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過半,四周寂靜,只有貓在叫。
朝柳巷子裡人人都曉得宋家有隻厲害貓,模仿狗吠惟妙惟肖。別說是普通人被矇騙,就連養狗多年的人家聽了,都難以分辨真假。
但今晚有些不同。
貓不知在後院遇上什麼事,音調拔得老高。一連串汪汪叫聲渾厚不足,反而暴露出貓天生的尖細嗓門,最終呈現的音質介於貓狗之間、不倫不類,生生添了份詭異。
鍋裡面已燒開,陸珣還沒回來。
阿汀獨自留在空蕩的廚房裡,不知怎麼生出末日來臨、四面八方隨時有可能鑽出喪屍的不安感。
不禁凝望著門窗,嚴格戒備起來。
黑洞洞的角落越看越詭譎,好在沒有真的鑽出什麼變異生物。外頭尖銳的狗叫漸漸止住,一時間只剩下胸腔里心臟砰砰、砰砰跳著。
結束了?
側耳去聽,不遠處突然落下『咔嚓』的聲響。
「陸珣?」
「……」
沒人回應。
阿汀眨了眨眼睛,左手摸到砧板上的菜刀,又問了聲:「阿彪?」
「……」
還是沒回。
就在她要握刀柄時,黑乎乎的貓從黑乎乎的陰影里蹦了出來。它垂著耳朵在門邊走來走去,不進來,光是瞅著小姑娘喵喵喵的低叫,委屈又生氣地質問她:為什麼喊他們的名字?我呢我呢為什麼不喊我?
阿汀笑著招手:「珣珣過來。」
「喵~」
這才對嘛!
貓非常好哄,立馬樂顛顛跑過來蹭手心。問它外頭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它聽懂沒有,咬住她的褲腳就往外拉。
阿汀一直被拉到前門,一眼瞧見阿彪。
他身材健碩,雙手拿著粗麻繩。背對著她的腦袋本該是亮閃閃光溜溜的一顆,這時卻突兀多了兩道狹長的疤痕,淋淋淌著血。
再往旁邊走,能看到被死死摁捆在板凳上的章程程。
她滿臉滿脖子的血痕交錯,雙手變成血肉模糊的兩團。活像在刀口裡滾過一圈的人,比阿彪更慘。
「喵喵喵!」
貓在腳邊亢奮地繞圈圈,所過之處留下深色的小腳印。阿汀一看就明白了:「這是你抓的啊?」
「喵!」
貓得意洋洋地應聲,旋即拉長身體搭她的膝蓋。一隻劃破的小肉墊舉得高高,朝她委屈巴巴的喵嗚喵嗚哭訴。
「它怎麼了?」陸珣問。
一場人貓混戰中數他手腳功夫最厲害,夜裡看得清晰。所以其餘人貓光榮負傷,獨獨他完好無損,僅僅衣褲沾點土,頭髮弄亂了而已。
陸珣走近過來,阿汀很自然地伸手,他也很自然的垂下頭顱,任由她水蔥似的手指來撥弄額前亂糟糟的頭髮。
「好像受傷了。」
她邊回答邊抱起貓,迎著月光攤開它的小肉墊,看到上頭一道淺淺的傷口正在出血,幾根尖銳的指甲要掉不掉,還粘著一團血絲、泥土和貓毛。
「肯定很疼。」阿汀輕輕嘶聲,心疼到不行。
「死不了。」
陸珣臉上沒多少同情,反而快狠准地戳一下貓的腦門說:「打不過就跑,教你多少次了?「
他說的不是好話,他幹的不是好事。貓感覺到了,直接扭頭不理陸珣。自顧自嗲里嗲氣朝小姑娘嗚嗚,就差擠出幾滴貓眼淚博取同情。
阿汀向來心軟,又是魚又是肉給它許下好多好多好東西。貓高興了,還用腳丫子踩陸珣的大腿,以此炫耀自個兒偉大的傷患待遇。
你沒有哼!
陸珣挑眉:不公不母貓,你再張狂試試?
