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光線明亮,七八個油膩膩的碗盤已經刷洗乾淨,連洗碗盆都擦得閃閃發亮。
「累嗎?」阿汀問。
「困了。」
陸珣懶洋洋應著,薄削唇角還帶點艷色,特別像沉溺美色縱慾過度的大昏君。連困這個字都咬得很昏,纏纏綿綿。
阿汀伸手碰碰自己的嘴唇,麻的。
就是不知道紅不紅。
天真的小姑娘揉動下唇,妄想靠這個辦法模糊掉親咬的痕跡。又問:「你在這睡個午覺嗎?」
「不了,要回趟辦公室。」
想起今天是周日,他反問:「你去麼?」
阿汀搖頭:「要期末考了,我還沒複習。」
「去我那也能複習。」
「……順便睡個午覺?」
這不是正中下懷麼。
陸老闆裝模作樣的猶豫,片刻後倨傲點個頭:「睡完再複習,也行。」
……『睡』到天昏地暗再爬起來複習?
真的有餘力爬起來嗎?
阿汀果斷:「我還是去圖書館學習。」
陸珣還想開口來著,沒想到她迅速擺出教導主任般正兒八經的正臉,嚴肅道:「你好好做你的事,我好好做我的,事情沒做好不能總粘著,知道嗎?」
瞧瞧這公私分明的小樣。
反正遲早要下肚,放你得意會兒好了。
陸昏君如是善良想著,嘖了聲。
阿汀抱著藍兔子跳下來,水龍頭嘩嘩淌著水。陸珣一雙手擱在下頭洗了又洗。直到指肚皺巴巴浮起來,慢悠悠擰上開關。走出廚房的時候,他有感而發似的忽來一句:「還好我沒爸媽。」
低眸擦拭著根根長的手指,說不清是淡然多點,還是自嘲更多。總之他漫不經心地說:「省了有人再來折騰你。」
話題跳躍比較大,阿汀迷糊的唔一聲,過陣子才驟然明白過來這話里的意思。
「什麼啊……」
她聲音低下去:「哪有人說這種話的。」
陸珣翹了翹唇角:「不好麼?以後都是你說了算,上面不用壓著別人。」
不好。
有人去世,有人名存實亡。無論如何,沒有父母從來不是什麼驕傲慶祝的事。
陸珣沒有盼望過這個,天底下所有小孩都沒有。他們迫不得已遭遇這種事情,早早失去庇護,為此受過無數的苦頭艱難求生。
她多麼清楚個中真相,又怎麼可能僅僅因為沒有婆婆,就自顧自的歡天喜地起來呢?
那會變成多麼糟糕的人。
即便知道陸珣對父母存在不上心,這種話頂多心血來潮。阿汀抿唇,還是不高興地要去打他:「都說了別說這種話,你還說。」
「就打人了?」
陸珣眼都不眨地擋住突然襲擊,反手將她的手扣住。臉上仍然擺著事不關己刀槍不入的冷然,玩味道:「這麼凶?」
「就打你,就凶你。」
這人數這點最不好,總不把自己當回事。小姑娘越想越鬱悶,憋氣顧成包子臉,說凶就凶撲上來雙手並用地打他。
他則是攤開兩隻手,總是准准地接住拍打拳頭。不緊不慢地攥住摸兩把,再放水讓她抽走。逗小孩玩似的,兩人在走廊里幼稚打起回合戰。
露個衣角在外頭,林雪春瞥見便喊:「幹什麼呢你倆?老半天走不出來,腳黏在地上是不?」
嗓門洪亮,含有不耐煩成分。
某上位成功但留有陰影的女婿反射性投降。攤開雙手投降,站直身體任打任捶超無害。
湊巧宋敬冬回頭看兩眼,旋即作出瞠目結舌的表情,「哇,我沒想到原來阿汀你在我們面前這麼老實,背過去還帶欺負陸珣的?」
眼看著那兩人玩鬧的打鬥陷入靜止,宋敬冬戲多猶不滿足,唯恐天下不亂的喊:「爸媽你們趕緊看,我們家阿汀長本事了,大白天搞家暴!」
全場靜止剎那,貓睜開眼。
阿汀疑惑地看過來:你在說什麼?
而陸珣面無表情不置可否,還真有點到處挨揍無處訴苦的無辜樣兒。
林雪春:……
這倆小毛孩子私下相處是這樣的??
