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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第92章 自相矛盾

2024-08-28 13:16:57 作者: 白芥子
  靖王大步走進皇帝寢殿。

  皇帝依舊昏迷未醒,雲氏手中捏著帕子,溫柔地幫他擦拭額上的汗,聽到腳步聲,抬眸對上靖王壓抑著憤怒和懷疑的雙眼,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淡聲問:「這個時辰,靖王爺怎又特地過來了?」

  靖王沒理她,只讓他帶來的神醫和那幾個太醫上前,仔細檢查皇帝的狀況。

  雲氏沒出聲,冷冷瞅著那幾人,神色都未動半分。

  一刻鐘後,那位神醫和一眾太醫交換了意見,與靖王稟報:「陛下的情形和昨日差不多,並未有什麼起色。」

  他的言語間有幾分遲疑,他們已給皇帝連著施針用藥好幾日,但皇帝似乎沒怎麼好轉,按理說,哪怕他確實中毒過深,應當也不至如此。

  靖王的臉色愈發難看。

  溫瀛和凌祈宴一齊走進來,聽罷這話,溫瀛忽然問這寢殿裡的宮人:「那香爐里,現在點的是什麼香?」

  「回、回殿下的話,就、就只是宮裡最普通的香料……」被他點名的宮人戰戰兢兢地回答。

  溫瀛踱步過去,親手揭下香爐蓋子,吩咐人:「拿鹼水來。」

  看著又一次變得鮮紅的鹼水,在場一眾人俱都目瞪口呆。

  凌祈宴雙瞳狠狠一縮,轉眼看向雲氏,卻見她依舊鎮定如常,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靖王霎時面色鐵青,厲聲詰問:「為何會如此?!為何這香爐里的香料依舊有毒?!」

  寢殿裡伺候的一眾宮人和太醫跪到地上,一句話都答不上。

  誰能想到,在虞昭媛給皇帝下毒之事敗露後,這香爐里的香料竟又被人摻了毒!

  別說是他們,只怕連靖王自己都沒想到,竟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同樣的事情再做第二回。

  也正因為此,沒有誰會當真每日裡拿著鹼水去試毒,才給了人可乘之機。

  靖王凌厲的目光轉向雲氏,冷聲問:「淑妃娘娘,這個叫王德的內侍,可是你身邊之人。」

  王德躬身上前,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雲氏淡淡瞧他一眼,道:「是。」

  「他說你曾多次與虞昭媛屏退下人,偷偷商議事情,且看到過你動這香爐,你可承認?」

  雲氏抬起眼,平靜無波的目光掠過凌祈宴,又掃過溫瀛,最後落到虛空的某一處,輕吐出聲:「承認。」

  大殿裡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靖王言語間的怒意再壓制不住,拔高聲音:「所以謀害陛下,你也有份?!這些時日陛下用了解藥卻一直不見好轉,是因你還在不斷給他下毒?!」

  雲氏的神情更淡:「是。」

  靖王怒不可遏:「陛下對你這般好,你為何要恩將仇報,謀害陛下?!」

  「恩將仇報?」雲氏斜睨了靖王一眼,聲音里牽扯出一絲輕蔑哂意,「靖王爺說是那便是吧。」

  「你不是恩將仇報是什麼?!陛下對你曾經做過的欺君之事過往不究,納你入宮給你封妃,對你毫無防備,你卻趁機給他下毒害他性命,你這等毒蠍心腸的婦人,到了今時今日竟還不知悔過!」

  「我不需要悔過,這是他欠我的,欠我雲家的,我只是有些遺憾,你們發現的太早了,再晚上一段時日,陛下這命就徹底撿不回來了。」

  「你豈敢!」

  雲氏漠然闔眼,再不搭理他。

  那之後,無論靖王再如何審問,雲氏始終不肯再開口,最後是溫瀛下令,命人將之先押下,留待處置。

  雲氏被禁衛軍押走,凌祈宴看著她肩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進夜色中,就似傍晚時,她走進這寢殿中一樣。

  凌祈宴的心神恍惚一瞬,轉開目光。

  丑時三刻。

  厚重宮殿門從外頭推開,漆黑沒點燈的大殿裡,雲氏隨意坐在腳踏上,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斷斷續續、如泣如訴。

  聽到腳步聲,她亦未抬眼。

  溫瀛停下,並未走近,他身後的太監手中,捧著三尺白綾。

  太監低著頭,輕聲提醒雲氏:「娘娘,太子殿下來送您最後一程。」

  待一首曲子哼完,雲氏才緩緩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瞅向溫瀛:「怎的不是我那親生兒子來送我?」


