錢貨!連個紅雞蛋都不曉得拿,我看你就是存心害我,害我!」

  「媽我沒——!」

  「頂嘴,我讓你頂嘴!」

  那雙堆疊成多層眼皮猛得掀開,露出一雙渾濁的、血絲縱橫的老眼睛。她身材小得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但這拐杖一下一下的,打得章程程踉蹌連連,被門檻兒絆倒,反跌到院子裡。

  弄得他們這些局外人在一旁看著,冷眼旁觀不是,貿然勸阻、干預人家的家事也很不是。

  「差不多行了吧?」

  林雪春看不下去。

  誰活在世上還不能丟三落四一回?人家都說了讓你站在原地等,你非不聽,差點摔著能怪誰?拿小輩出什麼氣?

  好多話堵在喉嚨口。冷不丁老太太的眼皮又合了起來。跟神秘的機關一樣,整個人切換回和氣的做派。

  和氣得過分,皺巴巴笑起來:「大媳婦你不曉得事兒,這女子心腸壞得狠,就盼著我老婆子死,手裡搶房契呢。」

  夾著家庭糾紛,林雪春不說話了,省得白惹一身腥。

  劉招娣轉開了鎖,拉著她走進去,也是不建議她摻和別人家事的意思。

  「走了。」

  宋於秋把一雙兒女推進門,看了看那笑吟吟的老婆子,以及瑟瑟縮縮的章程程,把門帶上。

  外面打罵聲驟起,劉招娣嘆氣:「母女倆不曉得犯什麼沖,日日逮住點把柄就要吵鬧。」

  「不是婆媳?」林雪春提起眉毛。

  「女兒嫁出去四五年,不知怎麼回來娘家住了。有人說她家男人在外頭養小媳婦,有人說是男人打媳婦,沒個準話。總之這章老太太怪得很,外頭人人稱好,獨獨對這個大女兒不滿意,養了三十年沒一天不找茬的。」

  「為的什麼?」

  「不為什麼,許是不愛閨女吧。」

  劉招娣咋舌:「不過我家婆婆說這章程程也不是省油的燈,我與她來往不多,看不出什麼。只能提點你一句,要是住這兒,別搭理他們家就好。嫁出去的女兒不會在家多住的,耍個性子等她男人來了,自然就接回去了。」

