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段胥記事起母親便是佛堂里那個清瘦的身影,終日與經書木魚香灰為伴。聽說之前母親雖然信佛,但遠沒有這麼痴迷和虔誠,也不知怎麼從他三歲開始之後幾乎全身心地投入了佛法中。後來他知道母親曾有未婚夫的事情,便發現那幾年正好是父親重查舊案,替母親曾經的未婚夫平反的時期。
她活在這個世上,有夫有兒女,卻是別人的未亡人。她那般虔誠真的是為全家安康祈福,還是為了她那含冤而死的愛人呢?
他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恍然大悟,從前他覺得母親性子冷淡,大約是根本不會愛人。原來她是會的,她有一腔熱烈深沉的愛意,只是沒有給他而已。那一段年少的愛戀似乎燃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再也分不出一絲一毫的精力再給別人,她在這世上所做的事情合乎禮法規規矩矩,只是為了不讓別人打擾她繼續懷念那個人。
她說她對他愧疚,他相信她是愧疚的,卻也不相信她是真的愧疚。她的愧疚大約就是逃避他,遠離他,面對佛祖為他祈福,把他拋在身後。
這種愧疚是一種並不打算改變,將要一直辜負下去的愧疚。
他的父親和母親,一個對他太不客氣,一個對他太客氣;一個對愛情不以為意,一個把愛情當成人生的全部。他覺得這並不正常,卻不知道正常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的,以至於他現在愛上了一個人,也無法從他們這裡獲取任何慰藉與幫助。
沉英在他身邊愁眉苦臉地思索了許久,才低聲說:「要是小小姐姐在就好了。」
「為什麼?」段胥笑道。
沉英認真地說:「她一定會好好地安慰你,你就不會這麼難過。」
段胥低下眼眸,他依然笑著,輕聲說道:「還好,我也沒有多難過。」
不過他也希望她能來到這裡。
就像他小時候倔強地希望,他的母親能自己從佛堂里走出來一樣。
沒過兩天段胥便送母親和段靜元出城去金安寺。段靜元很會撒嬌,纏著和母親擠到了一個轎子裡。段胥騎著馬在轎子邊,便看見轎子的窗簾被掀開,段靜元一臉嬌俏笑意趴在窗戶上,說道:「三哥啊,我看父親給你挑的姑娘們都不大好看,配不上我驚才絕艷的三哥。今日去廟裡我便幫你求個姻緣如何?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段靜元嘴上說三哥長歪了,心裡卻覺得她三哥是全南都,說不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還能文能武。白馬金鞍少年郎,從街上走過惹得無數姑娘偷看。
這次三哥從邊境回來又沉穩了幾分,名氣在她那些待字閨中的朋友之間儼然已經超過此前萬眾矚目的方先野,成為未來夫婿的最佳人選。
三哥望著她,燕尾青色的髮帶被風吹起,她莫名覺得她三哥的神情有一點悲涼。但是很快段胥就笑容如常,俯下身對她招招手,段靜元便湊過耳朵,聽見她哥哥說道:「我喜歡這人世沒有的姑娘。」
「……」
段靜元說道:「我知道了,過會兒我去求佛祖,讓嫦娥仙子下凡來找你。」
段胥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好啊好啊,我佛慈悲,說不定真能聽見呢?」
他把母親和段靜元送到了金安寺前,扶著母親下了轎子。靜元跳下轎子,再三問他真的不進去嗎,他也像此前每一次般確認他不進去,便看著僕人和段靜元一起扶著母親,沿著台階往那明黃色的大殿走去。
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從他身邊走過,段胥背著手望著清晨陽光中恢弘莊嚴的佛殿,從那裡遠遠傳來鐘聲,陽光在香爐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香菸陣陣。
仿佛來到這裡的所有人的願望都會在這香爐中大殿內,化為一縷白煙裊裊地,連綿不絕地一直升到遙遠的天上去,到達低眉斂目慈悲的神明面前,被他傾聽和垂憐。
他小時候就不喜歡這些寺廟,或許是他覺得若是佛祖垂憐,就該把他的母親還給他。不過這世上人們的願望原本就互相衝突,滿足了這個的便要折損那個的,神明怕也是要為難,所以只好滿足了他母親的願望,順便給了他不信神佛的心性。
佛祖慈悲。
段靜元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有一瞬間想,佛祖真的會指點迷津麼?
