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困是種容易傳染的行為。
好比陸珣睡得天昏地暗,睫毛伏著一動不動。阿汀靠在桌面上無所事事地看呀、看呀……
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手肘本來離他挺遠,足足的四十五厘米。她像是化身成某種謹慎又小心的小動物,溫吞吞往這邊挪又挪,靠又靠。
花了漫長的半個小時,肌膚碰到另一具身體的肌膚,她老老實實的停下。
鬆軟碎發被風吹著,微微糾纏面龐,碰得眼皮發癢。
陸珣被這細小的動靜弄醒,抬頭在她額上親了親。
旋即支起一條手臂托著下巴,輪到他靜靜觀賞她,指尖在濃黑的髮絲中遊走。
阿汀這一覺睡到六點半,傍晚的餘暉泛著澄澈的金色,淺淺鋪蓋在世間,仿佛蓋上一層朦朧夢幻的濾鏡。
「幾點了?」她迷迷糊糊地問。
「六點半。」
陸珣仍是看著她,目光灼灼。阿汀揉著惺忪的睡眼,四目相對的瞬間兩個人都笑了一下。
她是沒頭沒尾、稀里糊塗的笑,邊笑邊伸手去擋他那雙灼灼的眼睛,不讓他繼續一眨不眨盯著。
他則是好整以暇的笑,添了戲謔。脖頸一揚,口一張,玩鬧般咬住她的手指頭,懶洋洋問她接著要去哪裡。
「不要玩。」
阿汀抽出手。
頭髮睡得爛七八糟,她邊拆辮子邊自言自語似的低語:「五點半放學,學校食堂飯菜應該沒剩多少,而且涼了……」
陸珣的手不肯安分,伸過來撥弄頭髮。這裡摸摸那裡碰碰,阿汀被擾亂得無法進行思考,又板著臉阻止他:「不要玩了。」
這才停下作亂。
他重新靠下去,側臉貼著冰冰涼涼的桌面。眼皮半落著,像沒了肉骨頭的狗狗,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樣。
阿汀看著好笑,問他餓不餓。
「餓。」
他用散漫的語氣陳述:「你餓了我兩頓。」
「那是你睡著了。」
「宋小老闆自己承諾的條件沒做到,還想推卸責任。這樣做老闆是要上法院的。」
阿汀眨一下眼睛:「你要告我?」
陸珣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看你表現。」
這台詞多耳熟,她早上剛說過呢。
「太囂張了,你這樣做員工會被開除。」阿汀有樣學樣地反擊,提著包站了起來,朝他伸出手。
這不是陸珣想要的『表現』,他不理。
「快起來。」
「不。」
「起來起來,我們去吃飯。」
「不想動。」
「起來啦。」
拔河似的拉拉扯扯,老半天弄不動陸珣。阿汀無奈嘆口氣,一如既往地認輸。又是這樣那樣磨蹭了好久,總算滿足了他的起床氣,在天黑徹底前走出了教學樓。
附近只有美食街最熱鬧。兩人慢悠悠逛一圈,填飽肚子,還順手買了點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
再往下走就是自家攤子了。
短短三天時間——或許歸功於那場大鬧,阿宋夜攤在美食街小有名氣,天天都有新客慕名而來嘗滋味。而後發現物美價廉,自然而然成了回頭老客。
