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外頭就鬧騰個沒完。
起因是一輛卡車轟轟駛進巷子,屁股後頭裝著大箱小箱,停在了章家門口,引起萬眾矚目。
「哪來的車?」
「車上什麼玩意兒?看看去。」
一個『看看去』背後,有的是十個二十個『我也看看』。人們刷著牙洗著臉,還有捧碗喝粥的,紛紛邊做事邊看熱鬧。
這時車裡跳出個小伙子。
年輕力壯的模樣,穿深藍色的工作服,目清臉淨。三兩大步上前,砰砰敲響了章家的大門。
「有人在不?」
「你好?」
「你好我是來送貨的。」
一聲接著一聲鍥而不捨的喊,緊閉的大門終於有了鬆動。章程程半張臉露出來,局促不安地打量著小伙子,「你誰?」
「我是國立家具送貨的。」
小伙子笑露一口整齊的大白牙,「朝柳巷8—34號是您這不?昨晚您定的家具都送來了,這是核對單子,您給看看。」
莫名其妙被塞了一臉的對貨單,章程程那雙腫如金魚的眼睛瞪圓了,下意識撒腿往屋裡跑:「媽!媽你起了沒!」
「嚷什麼嚷!」
章老太一聲大吼。
她今個兒不舒坦,渾身骨頭疼得厲害。正側臥在床上硬抗,被這咋咋唬唬的大嗓門吵得太陽穴亂蹦,伸手一掃,碗筷全摔在地上。
章程程一下被摔怕了,委委屈屈的解釋:「門外有人送家具,說咱們昨晚給定的。我就想問問是不是你——「
「沒有,滾!」
「是不是大哥大嫂他們……」
「說了沒有就沒有,你是聾了麼?!」
章老太猛得張開眼睛,神色兇惡得要命。
章程程急忙轉身退出去,身後還黏上來一連串的咒罵:「長得醜精八怪還笨手笨腳,成天光能瞎吼吼。大師說得沒錯,你就是個煞星!儘早給我滾回夫家去,少在這兒白吃白喝……」
一番來自親生母親的惡語,仿佛刀尖滾過肌膚,傷得女兒疼痛不已。
眼睛濡濕了,她抹掉。又拉開門,含糊去拒絕那個送貨小子:「我、我們家沒人定家具,你走吧。」
「別啊太太!」
小伙子伸手擋著門,急得抓耳朵:「家具全在車上放著呢,紅木的一套組合家具。沙發茶几電視櫃,還有指名的冰箱,十八寸熊寶彩色電視機。家具票彩電票和定錢我們老闆都收下了,你不能說不要就不要啊。」
「我……」
章程程幾欲拒絕,外頭激起一片譁然。
「紅木家具吶,值多少錢?!」
「啥是組合家具?」
「組合家具就是一整套的沙發床桌櫃,一個色兒。看著齊整,氣派!組合家具沙發床,彩色電視放中央。三間磚房水泥地,租輛卡車接新娘。沒聽過?」
有人眯起眼睛一望,「呦,還真是冰箱。章家這是不聲不響發跡了啊,千把塊錢的雙門冰箱都買得起?」
「發不了。」
旁邊說:「章家早早分了家,只留大兒子章國棟住這兒伺候著章老太。人家兩口子都是實誠的,五十歲的人還不敢享福,日日天不亮就出門幹活去。一毛錢都想掰開兩半花,哪能弄出這大手筆。」
那究竟是誰定的家具?
章程程心裡也泛著困惑。眾說紛紜之際,對門男人突然拍腦門來了一句:「你說是不是章程程她家男人定的家具?」
他媳婦反駁:「她男人能這麼大方?」
左鄰右舍展開討論:「興許章程程她男人想把媳婦兒接回去,就花大價錢給婆家賠禮道歉來了呢?」
「前頭小伙子說是個男人送來的,對得上。」
「哎。」
門戶中一聲滋味不明的嘆息:「這麼看來,章程程嫁得不算差。她男人也沒咱們以為的那麼差,好歹買得上彩色電視機呢。」
他們的話語一個不拉下,全部鑽進章程程耳中。她同樣浮起了期望:指不定就是自家男人回心轉意,千金置買家具哄她開心呢?
