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營兵馬在別宮外交手,最後以林肅親手將北營副統領挑落馬下,余的人繳械投降告終。
暮色已沉。
靖王跌坐在椅中,閉著眼再不置一詞。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割傷,正在淌血,溫瀛讓太醫去為之包紮,被他漠然揮開。
溫瀛的肩膀上則受了靖王一劍。
先前他們叔侄倆交手,溫瀛處處壓制著靖王,但又刻意讓著他,在生生挨下那一劍後,是靖王先棄了劍,之後他便一直是這副一言不發的灰敗之態。
直到林肅押著北營的副統領進門來,與溫瀛稟報,說宮外亂黨已全部拿下。
溫瀛輕頷首。
聽到林肅的聲音,靖王抬眼,帶刺的凌厲目光望向他,林肅避開,只作沒看到。
溫瀛淡聲提醒靖王:「皇叔您輸了。」
回答他的,只有靖王的冷笑。
溫瀛不以為意:「皇叔倘若執意再如此,外頭那些人只能枉死了。」
被押跪在地上的北營副統領聞言瞠目欲裂,掙扎著想起身,又被林肅一手按下去。
他大聲爭辯:「本將沒有造反!本將是奉陛下口諭,拿著陛下的調兵符前來救駕!你們污衊本將!」
林肅已將那調兵符拿到手,遞給溫瀛看。
溫瀛摩挲著其上的龍紋,這是大成歷代皇帝才有的、能調動京畿所有兵馬的調兵符,如今就在他手中。
片刻後,他沉聲問道:「父皇這段時日一直病重昏迷不醒,這調兵符如何到的皇叔手裡?」
那副統領還要爭辯,溫瀛沒再給他機會,命人先將之押下去,留待處置。
靖王冷漠抬眼,終於開口:「太子殿下何必裝模作樣,這調兵符如何來的,你分明心知肚明,還有何好問的?你也不必說這些廢話了,你連你父皇都不在意,又怎會在意本王和外頭那些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便是。」
溫瀛卻道:「孤沒打算殺他們,更沒想殺皇叔,北營那頭送去兵部的公文,孤會叫人壓下,但得請皇叔給孤做個見證。」
靖王的眉峰狠狠一擰:「你還想做什麼?」
「孤需要一道禪位詔書,也需要幾個見證人,若有敬國公和皇叔一起為孤做這個見證,才能叫朝廷百官心服口服。」
「你休想!」靖王哂道,「你不是很本事嗎?趁著你父皇在別宮這段時日,首輔次輔都被你弄走了,一力把控住朝政,朝堂之上誰還敢與你唱反調?還需要什麼見證人?本王一個冥頑不明的老匹夫,只怕會壞了太子殿下的好事。」
溫瀛輕眯起眼,眸色中多了些許冷意:「若皇叔執意不肯,孤便當真只能將皇叔和您的這一眾部下以亂黨處置,謀逆之罪,禍連家人……」
「你敢!」靖王瞬間漲紅了臉,「你這個畜生!你敢如此,本王死都不會放過你!」
「皇叔,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溫瀛沉下聲音,「或許皇叔願意為了您恪守的愚忠大義赴死,甚至不惜犧牲家小,您以為您死的慷慨,可您得想想,太后年紀大了,如何能受得住又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如今父皇成了這副模樣,太后若再沒了您這個小兒子和一眾孫兒孫女,她要是傷心之下有個好歹,您便是不孝了。」
靖王猛然睜大眼,死死瞪著溫瀛,他大抵沒想到這一層,牙齒咬得咯咯響,恨得幾欲嘔血。
溫瀛不為所動,繼續道:「陛下如今這副模樣,也無力再操持朝政,孤先前說的,願為陛下分憂,扛起肩上重擔,並非假的,以儲君名義監國,終非長久之道,亦有諸多麻煩,政令不能暢快下達,許多事情都得耽擱,皇叔即便不為著私心,也得為這大成的江山社稷著想。」