宋敬冬這周要幫著老師折騰文章,算是日夜閉關在教室宿舍裡頭。未免攤子忙不過來,林雪春物色了兩個手腳利索的幫工。上菜擦桌洗碗都交給他們,自個兒只負責招待客人,說說笑笑點個菜,最後結帳算錢就行。
這會兒攤子坐滿客人,但都點過菜,頂多中間喊著加菜加酒。林雪春還算悠閒,大咧咧支著腿坐在冰箱旁邊剝豆角,時不時跟隔壁攤子聊兩句。
「哎雪春,你女兒來了。」隔壁老闆娘抬抬下巴,忽然露出打趣味十足的笑容。
林雪春轉頭去看,原來是自家女兒又跟大尾巴狼走到一塊兒去了。
說來也是麻煩。
兒女生養不好如債主,日日夜夜巴在你身上吸血食骨。但生養得太好又如金元寶,藏不住掖不好,到處都是惦記的人。
如今整條街都知道阿宋夜攤一大家子,裡頭兄妹樣貌好脾氣好,還都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不少人合計著這攤子生意紅火,宋家爹媽看著能幹,做婆家做娘家都成,應該能沾光。趕忙派出七大姑八大姨、或是有名氣的沒名氣的紅娘,沒少跑來打聽。
打聽著打聽著,不知怎的扯上陸珣。
有人說是大戶人家的兒子,宋家夫妻的朋友兒子。
有人反駁:不啊,沒那麼簡單。那是宋家定好的女婿,你家兒子要沒他厲害,保准過不了丈人丈母娘那關。
兩種說法相差很大。
前者側面證明宋家來路不小,認得當地的大戶人家,更值得想盡辦法攀關係了;後者則為大大的障礙,阻止毛頭小子們娶個美嬌娘呢。
他們爭論不休,林雪春擺個模稜兩可的態度,宋於秋又是打死撬不出半個字的老石頭。附近攤子老闆成天嗑瓜子看熱鬧,都閒到下注了,賭宋家最後的女婿究竟是姓陸的,還是旁的阿貓阿狗。
五五開的賭局,隔壁老闆娘壓了陸珣兩塊錢。這會兒笑嘻嘻地問:「雪春,咱不多問。你就給個準話,這人是不是你那個朋友兒子?」
「是他。」
隔壁老闆娘勝券在握了,高高興興:「是他就行。開局賺了錢,我給你家女兒包個大紅包,然後你們夫妻倆請我白吃三個菜。就這麼說好,別忘了啊。」
「去你的!」
林雪春隨手丟去兩條豆角絲,旋即一雙火眼金睛盯著兩個小年輕。開口語氣不善:「你們怎麼來了?」
「來幫忙。」
「順路看看。」
再問:「怎麼來的?」
兩人交換個眼神,阿汀指了指路口:「在那邊碰上了。」
「還能這麼巧?」
老媽子滿心狐疑,奈何上下左右看不出絲毫的可疑之處。只能暫時收起戒備之心,拍了拍身旁的板凳:「來得正好,坐著幫我剝豆角。」
陸珣就很自覺,或者說粘人。
自個兒搬張小板凳,一聲不吭貼著小姑娘坐下。伸手拿兩根豆角,猶如小孩拿到新玩具,挺陌生地琢磨了一會兒,不知從何下手。
「捏這邊。」
阿汀小聲說著,給他做示範。
陸珣有樣學樣地捏住尖稍,用力一掰,連帶扯下細長的絲。非常簡單的動作,但他有特殊待遇,得到了阿汀一句真誠的誇獎:「就是這樣,你學東西真的超級快。」
林雪春:……
快他祖宗個快,三歲小孩看了都能學會好嗎?他是聾子瞎子還是三個月大,有什麼好夸?
你親媽我還半個小時剝了一大袋呢,咋沒見你多夸兩句?