貓:我不試!
貓迅速收回腳腳,打死不讓陸珣碰。包攬療傷上藥的活落在阿汀身上,貓縮在她懷裡,疼歸疼,但不太掙扎。
不出手傷人就行。
那邊阿彪的捆綁大業完成,順便掏光章程程的口袋。
這女人翻牆過來,隨手捏著尖鐵片與麻繩。理說兜里應該有更多秘密武器,結果翻來覆去的搜,除了嶄新的火柴盒什麼都沒有。
奇怪。
阿彪不由得摸著腦袋嘀咕:「她到底幹什麼來了?用鐵片撬鎖破窗殺人?還是想躲在院子裡逃保安?」
陸珣接過火柴盒,指尖推開。撿起火柴棒在盒邊一划,旺盛的火光映在他寂冷的眼眸里,仿佛變成幽幽的鬼火。
他瞥阿彪,阿彪止聲。
倒是半死不活的章程程抬起頭,眼裡迸射出濃烈的恨意,大喊一聲:「還給我!」
「太吵了。」
宋家夫妻許是擺攤太累,夜裡睡得死沉。連帶著宋敬冬疲勞過度,枕著收音機的午夜頻道趴在桌喊睡著。
吵醒他們很麻煩。陸珣稍微動了動手指,阿彪便心領神會地繞到章程程背後,兩手大力箍住她的下巴,粗聲粗氣地威脅:「讓你說話再說話,不然揍你,聽見沒?」
聽不見。
章程程所有力氣都用來瞪著陸珣、瞪著他手裡小小的火柴盒。無論火柴盒上下左右往哪兒移,她緊盯著不放。
看來這是個重要道具。
陸珣把玩著火柴盒,逗狗似的在手心裡丟。又劃了根火柴問她:「你來幹什麼?」
「說話!」阿彪拍她的臉。
火在深夜裡細細燒著,紅紅黃黃的搖曳。章程程凝望火光,仿佛透過它望見了別的什麼,黑皮面上閃爍起得逞的光芒。
她忽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胸脯劇烈的起伏。又被阿彪連聲催促著,恍惚之下脫口而出兩個字:「我來……」
半天沒能接下去,陸珣追問:「來幹什麼?」
他有著雙詭異的眼睛。
狹長眯縫,戾氣橫生,還染著非人的顏色。
章程程這輩子沒見過這麼煞的人,頓時生出被鬼被蛇之類的髒玩意兒對上眼的感覺。脊背一涼,冷水過腦般清醒起來,咬緊牙關不說話了。
「這娘們口風挺緊,折騰到這份上還不老實交代。」
阿彪又摸摸後腦勺,摸了一手血。他咋舌,試探性問:「要不打電話給公安局,讓他們拉人回去審得了?」
陸珣點頭。
阿汀貓手貓腳回房間裡拿來電話,阿彪一連打四五次,對面不是信號不好就是無人接通。弄得他老爺們脾氣暴躁,索性靠自個兒雙腿跑去公安局抓幫手。
阿汀不太放心地叮囑:「你讓他們來,你別回來了。去醫院看看傷,應該要縫針。」說完還問他身上有沒有錢,起身要給他取私房錢。
「不用不用,咱有熟的醫院。」
阿彪連連擺手,跑得賊快。
留下陸珣仍在那兒肆意浪費火柴,火柴棒根根落地,章程程一張臉剎那變得猙獰無比。嘴巴被破布死死塞住了,仍唔唔啊啊的大喊。手腳甩得板凳吭吭一陣亂響。
「你來幹什麼?」
再問,章程程只管含糊不清地咒林雪春不得好死、咒宋於秋斷胳膊斷腿。
她把世上的所有悽慘的死法想盡了,用絕了,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她的計謀。好像知道自個兒事沒辦成,必須咬緊牙關不承認,免得背上各種各樣的未遂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陸珣蹲下來看她,「真不說?」
她下意識轉開腦袋逃避他的注視。只用眼角餘光去留意,偷窺到他慢悠悠劃火柴,手指捏著在空氣里打晃。
然後朝她笑了笑。
這個笑容很反常,絕對不懷好意的。章程程瞬間意識到這點,奈何手腳掙脫不了束縛,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點燃的火柴接近接近再接近——
滋啦的一點聲,火摁滅在胳膊上。
啊啊啊啊啊啊!!!