當即亮著眼睛問:「是個男人定的?」
小伙子點點頭:「高高瘦瘦,挺年輕的。」
是了是了。
她家男人小她五歲有餘,高高瘦瘦,一張麵皮生得極為俊秀。凶神惡煞抄傢伙打人時還是俊的,以至於她能還手卻捨不得還手,甘願蜷縮成笨拙的一團,任打任罵。
當然下跪道歉時更俊。
一次次摟著她說再不沾酒了,再不打她了。那副眉眼好看的不帶人間煙火,跟神仙書生似的,她就忍不住摟回去,原諒他了。
不然還能離咋的?
自家男人千好萬好,除了酒品無可挑剔。要是肯下定決心戒酒,她必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人了。
章程程想著想著就紅了臉,拉開門,含糊地說了聲:「你們把家具搬進去吧。」
「千萬小心別碰壞了。」
特意叮囑著呢。
大傢伙兒不做聲,瞧著章程程挺直腰板——比那小伙子還大的一個人,威風地走來走去,神氣指手畫腳,都覺得她變了。
錢給人底氣,底氣是能讓人脫胎換骨的。
林雪春推門而出時,就碰到個脫胎換骨、光彩照人的章程程。
手腳突然不笨了,眼睛鼻子嘴巴不唯唯諾諾了。她轉頭對她笑。嫌笑不夠一樣,還走到她面前來笑。
「林姐,昨天孩子淘氣,給你添麻煩了。」
志得意滿語氣,章程程低聲道:「但你一把年紀跟孩子斤斤計較是不對的,伸手打他更不行。要不是咱們做鄰居,又覺著你心不壞,我差點就找公安去了。到時候鬧得多難看呀。」
你他娘倒是找去。
林雪春沒來得及說,因為章程程說起話來不容插嘴,字句排得非常密集。
「你們鄉下打罵孩子是常事,咱們城裡不這麼幹。你以後要小心些,收著點脾氣,我怕你白白闖禍。對了,我說這話沒怪你的意思,全是好心。你別多想啊。」
「黃鼠狼給雞拜年。」終於插上一句話。
「咱們不說那些了。我家男人送來好多新家具,大廠子出來的沙發電視柜子都有。估摸著老一套家具沒用了,要不便宜賣給你吧。」仿佛想到了絕妙的好主意似的,章程程滿臉高興。
林雪春不為所動,「不缺你那點屁玩意兒。」
「送你也成。」
章程程繼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們是鄉下來的,難處多,我願意幫襯你們的。」
明擺著不聽人話啊。
林雪春不怒反笑了:「整什麼陰的陽的怪裡怪氣?想顯擺你就大方顯擺,想埋汰就大方埋汰。嘰嘰咕咕雞叫似的一大堆,鬼曉得你要說什麼。」
「我是一片好……」
「拉倒吧你!」
林雪春語氣鋒利:「兩面三刀的臭婆娘,有膽擠兌沒膽子認。你章程程就是這副小家子氣,活該一輩子上不了台面,處處惹人嫌。就算本事通天買了整個北通又怎樣,照樣要被我踩在腳底下!「
兩面三刀可是林雪春昨晚向兒女討教來的成語,夜裡喃喃上百次,總有一種派得上用場的直覺。早上起來果然靈驗了,幸虧她記得清晰,咬字快狠準的,殺傷力很足的樣子。
她滿意了。
周圍鴉雀無聲了,一片令人心驚肉跳的寂靜。
好一張流利帶刺的巧嘴兒,別說章程程無言以對。就是整條巷子合起伙來幫章程程,一時之間也是想不出應對法子的。
林雪春太潑了,忒狠了,得罪不得。
眾人默不作聲佩服起林雪春,那邊家具搬完了,小伙子拿著紙筆喊:「太太麻煩你給簽個字。」
無形緩解了尷尬。
章程程氣人不成反碰一鼻子灰,臉色有點勉強。一筆一畫簽下姓名,背地裡還在自我安慰:林雪春就是自己男人不像樣,嫉妒她年輕,還有個寵媳婦的好男人罷了。
不理她。
理她就上當了,不理不理。
遞出紙筆,冷不丁小伙子低頭一看,愣愣喊了聲:「錯了!」
錯了?