難道陸珣是在外冷臉在家慫的那種男人?
原來如此。
不愧是我女兒,扮豬吃老虎盡得真傳!
倍感欣慰驕傲之際,聽到身旁兒子嘰里呱啦地訴苦:「其實阿汀私底下經常打我,就打陸珣那樣,我太慘了。媽你看到了嗎?嘿你聽得到我說話媽,如果聽到你就拍拍手?」
「煩死了。」
打就打唄,經得住打才是真男人。
女婿動手斷子絕孫,女兒打人天經地義!
林雪春毅然決然扭過頭,堅持終身偏愛女兒的核心思想不動搖,冷血無情道:「沒看到。」
「不對啊你肯定……」
宋敬冬話說到一半,腦袋被親媽硬生生扳回來。
眼珠往旁邊挪,不期然撞上親媽陰森森的表情:「你沒看到,你們都沒看到,不想挨打就給我閉嘴。」
好的閉嘴。
皮夠了的小宋頓時乖巧如雞。
反是老宋從沙發上起來,喊了聲陸珣。而後伸手指了指通往庭院的後門,自己往那邊走。
果然,老丈人的談話只會遲到,從不缺席。
「我去下。」
阿汀點頭,陸珣卻還在原地不動。
還不去?
手掌擺到眼皮底下,她不明所以的抬起頭。
他低下頭,似笑非笑地問:「家暴夠沒有?不夠就再來兩下,你高興了我再去。」
這是什麼詭異的台詞。
阿汀:「……你快去啦。」
滾燙的氣息落在耳邊,陸珣忽然湊過來低低說:「下次打重點,不然跟偷摸似的。」
阿汀:?你在說什麼我好像聽不懂。
「當然也用不著偷摸。」
他又說:「你可以光明正大摸,我都行。」
阿汀:!!
大廳,大白天,有家長,還有貓。多麼寧靜美好溫柔的午後時光,為什麼陸先生的腦袋裡老裝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作為女朋友的阿汀無奈且羞恥,連連推他,「你快走。」
「下次接著?」
「才沒有下次。」
阿汀小聲叨叨著不敢讓家人聽到,冷不防側臉被他悄悄親了下,一陣輕微笑聲掠過發梢。
陸珣往後院走去,宋於秋筆直站在中間。
那邊有塊不大的池子,前段時間養上魚。悠悠醒來的貓從陸珣腳邊飛躥過去,低頭望著水裡來回打轉的小魚苗,很快壓低身體,試探性用貓爪沾沾水,再收回來舔舔。
一副本大爺先試個水溫的跋扈模樣。
陸珣走過去並肩。
宋於秋說:「我就這麼個女兒。」
陸珣嗯,宋家的確沒有別的女兒。
貓開始用鬍子觸碰水面,沉默在兩個男人之間蔓延。宋於秋仿佛在沉思或者在醞釀,老半天之後再次開口,轉開話鋒問:「你生意怎麼樣。」
「還好。」
陸珣想了想,估計他問的並不是賺錢不賺錢。便作為補充地回答:「上面開放政策已經開始了,明年我的生意就能全部抬上明面,沒什麼風險。」
輪到宋於秋嗯。
他這人太悶,吱聲之前必須腦子裡過他個百八十遍避免出錯。數十秒的靜默後又是全新的問題:
「你在陸家怎麼樣?」
這問題林雪春起初擔心過,後來風風火火完全拋到腦子後頭。算是陸珣目前最難應付的一個問題。
畢竟富貴人家面上風光正大,底下骯髒醜陋形成鮮明反差。說少了恐怕誠意不夠,被懷疑刻意隱瞞;說多了又容易惹人厭惡,人家不想讓寶貝女兒趟渾水的話,他這到手的名分直接涼。
陸珣斟酌著,身旁男人緩緩道:「我找人打聽過一段日子了。陸家那個……」
似乎在考慮如何稱呼更為妥當,宋於秋頓了頓才接下去:「有人說那個當家的年紀大,位置穩不住,必須退下來讓兒女接上。」
「他小孩挺多。」
「除了排三的兒子,剩下沒幾個好打發的。頭尾兩個最難打發,說不準能成事。他們都這樣說著」
他側眼看了看他,語氣平淡但意味深長。
陸珣臉上表情不大,心裡實則訝然。