火燒火燎的劇痛襲上頭腦,章程程猛烈抖動兩下,雙手生生摳掉椅子後背的漆。太疼了,這時候問她什麼都肯交代,但陸珣不問了。
因為真相近在眼前。
章程程沒打算藏身宋家,沒打算用鐵片殺人。畢竟面對面的殺人很嚴重,是一種需要逃亡、需要坐牢甚至槍斃的同歸於盡式報仇。她不肯付這個代價,所以半夜三更帶著火柴盒潛入宋家後院,為了放火。
兩分錢的一盒火柴,隨手劃兩把丟進草木之中,再用繩索仔細綁好大門。她打算沿著牆壁爬回章家,在這不遠不近的黑暗中欣賞熊熊燃燒的火焰。
多好。
那些她所羨慕的、嫉妒的、厭惡的東西都將在這場明亮的火里得到淨化。一夜過後,這兒只剩下爛木破屋,以及幾具焦黑消融的屍體。而她多半能躲過劫難,獲得她的美滿回歸她的家庭。
好到不能更好了,操作起來又簡單。
今晚但凡沒有陸珣探路在前,沒有生氣的貓在後院裡憤怒刨土在後。沒有阿彪沒有醒著的阿汀;之後就沒有昏昏欲睡、被廚房動靜弄醒的宋敬冬。
章程程或許今晚能夠得逞。或許明晚後晚、三月半年後,要麼通過火,要麼通過別的什麼方式,她總能想辦法除掉礙事的宋家人。
這是她人生里的頭等大事。她堅信自己必須除掉礙事的宋家人,然後才能繼續滿於現狀的活下去。
遲早要除掉。
就差那麼點兒。
但凡陸珣鬆懈點兒、懶散點兒,為了手頭的生意動作慢上幾分。或許他這輩子所幸運的、偏執的拼命的東西都將在這場醜惡的火里消失殆盡。
一夜過後,這兒只剩下爛木破屋,以及幾具焦黑消融的屍體。他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
從頭到尾成了徹底的笑話,他會成為真正的、活該的、罪有應得的怪物。本該在最初就死掉,免得拖累任何人。
這樣想著,兩個立場截然不同的人眼裡同時發出濃郁的狠意,恨不得將對方扒皮抽筋再碎屍萬段。
章程程眼裡充滿淚水與憎恨,她用目光劈砍殺他。而他背對著房屋,仗著她動彈不得,垂著眼皮捏著火柴棒、面無表情地燙她。
手背手腕手臂。
大腿小腿腳底板。
有的是地方燙。
衣物布料暈染出焦黑的圈,有些皮肉燒得深,冒著微微的煙死去了;有些皮肉死裡逃生,浮起水泡,又被一一戳破。
那火好像根本沒滅,沿著經脈燒到身體裡。章程程大腦空白,只覺得五臟四肢七竅被放在火上炙烤,痛徹心扉到眼淚掉不下來,徒有撕心裂肺的尖叫被堵在嗓子眼。
火燒得很漂亮。
她抽搐得也很厲害,不斷翻眼。
陸珣靜靜望著她,臂膀上淺淺的燙痕忽然發燙。
那是親生母親阿香死之前留下的遺產,陸珣突然發現了:原來用著殘忍手段對付你所厭惡的東西,看著她痛苦,她絕望,她想死又死不掉的時候。你會高興的。