捕捉到關鍵字眼,撤退中的鄰居一秒回到原位。十多雙耳朵,清楚明白聽見小伙子的詫異:「這名字對不上,不該是收貨的名兒啊。」
「什麼對不上?」
章程程拉過板子一看,自個兒名字沒寫錯啊。有點本能的慌亂:「我就是這個名,沒錯。是不是你不識字?章程程,立早章,禾口王的程。」
小伙子一個勁兒搖頭:「我得打個電話問問老闆。」
話沒說完就跑了,章程程伸出手去,只抓住一把空氣。
「我家有電話,來我家打!」
鄰居伸手招呼,小伙子跑了進去,連聲道著謝兒。
然後就是整整五分鐘沒出來。
章程程在門邊上站立不安,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都讓她張皇。手裡一張驗貨單子一捏再捏,快捏爛了。脊梁骨又收了起來,身子又慢慢恢復成含胸駝背不敢示人的狀態。
分秒走得漫長,時間幾乎凝滯。數不清多長時間過去,小伙子總算出來了。
怎麼樣了?
章程程想說:你們弄錯了吧?好好一家家具店怎麼搞的,連名字都弄不清楚!下回再這樣,非要你們老闆登門來給我道歉!
口氣要硬點。
拿出前所未有的硬氣,才能好好反擊這群幸災樂禍的鄰居。順便讓她娘看看,章程程不是破算命口中的天降煞星,她是有人愛的。
接著清了清嗓子,「你們——」
僅僅兩個字。小伙子腿長嘴快,更快朝她低頭道歉:「實在不好意思,是我們弄錯門號了。我們老闆說了,以後你來第一百貨商場認準佳寧家具店,不管看中什麼一律打九折,算是給你賠不是。」
轉頭又是一揮手:「兄弟們再辛苦會兒,把家具抬出來,咱們送錯地兒了。」
等等。
什麼弄錯了,怎麼可能弄錯了?
章程程還沒晃過神來,四處的動靜已經迅速擴大。
奚落她自作多情,嘲笑她自以為是,還有說她小人得勢,活該白樂一場的。所有言語彙聚,猶如一串鞭炮在耳邊爆炸,噼里啪啦的,
她頭昏眼花,急煎煎抓著小伙子,「你是不是弄錯了?再打個電話問問,定家具的男人姓陳,他叫陳路仁,十天前酒醉了打我一頓,讓我腦瓜頂開了一道口子,送到醫院縫了五針。這家具就是他買來給我道歉的啊,你打電話問!去問!」
小伙子手足無措,勉強想出一個下策:「……要不這樣。你真喜歡這套家具的話,我做主家具留下,你把家具票電視票、定錢尾錢全補上?給你打九折,免去搬運的錢,直接給這個數。」
報了一個大四位數。
眾人面面相覷,章程程面色發白,喃喃自語:「不行,這不行。我早說過我家沒人定家具,是你們非要塞進來的,怎麼說搬走又要搬走了?沒這個理兒!「
雙手一伸,攔著門不讓進出了。
小伙子又急又無奈:「章太太你不能這樣!就算不算定錢,這批家具尾錢占大頭,還是要付的啊。」
對門女人揚聲:「別難為人一送貨的男同志,真捨不得,你章程程出錢買啊。」
章程程一看就知道,是那個把握著全家財政,趾高氣昂的女人。一會兒兇巴巴,一會兒嬌滴滴,也就她家男人傻子似的受著。
她好心揭發這事兒,女人就怨上她了。
「再不出錢,可要鬧到公安去了。」
其他人也起鬨:「哪有白占東西的好事?當天上掉餡餅吶,這吃相太拿看了些。」
「都給你打九折了,找你男人帶你買去啊。」
章程程心一緊。
尾錢千把塊,九折她會算,照樣千把塊。欣喜若狂的大腦冷卻下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家男人成天為了酒錢打她。昨個兒大半夜來道歉,還說這回是迫不得已的,勸她為了自己的小家,想辦法從她娘手裡分到一間宅子,轉手賣出去就能有幾萬塊。
哪來兒的錢給她買家具呢?