老媽子又生氣又吃味,老大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忽而伸手撞女兒的胳膊,「你看那。」
林雪春看著斜對面的方向。
那兒前天還是未出租的攤位,除了白色的區域線外一無所有。誰知道下午四點驟然冒出一輛小小的攤車。
阿汀循著視線,首先看到攤車後面的兩張桌。
不像他們家特地買來的摺疊桌,重量輕好搬運。那個攤子上完全實打實,就是家家戶戶吃飯用的八仙桌八仙椅,想必不好運送。
接著入眼壯碩的背影,長發用筷子盤在腦後,仿佛女人的腦袋接在男人的身體上,看上去總有幾分不和諧的笨重。
還沒看到正臉,阿汀心裡已經有了猜測。何況那個攤子前擺著招牌,歪歪斜斜寫著四個字:阿封麵攤。
「章程程?」
「四點半就來了,一個人來回跑來回折騰,走這裡碰翻那邊,走那裡又摔掉這邊,沒見過這麼蠢的手腳。」
阿汀疑惑:「沒人來幫她?」
「來個屁。」
林雪春冷笑,「你瞅她脖子額頭那塊,青得發黑瞅到沒。這是什麼玩意兒你猜得著不?」
皮下瘀血呈青紫,後脖頸與額角都不屬於容易磕絆摔傷的部位。小姑娘微微睜圓了眼睛:「她家裡人打她?」
「她媽住院,肯定是那男的酒上頭打她。」
林雪春一心二用,雙手麻利剝著豆角,嘴皮子更為麻利地嘖嘖:「搞不明白她圖個什麼,老半天就兩個客人。孤零零坐在那兒,骨頭見不得人一樣縮著,活得跟耗子似的。」
「柿子吃不?」
隔壁老闆娘送來三顆柿子,順勢介入話題:「在說章程程吧?我也覺著她日子說不清,成天垃圾窩裡掏玩意兒過活。你說不可憐?攤上刻薄媽刻薄婆婆,男人兒子沒個護的,長得又寒磣,多可憐。」
「有她該的。」
林雪春撇了撇嘴:「多少有點出息,就不會承了她娘那副變來變去的嘴臉。她要是個好心腸的,誰不疼她幾分?這世上有的是沒源頭的壞,甭想要沒源頭的好。自個兒做不好,就別指望外人上趕著對你好。」
「你看得還挺透。」
那邊有客人來了,老闆娘樂呵呵回去。
章程程攤子上也有客人,阿汀的注意力全部被帶走,連個眼角餘光都沒留下。
陸珣不是她的注視中心,臉上所謂的孩子氣便迅速消退。一層薄薄的眼皮淡漠垂著,眼神陰涼涼。林雪春是沒留心他這幅模樣,不然就會發現,章程程的變臉功夫不過三腳貓,遠比不上野小子的轉換自如。
「趕她走麼?」
陸珣的話來得始料不及,林雪春聽清了。仍是手一頓,下意識反問:「啥?」
陸珣換了個仔細的說法:「這街上所有食物攤都有安全許可證。證是街道公安局開的,隨便找個理由收回來,她就開不了了。」
是有這回事。
林雪春辦過安全許可證,又是填表格又是做樣菜。一會兒去東邊打證明,一會兒去西邊簽保證書。整個流程又臭又長,外地人打折還要收兩百塊錢,想起來就煩。
隔壁章程程沒有工作,偏心的章老太太肯定不給她錢。而且她不太認識字,這證究竟怎麼來的?
只能來自婆家,代價是她身上的青青紫紫。
再沒有別的答案了。
林雪春猜得七七八八,陸珣猜得到嗎?
她覺得他能。
啊不。
應該是能猜到,但不必要。
所謂的安全許可證落在陸珣口中,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小事罷了。他壓根不在乎章程程被打成什麼樣,不在乎她的死活。阿汀在那兒詫異的時候,這個同樣遭受過虐待的野小子面無波瀾,半個眼神都沒給。
竟然分毫沒有動容過。
林雪春不由自主看向陸珣,突然發現他有了權勢的加成,他變得神通廣大,能夠輕而易舉斷掉別人的生路。
如今的他冷血而狠戾。
還意外發現一個事實。
那就是她林雪春常常把陸珣當成半個兒子,肆無忌憚教訓他。他大多老老實實挨訓,不頂嘴不齜牙咧嘴。弄得她老以為他對宋家小屋有點歸屬感,搞不好心裡暗暗把他們夫妻倆當成長輩尊敬,也不一定。
不料只是誤以為。
她到這個瞬間才猛然醒悟。林雪春這個人在陸珣心裡不是長輩,不是老媽子,或許連年齡樣貌都是模糊的。她頭上只有大大標籤寫著:阿汀她媽。
長大後的陸珣位置擺得特別正,僅僅衝著小丫頭來。管你什麼宋敬冬林雪春王君,這個那個的只不過小丫頭的親人、朋友。
她喜歡,他給面子。
她不喜歡,他剷除。
之前大費周章送家具戲耍章程程,包括給宋家提建議、主動提出趕走章程程。不是因為章程程和林雪春有矛盾,而是章程和阿汀她媽有矛盾,會影響到阿汀。
陸珣與所有人事物的聯繫都隔著阿汀,只隔著阿汀。從頭到尾他光是純粹的、偏執的瘋狂的圍著她打轉,其他萬事萬物分成與她有關,與她無關,僅此而已。
真的就這麼涼薄。
林雪春心情有點兒複雜,因為如此一個野小子比牛皮膏藥難纏多了,猶如那泥地里無孔不入的螞蟥。鑽進身體裡就不肯出來,割開肚皮都很難揪出來。
這倆小傢伙感情真有這麼深?