你的心頭泛起鋼鐵般冰冷的愉悅感。你會情不自禁的沉淪下去,如同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難怪阿香當年不讓他上山自生自滅,難怪非要把他鎖在房屋裡,難怪夜夜痴迷上癮般對他發瘋。
難怪。
陸珣想著難怪,手指自發的動作。
仿佛繼承了阿香這惡劣的愛好,無法控制自己停下來。即便阿汀在後頭喊他,他不回頭,他沒反應。
這有點不對勁兒。
阿汀放下嗷嗷求關注的貓,往院子對面走去。
纖細的影子落下來,陸珣沉目長睫,既陰冷又平靜。如同在雜貨鋪子裡見著新玩具那般著迷,他將自己受過的創傷,淡淡然施加在旁人身上,沒有絲毫的動搖。
而章程程手腳密密麻麻的焦黑圓點。額頭汗如瀑布下,衣服都打濕了。
「喵……」
貓屁顛屁顛跟過來,瞧瞧這個瞧瞧那個。很快被陌生的陸珣弄得糊塗,仰頭扒拉著阿汀的腳,表示它不喜歡這個陸珣。
阿汀摸摸它的頭,屏住呼吸。
天邊涼風吹動深灰色的雲,月光忽明忽暗著。她用手指碰他的肩,他動作微停,過兩秒仍舊慢慢抽出細的火柴。
民間有句話叫做壓死駱駝的最後稻草,王君口裡則是大魔頭走上歧途的關鍵□□物。而眼下陸珣手裡拿著的,便是火柴盒子裡最後一根。
「陸珣。」
阿汀壓下身來,在他面前縮成小團。
他望著她,眼緩慢地開又緩慢地合。當初奄奄一息蜷縮在角落,她大膽接近他的時候,他就拿這種眼神打量她。
「好了陸珣。」
她握住他的手,將大而骨幹的掌貼上臉龐。一個柔軟的包容的吻落在掌根,兩汪水似的眼睛望著他。阿汀輕聲說:「到這裡就好了,陸珣。」
像水膜隔閡被打破。
陸珣被拽回安全線內,醒了過來。
而章程程也到了忍耐的極限,吐出塞嘴的髒布。口齒盛滿鮮血地喃喃:「林雪春、賤貨。你怎麼還不死,你就該被活活燒死!死!去死!「
越說越精神失控,她雙目赤紅,走火入魔般仰頭暢暢快快地大喊一聲:「林雪春你早晚要死!不得好死!!」
石破天驚。
它飛速穿走過長長的朝柳巷,恍惚間竟如漫漫一生臨死前的、最後嘶鳴。
林雪春醒了。
還勃然大怒。
「狗日玩意兒讓不讓人睡覺了?!」
她睜眼,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麻利披上外衣套上鞋,大步帶風往外走,邊走邊破口大罵:「貓叫完狗叫,狗叫完人叫。大半夜的你他奶奶都嚷嚷個什麼勁兒,沒完沒了了是吧?!」
「誰喊老娘了?滾出來看我弄不死你!」
抬腳踹開門,林雪春共在院子裡瞅見四人:一對兄妹、神出鬼沒的野小子陸珣,還有個五花大綁小板凳的女人,頭髮亂七八糟擋著臉,看不清楚樣貌。
「這誰啊?」
林雪春話音剛落,外頭傳來敲門聲:「我們是街道公安局的,麻煩開下門配合調查,我們來找章程程。」
程你個大頭鬼!