陸家之於北通,那是蟄伏在地底下的一條四角蛟。私底下滲透進方方面面,明著看普普通通不起眼,暗著看紛紛咋舌不敢惹。
稍微有錢有勢的提起北通便是陸家,提起陸家便是似蛇非蛇不成龍的怪玩意兒。類似妖怪化形要遭受天飢劫雷劈,這陸家接下來的成敗主在於陸京佑後頭的接班人走哪條路子,能不能走好。
因此誰都不清楚這玩意兒究竟能化龍,還是魂散。
北通市里下頭不知陸家,中間知道零星,不敢提。再往上走也沒人會挑這個節骨眼說七道八惹是非。
所以實話實說,宋於秋這身份這所處位置能打探到這些消息,不亞於兜里裝一塊錢硬幣進賭場反賺上千——實在有點能耐,多半花了不少的心思精力四處走動關係。
陸珣垂眼摩挲著手指,迅速調整起自己原有的回答。
不會宋於秋這時候又不給間隙,自顧自道:「男人賺錢養家應該是兩碼子事。有的錢能養家,有的錢反而害家。我不知道你要不要爭陸家,為什麼爭。我只知道你現在沒爭到,已經翻出個吳應龍扯上我們。就算你爭到了,以後阿汀跟你過日子……」
想必不得安生。
貓開始伸爪撈魚,宋於秋似乎淡淡出了口氣:「這世上有的人要幹大事,有的人只想搭小窩。顧這個就顧不上那個,沒幾個能樣樣做好的。我宋家只有這麼個女兒,就算家裡沒什麼錢勢,她在這裡還是很寶貴的,比你們的大事貴多了。要是你非要摻和進陸家,我勸你算了。」
因為我不會讓你過這關。
宋於秋態度分明,只差直白撕破臉皮。
他就是這份作派才值得擁有林雪春那樣的媳婦,近而擁有接連幾個懂事厲害的小孩。
他算是陸珣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佳父親形象,要是以後他有小孩,說不準……
啊不,算了。生小孩有風險有麻煩不說,頭幾個月睡不好不說,關鍵是頭幾年黏黏糊糊扒拉不開。
辦公室里當過父母的男女成天話題離不開小孩,說三五歲的小孩媽媽媽媽的叫,磕磕絆絆在屁股後頭走到哪裡跟到哪裡,可愛死了。
陸珣聽了只覺得:煩死了。
黏他煩,黏他老婆更煩。
……好像跑題了。
開岔思想全部收回,陸珣冷靜的笑了笑。
他凝望著水面上的倒影,腳尖踢塊石頭,泛起漣漪打破了平靜。笑意更加冷沉下來,四兩撥千斤地說:「我知道我想要什麼。」
「沒人比我更知道了。」
底下的貓始終沒能捕到狡黠的魚,暴跳如雷。
宋於秋蹲下去,伸手撈了兩尾小魚。貓高興了,咪咪地蹭他那兩根骨頭棒子似的腳,扒拉著魚大快朵頤。
初冬寂靜無聲,寒風肅殺。
老丈人沒再開口,心思向來藏得深沉。陸珣不太清楚他怎麼想,單單衝著桌面上不問私底下問的架勢,想來對方還是想給他機會的。
接下來只剩下行動證明了。
他退出去,門邊偷偷張望好多下的阿汀歪著頭問:「我爸說什麼啦?這麼久。」
陸珣懶散:「說你太麻煩了,讓我快點打包帶走,給你們家省點事情。「
「騙人。」
阿汀轉頭看看時間,一點半了。
陸珣要走,當然她送。
剛出門便是一陣冷風呼嘯而過,吹得細皮白肉全泛紅。阿汀縮縮脖子,讓他停會兒,噠噠噠跑回房間去拿織好的圍巾。
黑色的,毛線柔軟絨絨,陣腳細密整齊。
有那麼點定情信物的感覺嘛。
陸珣心情愉悅的垂下腦袋,像大型狗狗討要摸摸的姿勢。
阿汀忍不住摸兩把毛茸茸的腦袋,一雙烏黑分明的杏仁眼彎起來,微微踮腳給他裹圍巾。順便提起來:「下周五過冬至,你過來吃湯圓嗎?」
下周五啊。
陸珣算算日子,「有點事,儘量吧。」
「當老闆真辛苦。」