  「我自家還顧不過來,才沒空管別人家的閒事。」多管閒事的苦頭沒吃夠麼?做好人要分值當不值當,瞎做好人早晚害死自己。

  林雪春如是想著,走進院子裡。

  這宅院挺好。王君孩子心性,看得哇哇叫,說這裡又寬敞又明亮,能抵上村里好幾戶人家的房屋。

  阿汀帶她去看鑲嵌著水藍色瓷磚的衛生間,有帘子有舊浴缸。玻璃彩窗色澤斑斕,洋得特別漂亮,她還笑嘻嘻說這輩子在這種衛生間裡洗個澡,死而無憾了。

  林雪春中意前頭的小菜園子,宋敬冬喜歡房間大,能專門留一間當書房,給他收集書本掛書法。至於宋於秋。


  他口上不言不語,眼睛直盯著院子看。

  林雪春看在眼裡,覺得年租八百在北通稱不上貴。利落拿了主意,到隔壁簽掉租憑合同,再回來仔細整理屋子。

  提水的提水,擰抹布的擰抹布,還有掃地拖地的。五個人不多不少,連大掃除都能掃出新屋新氣象的好氛圍來。

  窗戶頂上灰濛濛的,林雪春搬著椅子喊:「冬子,來把那塊窗子給擦了,灰不溜秋跟耗子似的,老不吉利。」

  「這還能扯上吉利不吉利?」

  年輕男丁宋敬冬成為大掃除中的主力,搬不動的碰不著的都喊他。他這人好就好在脾氣,永遠笑笑的,隨叫隨到。

  在父母兄妹面前還有點恰到好處的孩子氣,手指頭沾著水,朝阿汀灰一塊白一塊的臉上灑。笑道:「你也灰不溜秋小耗子,哥好心給你擦擦啊。」

  「不要不要,你走開。」

  阿汀低頭躲他的捉弄。

  「趕緊的!」

  兄妹倆小時候打得天翻地覆,後來情況大逆轉。阿汀乖順得很,但她越乖順,宋敬冬越愛沒事欺負她一下,這壞毛病死活不帶改。

  林雪春在他背上拍兩下,權當給女兒出氣:「就知道犯手賤,大老爺們欺負妹妹丟不丟人?丟不丟人啊?以後娶個媳婦也這樣,看人家爹媽怎麼收拾你!」

  「疼疼疼。」

  「啊我骨頭斷了。」

  宋敬冬沒臉沒皮地叫喚,找阿汀求救。

  他很能扮委屈,這套路玩上千百遍,阿汀一雙眼睛看透太多。不理他。

  宋敬冬揣著一臉悲傷:「別人都說丫頭片子小時後粘著哥哥,長大就沒良心,翻臉不認人了。我本來不信,沒想到她真能沒良心,看著我被打死,連句好話都不幫我說。狠心,好狠心的小丫頭。」

  「我太傷心了。」

  「這片心都傷透了,了無生趣,出家當和尚算了。」

  說起來還沒完沒了了,堪比蚊子嗡嗡嗡在耳邊繚繞。林雪春忍無可忍掐他一把:「少給我唧唧歪歪的,大老爺們廢話那麼多!煩死了!」

  「明天我就去打聽哪裡缺和尚!」

  林雪春毫不猶豫:「去去去趕緊去!」

  宋敬冬瞅著她,有點兒委屈:「要不你再勸勸我?」

  「不勸!」

  「真不勸啊?」

  親媽不為所動,並且冷血無情道:「閉嘴!」

  其餘三人看著都搖頭笑。

  洗著洗著,林雪春想起一茬:「農曆什麼日子了?」

  「七月二七了。」

  七月二九是宋於秋生辰,往前數二十多年,大多用一碗長壽麵直接解決。去年家裡日子好過些,便跟王家夫妻燒了幾個菜,小辦了一場。

  「今年撞上搬家酒了。合著辦嫌客不親,分開辦又沒多少人能請。」林雪春皺了皺眉,揚聲問:「宋於秋,你要分開還是合著啊?」

  「分開。」

  那邊正在提水桶,粗啞作答。這邊林雪春擰抹布,低聲嘖嘖:「瞧他給慣的,都開始爭排面了。」

  又問:「後天晚上把你的桌先給安排了。在外頭還是家裡辦啊?」

  「家裡燒點菜。」

  宋於秋面上沒有表情,猜不透是老早想好的,還是一時興起。忽然就說:「算上陸珣。」

  阿汀腦袋瓜子一抬,眼睛眨眨。所有人雙手停住,不約而同去觀察林雪春的反應。

  她被看的滿臉古怪,兇巴巴瞪回來:「都盯著我瞅什麼?能瞅出花來,還是有金元寶?」

  瞅您讓不讓陸珣來呀。

  孩子們的目光特別鮮明,林雪春別過眼睛,「腿長在他身上,我還能不讓他來?那小子次次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什麼時候問過我?」

  「你把門給堵上,他就不能來了嘛。」宋敬冬笑意明顯。

  「做什麼要堵門?」

  林雪春拔高嗓門:「怎麼的,好人都給你們做,就我一個去堵著門唱//白//臉?我不幹這事兒,你們愛誰誰干,我拔後院雜草去。」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後頭慢慢冒出王君一句低聲:「雪春姨這是嘴硬心軟吧?」