即便男人有錢有心,刻薄嘴臉婆婆抱准豁出命來阻攔,怎麼輪得到她章程程享福?
說到底就是被好話捧暈了頭,飄飄然就給收下。妄想出一次風頭,結果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挨巴掌,臉都丟盡了。
屋裡的章老太被鬧得不得清淨,罵咧個沒完。
章程程拿不出錢,死死咬著唇,只能心不甘情不願放走那些家具。
本該是她的家具啊!
章程程越想越惱火,不甘心,用力拉住小伙子問:「我就想知道這些家具到底是誰定的,你能說麼?」
折騰到這份上還不死心?
就是個笑話林雪春都看夠了,雙手把這門,打算回頭重新洗把臉,去去晦氣來著。
沒想到那小伙子吐字清晰:「家具是要送給宋家的。」
這條巷子只有一戶人家姓宋!
大伙兒齊刷刷看向林雪春,章程程則是用力摔上了門,整個人癱坐在地。
家具送給宋先生宋太太,沒錯,這回真沒錯。定家具的先生姓陸,是他們老闆的好朋友好兄弟,真的,再錯半個字就天打雷劈。
送貨小伙兒就差挖心掏肺保證了。
陸。
林雪春腦筋不帶轉,直接蹦出一個名:陸珣。
本不想收的,架不住小伙子愁眉苦臉地懇求,大秋天搬來搬去後背衣服都濕了。左鄰右舍又在勸,人家打包裝車不容易,事情辦砸了怕是要丟崗位。
只能暫且收下了。
小伙子們頓時眉飛色舞,鼓起勁兒抬東西。林雪春順手給他們倒了兩杯水,轉頭被鄰居拉住。
「是不是昨天中午來你家吃飯那個?」
「啊?」
「就是後來你家丫頭送出門去的,他送家具是不?那小伙長得不錯,你家丫頭生得水靈,倆孩子看著特登對。」
林雪春聽出不對,眉頭一皺:「他不是那回事。」
那人忙不迭反問:「你看你家剛好缺家具,人家轉眼送上門,多上心。這樣的好女婿你還看不上啊?我推心置腹說一句,你真不要,巷子裡多得是爹媽想招攬呢。」
林雪春倒是想否認到底,直接說陸珣是表哥堂哥,斷了亂七八糟的謠言。
但想起女兒那眼巴巴的模樣,話到嘴邊噎住了。不敢把話說是,鬼使神差把陸珣說成老朋友的兒子,小時候在他們家住過一陣子,關係還成。
「那你女兒……」
「她就一小丫頭,大學沒念完不搞有的沒的。」
好吧。
鄰居最後提醒她:「這年頭好男人不多,知根知底老朋友家的更好了。林姐我服你這豪爽性子才多嘴,女婿要定早,不然被人搶去了都沒地兒後悔。」
「行了知道你好心。」
林雪春拍拍她肩,「不是說你家黑白電視壞了麼?我兒子下午在家,大學生說不定整得來,吃完飯我讓他上你家看看去。」
「麻煩林姐了。」
鄰居笑開一朵花,林雪春說著沒什麼,帶上了門。扭頭快步進屋子,找著一個迷糊著眼睛的阿汀,問她有沒有陸珣的電話。
「給他打電話去。」
林雪春兩手叉著腰,逕自埋怨:「臭小子說不聽,錢多了沒處花是不是!老娘又不是窮到揭不開鍋,要他送家具?眼睛長在頭頂小看誰呢,折騰這麼一出給我出氣,還是嫌我老了沒能耐,要毛頭小子幫著出頭?」
阿汀聽得稀里糊塗。
貓也聽得稀里糊塗,歪著腦袋看她們:」喵?」
「走,打電話!」
母女倆到雜貨鋪子去,打了個電話,沒接。再打,光頭接的,說是陸珣在倉庫弄貨,裡頭信號不好,接不了。
「算他聰明,還曉得躲著我。」
林雪春認定陸珣有意逃避,哼哼著回了家。再看看那嶄新漂亮的家具,不由得對阿汀說:「陸珣那臭小子,一張嘴閉得比你爸還嚴實,耳朵倒挺厲害,我就提了一句隔壁章程程笑話咱們家沒家具,給他記住了。」
帶點唏噓,帶點笑。
老母親口上歸口上不領情,摸著良心又怎會不受用?