最後一句,一字一字重重敲在靖王心上:「到了今時今刻,皇叔以為,您當真還有得選擇嗎?」
長久的僵持後,面對始終鎮定如常、成竹在胸的溫瀛,靖王的氣勢一點一點弱下,仿佛被抽乾了渾身力氣,終於頹然癱倒在座椅中,再次闔上眼。
凌祈宴在一旁冷眼看著,不得不說,他都有些佩服溫瀛了,三言兩語間竟完完全全地抓住了靖王的軟肋。
以他的部下、他的妻兒子女做要挾,他只會覺得為大義而死,這些犧牲是應當的,是死得其所,罪大惡極的那個是溫瀛。
可一旦牽扯到太后,將不孝的帽子扣到他頭上,卻是他不能忍的,掙扎之下他到底生出了動搖。
溫瀛沒有逼迫他當即表態,只命人先將之送回住處去,靖王沒肯,再開口時聲音更啞:「我就留這裡,如今這裡里外外都是你的人,我也再做不得什麼,你讓我伺候陛下,等陛下醒了再說。」
溫瀛淡道:「皇叔多慮了,陛下是孤的父皇,孤不會做那大逆不道之事,也無必要。」
靖王分明不信他:「你的心思我猜不准,也不想再猜,你若真想我給你做這個見證,就讓我留這裡給陛下侍疾。」
溫瀛深深看著他,半晌之後終是道:「那便辛苦皇叔了。」
他們退下去,靖王卻又突然叫住林肅,冷聲問他:「陛下從來待你不薄,雖提防著林家,但並未動過你們分毫,反而一再施恩與你敬國公府,你如今卻幫著太子造陛下的反,豈非忘恩負義?」
林肅鎮定答道:「殿下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望王爺勿怪。」
他未再多說,跟在溫瀛身後退下。
出了皇帝寢殿,溫瀛吩咐林肅去外整兵:「讓京衛軍加強戒嚴,上京城中若有異動,無論是誰,拿了便是。」
林肅垂首領命。
一回到寢宮,凌祈宴立刻讓溫瀛坐上榻,叫來太醫重新給他上藥包紮。
靖王這一劍刺得不淺,在溫瀛屢次受過傷的地方再添一道新傷。
先前在皇帝寢宮那邊只隨意止了血,凌祈宴也沒仔細看,這會兒跪在他身前湊近了細瞧,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團,他的臉色都變了,氣呼呼道:「……靖王分明就打不贏你,你為何要特地送上去,挨這一劍?你有毛病嗎?」
溫瀛抬手撫了撫他的臉,收斂起在外時的渾身冷戾:「無事,一點小傷而已。」
「出了這麼多血還小傷!」凌祈宴聞言更是氣惱,「跟皇帝那樣躺床上不能動了,才叫大事?」
溫瀛低聲解釋:「我不挨這一劍,靖王不會息怒,無論如何,禪位詔書的見證人,必須有他,只能如此。」
凌祈宴自然知道溫瀛這麼做是為什麼,可他就是生氣:「你上回還說再不嚇我了,你這個騙子!」
溫瀛沒再說,執起他右手,凌祈宴的手指也受了傷,已經上藥包裹起,憶起先前鮮血從他指縫間滑落的場景,溫瀛的眸色晦黯,周身的冷意又冒了頭。
凌祈宴察覺到了,趕緊收了爪子,訕然道:「我也沒事,擦破點皮而已。」
溫瀛看著他:「所以你就能這麼嚇我?」
凌祈宴一愣:「你怎麼這樣啊?強詞奪理,那劍都送到你喉嚨口了,我一急才用手接的。」
「我接得住,」溫瀛冷聲提醒他,「你自己說的,他根本打不過我,是我讓著他而已,我不會讓他傷到要害之處。」
好吧,凌祈宴承認,他當時確實有些關心則亂了,也沒多想,看到那劍尖衝著溫瀛的喉嚨去,下意識就伸手接了。
凌祈宴十分鬱悶,依舊跪坐在地上,最後他低了頭,趴到溫瀛的膝蓋上,悶聲道:「窮秀才,你每回都騙我,嘴裡沒一句真話,還話趕話地堵我,說你呢,怎麼又牽扯到我身上,我就割破點手上的皮,哪裡像你,肩膀上被刺了個血窟窿,這能是一回事嗎?」
溫瀛緩和了聲音:「再無下次。」
「你都說過幾回這個了,傻子才信你。」
溫瀛彎下腰,伸手一撈,凌祈宴被他單臂抱起來,面對面地坐到了他腿上。