  「是吧?」宋敬冬捏著下巴,意味深長。

  「是的。」

  阿汀點點頭。

  「她臉皮薄,脾氣沖,但沒壞心。」

  宋於秋突如其來給說了句好話,頗有袒護的意思。三個大小孩交換目光,偷偷捂著嘴巴笑。

  「要你說。」

  林雪春背對著後門,腳踢雜草,大大不滿地哼了一聲,「有本事當著我面說啊,悶葫蘆。」

  但嘴角是微微翹著的。

  花了大半下午的功夫,主屋後院煥然一新。

  晚飯是在周邊小飯館吃的,路上買點毛巾臉盆。一家子慢悠悠回家洗了澡,夫妻倆在門口納涼,孩子們窩在二手沙發上看電視。

  屋子裡遺留下來的黑白電視八成舊,信號不太穩定。節目時有時無,畫面一閃一閃。沙發蓋了層被褥,仍舊硬邦邦的。風吹進來,邊角輕微搖晃。

  算不上條件很好的家,但燈光融融。

  宋敬冬枕著手臂睡著了,兩個小姑娘悄悄關掉電視往外走。

  「走哪兒啊?」

  入秋之後天黑得早,五點已是朦朧的深灰色。林雪春不太想放她們兩個出門,下意識要喊兒子陪著去。

  「哥睡著了。」

  阿汀拉著媽媽的手晃了晃,「我們想去美食街看看,那裡晚上熱鬧,燈很亮的。」

  王君舉手保證,「我肯定看好阿汀!」

  沒等林雪春表態,宋於秋口袋裡摸出一張平整的五塊錢,遞了過去。

  「謝謝爸。」

  「謝謝叔!」

  兩個小姑娘對望一眼,都露出孩子式的笑。

  「就你大方!」

  林雪春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板著臉叮囑:「錢別丟了別亂花,別拿人家的東西別跟著人亂走。八點半之前給我回來,不然揭了你們皮。」

  「知道了!」

  齊聲應好,歡歡喜喜跑了出去。

  夜裡的美食街燈光璀璨,行人多如流水,以年輕男女居多,其中不少北通大學的學生。

  左手邊有家舊書租賣店,王君看到武俠的封皮就邁不動腿,拽著小夥伴就往裡跑。

  「哇,這有眉公子的新書!」

  「老客涯的也有!」

  女俠兩眼放光,簡直如寶珍數,隨口便能背出一串一串的作者特點以及過往作品。

  阿汀耐心聽著,隨手翻著書。但這兒以閒適居多。除了男同志們鍾愛的大千江湖,便是姑娘家喜愛的情長愛短,遠不如隔壁雜貨鋪子裡一台電話機吸引人。

  慢吞吞翻著書頁,阿汀眼裡看不見去半個字,只感到手心微微的發癢,提醒她這裡曾經寫過一串號碼。

  想陸珣,想找他。

  這個念頭在角落裡發酵再發酵,化作一聲接一聲的鼓動:打電話給他,就打個電話給他嘛。

  幾角錢的事,快點呀。

  阿汀合攏手指,把不存在的數字圈在手心裡,跟王君說了聲,便跑到隔壁去。

  「你好,打電話。」

  「省內省外?」

  老闆一門心神掛在電視劇上,「省外三毛錢,省內兩毛五,按分鐘算。」

  「省內。」

  阿汀聽到自己細細的聲音。

  默念著數字,連著陸珣的臉陸珣的笑一塊兒回憶。摁下圓圓的數字鍵,對面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嘟嘟聲。

  門外喧囂。

  燈紅酒綠的繁華,車馬流水的快節奏,未來大城市的生活已經能夠窺見雛形。

  但一門之隔的雜貨店裡昏昏欲睡,黑白屏幕裡頭演著傳統戲劇,花旦水袖飛舞,千迴百轉的唱腔藏不住情意綿綿。

  要說些什麼呢?

  手指不自覺纏繞著電話線,心思隨之打了個結。各式各樣的話題在喉嚨里來去,對面嘟,嘟,嘟了三聲,被接起:「誰啊?」

  誒……不是陸珣。

  打錯了嗎?