一套家具就這樣留下,宋於秋白天出去跑了一天,傍晚帶回七八個年歲相近的男人,進門就讚不絕口,夸院子風水好房子格調好,家具好,住著一大家子最是好上好。
「貧你的爛嘴!」
林雪春說笑著剜一眼,給他們搬椅子。
「瞅瞅,嫂子這嘴皮子還是不饒人!」
男人們哄堂大笑,緊接著坐下來商量正事。
紅木桌上鋪了一張全國線路地圖,宋於秋拿著鉛筆,在上頭圈了好多個重圈。喉嚨里發出嘶嘶漏氣的聲兒:「打圈的城裡鎮子有倉庫,你們只管到鋪子裡接藥材。會掉價的藥材往近處,能放著的往遠處,到時候中醫大夫會跟你們交代的。」
剩下是線路問題。
男人們接了鉛筆,在上面塗塗畫畫,「這條怎麼樣?經過我老家,路熟人也熟。」
「你來幹活還是念舊的,扯老家做什麼。官路不走鑽小道,打劫一逮一個準。」
「那這條呢?」
「老宋你看這行不行。」
說著說著來了勁兒,個個跪到椅子上,面紅脖子粗爭論著。不知情的外人看了,肯定以為這是在聚眾賭博。
個中老大是宋於秋,話少有威嚴。兄弟們一口一個宋哥,場子捧得盛大,好像他說什麼都對,做什麼都對,天王老子沒資格質疑。
林雪春邊切茄子,邊朝那邊努嘴:「你爸以前就這個樣。拉幫結派牛得很,路子野得很。要有誰背後說閒話,灌兩口酒,往人家門口一坐,拿菜刀尖磨指甲見過沒?」
阿汀搖頭。
「你爸絕活。」
「手指甲磨完磨腳指甲,腳趾甲提著刀沖人家問,你磨不磨?過來幫你磨一個。那人破膽子被嚇死,登門給我道歉的時候就差下跪。後來落下碰見菜刀就大腿發抖的毛病,大半年沒好,還跑去找大夫治。」
林雪春笑了,「把他給牛的。」
「可把他給牛的。」
不知不覺重複好多遍,笑容逐漸落下。她不知對著誰,小聲打著商量:「就讓他牛著吧啊?四十多歲的人了,一眨眼半輩子過去,牛不了多少年了。」
「媽?」
阿汀察覺到她低下去的情緒,側頭看。
「炒你的菜去,都糊了!」
林雪春一手把女兒的腦袋瓜子扭回去,切了幾片香瓜送上桌。
晚六點開飯。
今天來得都是客人,兄妹倆連著王君懂事,撥了點菜自個兒回房間裡吃。桌上只有大人們、男人們,酒菜接連下肚不帶停。
「多吃點,多喝點,回家倒頭一夜睡到天亮。」林雪春邊開酒,邊道:「彆扭扭捏捏不敢動筷子,大半夜餓了,又來我家討飯菜。那就過了村店,一粒米都不伺候了啊!」
男人紛紛點著手指笑,接不上話。
不過酒精易上頭,不知誰起的頭,幾個大男人忽然搶著給宋於秋道歉。
左一句對不住,右一句窩囊廢,說的都是當年宋家夫妻倆被逼到絕路上,他們沒能幫上忙。如今宋於秋得知他們日子不好過,竟還主動介紹活計,他們實在心裡過不去。
「我真是白眼狼啊。」
胖墩墩的男人捂著眼睛,「明明是我請你幫忙討木匠的錢,是我惹的罪。出了事兒白白連累你們擔著,東西全被搶了砸了,連宋哥你的手……」
「別說了。」宋於秋淡淡攔著。
他繼續說,說得就往自個兒臉上抽巴掌:」我對不住你們,我不是人。好不容易盼到你們回來了,我賤命就留著給你們處置。要殺要剮,賠手指頭都行,真的,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要敢說假話,不得好——」
「別說了!」
宋於秋皺眉,冷冰冰的威壓冒了出來。胖男人下意識止住嘴,唯獨眼淚嘩嘩流。
「大老爺們哭什麼,給我停了!」
