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將你鎮在擎天樹下, 讓你此生不得出,是我的錯。【,無錯章節閱讀】」冼劍塵說,「我就不該留你一命。」
他獨自站在大陸盡頭, 周儘是白茫茫寒霧。
天地間不見日月,伸手不見五指。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沙啞至極的聲音, 不知從何處傳來, 像枯樹被風沙吹過:
「兩百年了, 冼劍塵, 你將我鎮在這裡兩百年, 我一直想再見你一面,難道你就不想見我?不想跟我敘敘舊嗎?」
冼劍塵臉上慣有的意消失了, 那漫不經心的倦怠感也一掃而空。他聲音冷漠, 脊背挺直。
「我你之間, 還有什麼話可說。」冼劍塵打開雙臂,黑色大氅如海潮翻滾, 遮天蔽日, 「開!」
大地顫抖, 如被巨輪轟轟碾過。
一座劍林拔地而起, 萬劍森森。
「我今日放你出來,這裡許多劍,你自己來選一了斷。」
冼劍塵的聲音在劍林上空迴蕩。
那道沙啞聲音似是惋惜:「冼劍塵,你不該展開界域。」
……
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無論在不在雪原、頭頂天空有沒有通道, 看見了這場「流星雨」。
無數道劍影划過天幕,留下一道道輝煌壯麗的軌跡,比流星明亮。
大洲三十六郡、海上諸島,所有修士望向大陸盡頭, 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一件事:
「劍神出劍了!」
凡人視其為美麗流星,連連驚呼,孩童尚不知事,高興地手舞足蹈。
修為越高的修士,觀摩劍影時,越感到心神震顫,如同直面劍威,被一生死之間的恐怖陰影籠罩:
「原來人可以強大到這程度,化神化神之間,仍有雲泥之別。」
「那個人不是受傷了嗎,怎麼還能使出這樣的劍?」
「他一定是走到了大陸盡頭,拿回了自己的本命劍,重回天下無敵了!」
「可是什麼樣的敵人,才值得他出此劍應?」
宋潛機召回七絕琴。冼劍塵留給他的八柄劍飛出,環繞在他身邊,煥發各色光彩,漫天劍影一齊嗡鳴。
「走吧,帶我去找他。」宋潛機拍拍無影劍。
無影劍應聲而動,來到他腳下,化作一道流光。
此去,大道坦途,再無阻礙。
無影劍像個愣頭青,一頭闖進大陸盡頭的茫茫白霧。
宋潛機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深。他遙遙望見一道黑色背影,便縱身躍下無影劍:「冼劍——」
那人回過頭,容貌冼劍塵極相似,身高也別無二致。
然而兩頰略微凹陷,身形過度消瘦。
他身上也穿著一件黑衣,卻像被塵封多年,沾滿沙塵,衣擺有些殘破。
宋潛機看著眼前人,渾身的血冷下去。他僵立著,仿佛在一瞬間被凍成一具冰雕。
聲音卻依然鎮定:「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你總是化作別人?難道你已經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
冼劍塵出了最強一劍,這個人卻還能站在這裡……
難道這一戰已經結束,勝負已分?
難道他來遲了?
「宋潛機,你殺了我那麼多次,卻還不知道我是誰。看清楚了嗎?這才是我本來的模樣。」眼前人垂著眼,冼劍塵極度相似的臉色露出平和慈悲的微,眼中似有憐憫之意,「去吧,跟他道個別。」
說罷他背過身,讓開了路。
宋潛機看見了正的冼劍塵,一時間感到天旋地轉,十分荒誕。
方才還跟他吵架鬥嘴的人,分別不久,再見面卻是這副模樣
——冼劍塵柱劍打坐,渾身被灰黑死氣籠罩。
他胸前破開一個巨大血洞,赫然插著一柄斷劍。
斷劍沒有劍柄,劍尖沒入胸膛三寸,劍身露出一尺,其上花紋繁複,如百花盛開。
鮮血從劍身斷口處滴滴答答淌下,匯成一道溪。
冼劍塵聽見動靜,低垂的雙眼勉強抬起,看見宋潛機罵道:
「該死,本尊最怕這場面。喂,子,你不是要哭吧,不是吧?」
「原來你的只有一劍了。」宋潛機咬了咬牙,握著他的手問,「為什麼不等我?」
他一路不出一劍,不是耍脾氣使子或故意磨礪傳人,讓這些各有脾氣的神兵儘快被降服。
他是的只剩一劍了。
宋潛機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冼劍塵的手很涼,比雪原的千年寒冰冷。
忽然間死海的銀鯨、紫雲觀的紫煙、白龍江的烈火、還有許多紛亂的彩色碎片,一齊從他眼前掠過。
他們一路上搶奪靠枕、搶茶喝、搶劍用,互相嫌棄,互相試探,最後講著天取經的故事,高歌猛進闖入雪原。
冼劍塵問:「等你幹什麼,三個人湊一局飛升棋啊?看誰飛升?」
「這時候了,你就不能說點人話嗎?」宋潛機深吸一口氣,表情還維持著鎮定,「沒事、沒事,我還有不死泉。」
他從紫府召出淨瓶,卻被冼劍塵握住手:「你的不死泉我可沒用。你看這柄劍,它就是我的本命劍。我被自己的本命劍而傷,早已無藥可救。兩百年前,我就該死了。」