  「他睡了。」溫瀛淡漠道。

  「殿下審都不審我,就要送我上路了麼?殿下這樣,過後要如何與靖王爺交代,還是殿下已經知道我都做了什麼、為何這麼做?」

  「你做過什麼,孤不需要知道。」

  雲氏不以為意:「是麼?可我倒是對殿下做過什麼,有幾分好奇,太子殿下,我能問你幾個問題麼?」

  溫瀛冷眼看著她,半日,吩咐身側人:「退下。」

  太監將手中托盤擱下,躬身退出殿外,幫他們帶上殿門。

  雲氏坐直身,認真想了想,問:「那個王德,是殿下將他擱到我身邊的?」

  溫瀛不答,但云氏已然知曉答案。

  她輕輕笑了:「果真如此,原來殿下早就都安排好了……」

  輕吐出一口濁氣,她慢慢說道:「虞昭媛說,她生產那會兒被皇后設計難產,伺候她的下人去請太醫,卻請不到人,太醫院的人推託說太后身子不適,輪值的太醫們都去了寧壽宮,她求救無門,後頭是內侍處一個懂些醫術的老太監去了她宮裡,僥倖救了她一命,之後那老太監便被她留用在身邊,成了她的心腹。」

  「我進宮以後,其實是她主動來討好我,與我做了姐妹,她的心思並不深,許多主意都是那老太監與她出的,包括拿出那種毒藥給我,她憎恨的人其實是皇后,她以為我和她一樣,必會拿那毒藥去對付皇后,可我卻將之用在了皇帝身上。」

  「她也是個傻的,一開始聽了那老太監的話,接近我想借我的手對付皇后,後頭又被我哄得當真對我死心塌地了,發現中毒的人是皇帝也幫著我一起隱瞞,到死都沒將我供出來,讓別人都以為是她想要毒害皇帝。」

  雲氏的眼中似有悲憫,隱在漆黑夜色中看不真切,她望向溫瀛,再次問他:「那老太監,是否也是你安排給她的?」

  「太子殿下當真好算計,她的心思,我的心思,都被你算得死死的,你認定了我想報仇,認定了我會答應你的提議進宮,認定了只要有機會,我更想要皇帝死,所有這些,都在你的謀算中,是麼?」

  「我們能這麼順利就給皇帝下藥,不被人發現,背後也少不得有殿下的暗中幫助吧?」

  「既如此,你又為何要在今日讓那王德揭發我?為何不乾脆等到皇帝死了,你好順理成章地繼承皇位?想必靖王突然帶著個民間神醫來這別宮,也是你默許的,你就是要讓人知道皇帝中了毒,你借我們的手給他下毒卻又留著他的性命,難不成你還顧念著與他的父子之情?倒也是,他對你這個半路回來的兒子確實不差,你若殺他,只怕老天爺都看不過眼。」

  雲氏說著又笑了,言語間更多了些不屑一顧的輕蔑。

  溫瀛終於開口,嗓音平靜地回答了她最後一個問題:「因為他覺得,弒君弒父不好。」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雲氏一愣,驀地放聲大笑:「……原來如此、竟然如此,太子殿下當真叫我刮目相看,我那個兒子竟何德何能,能得太子殿下這般看重?」

  她抬起眼,望向溫瀛的雙目中滿是譏誚之意:「之前我還不敢確定,太子殿下安排我進宮,給我易孕的秘方,不單只是想借我的手對付皇帝,你還想要一個你和他共同的弟弟,對麼?這樁樁件件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全都在你的掌控中。」

  「孤沒有讓你害六皇子。」溫瀛寒聲提醒她。

  雲氏嗤道:「害了又如何?讓沈如玉親眼看到她的三個兒子互相殘殺,再沒比這更痛快的事情了。」

  要論揣摩人的心思,她也不差,凌祈寓那個瘋子垂死掙扎時會做出什麼舉動,都被她算到了。

  「要怪,只怪六皇子命不好,做了沈如玉的兒子。」

  她說罷,又微微搖頭,哂道:「即便我沒害六皇子,殿下就會留我一條命嗎?不會的,從我進宮那日起,就註定是這個結局了。」

  「更何況,殿下也是恨我的吧,我把你和我兒子換了,讓你過了二十年的苦日子,你怎麼可能不恨我這個罪魁禍首,你捨不得動他,自然就只能報復我,從一開始,你就沒想讓我活。」