  「你好?」


  「你誰啊?」

  想問接電話的人是否認識陸珣,沒想到對面語出驚人,平地大喊了聲:「老闆娘!」

  「你找老闆是吧?他不在,要我帶話不啊?」

  粗獷大嗓門,聽的阿汀一愣一愣。

  「喂喂餵??」

  「餵聽得著麼?」

  男人自言自語:「這玩意兒不行啊,怎麼沒聲兒了?白花萬把塊錢,陸哥被人唬了吧?」

  姓陸。

  「陸珣?」

  「現在能聽見了?我是光頭啊。」

  他哈哈笑:「老闆在樓上做生意,我給他開車。新買了個磚頭似的電話,在哪都能打電話接電話。你要有事找他,我上樓找他去。」

  那個打結巴的光頭,打電話說話挺流利。

  阿汀抿了抿唇,「不用了,我沒什麼事。」

  「就是打個電話。」

  小姑娘呼吸淺淺,短暫的寂靜被失落填滿。

  電話另一頭的光頭仰起下巴,看著酒樓螢光閃爍的牌匾,掐滅了菸頭。

  他坐在車裡深思。

  忽然就發現自己占了天時地利人和,托小老闆娘的福闖過第一關——老闆陸珣這兩天開始讓他當司機,在生意場子之間接送來回了。

  這個職位看似低,實際上離老闆很近,離老闆的合伙人、對手更近,頗為心腹。所以光頭有預感,只要他能做好一個不出岔子的司機,很快能重用。

  當然,再立點功勞就更好了。

  「老闆娘,你還在聽不?」

  光頭面上吊兒郎當的閒散表情沒了,調整坐姿,正兒八經地坐直。

  「我不是……」

  算了,阿汀回:「在聽。」

  好。

  機會送上門了,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吃掉!

  光頭摸著光溜溜的腦門,拿出八輩子的演技,愁雲慘澹嘆了口氣,再嘆,連連嘆。

  「怎麼了嗎?」

  多麼善良的小老闆娘,如來佛祖饒過我。

  「老闆不讓說。」

  光頭搖搖頭,又一聲長長的哎!

  那邊想了想,「我們可以偷偷說。」

  「不告訴陸珣。」

  多麼純真的小老闆娘,對不住對不住。

  「真的啊?你千萬別說。」

  肚子裡的謊話編好了,一股腦兒倒出來:「就是今晚的飯局,鴻門宴老闆娘你聽過沒?吳偉光那貨被討債的逼死,最後把庫存里的進口表低價賣給我們了。現在好幾撥人眼紅這批貨,連起伙兒來難為我們,想分我們的場子。

  「我覺著老闆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啊,他又不讓我上去。急得我屁股都坐不住!」

  啊呸呸呸,說什麼屁股!

  粗俗!

  光頭抽了個嘴巴,長記性,以後不能被老闆逮住他在老闆娘面前粗俗說話。否則鐵打的老闆流水的司機,光頭這號人物好運到頭,廢在自己手裡。

  「徐律師不在嗎?」

  看不出來小姑娘生得瘦巴骨頭,性子還挺穩。

  不愧是老闆娘!

  光頭搞著盲目崇拜,信口瞎扯:「徐律師連夜趕回來了,不過不是我說啊。他那雞胳膊雞腿骨的,不禁喝更不禁打,頂多講講道理。那群人都是下三濫,能跟你好好講道理麼?我估摸著今晚,要麼動手打個你死我活,要麼玩陰的,給你灌酒,灌到天昏地暗肚子胃啊全爛了,住院了,他們就能趁機下黑手了!」

  「……」

  阿汀想了好一會兒,蹙眉:「那要怎麼辦?」

  「要不您來一趟?」

  「我……?」

  「我前頭安排人手在上面把風了,有個好歹就會傳消息下來。但老闆他就,做生意勁兒比較狠,我沒把握勸住他。要是您在,說不準能拉住他,好歹別把自個兒折騰進醫院啊。錢再好,也不至於拿命去賺,您說是吧?」

  沙沙的沉默,光頭的心提到嗓子眼。好久得她一個好字,心又墜了回去,刺激得不要不要的。


  忙道:「您在哪兒啊?我開車接您去!」

  「在美食街67號。」

  「好好好,不遠,五分鐘就來!」

  掛斷電話,光頭激動得要跳起來哇。

  成了!

  光明大道近在眼前,祝老闆抱得美人歸!