宋潛機低喝:「閉嘴,跟我運氣調息!」
冼劍塵低低地起來,牽動傷口,大口嘔血:「別動,我有話跟你說。」
宋潛機不敢再動:「好,你說。」
「我原名叫冼塵,中間的『劍』字是我練劍後自己加的。我弟弟叫冼芥。兩兄弟,命如塵芥,好名字吧。哦,我弟弟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你別怪我為什麼不肯信人,我實在被他騙過太多次。」
他的目光掠過宋潛機,好像落在滾滾光陰長河的來處,回到塵封多年的記憶中:
「幼時我們兩兄弟相依為命,遇到來村里落腳的散修,跟著學了手法術,就不甘平凡,想學別人修仙求道了。我倆一路漂泊,跑上華微宗,那長說他沒天賦,只能進外門。我就藏起靈根,陪他進外門。我看典籍也能自學,學會了就去教他。但他靈根孱弱又爭強好勝,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受欺負。」
宋潛機滿口苦澀,華微宗外門從前如何,他再清楚不過。
「隱藏靈根的事情暴露之後,許多長想收我為徒,為此爭來搶去。我提出一個條件,誰願意將我弟弟一併收進內門,我就拜誰為師。誰知這件事,卻引起其他弟子嫉妒,而後引發許多誤會,令他終我反目成仇,逃出華微宗。」
「華微宗要以叛宗之罪追殺他,我自然不樂意,索也離開宗門,做了自在散修,處尋找他的下落。我一路順風順水,奇遇不斷,多年後以散修之身闖出一番天地。」
「誰知他逃去海鑽研邪魔外道的功法,邪功大成之時,恰好趕上我遊歷海。他吸人功力時撞見我,被我用新得的『覆水劍』打成廢人,強行散去一身功力。,就是你身邊這柄劍,想來你已經知道,這劍脾氣很怪,想讓別人見血,就要付出自己的血……我將他押去紅葉寺鎮魔塔,日日念經洗刷戾氣,誰知才過了一百年,他便修成正,從罪徒成了人人尊敬的講經大師。他破寺而出,設宴華微宗,請我和妻子前去赴會。」
「當時我已是天下最年輕的化神境,深覺高處不勝寒,又正值新婚燕爾,便生出退隱之心。我夫人約定待這次宴會結束,便攜手退出修界,從此不問世事。」
宋潛機默不作聲地聽著,眼前閃過一幕幕刀光劍影。
年少輕狂的劍神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里藏刀的東道主、各懷鬼胎的賓客,「改邪歸正」的弟弟、宴無好宴。
難以想像冼劍塵抱著怎樣的心情赴約,酒桌上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弟弟甚至他的妻子講自己曾經犯下大錯,多虧兄長給他悔過自新的機會。
然後兄弟倆喝著酒,聊起童年趣事,少年相依為命的時光。
直到他酩酊大醉。
美酒變成毒酒,道喜的賓客變成結怨的仇家。
妻子被邪功控制,喪失神智,拔出他腰間本命劍,一劍插進他心口。
弟弟拍桌大,在他眼前出眼淚。
冼劍塵一握住劍刃,生生折斷本命劍。
他一路追襲,冼芥一路奔逃,直到擎天樹下。
然後冼劍塵回到華微宗,收拾殘局,料理後事。
他隨便點了一個活人做新掌門,便是後來的虛雲人。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些嗎?怎麼這副表情?」冼劍塵道。
「我倒寧願不知道。」宋潛機說。
冼劍塵揮袖,召出一柄黯淡無光的鐵劍:「這是最後一柄劍了,此劍名為『獨往』。覆水是一陰陽雙劍,只有收服了覆水劍,才能讓它為你所用。我的劍你學會了,以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
宋潛機雙眸通紅,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嘗到滿口血腥:「你這師父怎麼當的,你的劍我學得一知半解,怎麼一個人走啊?」
九柄劍嗡然顫動,似是悲鳴。
「我天下無敵的時候,你不肯喊我一聲師父,我窮途末路了,你反倒成了我徒弟,世上怎麼有你這麼傻的修士。」
宋潛機搖頭:「我不是修士,我就是個地的。」
「地的多好,若有來世,我也當個地的。」冼劍塵起來,「本尊這一生親緣淡薄。妻子,有緣無分;兄弟,同室操戈。臨死卻還有個徒弟送終,實在是,很好。多謝你,不然我還有點寂寞。」
宋潛機再難抑制,一陣熱意湧上眼眶。
冼劍塵獨來獨往獨行數百年,你以為他誰看不起瞧不上,最不需要朋友親朋和理解,原來他在生命的盡頭也會怕寂寞。
「千山獨行,隻影向誰去……」冼劍塵喃喃,身體從指尖破碎,化為流沙,「為師去了。」
宋潛機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捧飛灰。
「噹啷!」
半截斷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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