老媽子亂糟糟想著,回過神來兇巴巴地拒絕:「說了用不著你做好人。她開她的關我屁事?有本事來搶我的生意,看誰搶得過誰!」
阿汀悄悄壓低聲音說:「媽媽要面子,你不要這樣說,她會覺得自己被小瞧的。」
接著看了看陸珣手裡的豆角,急急阻止他:「有點太大段了,炒起來不入味的。中間折成兩半差不多。」
她的心思回來了,陸珣的心情就回來了。按照她說得又折了段,「這樣?」
「對。」連連點頭。
兩顆腦袋湊得近乎,嘰嘰咕咕說說笑笑。明明三個人坐在一塊兒,偏偏林雪春插不上話。
老媽子的眼神複雜,豆角掰得啪啪響。
截止到這個時候,她真沒打算為難章程程。
然而就在五分鐘後,那個光顧章程程攤子的客人來到他們面前說,章程程所謂的炒麵與他們家攤子上的味道極為相似,幾乎分毫不差。
「不信的話,我打包了炒麵炒年糕,你們試試。」
那人壓著頭髮,遮擋著眉目,「那女人讓我去外面幫忙傳話,說她家的東西跟你們家差不了,還比你們家便宜。我想著你們這兒總是桌子坐滿,話放出去肯定被她占了便宜。這才過來提個醒兒,說完我就先走了。」
「等等!」
林雪春大嗓門叫住他,他咽下口水。一臉不想介入攤子仇恨的為難表情,正要推脫,沒想到林雪春塞給他一袋冰啤酒。
「這……」
「天熱,拿去解解渴。」
壓著脾氣送走好心提醒的男人。林雪春回頭掀開袋子一看,怒火瞬間噌噌冒!
原因無他。
肉末包菜絲作輔料,麵粉年糕任你選,額外要求再加蛋——這是二十一世紀紅帳篷里必備的主食做法。八十年代少有人捨得這麼折騰,因而顯出宋家夜攤的獨特。
章程程那邊用的輔料完全相同,這事兒或許是巧合,姑且不提。關鍵問題出在炒粉的粉,它是分地域的。
北通在北邊,日暮村在南邊。二者的粉天差地別。
拿外形來說明,北方的粉透明色,有直徑,稱之為粉條更為生動形象;而南方的粉百分百呈白色,用稻稈捆成小團保存。粗細程度如髮絲,由此得名粉干、粉絲等。
阿汀上輩子只知粉干不知粉條,來了北通才發現這兒的粉另有所指。她只會處理南方的粉,兄妹倆花了兩天功夫跑遍大大小小的雜貨鋪、百貨店,最後在偏遠的一家小店裡找到他們想要的粉干,別無二家。
這南方粉在北方做,男女老少新鮮極了,愛吃。
同行眼紅,還多次聲稱他們沒見過這種粉,旁敲側擊問她們是否老家帶來,還是在當地哪個店鋪里買來。
林雪春次次打著馬虎眼敷衍過去,硬是半個字沒透露過。結果半路出現在章程程的攤子上?
誰他狗娘養的敢說是巧合,她一個巴掌蓋上去好麼!
林雪春性子衝動,認定章程程故意搞鬼。連帶著看『阿封麵攤』四個字都膈應,沒別的來龍去脈好講究,她這就想去扯頭髮撕衣服,當街打掉章程程的大牙!
阿汀好不容易給她攔住,勸她坐下來嘗了嘗味——
好哇!日他奶奶的當真沒半點差別!
章程程我他娘的打不死你!