她有板有眼地發表同情:「節日都不能休息哦。」
「既然這麼辛苦。」
陸珣再往下低頭:「多親兩下安慰下?」
「你怎麼都親不完的……」
眼看著他壓過來,小姑娘機智從身旁鑽走。只是完全沒溜出去兩步,手臂就被牢牢圈住。
陸珣的手沿著線路滑下來,握住紅通通的指尖。冰冰涼涼的,順勢塞進自己口袋裡。
「多穿點衣服。」
他說著,拉起連帽衛衣的帽子便是一扣。
阿汀搖晃搖晃腦袋,扒拉著亂糟糟的碎發解釋:「沒有風的時候不冷,現在是出來被風吹得,才有點冷的。」
「那是我的錯了?」
她笑,小雞啄米式點頭:「就是就是。」
陸珣又把帽子扣回去:「戴著。」
「這樣我就看不到路了。」
阿汀抬起頭,給他看看僅能露出來的下半張臉。白瓷般的膚色,下巴溜尖兒。
臉頰邊上有點嬰兒肉,陸珣伸出兩根指頭推了推捏了捏。不顧反抗追著玩弄兩下,「瘦了。」
「沒有。」
在醫院裡還養胖了呢。
「瘦了。」
「沒有。」
「我說瘦了就瘦了。」
那你真的很□□哦。
阿汀又無奈又好笑:「真的沒有……」
「再狡辯親十下。」
「……」
威脅意味濃濃,不用看都知道他在眯眼睛。
這個昏君不光□□還搞嚴酷刑罰。
很容易被推翻的,小朋友們不要學。
阿汀放棄抗爭。帽子裡沾了點貓毛的樣子,蹭的臉頰痒痒的。她伸手去拿,這回又被捏住。
非常不講道理的昏君說:「拿掉二十下。」
「你……」
昏君打斷:「下次再瘦親三十下。」
阿汀:「……」
聽說過皮膚饑渴症這種毛病,難道世界上還有親吻饑渴症這種存在嗎?
陸珣肯定病入膏肓了。
阿汀皺皺鼻子,只能跟著他走。
稍微體驗了把盲人的感覺,小小的前院變得陌生起來。腳下細微的紋路起伏被放大,呼呼作響的風吹得枝椏簌簌搖晃,有片葉子刮過手背,空氣冷但有種沉澱下來的清淨。
那個人的手是燙的。
掌心很厚,皮膚粗糙帶著繭子。手指骨細長細長,提醒她抬腳跨門檻的聲線低磁。
走到門口了啊。
阿汀往上吹了口氣,帽子浮起來一瞬。短暫視線釋放的時候,依稀能夠看到他的下巴。
又吹口氣。
再吹口氣。
樂此不疲玩著,陸珣站在那兒看,大有『我看你個幼稚鬼什麼時候玩膩』的架勢。
「抱抱吧。」
大白天不該黏黏糊糊的,阿汀腦子裡這樣想。
然而下個瞬間轉念,反正我看不到,反正眼前是黑的,抱抱又有什麼關係。
反正他是陸女婿。
反正以後我是陸太太。
從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到肉麻的理直氣壯,小姑娘往溫暖的懷裡鑽,指尖搭在他的後腰上。
「周五來吃湯圓吧……」
還念念不忘呢。
陸珣笑:「這邊沒這習慣。」
「我知道。」
靜靜抱會兒,她輕輕地說:「可是我們村子裡有。前幾年到冬天的時候,我總在想,你在別的地方冷不冷,有沒有湯圓吃。」
「我特別怕你餓,怕生病沒人管你……」
那種心情猶如在最難過的時候碰巧又吃了顆最酸的酸梅。那滋味太難忘記,連想起來,都是無邊孤獨清冷湧來。
因為不知道你在哪裡。
因為不知道你好不好。
我喜歡的人丟在不知名角落,生死不明。
稀里糊塗的紅了眼睛,阿汀語帶哽咽。
陸珣抱緊她,再緊點,終是寵溺地答應:「好了知道了,不來是狗成麼?」
作者有話要說:軍訓要我命,該死的陸家戲份沒寫完!
陸珣這是fg,陸珣汪汪準備!
是男人說狗就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