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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母親

2024-08-30 16:28:14 作者: 黎青燃
  段成章的神色有幾分沉鬱,還夾雜著輕微的尷尬,但是段胥看他的眼神太過坦然和真誠。他想這孩子終究還是年輕,未經世事有這種好奇也是正常,於是長嘆一聲,說道:「那些事情過去太多年,早已經記不清楚了。」

  腦海只依稀一個姣好的輪廓,他將一枝桃花插在那個女孩的發間,她說了什麼,又是如何笑的,他也記不分明。

  「她走了之後您難過麼,會時常想念她麼?」

  「年少時心性單純,難過偶爾會有,但是時間長了也就放下了。人這一生有許多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事情,沒有誰離了誰過不下去,也沒有誰非誰不可。這些事情你以後就會明白了。」段成章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有喜歡的姑娘了?」

  「嗯。」段胥低下眼眸。

  「是個平民?」

  「是的。」

  「以後納做側室也是可以的。」

  段胥忽然笑起來,他搖著頭道:「那父親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怎麼沒有成為我的姨娘呢?」

  總有人不肯屈就,而且若真心喜歡,又怎會讓她屈就。

  段胥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將話題重新引回了政事上。段成章交待一番之後,仿佛想起來什麼,皺起眉頭道:「你此番回京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切記謹言慎行,尤其是面對方先野……那傢伙如今是南都文壇領袖,御史台那幫誰也不服的言官十分追捧他的文章詩句。你要注意避其鋒芒。」

  段胥點點頭,他觀察著段成章的表情,問道:「父親,方先野是不是與我們家有過節?」

  段成章沉下目光,道:「聽我的話就是,不要多問。」

  段胥便也聽話地不再追問,兩人簡單聊了幾句後段成章就讓他先去休息。段胥離開書房,一開門就看見了貼在門邊的段靜元,他把門關好,抱著胳膊笑道:「又偷聽我和爹談話?」

  段靜元朝房間裡張望了一下,便扯著段胥的衣袖把他拉到一邊,問道:「方先野是不是就是那個參了你一本,把你參到邊營去的傢伙?他好像總是和你對著幹,他和我們家真的有仇嗎?」

  段胥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道:「有仇不是很正常?現如今誰和誰之間沒點仇?我和你之間還有仇呢。」

  段靜元睜圓了眼睛,驚道:「我們之間有什麼仇?」

  「小時候你偷吃桂花糕,賴在我身上。還有你總是念叨,說我不如在岱州時好。」

  段靜元一瞬間無言以對,她氣道:「你也太記仇了罷?那都是多小時候的事情了?」

  「你也知道,你也就八歲回岱州待了三個月,居然也能念叨到今天?」段胥迅速反擊。

  段靜元哼了一聲,說道:「誰知道那時候那麼文質彬彬的三哥,會長成現在這一副伶牙俐齒的樣子。我就要說,還要說一百遍,三哥你真是長歪啦!」

  段胥笑而不語。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代兄弟姊妹只剩下他和段靜元的緣故,靜元和他非常親近。段胥離開南都時她還小,她對他沒什麼印象。後來她去岱州探望祖母,回來就不停地念叨她三哥,說她三哥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孩子,將來她要嫁就嫁三哥這樣的人。

  段胥回到南都後,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打破了她這種美好的幻想,讓她念叨的話從「我要嫁給三哥這樣的人」變成了「三哥是個大騙子」。雖然她天天與他鬥嘴,但是在外卻是非常維護他,容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好的。


  段靜元看看段胥手中拿著的捲軸,說道:「三哥,你真要娶妻了嗎?」

  段胥的目光也落在捲軸上,道:「或許罷。」

  「也是,你最聽爹的話了。爹讓你考科舉就考科舉,安排你去做給事中你就去,如今要你卸了軍職回來你也答應了。成親這事兒……你不會也是父親挑誰就是誰罷?這可是一生的大事!」段靜元嘮嘮叨叨地說著,她目光飄向遠處的一個木屋頂,道:「這事兒該是娘幫你看的,不過……」