凌祈宴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撐住他肩膀,又反應過來他那裡剛受了傷,趕緊收手:「做什麼呢?」
溫瀛看著他,不動。
凌祈宴被他盯得心尖微顫:「看什麼看,不許看……」
溫瀛依舊沒移開眼,看他的眼神更加露骨。
最後凌祈宴實在受不了了,低下頭,雙手捧住溫瀛的臉,將吻印上他的唇。
受了傷的手指輕輕蹭動著溫瀛的鬢髮。
溫瀛黑沉雙眼中逐漸有了光亮,將他擁緊。
皇帝再醒來,是在翌日清早,溫瀛過去請安,皇帝已喝過藥,正在閉目養神。
靖王見到他依舊沒好臉色,但沒再像昨日那般激動,溫瀛走進去,與他道:「皇叔,孤想單獨與父皇說幾句。」
「你要做什麼?」靖王頓生警惕,看他的眼神像是生怕他會對皇帝不利。
溫瀛望了一眼御榻上耷拉著眼皮子、並不搭理他的皇帝,淡道:「皇叔放心,孤只想與父皇說幾句話而已,不會做別的,您可以就在外頭盯著。」
靖王瞪了他兩眼,又回頭與皇帝說了兩句什麼,起身去了外頭。
溫瀛走上前,在皇帝身側跪下,聽到依舊閉著眼的皇帝從鼻子裡漏出的、帶著極度不忿的聲音,平靜道:「父皇,那位張神醫是皇叔帶來的,他不會騙您,您中的這毒,須得精心調養三五年才能將身子養回來,朝政之事於您只是累贅。」
「兒臣確實有狼子野心,可兒臣也是為父皇好,您若執意不肯下詔,兒臣只能自己代勞。」
「父皇倒也不必動怒,否則又像昨日那樣,反傷了身子。」
庭院中,凌祈宴倚在廊下,正漫不經心地欣賞這別宮裡的春日景致。
靖王出來,漠然看了他一眼,沒理他。
凌祈宴將人喊住,要笑不笑地道:「王爺是否還是不服氣,若非有敬國公,殿下未必能贏?」
靖王冷冷瞅向他。
凌祈宴輕勾起唇角:「倒也是,許多人原本還搖擺不定,若非殿下有林家這個最大的籌碼在,也未必就會倒向殿下,至於敬國公為何要替殿下做事,識時務者為俊傑自然是一方面,畢竟當初殿下還什麼都不是時,敬國公就十分看好他。」
眼見著靖王臉色難看,凌祈宴全不以為意,頓了頓,又繼續道:「可王爺又是否知道?那林家小娘子,是被凌祈寓那個狗東西害死的。」
靖王寒聲道:「是又如何?當年林家女死,陛下破例給她追封了縣主下葬,還提了她兄長的官職,如此還不夠嗎?一個女兒而已,就值得敬國公冒著風險跟隨太子逼宮犯上?」
凌祈宴搖頭:「補償再多能抵得上人家女兒一條命嗎?後頭凌祈寓死時親口承認了這事,可陛下怕被人說自己教子無方,生養了個喪心病狂的冷血畜生,隻字未對外提,依舊不能讓人女兒的死因大白天下,豈不叫人寒心?」
「在王爺眼裡,一個女兒或許不重要,只怕連您的兒子都能為了所謂大義犧牲,但並非人人都能像王爺這般豁達想得開,陛下這樣的皇帝不值得效忠,換個明主跟,有何不可?」
「殿下雖也無情,但恩怨分明,跟了他,又有何不好?」
凌祈宴說罷,沒再看靖王臉上複雜變幻的神情,笑了笑,轉開眼,繼續欣賞廊外風景。
溫瀛過了兩刻鐘才出來,錯身而過時,靖王問他:「林家勢大,你就不怕養虎為患?」
「孤不是父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靖王沒再多言,陰著臉進門去。
凌祈宴笑著與溫瀛抬了抬下巴:「你和皇帝說什麼了?」
「讓他下詔禪位。」
「他能答應?」
「他不願意,但由不得他。」
凌祈宴頓時樂了,手指點上溫瀛心口:「你可真真是,壞透了。」
溫瀛看向他,凌祈宴點頭:「挺好,為免夜長夢多,別再拖了,這幾日儘快將詔書發下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