  溫瀛沒有否認,淡漠的聲音里不帶半分起伏:「祈寤不需要母親,他有我們就夠了。」

  雲氏諷刺一笑:「他知道,你是心思這麼陰沉之人嗎?你做的這些事情,可曾告訴過他?」

  溫瀛冷道:「從二十多年前起,他的事情就再與你無關。」


  雲氏怔了怔,閉起眼:「也罷,我本也沒想再活著,還望殿下一直記得今日之言,護好他們兩個。」

  溫瀛走出殿外,身後殿門緩緩闔上,擋住了那道懸在橫樑上的瘦削身影。

  黏膩的春日夜雨鋪天蓋地,凌祈宴撐著傘,站在階下,就這麼沉默無言地抬眼望向他。

  長久的對視後,凌祈宴一步一步走上前,喉嚨滾了滾,問:「她死了?」

  那雙黑沉沉的眼眸看著他:「嗯。」

  凌祈宴的眼中有一瞬間的茫然,很快又恢復平靜:「……哦。」

  溫瀛牽過他的手:「走吧。」

  他們共撐著一把傘,並肩往回走。

  凌祈宴側過頭,在溫瀛耳邊小聲道:「你做過什麼,我都猜到了。」

  「我知道。」

  「……為什麼之前一直瞞著我?因為她是我便宜娘,你怕我知道了不高興嗎?」

  不等溫瀛說,凌祈宴先道:「傻秀才,無論她是誰,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以後你不許再這樣了。」

  半晌,溫瀛輕點頭:「好。」

  凌祈宴放下心,沾上雨霧的眼睫眨了眨:「我就是有一點好奇,她到底為何這麼恨皇帝?」

  「瘋了。」

  「瘋了?」

  溫瀛的嗓音低黯:「她被那些山匪擄走的這些年,生過四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活了下來,每一個,都被她親手掐死了。」

  凌祈宴心尖一顫:「……是麼?皇帝知道麼?」

  「不知道。」

  靖王和長公主他們或許知道,或許也不知道,但在皇帝執意要納雲氏入宮以後,哪怕知道,這等事情卻不好再拿去與皇帝說。

  他們都沒想到,從始至終,雲氏一直還是當日在興慶宮裡歇斯底里的那個她,二十年非人的生活,早已將她折磨得心智大變,她刻意壓抑隱藏起的那些怨和恨,只能發泄在讓她家破人亡的皇帝身上。

  是溫瀛算準了她的心思,利用了她。

  「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給皇帝下毒的?」

  「生了祈寤以後,她將祈寤送去寧壽宮,開始在自己的寢殿裡點那藥,來了這別宮後,更變本加厲。」

  凌祈宴不再問了,他的心裡有一點不舒服,但沒說出來。

  溫瀛將他的手握緊。

  回到寢殿,凌祈宴看一眼自鳴鐘上顯示的時間,已經快寅時了。

  溫瀛被人伺候著梳洗更衣,凌祈宴盤腿坐上床,目光隨著他轉:「先前你故意等我睡著了就跑了,是不打算讓我知道你去送她上路嗎?我知道了也就算了,明日靖王問起這事,你要怎麼與他交代?」

  溫瀛走回床邊來坐下,手指勾起他一縷披散下的長髮卷了卷,淡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說。」

  凌祈宴提醒他:「靖王肯定要找你麻煩了。」

  雲氏還什麼都沒交代清楚,就這麼一條白綾沒了,那位靖王本就懷疑溫瀛,想必不會這麼好糊弄搪塞。

  但既然溫瀛不在意這個,凌祈宴便也不多言了。

  溫瀛輕聲道:「很晚了,睡吧。」

  凌祈宴沒動,身子往前傾,抬手環住溫瀛的脖子,靠到他肩膀上,悶聲道:「窮秀才,我確實有些不舒坦。」

  「……我也不是難過,就是有些可憐她,可她害死了小六,死也不冤枉。」

  溫瀛輕撫他後背:「別想了。」

  被溫瀛抱著躺下,凌祈宴始終沒有睡意,貼到溫瀛耳邊猶豫道:「我覺著,她雖然恨皇帝,想殺了他,其實又對皇帝依舊有些情誼,她自己肯定也矛盾得很。」

  「她若是真對皇帝一點舊情都沒了,哪怕為了爭寵生了祈寤,也不會在意他,大可以像她給那些山匪生的孩子一樣,偷偷弄死,她為了不讓祈寤中毒,還特地將他送去寧壽宮給太后養,她瘋的這麼厲害,若非對皇帝有情,又怎會顧念她為皇帝生的孩子。」

  溫瀛道:「……或許吧。」

  雲氏死前最後說的,是要他護著他們兩個。

  且她嘴裡哼的那個曲子,他曾聽她給皇帝彈過。

  但再說這些,已無意義。

  溫瀛將人攬緊,沒有提醒凌祈宴,他如今竟也懂得了分辨情愛這回事了。

  凌祈宴沒再說,閉起眼,最後丟出一句:「她的後事,我給她辦吧,總得找個地方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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