  嘀嘀。

  四分半鐘,陸珣常開的那輛車停在書店門口。王君面無表情瞅了一樣,再回頭看看慫巴巴的阿汀,非常的哀其心軟、怒其好騙。

  不過哀到麻木,怒到冷靜,還是把腦袋埋進書里,念咒語似的嘀咕:「我在看書我看不到,我在看書我看不到,我在看書除了書啥都看不到。」

  「那……我走了?」

  阿汀在離開的邊緣試探。

  「走走走。」

  眼不見心不煩。

  「我只給你打掩護到八點,八點之前回來啊。女孩子家家大晚上要保護好自己,不能亂來。」不等阿汀回答又鄭重重申:「我在看書,我跟書說話,別回答我。」

  阿汀笑起來,說聲謝謝你,便跑出車店鑽上車,幾乎像童話故事裡趕著前往舞會的公主。這迂腐的愛情。

  女俠不拘於情愛,找個位置坐下來看書。

  車裡煙味還沒散盡,光頭搖下車窗透風,精氣十足問了聲好:「老闆娘,晚飯吃過沒?要不要買點零嘴兒?這附近我熟,想吃什麼你說一聲就成。」

  「不用的。」

  念著門禁,阿汀主動詢問:「飯局要到幾點?」

  光頭看了眼手錶,「六點半應該能好。」

  還有半個多小時。

  本該兩小時起步的。他特意溜到樓上讓人帶話,說老闆娘打電話找過來了。陸珣很快決定把這場沒意思的應酬壓縮。

  的確是鴻門宴,但其實微不足道。

  陸珣傳話的時候不帶責怪不帶褒獎,光頭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留住老闆娘再說。

  怕她無聊,便不斷圍繞著陸珣談話。

  「他經常應酬嗎?」

  「那肯定,男人在外面沒有不應酬的。」

  得說好話,說特別真實的好話。

  「但老闆娘你放心,出去打聽打聽就知道,咱老闆絕對是全北通品性最好的。沾菸酒不成癮,不碰賭博不碰毒,就一良好老百姓,真的,我們都是老實人,做點老實小生意!」

  接著就說陸珣如何如何大殺四方建立事業,如何如何精明果斷有大局觀。生意方面夸無可夸,掉頭稱他酒量好。

  「那叫一個千杯不醉!」

  「我這麼說吧,整個北通能贏咱老闆的,兩隻手數得過來。不帶吹牛!」

  話落不到兩秒,一排西裝男人走出來。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放眼望去一派有錢人的漂亮衣裳,沾染菸酒俗氣兒,好像突然變低俗了。

  陸珣是最後出來的,由徐律師拉著一條胳膊。

  千杯不醉?

  光頭嘿嘿笑:「裝的,裝的,生意場上不能漏底嘛。有時候裝醉更好談生意。」

  阿汀半信半疑。

  那邊西裝一個一個的握手,握手會似的排隊找陸珣握手,笑得向朵向日葵。尤其是最後頭一個肥頭大耳的,握著陸珣不放手,好像說了很多很多話。

  陸珣笑了笑,很溫和的那種。阿汀認出他的狡猾,竟然完美複製了哥哥的笑容,偽裝成一個溫文爾雅的青年才俊。

  「他醉了。」

  阿汀巴在窗口喃喃。

  瞧那胖西裝那點頭哈腰的姿態就知道,他在交鋒中落於下風。陸珣骨子裡傲,溫和的笑容不會給他,只會留給他真正看得起的對手。

  「裝的裝的。」

  但光頭就特自信,「老闆娘你別看走眼了,老闆就這個樣。面上客客氣氣的,手裡刀都磨好了,這豬頭肯定要栽,栽得親媽不認識!」

  唔。

  阿汀繼續看著。

  漫長的虛假的握手會結束了,陸珣目送他們離開。接了徐律師遞來的濕紙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自指尖到指縫,手心手背,一厘米都不放過的擦拭。


