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掃葉,一叢金黃一叢寒,孫寡婦起早開始忙碌,亹亹的樣子,已是多年不見。
食桌上擺滿飯菜,最中間一道是用烏雞煲的湯,也是唯一一道能拿出手的菜餚,其餘小菜,要麼是青菜豆腐,要麼是豆芽土豆,連塊豬肉都沒有。
「嘖。」蕭硯夕瞥了菜色一眼,毫無食慾。
孫寡婦滿臉堆笑,「趕晌午前,小人去借點豬肉,汆丸子。」
宮裡人差她那頓汆丸子?
蕭硯夕沒在意,懶懶拿起木筷,卻被張懷喜攔下,張懷喜按著宮裡的規矩,為主子一一驗菜。
蕭硯下單手撐頭,瞥著門口,「老爺子呢?」
張懷喜忍著難吃的飯菜,笑道:「老爺子晨練呢,說不跟殿下一塊用膳了。」
是看他吃不下飯吧。
蕭硯夕嘗了一口烏雞湯,味同嚼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湯勺。
掌珠換了一套綌衣,簡單收拾幾樣物件,走進灶房,沒等開口,就被孫寡婦按在板凳上,「快點吃,待會兒陪我去老齊家借豬肉。」
「我...…」
「吃啊。」
「哦。」掌珠拿起木筷,小口吃起來,她其實是來攤牌告別的。
毫不知情的孫寡婦靠在灶台前,心裡的算盤敲得賊響。
前半晌,里正帶著趙寄和鄭宓過來,三人剛到柵欄前,就跪地磕頭。
「下官管教不嚴,請太子贖罪。」
「太子饒命。」
「太子開恩。」
蕭硯夕置若罔聞,一眼也沒賞給他們。
張懷喜老眼眯成一條縫,像個笑面虎,「翰林院庶吉士強搶民女,枉讀聖賢書,太子殿下怎會給你們開恩?」
鄭宓知道求太子無用,便尋摸到掌珠,磕頭道:「掌珠姑娘,只要能息事寧人,小人願意以全部身家當作賠罪!」
掌珠抿嘴不講話,一旁的蕭硯夕斜她一眼,「問你呢,願意嗎?」
掌珠搖頭。
蕭硯夕朝扈從抬抬下巴,扈從將三人拉了下去。
掌珠看向蕭硯夕,「殿下要如何處置他們?」
「我要如何處置他們,需要告訴你?」
掌珠臉蛋刷一下紅了,連脖子都紅個通透,用小手來回扇風。
蕭硯夕看她欲蓋彌彰的模樣,勾了下唇,弧度依舊帶諷。
掌珠不敢看他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低頭撥弄手指。
一雙手倒是生的美,蕭硯夕瞥了一眼,提步走向門外,「張懷喜。」
「奴婢在。」
「啟程回京。」
張懷喜一愣,顛顛跟上,「不...不等老爺子了?」
蕭硯夕一滯,古潭般的眼眸泛起漣漪,似嘆似殤,「孤從未在多雨村見過老爺子。」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
恆仁帝至今下落不明。
張懷喜扔給孫寡婦一袋銀子,「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心裡清楚吧。」
孫寡婦連連點頭,「小人明白。」
張懷喜擺下手,扈從們魚貫而出,沒有人主動來叫掌珠。
掌珠站在原地,踟躕半餉,硬著頭皮跟了出去,反正皇帝已經交代過了,他們不可能不捎帶上她。
孫寡婦猛然拉住她,瞪大眼睛,「幹嘛去?」
掌珠掙開她,甭著小臉道:「我要離開這裡。」
「什麼?」孫寡婦一臉懵,又拽住她,「瘋了不成?你能上哪去?」
她的賣身契還在自己手上,沒有路引,連鎮上的城門都出不去,除非...走水路。
孫寡婦明白過來,難怪從昨晚起,這丫頭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貴人身後,合計是打算倒貼啊。
「你想走,跟我商量過嗎?沒良心的東西,我白養你這麼多年!」
掌珠一邊掙扎,一邊朝那群人看去,眼瞅著他們漸行漸遠,心裡急的不行,拋去心裡那點自尊,沖那人背影喚道:「爺!」
打頭的男人頓下腳步,沒什麼耐心,「麻煩。」
跟前的張懷喜彎下唇,扭頭對掌珠招手,「還不過來。」
礙於威嚴,孫寡婦心不甘情不移地鬆開手,惡狠狠瞪著掌珠,「白眼狼、狐狸精,從小到大,老娘都沒讓你幹過農活,當初就不該贖你,讓人販子把你扔進窯子才對!」
說著,她從腰間拿出一個瓷瓶,掐住掌珠下頜,強行灌了一嘴不知名的藥粉。
「你作何?!」張懷喜驚怒,快步走過來。
孫寡婦趕緊退開,笑嘻嘻道:「掌珠打小有哮喘,我給她餵藥呢。」
掌珠被藥粉嗆的直咳,抹把嘴,「我沒有。」