然後他便意識到,他居然在這漫長的鬥爭中起了屈服的念頭,差點拜倒在他曾摒棄的神佛之前。只因為他這沒有前章不知後文的愛慕已懸筆太久,不願寫下此文終,亦不能再遣詞造句,落筆成章。
他不知誰懂,或許神明會懂。
段胥站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以他對佛祖微薄的認知喃喃道:「沒聽說佛祖或者和尚有妻子,想來他們也是不懂的。」
說罷他便笑起來,轉身上馬,打馬而去。
今日原本就陰雲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樣子,醞釀了許久終於在午時傾瀉而下,細密雨絲仿佛是要把天地相連。這麼大的雨便是有傘也要淋濕,段靜元攥著一大把梔子花,帶著丫鬟匆匆躲進了佛寺一處偏殿的屋檐下。
丫鬟一邊幫她打落身上的水珠,一邊道:「真是到夏天了,最近這些日子常常下雨,小姐你要是為了採花淋濕傷風了就不值當了。」
段靜元瞪起眼睛道:「呸呸呸,你能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藍衣身影進入視線中,是個清瘦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帶著僕人也來屋檐下躲雨。
段靜元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穿著華貴,白玉發冠金邊髮帶,墨藍色的衣衫上繡著鹿紋,顯然是官宦人家,眉眼生得深邃精緻,看起來和她三哥竟有些相似。不過他們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一動一靜,這個男子身上便是一種全然安靜沉穩的氣質,就像遠山中的霧靄。
她心生幾分好感,便大大方方地率先發問:「敢問這位公子是哪家的少爺?」
男人轉過頭來看她,他似乎認識她,行禮道:「段小姐好,在下出身寒門,並非哪家的少爺。姓方名汲,字先野。」
段靜元的眼皮跳了跳,驚道:「方先野?」
這就是那個總和她爹和三哥對著幹的方先野?
此前總有女眷同她提起,或偷偷地指方先野讓她看,由於這個人害得她三哥太慘,她心中膈應根本不想給半分眼色,以至於今日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段靜元心裡剛剛那一點兒好感立刻灰飛煙滅。
仿佛是察覺到段靜元的情緒變化,方先野直起身來,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段靜元敷衍道:「原來是方大人,聽說您是南都第一才子,當世錦繡文章半數出自您手,久仰久仰。」
方先野笑起來,謙遜地搖搖頭:「段小姐過譽了。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段靜元愣了愣。
在遙遠的記憶深處,多年前她回岱州老家探望祖母的夏日,她說三哥寫的文章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那時三哥披著一身日光,樣貌已經記不分明了,只是將她手裡的文章拿回來,身上有蒼蘭的香氣,他笑著淡淡說——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她頓時有點生氣,脫口而出道:「你怎麼學我三哥說話?」
清秀沉穩的男子被她這無端的控訴弄得一愣,才緩緩明白她的意思,輕笑一聲低聲道:「記性真好。」
「你說什麼?」段靜元沒聽清楚。
「沒什麼。段將軍是名門之後,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方先野表現得十足謙虛,倒讓段靜元覺得自己方才有些過分,她心底道了一句這方大人真是虛偽,便轉過頭去不看他。她看著屋檐外的大雨,有些煩躁地想雨勢怎麼還不減小,非讓她和這個傢伙待在一起。
身邊的男子似乎輕笑了一聲,然後就聽見他喚他的僕人:「何知,我們走罷。」
那十四五歲的僕人驚訝道:「大人,這麼大的雨走出去有傘也要淋濕了,更何況咱們都沒帶傘呢。」
「你還知道啊,這麼陰沉的天出門居然忘記帶傘。」方先野不輕不重地訓斥道,就要往雨里走。
段靜元心想他不會是察覺了她的嫌棄才主動要走的罷,雖說和他在一個屋檐下她十分不自在,但是真要讓他在這麼大的雨里行走,也太不像話了。
她立刻抓住他,道:「方大人,你也不必……」
方先野的步子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上,段靜元的目光也落下去。她心想這確實有些唐突,正欲收回手卻發現他手背上有一條長長纖細的疤,一直深入到袖子裡看不見的地方去。
她一時間把唐突拋在了腦後,驚奇道:「你手上怎麼有這麼深的一道疤?」
方先野沉默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說道:「赴京趕考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差點丟了性命,幸得裴國公搭救收留。這道疤是那時留下的,傷了經脈故而這隻手無力,幸而是左手不用執筆寫字。」
「這樣啊……前些年南都周遭不安生,我三哥也遇到過劫匪……」段靜元這樣說著,心裡想他幫裴國公做事是報恩,大約也情有可原,終究還是那裴國公太不是東西。
方先野指指自己的袖子:「段小姐要一直這樣拉著我嗎?」
段靜元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鬆了他的袖子,她清了清嗓子上下打量著方先野,有些猶豫地說道:「我聽說你和我家有仇……是真的嗎?」
會不會是有什麼誤會。
方先野似乎十分驚訝,他的眼睛睜大了,又很快恢復如常,淺淡地笑著說道:「我一介布衣,登科前都沒有見過段大人,哪裡來的仇?」
段靜元思考了片刻,覺得確實如此,這個人很難與他們家產生什麼交集,不然在這消息流通奇快的南都她早該聽說點什麼了。
她於是說道:「你有急事要辦麼?」
「沒有。」
「那就在這屋檐下繼續躲雨罷。」
「在下……」
「你要是走,那就是說明你討厭我,不願和我待在一處。」
方先野沉默半晌,接到僕人何知贊同的眼神,便沒有再往雨中去。雨聲密集,段靜元仰頭看著從屋檐上落下的水珠,心想這個方先野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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