  別人的觸感,汗,氣味,所有的痕跡都令他厭惡。面無表情擦了三四遍,側臉線條泠冽。

  「你看吧,沒醉。」

  非要跟光頭對著幹一樣,他話音剛落,陸珣往垃圾桶丟紙巾。沒丟准,他冷著臉站在原地,徐律師認命過去撿。

  接著回來拉扯陸珣,十多步的距離硬是被他們折騰成七八分鐘。就在小姑娘忍不住要出去幫忙時,徐律師總算成功把陸珣拽到車旁,伸手開了車門。

  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

  「小心點啊,陸老闆暈頭了。「

  暈頭了代表醉了,里外六條手臂想把陸珣的長手長腿塞進來。他睜開眼,眼神鋒利如刀,把它們狠狠剁掉,不讓碰。

  「能不能好?陸大老闆你就好心放過我們吧!」

  徐律師作出頭疼的模樣。

  「陸珣。」

  阿汀喊他,他眉梢動了動,猛得拉近距離。

  很近很近,差不多就是貓把鼻尖湊上來,靠氣味認人的那個距離。他確定了她,腦袋落在她的肩上,灼熱的氣息灑在脖頸上。

  「要不,老闆娘您輕點拉他試試?」

  光頭舉著雙手,沒膽碰他。

  「陸珣你聽話點。」

  阿汀軟軟念了一句,年少的神奇咒語仿佛能夠沿用至今。他像是半醉半醒本能地聽話。手腳乖乖放了進來,一大隻的靠著她,兩條腿放得還有點兒委屈。

  徐律師坐上副駕駛座,瞥見光頭瞪大眼睛張大嘴的傻樣兒。雙手比劃著名問他:真醉了?

  你猜?

  徐律師撩了一把頭髮,「送陸老闆回去吧。」

  光頭起動車,踩下油門。

  車在迷離的街道里疾馳,過山洞似的燈光明滅,有一會兒沒一會兒,照著他半張臉。

  「難受嗎?」

  阿汀問。

  他動了動,幾乎是蹭了蹭。低低說了聲難受。一陣微弱的氣音哄住了阿汀,她伸手撫他的肩背,給他慢慢地順氣。

  徐律師雙眼映在車鏡里,雙手在膝蓋上動來動去。一副想說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的樣子,引來光頭好幾下斜眼。

  就用唇語問:咋了呢徐律師?

  答:沒咋。

  是不尿急?

  沒有沒有。

  尿急你說啊,別不好意思,我給你找個小道……

  徐律師忍不住打斷:沒有!!!

  哦哦。

  光頭老實轉著方向盤,徐律師一拍額頭,不看車鏡了。

  實在沒眼看啊!

  陸珣住得離美食街不遠,好像離阿汀的新家也不遠。十分鐘不到便到達目的地,是個三四十層的高樓,嶄新嶄新,在一堆老建築中傲然挺拔,猶如滾滾而來的新時代。

  「頂樓。」

  電梯層層上升,陸珣半靠著潔淨的鏡子,另一半黏糊在阿汀身上。光頭徐律師只能在旁邊看著,不能伸手,伸手就挨眼刀,可太兇了。

  兩人勉為其難護送到門口,默契停住腳步:「陸老闆家門不輕易讓人進,要不我們就在門外等著?不然怕他明早酒醒,找我們算帳啊。」

  沒撒謊,進門要命。

  徐律師劃平嘴角,露出窘迫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身上大塊大塊肌肉的光頭咧嘴,露出想要活命不要形象的大笑,滑稽又猙獰。

  好吧。

  「麻煩你們等,我會快點的。」

  啊不。

  請你慢慢來。

  徐律師連連擺手:「沒事我不急,完全不急!」

  阿汀點頭道謝,仰頭小聲問陸珣鑰匙在哪裡。

  他合著眼睛沒動靜。

  「陸珣,醒醒。」

  阿汀摸了摸他的臉,似乎侵犯到私人領域了。被他抓住,那層薄薄的眼皮掀開,眼珠是濃郁的黑色。

  「鑰匙呢?」

  他定定看了會兒,摸出鑰匙給她。

  阿汀打開門,打開燈。大燈壞了,只留給她客廳上方一圈細小的燈,家具們沉默而龐大,黑乎乎擺在那塊,透著一股子冷清。


  據說醉酒的人勁頭過去便會渴會餓,阿汀把陸珣放在沙發上,摸黑找到廚房,發現冰箱空空的,只能燒了壺水。

  煤氣灶燃得快,水咕嚕咕嚕沸騰。

  再連著燒水壺泡在洗碗池子裡,放冷水。

  輕微的動靜引來夜裡的貓,一下跳到桌子上,衝著她大個大哈欠,喵喵了兩聲。

  「在燒水。」

  阿汀摸摸它的耳朵,「陸珣酒喝醉掉了。」

  是嗎?