張懷喜搶過藥粉嗅了嗅,眯眸看著孫寡婦,隨即一個耳刮子摑了過去,「陰損!」
孫寡婦摔倒在地。
張懷喜是什麼人,內廷大太監,女人的招數哪能躲過他的眼皮子,一聞味道就知道這是絕子藥。
想必這寡婦私下裡不乾淨,要不然怎麼隨身帶這玩意。
本不想管這些事,但實在看不慣一個「養母」的所作所為,揪起孫寡婦衣領,「賣身契呢?」
孫寡婦被對方攝人的氣勢壓住,連忙跑進屋拿出賣身契,深怕一個不配合,被對方拍碎腦袋。
張懷喜攥著賣身契,哼一聲,拉著掌珠趕上隊伍。
掌珠一直在摳嘴,雖不知自己吃的是什麼,但一定不是好玩意。
蕭硯夕被她「嘔」的聲音煩到,轉眸過來,「聒噪。」
掌珠眼睛冒出淚花,不是想哭,單純是嘔的。
張懷喜對蕭硯夕低語說了幾句,蕭硯夕顰蹙,扯下扈從腰間水囊,走到掌珠面前,擰開蓋子,在小姑娘懵懵的目光下,掐開她下頜,將水灌了進去,然後攬住她的腰,把她扛起來,抓住她兩隻腳踝,跟拎沙袋一下,把她倒拎起來。
動作一氣呵成,雙手上下抖動。
所有人:「......」
掌珠被顛的哇哇吐,早上沒吃什麼,這會兒連酸水都嘔出來了。
許是怕她吐出來的酸水濺到自己,蕭硯夕伸直手臂,拉開彼此距離,繼續顛簸她,看得旁人心驚肉跳。
一大早的,這姑娘是遭哪門子罪呢……
*
掌珠被扔在甲板上,畫舫隨之啟航。
看著越來越渺小的多雨村,掌珠心中煥發了生機,沉睡多年的「希望」種子悄悄冒了芽,雖不知以後的路途是否順遂,但終是有了盼頭。
畫舫很大,像一座坐落在河畔的二層閣樓,飛閣流丹、雕欄彩繪,廊沿四角還掛著紅燈籠,船艙帶鈸,鋪首銜環,一派奢華。配上河面雲興霞蔚之象,乍一看,還以為進了話本里的皇宮。
掌珠愣愣看著,心裡明鏡,這繁華與自己無關,自己只是使了手段,搭乘船隻逃離這裡。
張懷喜走過來,遞上釉盞和裘皮毯子,「姑娘漱漱口。」
掌珠謝過,抿口茶,咕嚕咕嚕幾下吐進銅盂,看著價值不菲的裘皮,搖搖頭,「我不冷。」
她怕弄髒了,賠不起,自己出來,可是一個銅板都沒帶。
前路漫漫,迷茫無助。
像是看出她的不安,張懷喜扯過杌子坐在她身邊,「姑娘不必擔憂,既然聖上開了口,太子不會不管姑娘的,等到了京城,會給姑娘尋個可靠的人家。」
掌珠抿抿唇,不知他在安慰自己,還是認真的,到現在,她連太子叫什麼都不知道,萍水相逢,太子不幫她也是無可厚非。
「我會些手藝,可以尋個店做長工。」
張懷喜問道:「姑娘會些什麼?」
掌珠紅了臉蛋,「我認字,可以在私塾尋個活。」
張懷喜笑笑,沒有打擊她,皇城認字的人數不勝數,那會缺她一個,再者,以她的相貌,沒有戶籍,想要安身立命,怕是難上加難,在大戶人家眼裡,她這種無依無靠的小白兔,最是好把控。
這時,掌珠想起一件事,小聲問:「我的賣身契…...」
「哦,我拿給殿下了。」
「......」掌珠欲哭無淚,拿給那位貴人作甚?
*
從這裡出發回京,水路至少要行兩天兩夜。
夜裡,畫舫停泊在一處岸邊,岸上雜草叢生,荒蕪寂寥,隱約可見白煙裊裊,怪瘮人的。
扈從們點了篝火,熬起清粥。
蕭硯夕小恭回來,蹲在河邊洗手,看向坐在一旁的掌珠,像是剛剛想起這個人,「悱惻兮兮的,要不我把你送回去?」
掌珠激靈一下,趕緊掏出白帕,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道:「爺擦手。」
蕭硯夕嗤笑一聲,接過帕子抹了兩下,扔給她,起身走向篝火。
掌珠將帕子浸在水裡晃了晃,擰乾,跟著走到篝火旁取暖。
「喝點粥。」張懷喜遞給她,「今晚要在此歇腳,要是嫌冷,就回艙里。」
掌珠很有自知之明,道:「我不冷。」
一旁的蕭硯夕沒理她,喝了一碗粥,起身回到艙里。
張懷喜推了推掌珠,「跟著進去吧,夜晚冷,染了風寒就不值當了,殿下雖難伺候,但不會趕你出來的。」
掌珠渾身哆嗦,為了安全抵達京城,沒再彆扭,亦步亦趨跟在蕭硯夕身後,進了船艙。
艙分兩層,蕭硯夕逕自去了二樓,掌珠留在一樓。
環顧一圈,艙內布置極為奢華,一張紫檀矮腳塌,上鋪純白絨氈,右側枕屏隔牖,遮擋了河面吹來的風。
窗前擺著一副黑酸枝桌椅,桌上有欹案,用以托書。
掌珠看著純白的絨氈,沒好意思躺上去,尋了一把椅子歇息。
蕭硯夕站在二樓旋梯口,向下看,道了一句「蠢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