美夢被打斷的老媽子正處於暴躁狀態,差點心直口快說:章家在隔壁,你們腦子進水找錯門。
不過話到嘴邊,她想起某種可能性。立即擦亮眼睛伸長脖子,手指著女人一口氣丟出好多問題:「這是章程程?就她半夜喊魂似的喊老娘?這玩意兒死咱們家來做什麼?她怎麼進來的?」
三言兩語說不清,宋敬冬先去開門。
打開門才發現,這會兒外頭不光兩個老公安帶個年輕小公安。更有家家戶戶被章程程鬧醒的男女老小,以為鬧出人命官司,這便裹起胳膊跑出來一探究竟。
「章、章程程在哪裡?」
小公安被推到前頭磕磕絆絆提問。後頭兩個老公安嘴巴歸閉著,四隻眼睛老早領著身後的鄰居眼睛們,越過宋敬冬直往裡頭瞧。
房屋裡燈火通明,院裡沒燈。
大傢伙兒眯起眼睛遠遠看看,撐死區分出幾個模糊大塊的人樣兒,分不清誰是誰。
唯獨老公安位置好眼力好,不但迅速辨認出走樣的章程程,還敏銳捕捉到她身上的傷,以及腳邊一地的火柴棒子。腦瓜里下意識蹦出個詞叫:動私刑。
想起剛剛阿彪找上門,局長暴跳如雷摔東西的反應,倆老江湖大致猜到章程程招惹了非富即貴的主。他們默契交換眼神,對傷疤視而不見。進門直接拿手銬扣人。
局長今晚發大火,嫌封家夫妻逃出公安局的事兒太敗壞名聲。要求他們抓住正兒八經的罪名把人摁進牢里,算是將功補過。所以他們還得仔細向陸珣詢問經過,什麼私闖民宅、縱火未遂殺人未遂唰唰唰全給記在本子上。
阿汀則是負責給老媽子解釋經過。
除了劉招娣正大光明踏進門,其餘鄰居個個支棱起耳朵,隱隱抓住貓、後院、牆?火柴之類含糊地字眼,便七嘴八舌衍生出十多個故事版本。
裡頭兩邊在說,院外津津有味討論。
場面本就熱鬧,巷子尾還冒出個阿彪。左手摁著毛巾捂腦袋,右手拽瘦弱男人,他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跨過門開,大笑著喊:「老闆,瞅我在醫院住逮住誰了!」
竟是封一行。
鄰居們看了激動,公安們看了興奮。
陸珣反應不大,阿汀巴眨眼睛。
林雪春有點兒迷糊:「不是說他後腦勺開瓢醫院縫針去了麼?」
阿汀默默點頭。
宋敬冬也碰碰阿彪的胳膊問:「你針縫好了?嚴重不?」
阿彪非常興奮:「沒呢!我好容易逮住個龜孫子,還縫什麼針?!」
宋敬冬:……
林雪春露出看傻子似的眼神,戳戳女兒的腦門:「瞧見沒?我就說腦子金貴碰不得。當年你踩狗屎把腦子摔好,這就有個摔壞的。」
轉頭就趕小公安送阿彪去醫院。
小公安一臉詫異:「我?為什麼是我?」
林雪春頭都不抬地擺手:「讓你去就去哪兒那麼多話!沒瞧見我這兒走不開麼?年紀不大人模狗樣的,頂嘴還挺厲害!」
她好理直氣壯,說得小公安腦筋轉不過來,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反駁的詞,便稀里糊塗領著阿彪回醫院縫針去。
還給他守了個夜?
總而言之宋家對封一行不太在意,回過神來照樣各說各。
倒是章程程從昏厥中悠悠轉醒,冷不丁瞧見自家男人,空洞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仿佛溺水之人意外抓住浮木。
嘴巴重新給破布塞上了,手腳四處擺動,不小心斜摔在地上。她直直地、熱切地視線鎖定封一行。
偏偏封一行貼牆壁站得能多遠就多遠,死不肯往這邊看。一副你摔死都別扯上我的表情,可謂絕情至極。
林雪春看了,不禁狠狠呸他:「是人狗不了,是狗人不了,說到底是人是狗節骨眼一看就曉得。大老爺們打婆娘,到這份上還想撇干係,整一個豬狗不如!」
宋於秋經過她,她拉住:「你幹嘛去?」
有回答才奇了怪。
林雪春隨口問問又隨手放開。宋於秋默不作聲走上去,鬆掉章程程腳上的繩,扯出一團破布,正面迎來一個:「滾!」
「用不著你們夫妻倆裝好心!」章程程開口便是:「林雪春你個賤貨、破鞋、死老狐狸精,有什麼臉說我男人!閉上你的髒嘴,再多說半個字我就撕爛你嘴皮!」