  貓揉揉眼睛,歪了腦袋。

  「得讓他擦把臉。」

  阿汀光腳踩在大理石瓷磚上,摸索到浴室,開了燈,抬眼發覺不對勁。

  兩份的。

  毛巾浴巾牙膏牙刷牙杯,甚至香皂都是兩份的。

  淡粉色的黑色的,姑娘的男人的,天差地別的同樣式不同色,理所當然地依偎在一塊兒,好像它們天生便是這樣的,成雙成對。

  呼吸凝滯了至少兩秒。阿汀原地愣愣站著,低下頭去看貓。

  「……還有別人嗎?」

  「喵?」

  你說什麼喵?

  貓一臉糊塗。

  她蹲下來,小小的一團,下巴靠在胳膊上小聲問:」除了陸珣,這裡還住著別人?」

  「喵?」

  「女生?」

  「喵?」

  對話失敗。

  阿汀抱起貓,高高抱起來,煞有介事:「女生的話,你就動動左邊耳朵,男生就動動右邊的。我們偷偷說,不告訴陸珣。」

  「喵?」

  隱約察覺到這不是小姑娘想要的答案,貓想了想,試探性叫道:「汪?」

  「……」

  還不行??

  「啾?」

  「……」

  「咩?」

  「……」

  這是一隻熱愛外語的貓,怪聲怪氣模仿著動物們的叫聲,自個兒來了趣。以為阿汀陪它做遊戲,伸手要她抱抱,兩隻耳朵快活地動來動去,沒個準話兒。

  果然對話再次失敗,阿汀默默放它下去。

  漆黑的毛巾浸在溫水裡,仿佛化開的墨。小姑娘眼裡盛著波動的水,腦袋裡亂糟糟的,最好的最壞的可能性全部想過,最後輕輕嘆了口氣,把它擰乾。

  出來的時候,沙發里陸珣已經躺下了。

  脊背懶散彎著,一手搭在頭上。他柔軟的頭髮落下來,眼皮如薄紙般覆蓋著眼珠,睫毛垂得安靜。

  「喵喵喵。」

  貓躍上沙發,試探性碰一下他的腳,沒反應。那就調皮踩上去,再一躍,跳到頂上去,臥下來打量著醉了的陸珣,以及清醒的阿汀。

  「陸珣?」

  「聽得到嗎?」

  聲音落在寂靜的房子裡,沒有回應。星星月亮睜著眼,看來只有陸珣睡著了。

  阿汀坐下來,抱著膝蓋看他。

  借著朦朧的月光看他,看著看著,似乎也有點困了,醉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去碰一下他屈起來的手指頭,點一下手背分明的指骨。

  心跳微快。

  兩根手指沿著手攀上布料,隔著一層初秋的襯衫觸碰著他緊實的皮肉。登上寬闊的肩,停了許久,阿汀做賊心虛地收回來。

  下一刻又膽大包天地碰了碰他光潔的下巴。

  柔軟指肚貼上唇角,她稍稍傾斜腦袋,大睜著眼睛看他。

  想……親他。

  沒有前因後果,沒有邏輯沒有理由。

  原來喜歡到某種程度,言語說不出的程度,在他身旁呆著便會怦然心動,緊接著蠢蠢欲動。

  她今年十八歲。

  前生今世無論怎麼算都是十八歲,沒有過親吻的念頭,沒有喜歡過別人。

  但就在這一秒,好喜歡好喜歡他。

  十根青蔥手指搭在沙發邊上,小姑娘踮起腳尖,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輕到不能再輕的,在他嘴角親了一下。

  分分秒秒,地久天長。

  好一會兒才紅著臉退開,阿汀心跳砰砰,眼看著他在昏沉的黑暗裡緩緩抬起眼皮。

  醒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又親惹!單身的我都把bilibili的kiss視頻翻完了,存稿碼了三千的親熱戲我有種縱慾過度的疲憊感!

  不准再親了,大貓給我禁慾,給我憋著!

  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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