林雪春可受不了煽情戲碼,直接把他連連稱讚的醬燒白菜往他面前一放,「吃!一片葉別剩下,不然有的是你麻煩,讓你看看什麼叫要殺要剮!」
男人吸鼻子:「嫂子……」
「吃不吃?!」
「我吃。」
小媳婦兒似的癟嘴巴,胖男人大口大口吃起來,惹得眾人滿肚子唏噓,又忍不住笑話。
說是晚飯,沒想到大傢伙兒湊在一起話說不完,隨隨便便就扯到八點多。桌上盤子空得乾淨,腳邊酒瓶子成排堆積,可謂是一片狼籍。
客廳里酒氣滔天,胖男人喊:「嫂子,宋哥醉了,找你呢,你快來看看。」
哈?
無酒不歡的老酒鬼,醉了?
林雪春抱著疑慮走出來,只見宋於秋悶聲不響坐著。沒什麼不對勁的,還是木頭一根。
再走近,不對了。
因為那老傢伙抬起頭,沖她笑了一下?!
「他、他他他醉了?」
林雪春生平頭一回咬到舌頭,呆著兩眼不知所措。誰讓夫妻搭夥這麼多年,她死活沒見宋於秋醉過呢?
「保醉!」
幾個男人哈哈笑:「宋哥這是太久沒練,酒量廢了啊。隔了十八年被我們給灌醉,這事兒我可要牢牢記著,以後他這酒頭的名號沒了!」
宋於秋還是笑。
顴骨高高的,一雙眼睛垂垂的,笑得糊裡糊塗,連眼角的褶皺都傻憨憨。
蠢頭了!
林雪春直拍額頭,「得了得了,肚子都滿了沒?」
「滿了!」異口同聲,老頑童似的。
「滿了就抬起屁股,哪條道兒來的,照樣哪條道兒回去。大半夜別在外頭晃,各自回家找媳婦兒,省得她們留著燈,白白浪費電。」
「好咯!」
「走了走了!」
「謝嫂子款待。」男人笑:「這桌好酒好菜值半個月工錢,我這輩子還得不多吃幾頓都捨不得死。下回有空還來啊,多擔待啊。」
林雪春踹他:「來個屁,走走!」
轉頭他們出門,宋於秋一言不發跟上來,跟個影子似的。
「你來幹嘛?」
林雪春沒好氣推他:「回去坐著,刷牙洗臉洗澡,臭味都給我洗了。不然別指望睡床。」
「呦呦呦,嫂子這是要把宋哥關在門外啊?」
「嫂子你忍心麼?」
周邊亂起鬨,林雪春一個個的頂回去,猶如女中豪傑。宋於秋真就一動不動站著,大石頭一塊,推不開趕不走。
林雪春只能捏他一把:「明早再跟你算帳!看著路走聽見沒?少犯酒瘋,磕著碰著疼死的人是你自個兒!」
宋於秋眼皮再落地,伸手去拉她的衣角。
「別動手動腳的!」
林雪春拍掉他的手,轉身招呼弟兄們離開。壓根不知道在她身後,宋於秋這手又固執地拉了上去。
「再會啊!」
「宋哥你悠著點兒!」
幾個酒鬼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往外走,看著沒比宋於秋好多少。鬧得林雪春頭疼,追在後頭嚷了好一會兒:「記住了!出事了我林雪春不賠錢,你們緊著命!」
「嫂子放心,捨不得死呢!」哈哈大笑著,總算走光了。
林雪春回過頭,一個宋於秋近在眼前。
「存心嚇唬我呢?」
她打他,他默默縮了一下。
「慫樣兒!」
醉酒的宋於秋看起來好欺負,林雪春手痒痒,踮腳去戳他的腦門:「有沒有腦子?啊?哪有人作東把自個兒作醉了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丟人!」
還真就老實挨著。
那腦袋被戳過去,自己又送到手指頭邊上。戳過去,再回來。一雙不再年輕的眼睛定定看著她,低聲喊:「雪春。」
「有話就說!」
「好看。」