林雪春幾乎給她氣笑,「怎麼著啊不裝老實樣兒了?誰比誰賤你心裡沒數?好歹老娘我頓頓米飯,不像你上趕著舔巴屎!」
「你、你說什麼?!」
一惱火便引出了結巴的老毛病,章程程這點戰鬥力不夠看的。林雪春冷笑:「蒼蠅愛屎老娘管不著,狗配狗也隨你們的便!什么半個字的撕爛嘴皮的,你有本事自個兒拿話出來說,別撿老娘放的屁熱乎熱乎再塞嘴裡用!」
好個潑婦。
章程程確實不是當眾罵街的性子,拿捏的姿態口吻像極了林雪春,在她本人面前劣質粗陋的可以。左鄰右舍不是瞎子,紛紛發出感嘆:「章程程開口我就覺著不對,敢情學林雪春說話。這人是不是得失心瘋了?什麼時候成這樣的?」
「我——」
妄想反擊,林雪春嘹亮的大嗓門徑直砸過來:「老娘沒工夫搭理你!趕緊趁熱乎舔你的熱屎去,省得待會兒都溜得沒邊!」
這話出來,偷偷摸摸想躲藏的封一行身子僵硬,直接被宋於秋拉扯到前頭、完全暴露在無數雙看熱鬧的眼睛之下,引起廣泛討論:
「原來這就是封家的,看上去斯斯文文,沒想到背地裡天天發酒瘋打女人。」
「聽說就是他逼著章程程回娘家討好老太太,想拿點東西補貼婆家。也不想想人老太太不喜歡小女兒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本來眼不見心不煩的,還能走走過場。結果自從前段日子病了,章程程老想回娘家,老太太疑神疑鬼,到處說女兒盼著她死。」
「作孽哦!」
有人補充:「還有章程程那攤子。她沒錢沒勢又不認識字,怎麼辦得成攤子?分明是他們封家嫌她拿不到老太太的錢財,逼她出來賺錢養活婆家唄。」
「嘖,真不是個東西!」
「我看章程程落到這地步,他害得不少。」
「雪春有句話沒錯,是狗人不了。」
你言我語全落在封一行身上,他半字不落地聽進耳朵里,咬牙反駁:「我沒讓她擺攤子,是她非要擺的!你們不要在了解清楚事實情況之前胡說八道,這是不道德的、犯法的行為!」
「誰信啊。」
他們笑:「有文化就是了不起,動不動犯法呢!」
封一行氣得青紫,章程程不懂得看臉色,猶在裡頭喊行寶!行寶!外頭便哈哈大笑說:「多大的男人還管叫寶,笑死我算了。」
猶如火上澆油。
封一行除了酒沒別的毛病,讀書厲害搞人際關係也厲害,處處吃得開。他從小到大都是被人捧在手掌心,哪裡受過這種委屈?
當下氣急敗壞,一把揪起章程程催促:「你告訴他們,到底是誰哭著求著要擺攤子的!快點!」
他一開口,濃郁的酒味無處隱藏。
章程程望著他鬍渣邋遢的臉,想到自己受盡委屈他不管不問,獨獨顧著自個兒的名聲,大庭廣眾之下還這樣粗魯地揪她,壓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
越想越委屈,眼皮翻翻落下淚。許是外人都說他害了她,章程程有了不少底氣,拉著他就說:「你別再喝酒了!」
牛頭不對馬腳說什麼東西?
封一行眉心直跳:「我讓你跟他們說清楚,到底是誰非要擺攤子的,別賴在我身上。」
她只管自己說:「別喝酒了不行嗎?酒有什麼好的?次次喝了酒你就不成人了。以後別碰酒,咱們好好過日子、好好供志寶上學讀書不好嗎?」
「你就說是你要擺攤子!」
「攤子沒了我想別的法子賺錢,只要你保證不沾酒,我總有辦法賺錢給你。你幹什麼都成,你愛怎麼花怎麼花,求你了行寶。」
「別叫我行寶!」
封一行咬牙切齒:「說攤子!」
「還有你媽。」
章程程邊哭邊說:「她看不慣我,成天說我幹活不利索,說我偷吃東西偷男人。我根本沒幹過這些事兒,都是她潑的髒水!死老太婆看不慣我們過好日子,她根本就是……」
封一行忍無可忍,一個巴掌蓋下去。
被章程程害進局子夠鬱悶了。眼下老娘躺在病床上不知死活,老爹半條命搭上,一個家在短短几天分崩離析,這是娘們還一口一個死老太婆說壞話?!