  從段胥回府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時辰了,娘都還沒有現身。段靜元自覺失言,又趕忙解釋道:「娘吃齋慣了,聞不得葷腥才沒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原本說你下午才到,她今天上午都在閉門誦經,不讓打擾……」

  段胥神色不變,他語氣輕鬆道:「靜元,你是在怕什麼?」

  段靜元心說我怕什麼,還不是你和娘一直都不親近,怕你們之前再生嫌隙嘛。

  段胥仿佛是看出她的憂慮,大大方方道:「我正準備去佛堂探望娘呢,不要擔心。」

  他將畫卷遞給段靜元,說讓她先幫他看看。接著便喚來沉英,讓他陪自己去後院佛堂見母親。

  方才他已經向家裡人介紹了他這位義弟,並說明沉英之後要在府里生活。因為他此前不喜歡有人跟從,身邊一個貼身侍從也沒有,聽他說要把沉英帶在身邊,家人們都有些意外。

  大嫂表現得最開心,她說家中人丁不旺,以期一個人讀書孤單,沉英來了正好可以做個伴。以期嚷嚷著既然小叔父收了沉英做弟弟,他豈不是也要叫沉英叔父?但沉英歲數比段以期還小几歲,段以期自然是不乾的,鬧了好一會兒終究是說定他可以直接叫沉英名字。