老媽子怒火升級,額頭青筋突了出來。擼起袖子搶菜刀,一臉『誰都別攔著我宰耗子』的兇惡表情,眼看著就是你死我活的架勢,路邊小孩看了都被嚇哭。
「媽,你冷靜點!」阿汀還是攔她,特別怕她一個衝動之下,真的鬧出人命或是其他收不了場的局面。
「走來!」林雪春眼睛都紅了:「天殺的死婆娘,但凡她不要臉點,說自個兒厲害看兩眼就學會炒麵。說做夢傳了手藝,老娘都是有理沒處兒說,咬斷牙齒只能認!但這粉干擺在眼前,怎麼回事還看不明白麼?!這賤玩意兒肯定進咱們家偷東西了!不然就是用了別的陰招?」
「老娘放過她這麼多回,她還來找打。今天我就把這刀架脖子上,看她能編出什麼說法!」
揮舞菜刀屬於危險行為,宋於秋默不作聲搶了過去。林雪春連蹦帶跳去搶,怒得跳腳:「給我!誰讓你搶我菜刀了?菜燒完了麼還不燒你的菜去!」
「沒人吃菜了。」
宋於秋說:「他們光看你。」
一句話猶如冷水迎面潑下。
林雪春動作稍停,眼珠子四面八方地轉,發現攤里攤外,大傢伙兒的確疑惑不解地看著她。個個表情都在說:宋老闆娘怎麼了?又要鬧事了?
呼。冷靜。
你在城裡你是攤子老闆娘,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可不能繼續做著粗鄙的農村老潑婦了。
催眠般反覆想著,林雪春放下手,大聲嚷了一句:「讓你給我就給我,四十多歲的人了當我沒腦子麼?你才切手!」
原來是老男人擔心老媳婦碰刀傷手。
大伙兒笑了笑,心想宋老闆不聲不響,骨子裡怪疼媳婦。而後眼睛挪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林雪春急中生智混了過去,接著就坐在板凳上咬牙切齒。
堂堂林潑婦被城裡名不見經傳的髒耗子算計了。這對她的顏面她的自尊皆是莫大的羞辱與挑釁。
她真是氣壞了,耳朵仿佛咣咣響,腦漿在腦殼裡橫衝直撞。呼出來的氣兒火辣辣,幾乎能燒死人。
阿汀這頭忙著安撫她,陸珣那邊立刻打了個電話,讓街道公安局來人吊銷許可證。
林雪春受到啟發,也要打電話。
身後雜貨鋪里有人排著打電話,不知要等上多久。她等不急,直接朝陸珣伸手:「你那是電話?借我使使。」
黑乎乎的玩意兒,活像燒焦了的碳。
林雪春擱在手心翻來覆去看兩遍,半信半疑:「這真能打電話?怎麼連根電話線都沒有?」
「無線的,按號碼就行。」
「試試啊。」
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按,果真通了。
林雪春頂著大漲見識表情,走到角落裡說了五六分鐘話。再回來時活像變了個人。不但精神氣爽,還有心情衝著憂心忡忡女兒說:「這東西挺好用,該買個給你爸。」
草藥生意擱半天就要打電話來報平安、匯進度。宋於秋離不開鍋,總是在雜貨鋪子攤子間兩頭跑。最忙的時候甚至丟著鍋里湯水沸騰,匆匆說兩句再跑回去,呈了湯再回去接著說。
費時又費力。
林雪春起了心思,就問這玩意兒貴不貴。
陸珣不提價格,只說是別人送的小玩意兒。他已經有了,今天這個原本就是拿來給宋於秋用的。免得因為不方便接電話,不小心錯過了線路消息,壞了大生意。
林雪春活得年歲不少,猜出這是個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便推開:「拿走拿走。人又不在這兒,少一天到晚把你的東西往這兒搬。」
陸珣知道宋家夫妻倆一條心——絕不收他任何貴重的含糊的禮物,免得稀里糊塗賣了女兒,事後無話可說。
他不多說了,又坐下來慢慢悠悠掰菜葉。
「小心掰,別把菜根掰裂了。」
林雪春緊跟著坐下來,遠遠盯著章程程。瞬秒的對視猶如兩道強烈的氣流相撞,噼里啪啦一陣電光石火。
好半晌章程程別開眼眸,林雪春的目光繼續如尖針扎著她,用力的咬字道:「等著瞧熱鬧吧,有你受的!」
阿汀好奇又擔心:「媽,你要幹什麼啊?」
「別問,瞧著!」
林雪春保持神秘,驟然揚起勢在必得的笑。
林雪春所說的熱鬧來得很快。
大約十五分鐘後,兩個秋天打赤膊的大老爺們來到章程程的攤子,開口就是炒粉炒麵炒年糕各來兩份。
章程程下意識縮了縮,「帶、帶走?」
「不帶走,就在這吃!」
高個男人拉來椅子一屁股坐下,爽朗大笑:「你儘管多炒著,有多少來多少,我們呆會兒還有很多弟兄要來!沒有剩只有不夠的!」
章程程花費大半天功夫搭建個攤子,大半晚上只賣出去六碗,賺不到宋家的零頭。本是滿心焦急不甘的當兒,聽了這話不亞於那天上砸餡餅,頓時心花怒放。
「你們有多少人?」
她數著備好的料,不多,大約二十份。架不住她賊膽子大,脫口而出說:「我這還有三十份,夠不夠?你們都要嗎?」
倆男人異口同聲:「都要!」
「好!我這就給你們燒!」
二十份偷偷功減減料,反正他們又不知道一份是多少量,能說她什麼呢?