他躲在醫院裡沒事幹,不敢去廠里上班,光悶頭灌酒,一腔怒火無處去,終於在這下噴涌。
堪比火山爆發的那股架勢,封一行握緊拳頭打、起身用腳踹。在她耳邊怒笑:「你他媽才是半人半鬼的死老太婆!一天到晚陰森森,到處說我爸媽壞話!!」
他凶起來,她就弱下去,「我沒有……」
「娶你回來就是幹活生孩子的。不然磕磣成你這長相,出去賣都沒人要,誰要你啊?白送都嫌噁心!你以為我辦事為什麼不開燈、為什麼要上背面,能有點自知之明嗎醜八怪?」
「我……」
「我媽說了,你媽能生出你這髒玩意兒來還沒丟河裡淹死,真有夠能耐的!換她就算背上人命,也要把你掐死在娘胎里省得糟蹋眼睛!「
「……」
一字一字割在心上,鮮血淋漓無人疼。
章程程卷著身體,眼睛剎那的空白,近乎死了。人在瀕死前無所畏懼,她閉了閉眼,總算自肺腑里頂了一句:」……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
「什麼?」封一行脫鞋子抽她。
「林雪春他男人喝了酒不打人,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個兒為什麼非要打人?!」章程程豁出去了,陰陽怪氣地嚷嚷:「你沒用!你廢棄控不住自己,活該跪下來給我求饒。真要那麼噁心我,就別哭著給我磕頭道歉啊!」
「鬼給你磕頭道歉!」
封一行硬生生把她踹出半米遠,吼了聲離婚。
「賤女人我要跟你離婚!」
章程程不動了,呆滯得如同靜止。
「這倆人……哎。」
「離婚其實也好,對他們都好。」
眾人唏噓著,七拼八湊給章程程探討未來,怎樣能獨自生活得更好。然而十分鐘不到的光景,他們口中的女人主動撲過去蹭男人的腳,像卑賤的狗。
眼淚鼻涕糊了大半張臉,章程程低聲下氣的道歉,認錯,說自己不該拆他的台子。她哭著求饒,她再也不敢了。她使勁兒打自己的巴掌,打得啪啪作響,打得大傢伙兒都懵了。
「她怎麼……」
有人吱聲,章程程立即轉過臉訓斥:攤子是我要擺的!舉報信是我非要他幫忙寫的,你們別胡說八道!
什麼、什麼舉報信??
圍觀群眾一頭霧水,只見她話鋒一轉,義憤填膺道:林雪春你別得意!
要不是你們姓宋的心腸歹毒,我們夫妻不會變成這樣!你們這家人真骯髒,絕對會不得好死的!我咒你兒子他娘的娶不到老婆,跟女人搞上髒病,斷子絕孫還全身潰爛。
咒你大狐狸精生的女兒小狐狸精,骨子裡的騷勁兒藏不住,四處偷人腿里爛成泥塊!遲早被男人打死搞死在床上,全家死光光!
她兩眼閃著警覺的光,還說了:
我們家好得很!
我們夫妻鬧著玩,用不著你們這群嘴碎的玩意兒瞎挑撥。我愛我家男人,我家男人愛我!我們有個寶貝兒子叫志寶,今年六歲了!以後我們只會越來越好,嫉妒死你們!