  段靜元端詳沉英許久,便直言不諱地對自己三哥說道:「三哥,你這義弟有點土氣。」

  頓了頓,她便自信道:「你交給我調教,不出一年我便叫他變成南都貴公子。」

  段胥擺擺手說道:「他以後還要跟我上戰場呢,你別把他搞得跟南都那幫紈絝似的。」

  這話成功收穫了段靜元一個白眼。

  或許就是他這句「上戰場」引起了父親的注意,父親才急迫地與他談話,要他斷絕了上戰場的心思。

  沉英的聲音喚回了段胥的回憶,他抬眼看去,沉英一溜小跑跑到他面前,仰著頭興奮地問:「三哥,你叫我。」

  如今他這三哥叫得是越發熟練了,就跟他當初成天叫小小姐姐似的。

  段胥淡淡一笑,摸摸沉英的頭,說道:「一會兒同我去拜訪母親,她喜歡安靜,你不要多說話就好。」

  沉英點頭如搗蒜。

  他於是牽著沉英穿過院中的長廊,來到一個種了一池白蓮清幽的佛堂之外,佛堂里隱約有誦經聲。段胥提了一口氣,走到佛堂前徑直推開門,裡面的婦人不悅地回頭道:「是誰……」

  見到是他來了,婦人怔了怔,從蒲團上站起身來道:「胥兒。」

  婦人四十多歲的年紀,鬢角眼尾已經染了風霜,一身樸素青衣烏木簪子,便是這樣簡樸的打扮也遮掩不住她美麗的容顏和骨子裡優雅高貴的氣質。

  這是大長公主的女兒,當今聖上的表妹,金枝玉葉的大梁西河郡主。也是他父親的妻子,他的母親。

  段胥明朗地笑起來,仿佛所有遠遊歸家的孩子一般,親切地喚道:「娘,我回來了。聽說您非得誦完這本經才肯出來,旁人都不敢打擾,我思您心切便來看您了。」


  婦人似乎有些不自在,她低聲說道:「聽說你最早也是今日下午才到,所以我……你快坐罷。」

  段胥應下,走到旁邊的椅子邊坐下,母親也離了那蒲團香爐和佛像,隔了一張桌子坐在段胥旁邊。

  她的目光落在沉英身上,段胥便對母親說:「這是我在戰場上收的義弟薛沉英,他父母早亡,姐姐在戰場上立有大功,我受他姐姐所託照顧他。沉英,來拜見母親。」

  沉英規規矩矩地走過來,跪在地上叩拜道:「拜見段夫人。」

  段夫人立刻俯身扶住他,和顏悅色地說道:「不必行此大禮,你來到段家亦是緣分。佛祖慈悲,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沉英眼睛有點濕,他悶悶地答應了然後站起來,心裡覺得段夫人真是溫柔又慈祥,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段夫人便拿帕子擦了擦沉英的眼睛,轉眼看向段胥,發現段胥的目光也才從她給沉英擦淚的手上移回來,一與她對視就又帶了笑意。

  段夫人認真端詳著段胥,問道:「你這些日子在戰場上……可有受傷?」

  「有些小傷,大約是因為母親日日誦經祈福,終究是有驚無險,逢凶化吉。」

  段夫人點點頭,她的手還握著沉英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仿佛需要這個陌生的孩子幫忙緩解心中的緊張。陽光無聲地透過窗戶落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供奉的香發出裊裊白煙,一時間十分安靜。

  段胥沉默片刻,便笑出聲來,他天真無邪道:「母親怎麼每次見我都這麼拘謹,靜元都要疑心我們之間有嫌隙了。」

  段夫人怔了怔,她有些慌亂地低下眼眸又抬起來,猶豫著說道:「我只是覺得,這些年一直沒能為你做些什麼,心中有愧。畢竟……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也沒能在你身邊。」

  她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說那消失的七年。

  「母親多想了,在這件事上我對您從無怨憤。」

  「就是因為你對我沒有怨憤,我心裡才更加覺得不好受,覺得無顏面對你。」段夫人長嘆一聲。她想了一會兒,說道:「過幾日我要去城外金安寺祈福,你要不要與我同去?」

  段胥輕描淡寫道:「母親知道我不喜歡這些地方,既然心不誠還是不要踏入佛門淨地了。還是像往常一樣讓靜元陪您去罷,您也很喜歡她陪在身邊,不是麼?」

  雖然自己的提議被段胥拒絕了,段夫人卻像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她沒話找話道:「靜元這麼活潑的性子,居然也能靜下心來禮佛,大約真是與佛祖有緣。」

  段胥忍不住輕笑了幾聲,段夫人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便解釋道:「小妹哪裡是與佛祖有緣,她只是因為太喜歡您了,想得到您的目光和陪伴。您一直在佛堂里待著,她為了和您待在一起也就一直往佛堂跑,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能與您漸漸親近起來。」

  段夫人有些赧然,段胥接著仿佛玩笑般說:「我小時候就是太彆扭了,從來也不去佛堂,一直想著或許有一天您會從佛堂里走出來,來到我的身邊。誰知還沒等到您,我就先走了。」

  「胥兒……我……我只是……」

  「母親拜佛自然是為了全家安康,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段胥並沒有等段夫人解釋,便已經善解人意地幫她想好了託辭。段夫人怔了怔,捏緊了手裡的佛珠,神色更加黯然。

  段胥牽著沉英從佛堂出來,轉了一個轉角之後便停下步子。沉英捏著他的手有些擔心地看著他,他的段胥哥哥臉上還有些大病初癒的疲態,神色淡淡,穿著一身玄青色的衣衫,看起來沉靜又不可琢磨。

  段胥突然轉過頭,捏了捏他的臉,笑道:「我小時候真希望,她能像剛剛給你擦淚一樣給我擦擦眼淚。不過仔細一想,我都沒有在她面前哭過。再仔細想想,翻遍前生,自記事起竟不知有何時是最需要他們的。」

  沉英有些迷惑,他搖了搖段胥的手說道:「他們對你不好嗎?你討厭他們嗎?」

  段胥搖搖頭,他低頭望著沉英,說道:「我不恨他們,其實我很理解他們,或許仍然愛他們。」

  只是時至今日,再也不需要也不會指望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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