章程程暗暗覺得自己腦筋轉得快,聰明得世間少有。一邊低低哼著歌兒,一邊翻炒著粉。想著今晚來十個八個客人,往外一傳十十傳百,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多……
太好了。
她幾句能想像到全北通爭著搶著光顧攤子的畫面,財源滾滾的好日子近在眼前啊!
錢是個好東西。
錢賺不夠的,永遠賺不夠。章程程這兩天打好算盤了。她要用兩個月賺回攤位本錢,再存兩個月的錢擴建攤子。
越賺錢,越擴建。
頂好是買下周圍所有的攤位,將寒酸的小推車改為宋家夜攤那樣的大攤、大鍋。桌椅嶄新乾淨,雇兩個大廚兩個幫工。她是美名遠揚的老闆娘,用不著燒菜收桌,只需要舒舒服服坐著,每天算算帳數數錢就好。多好。
就像林雪春……
等等,差點忘了林雪春。
章程程眼神陰毒,手上用了兩份力氣。
她的計劃是很明確的、完美的。
宋家攤子的菜輪換著來,吊住老客的胃口。又隔三差五上新菜,這說明那對老不死的狗男女還在學,肯定在自家廚房裡學。
老太太還沒回家,她決定繼續偷師。在不知不覺把他們所有的手藝學來,擴大攤子。要不了半年,她搶光他們的生意,拉走他們所有的客人……
到時候阿宋夜攤空空蕩蕩,阿封夜攤門庭若市,這是多麼美妙的對比,光是想想她都輕盈了。
這是幸福得靈魂輕盈,飄飄欲仙!!
你問愧疚?心虛?
有病吧。
老話說風水輪流轉,意思就是沒人能一輩子走好運,也沒人能一輩子走壞運。好壞是非輪著來,這是人生,這是公道。但你看看林雪春,憑什麼。
憑什麼她那麼粗俗還長相不俗,四十多歲的人生得濃眉大眼,總在攤子上賣弄風情,意圖勾引誰?
老的少的不放過,連自家女婿都直勾勾盯著看,故意揮著菜刀博人關注,風騷!老狐狸精都沒她身上這股騷氣沖天!
林雪春有好男人好兒女好生意,住著好房子用著好家具,說不準將來還和她的好女兒共用一個好女婿。章程程只想問,憑什麼?憑什麼世界上好事都給了她而不是她!
人自古以來有很多美德,包括分享、互相幫助。誰讓他們宋家揣著好玩意兒不肯分,反而再三針對她嘲笑她,還當著大庭廣眾辱罵她們一家三口?
宋家自私自利,宋家陰險狡詐。他們不幫,她只能自己想法子。用自家男人的話來說,這叫做劫富濟貧,這叫做天經地義。她有理得很!有什麼可愧疚的?
章程程挺直了腰板,努力的更直更直,她用這個來表現足足的底氣,來支撐自個兒的理直氣壯。
她是沒錯的!