「啥玩意兒?」
宋於秋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好,看。」
轟的一下,滿手的汗毛立了出來。
林雪春不自在地搓著手臂,像是炸了毛的貓,頓時兇巴巴道:「好看你個大頭鬼!老太婆一個,半條腿都伸進棺材裡了。」
她沒覺得自己美過。
經常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皮膚粗糙,渾身一層皮鬆弛成小袋。林雪春清楚自己的老,平凡而庸俗,連頭髮絲都是枯黃的,跟『好看』這個詞扯不上親戚。
想著想著就再用力戳戳宋於秋的腦門兒:「改名兒投胎小心點,避我遠遠的,來世找個漂亮姑娘過日子吧啊。做人放聰明點,別跟這輩子似的,沒錢沒勢還沒點脾氣,活該被我欺著。」
宋於秋皺了皺眉,仍是堅持:「你好看。」
林雪春扯他耳朵:「扯著你也好看?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好不好看?」
手上力道不小,扯得宋於秋臉斜過去。但木木登登點頭,「好看。」
「老酒鬼!」林雪春嗤笑,乾脆扯著他耳朵往家裡走:「既然好看你就受著。」
「嗯。」
輕乎乎的一聲。
他彎腰被她扯著,風馬牛不相及的,又慢慢地說:「等我賺了錢,給你買最好的縫紉機。」
「買那玩意兒幹嘛?」
「你想要。」
林雪春抬抬眼睛,想起來了。
過去老往王家借縫紉機,她嫌給人家添麻煩,有段時間念叨著賺錢買縫紉機。後來錢有了,但總覺得孩子賺的錢是孩子的,自己賺的錢也該是留給孩子的,到底沒捨得買。
「現在不要了。」
她隨口說:「我又不是裁縫,買那玩意兒幹嘛?干擺著看?還是你宋於秋怎麼著啊,以後賺了錢不打算給我老太婆買衣服,全讓我拉布自己做?」
宋於秋一噎。
他口才不好,喝醉了更不好。走出去五六步,才悶聲悶氣地否認:「不買縫紉機了,讓你買衣服。」
「哼。」
靜會兒,宋於秋又想出新的招:「給你買房,你的。」
意思是不關兒女的事,也不關他宋於秋的事情。買套房子給林雪春,寫林雪春的名字,按林雪春的心意裝扮。她愛讓誰進讓誰進,愛擋誰就把誰擋在門外。
「切。」林雪春發出個氣音。
宋於秋大約意識到自己不被信任,又重複了一次:「肯定給你買。」
「煩死了別念了。」
林雪春踩著他的影子,經過長長的巷子,不耐煩:「八百年醉一次酒,瘋言瘋語沒點好德行。誰圖你房子,我就圖你洗澡去,不洗乾淨給我去後院,抱著你那心肝貓媳婦睡去!」
宋於秋:「沒別的媳婦。」
「貓兒子行了吧!」
「沒別的兒子,我們只有兩個兒子。」
想了想,「還有一個女兒。」
林雪春忍無可忍把他往前推:「洗澡去!」
經過隔壁章家的時候,誰都沒發現,微微開啟的門縫中間,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在看著。
作者有話要說:陸珣:我千杯不醉
老宋:我也千杯不醉
陸珣:我微醺
老宋:我真醉
陸珣:我狼狗
老宋:我奶狗
行,不愧是你們!
這是一張存稿,我在酒吧浪!明天看看有沒有故事(艷遇?)講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