她說。
她說。
她顛三倒四說了很多,只有核心思想抓得准准:我們夫妻是真愛,我只有他他只有我。我們是遭受林雪春的迫害,你們現在傻子看不出她的真面目,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你們會家破人亡,你們會後悔這樣對我。
「……」
哭了笑,笑了哭。
語氣時快時慢,表情變幻莫測。
大伙兒看得毛骨悚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低聲問:「這是瘋了?還是說真的?」
「不曉得啊。」
他們外人看熱鬧,不知林雪春的怒火。
寶貝兒女被咒罵,她搬起椅子簡直想把狗玩意兒們錘個稀巴爛,父子倆使勁全力才攔住。
那邊場子倆公安無從插手,打電話同事來幫忙。費盡千辛萬苦才把這對言語難盡的夫妻戴上手銬、塞進公安車,人人被女人指甲抓撓得頭破血流,嘴裡吐出渾濁的氣體。
引擎發動的時間裡,陸珣走過去敲了敲車窗玻璃。
有人聽到他問章程程想不想跟她家男人關在一間牢房裡。章程程露出又怕又驚喜的目光,好像正常很多,又好像瘋更多。小雞啄米般點頭,一個勁兒朝陸珣笑,謝謝謝謝謝個沒完沒了。
副駕駛座的老公安緊接著走出來。
陸珣低低說了什麼,沒有人聽清。他們只是看見老公安猶豫會兒點點頭,又鑽進車裡走了。
那晚好多人在想:這人不是宋家定下的有錢女婿麼?做什麼對那對夫妻發善心,還讓他們在監獄裡團聚?
想不通。
後來再去打探,完全打探不到封家的消息。久而久之大伙兒把這事拋在腦後,繼續過自家日子去了。
所以沒人知道章程程死在三天後。
她被自家男人活活打死,屍首多日沒人領,最後公安局出錢燒成骨灰,隨處找個地段埋掉。
隨著公安局的細緻調查下去,封一行私自販賣工廠舊機器、從中牟利的罪行證據確鑿,加上醉酒打人致死,最後賠了大筆錢,被判無期徒刑,死在監獄裡。
以上是壞消息。
下頭還是有為數不多的好消息的。
比如老太太自鬼門關走過後,整個人變了許多;
比如那失去父母的志寶成為家中的主心骨,逐漸逐漸長成了懂事孝順的模樣,終生不碰酒放眼紅,沒再走上父母的老路。
而阿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
陸珣那天對老公安說的話不多,只有三個字:
給他酒。
作者有話要說:火柴那邊感覺是病嬌邊緣……奇怪,不由自主寫成這樣了,乾脆放飛自我XD
前面說陸珣為阿汀活著,我寫著寫著真的感覺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圍繞著阿汀,連陸家支線都是勉強安上去的(賺錢才能養老婆!打倒敵人才能長久抱抱老婆親老婆,男德班絕不認輸!)
別的狗屁親情友情,安不上去。
回想起來。他們重逢後陸珣其實有過很多次崩壞邊緣的掙扎,全靠阿汀小天使坦率又會哄,大貓稀里糊塗就乖了老實了。不過設定就是這樣,阿汀是水包容萬物,她的優點缺點都是無色無味,常常徘徊在人群的角落裡,像植物那樣安靜獨自的生活(回顧群戲會發現,她表現的機會真的很少很少。真的是人群里自動消失的透明感女孩)
她是那種中庸不軟弱,但骨子裡需要『被需要感』的人。陸珣最初滿足這點,所以他們曾經是彼此的必要的需要,達成了那種非愛情羈絆。
陸珣張揚放肆,優點缺點更為鮮明。比較明顯的缺點有:沒安全感,不自信。經常徘徊於『真想別的人都不存在,她只看著我』以及』我再忍忍,我不能那樣搞『之間。
我是覺得他走歪了能比章程程壞百萬倍。
章程程就這樣惹,封家就這樣惹。雖然是我寫的但我自己也說不清誰對誰錯,誰不去這悲劇是陸珣的存在推波助瀾了,還是他的存在及時止損了。太複雜,我選擇快樂去吃夜宵~
好了我又話嘮了,落淚。
下本書絕對要做個高冷的神秘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