直到鐵鍋滋滋,鍋鏟翻不動粉干。
章程程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鏟掉那塊凝結的焦黑,挑挑撿撿裝了兩個盤子遞過去,舔著嘴唇笑了一下:「你們慢慢吃,我給泡個紫菜湯。」
撕一根手指頭大的紫菜乾,加鹽加水就成了湯。這玩意兒簡單好做又要不了幾個成本錢,當然是向宋家學的。
章程程邊用著宋家偷來的方子,便開口問:「你、你們去過阿宋夜攤嗎?」
該死,怎麼又唯唯諾諾的。
「前頭那家攤子是不?看著生意很紅火啊,連個空桌都沒有。味道很好吧!」他們說。
章程程努力回憶著林雪春那種隨意的口吻,背對著他們回答:「不怎麼樣,還貴。他們都說阿宋夜攤只有炒粉炒麵炒年糕好吃,不過我們兩家味道差不了多少,我這裡便宜多了。只輸在攤位不打眼。」
「有這回事?」
「有件事我沒往外說過。」
「什麼?」
她漸漸習慣了這口吻口才,幾乎是翻版的林雪春,也成了新的脫胎換骨的章程程。不由自主拔高了嗓門,「我這兒炒粉是娘家傳下來的方子,不信你們去找找,全北通沒有三份。光他們搬來我家,不曉得怎麼會的。」
這樣更像了。
兩個大男人都笑:「那還用說,偷學你們家的咯。」
「誰曉得呢,左右沒人瞧見。」
前頭說得豁達,後頭又忍不住道:「看你們都是實誠人,我好心多嘴說兩聲。他們不是當地人,從前住在鄉下旮旯窩的。來了城裡還不大愛乾淨,耗子肉都能擺上桌,說不清攤子上的菜有沒有……」
章程程從未感到自己如此能言善辯過,不禁滔滔不絕說下去。她不知道身後的兩個漢子面上早沒了笑意,正眼色來去對著話。
左邊挑眉:這娘們挺橫啊,上下嘴皮子一碰話全讓她說了。得虧宋嫂子不在這兒,不然她這張嘴非摁進油鍋里炸了不可。
右邊聳肩:少廢話,干正事。
他們是宋於秋的弟兄,如今走這中藥材的道子,來回半個月的路程,時不時連著日夜的開車,累得慌。
兄弟倆昨天下午回到家,一覺睡到今晚被尿憋醒。撒完尿被電話吵吵得睡不著,聽說有人在玩偷雞摸狗的陰招,還背後舉報他們,這便背心褲衩一套沖了過來。
沒想到是個長相大老粗的娘們。
宋於秋私下交代他們別急著動手,且聽聽章程程有什麼說道。這會兒他們按著性子聽了,沒半句人話,純屬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兄弟倆摸摸口袋,準備動手。
三秒後,章程程背後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老闆娘!「
聲音之洪亮,震得她耳朵打鳴。手一顫,瓶里大半金黃的油滑入熱鍋,滋滋啦啦迅速沸騰。
油星濺了一臉雙手,章程程疼得眉眼擠成團,捂著手臂連聲問:「怎麼了?好好的做什麼……」
「你這什麼破攤子,粉里怎麼有蟲!!」
「什麼、什麼蟲?!」
章程程不假思索反駁:「你別亂說!」
「我亂說?那你看看這是什麼!」
漢子抬起手來,怒吼惹得四周的行人紛紛駐足。攤販們齊刷刷伸長腦袋來看:什麼玩意兒?究竟是不是蟲?
作者有話要說:這次用了更……的獨白,章程程特別理直氣壯,任何細枝末節都成了詆毀的理由。我是覺得,當你開始決定討厭一個人,就是打開了討厭的濾鏡。她會變得更討厭,但你也很容易變得狹隘、偏見。更何況憎恨。
這其實是雙方面的消耗。
對於沒辦法報復沒辦法撕破臉皮的人和場面來說,甚至只能是單方面的惡意,更消耗的是自己。
大約就是放下仇恨的道理吧。但人生而在世是不可能永遠平和豁達滿不在乎的……只能稍微注意,無論如何不要讓自己心態過分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