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大雨落下,傾覆的河流沖刷著混沌不明的世界,連帶著兩個身影,一大一小在雨中狂奔,雨滴在土地上激起波紋,腳步在泥漿上濺出斑點。
雨水摻著空氣不住的往嘴裡和鼻子裡灌去,似乎世間只剩下不息的雨聲和將盡的喘息。
在奔流的小河旁,兩人停下,他們倚靠在一棵巨樹下,那些密集的雨點在這裡變成了偶爾滴落的大水珠。王伍把無聲的婦人放在地上,卻不敢把仍在熟睡的舟士解開,他能感覺到,這場戰鬥仍未結束。
男孩拿出懷著一本破爛的書,跪倒在地對著瓢潑大雨虔心誦念。
「眾生的衛者,
最後的犧牲者,
永不熄滅的熱切希望,
願你賜予我們,
賜予我們不懼一切的勇氣和力量。」
王伍走過去,看見那本被不知是汗還是雨浸濕的小冊子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那些禱頌詞。
「這是什麼?」王伍輕聲問。
「凡世六神的祈禱詞,我父親從外面回來後寫下的。」
「六神?」王伍的記憶之海再一次翻湧起來,那些陌生不解的詞語開始在腦海中浮現。不存在的神座於高山之巔聳立,被注視的目光孕育的不解者將它的目光看向注視者。大雪落下,掩蓋王伍記憶中的山峰,大雨淋漓,碩大的雨點如木縋敲在木魚上滴在王伍頭頂,如夢初醒。
「可以給我看看嗎?」王伍從未聽過什麼六神。
小男孩把書遞給王伍。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名詞在紙上跳躍而出「智慧的贈予太清、擁盾的公主凱斯琳……」,在那些名字的下面是對應的祈禱詞。
「今天是星期一,擁盾的公主保護著這一天。」小男孩因為大雨顫抖不停,牙關打顫。
「不,今天已經是周二了,是智慧的太清。」王伍打了個激靈,雨遮住了他的眼睛,遠處的樹漸次倒下。它來了,挾著漫天的碎枝、落葉、泥水,如雷聲漸進,如爬升的音符等待著必然的高潮。
王伍舉起槍,看著已濕透的書頁。
「已死的智者,消匿的智慧
不休的筆尖,嚙合的齒輪
願你在塵埃安息
願你憐憫無目的世人
願你不再困擾
賜予那微不足道智慧
……」
漸起的聲調與遠處迫近的浪潮爭搶著前進,王伍怒吼著將最後的言語念出。
「給茫然無路的人!」
重重的烏雲破開裂縫,如陽光的閃電划過雲層,穿過重重雨幕直觸大地,隨後便是不斷的閃電的轟擊,雷聲伴奏,一首急促的行軍曲。
樹和雨在那一瞬間盡皆消失,蒸騰的蒸汽帶著碎木片逆流而上,重又變成一場大雨。碎屑徒勞無功的想要填滿焦黑的大地,卻陷入泥濘中消失不見。
兩人面前變成的一塊空地,空地中央是黑色的空洞,還未得知的面貌的佛像在雷擊中消散在空中。
王伍和男孩愣在了原地,雷聲還在半空中迴旋,逆流的大雨剛剛停下,安靜的仿佛聽的到不知何處的村民的吟唱聲。
王伍先回過神,端著步槍走到黑色的坑洞,在那裡依稀看得見有某些泛著血紅的東西,但早已經停止了動彈。
恍然間,王伍似乎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在陰暗的森林中,在烏雲淡去的空中。手拿鐵錘的長袍老者的身影出現在王伍眼中,老人棕色的眼眸帶著濃重的悲傷一閃而過。王伍倒在地上,劇烈的喘息著的,那一刻老人的悲傷讓王伍喘不過氣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將溫柔帶給所有濕漉漉的人,黑夜過去了。
王伍身後的舟士總算醒了過來,他揉著眼在王伍背上掙扎:「這是怎麼了?」
王伍放下舟士,告訴他那個佛像的事情,告訴他凌晨他們面對著的那些村民。
「飽食佛,長門弟子們一直在致力消滅這些東西,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山坳里竟然有人製造出了這種東西。」舟士走到坑旁,看著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長門四禁,飽食為其中之一,據說只要投給飽食以人的血肉它便會還以無數的美酒與食物。」舟士看著飽食來的地方,那條長長道路的盡頭是被落雷震懾的不再言語的村民。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那些食物會讓食用者越來越瘋狂懶惰,直到墮入阿鼻地獄變為餓死惡鬼。」舟士嘆息,提起槍。
「我們走吧,沒有飽食提供的食物他們也不會去尋找真正能吃的東西,他們會開始吞噬泥土和木頭,那些東西會堵塞他們的腸道,墜穿腸胃,一直到他們死去。」
王伍、舟士帶上男孩和他的母親再次踏上旅程,他們身後,是已被宣判死亡的餓死鬼。
……
「沒有辦法了,她的身體根本不吸收食物,再吃正常的東西只會把她撐死的。」舟士捲起袖子的胳膊上全是女人吐出的食物殘渣,他無奈的看著奄奄一息的女人。他已無力,他從未記著吃過飽食佛食物的人如何正常活下去,也許長門的典籍中有相關記載,但他們沒時間去找了。
男孩顫抖著拿出那本快揉爛的冊子,難過的念了起來。中午烈日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斑點點的照在男孩和女人身上,卻無法帶給他們溫暖。
舟士站在男孩身旁,看著那本冊子。
「六位神嗎?」舟士思考著。
「那你應該用慈悲之神的頌詞。」舟士說著開始吟誦,和男孩和王伍的聲音不同,他的聲音柔美而婉轉,嘴唇碰撞間似乎世間的一切同時伴奏,葉與葉的摩挲,風吹過樹洞的嗚咽,就連每個人的心臟似乎都在迎合著他的歌聲跳動。
女人的身下鑽出嫩綠的芽孢,那些芽孢攀上女人的身體,將那些污穢的嘔吐物吸收一盡,在那些衣服的破口處開出淡黃色的讓人心生暖意的小花。女人的呼吸漸漸平穩,她再度聚焦的眼睛看著男孩,她被綠枝攀附的手握住了男孩的手。
「咳咳,你沒有吃過那些東西,離開這裡開始新的生活吧。」女人慢慢的說,其中常有停頓。縱使是慈悲的憐憫也不再足以將她救回。
男孩忍耐不住的淚水落在母親的臉上,淚水落下處開出藍色悲傷的葉子。
烏雲遮住太陽,女人停下了呼吸。
男孩哽咽著,卻不知該怎麼辦,他握著漸漸涼下的母親的手。一切的一切就像是無法阻擋的河流,熱量從他面前熟悉的軀體中逸散,他卻無能為力,哪怕將它放緩一秒。他想起那些過往,那些確確實實存在於他腦子的記憶,此時卻像如大雨般落下,沒有人,沒有任何辦法讓它們停一停。哪怕去祈禱、去乞求、去歇斯底里的憤怒都無法改變。所有的一切都捲入了叫做結束的漩渦,無物逃出。
就像大雨終將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