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立即停住腳步,回憶了一下那個聲音,想起是沈宜秋的堂姊,跟著沈老夫人出席尋芳宴的那個。
這種情形他見得多了,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沈三娘好容易瞞過母親和一眾姊妹,大著膽子將太子成功引到這裡,哪裡甘心就此功虧一簣。
情急之中也顧不得男女之防,奔上去扯住尉遲越的袖子:「殿下留步,妾身只是想與你說幾句話。」
尉遲越為了那對高麗舞姬已經憋了一肚子火,如今還一而再,再而三。他盡力壓抑怒火:「放開。」
沈三娘聽他聲音冷厲,不覺鬆了手,不過還是追在他身後哀求:「殿下,求求殿下聽妾身說幾句話,說完妾身便死心了。」
尉遲越再也忍不住,轉身道:「你這樣對得起你堂妹麼?」
沈三娘不防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怔,眼淚立即奪眶而出:「明明是妾先與殿下相識的,那日在曲江池畔……」
尉遲越差點氣笑了,他是道旁的一文銅錢麼?誰先見著誰先撿?
沈三娘又道:「那日殿下明明……明明……」
尉遲越默然,他想起來了,那一日他誤以為來的是沈宜秋,不小心多看了兩眼,想來禍端就在那裡。
沈三娘見他神色不似方才那樣嚴峻,以為他態度鬆動,便退開兩步,垂下頭,擺弄著腰間的玉佩,怯生生道:「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話,妾身願效娥皇女英……只求每日遠遠望著殿下……」
尉遲越打斷她:「不必,孤介意。」
沈三娘未曾料到他拒絕得這樣乾脆,眼淚又聚集起來,哽咽道:「殿下,妾身哪裡比不上七妹?妾身是長房嫡出,又對殿下一片真心,憑什麼……」
尉遲越冷冷道:「憑她不會這麼對你,你就不配和她比。」
**地扔下這句話,他轉過身,正要舉步離開,忽聽身後沈三娘厲聲道:「殿下如此絕情,三娘活在這世上也沒什麼意思!」
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尉遲越一回頭,卻見沈三娘跳進了園中的小曲池裡。
沈三娘這一跳十分決然,當真是抱了赴死的決心,奈何那池子淺,她跳下去方才發現,池水還不到她腰際。
且那池子荒置多年,池水污濁,底下積了厚厚的淤泥,她腳底一滑,整個人坐在了泥水裡,實在與她料想中的悽愴悲涼相去甚遠,越想越悲傷,嚎啕大哭起來。
尉遲越看了她一眼,捏了捏眉心,快步走出西園。
他單刀赴會,連隨從也沒帶,沈府中房舍繁多,道路曲折,他往燈火盛的地方走,路上隨便叫住個沈家婢女,吩咐道:「帶孤去太子妃下榻處。」
好在那婢女倒是知道太子妃今夜下榻何處,便即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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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這一日見到的笑臉,比她兩輩子加起來的還多。
她高踞上座,所有人都衝著她仰起臉笑。
阿諛諂媚的,曲意逢迎的,故作親昵的,忍辱負重的,上至祖母,各房的夫人,娘子,小娘子,下至婢僕,每個人都笑得兩腮僵硬,笑紋像是鐫刻在d臉上的溝壑,每一道溝壑里都灌注著不加掩飾的**。
沈宜秋不禁納罕,上輩子她是有多眼盲心瞎,這才沒看出來呢?
上輩子她也省過親,不過是在嫁進東宮兩年後,那時候的沈家人的笑卻沒有那般燦爛,她成婚兩年肚子毫無動靜,誰都知道她不得太子歡心。
他們的笑容裡帶著幾分休戚與共的愁苦憂慮,還有幾分隱秘的幸災樂禍。
沈宜秋彼時不懂,如今全懂了。
按說她該感到揚眉吐氣,可是沒有,她看著他們舉杯諂笑,爭先恐後地與她斟酒倒茶,她心中毫無波瀾。
這些人既已不能叫她傷懷,將他們踩在腳底下也不能叫她快慰,唯有一股濃濃的倦意從心底升起。
她竟有些想念承恩殿的夜晚,尉遲越不來的時候,她是何其自在。
畫幾筆畫,寫幾筆字,剪剪花枝,合幾味新香,有一搭沒一搭地做會兒繡活,甚至只是歪躺在榻上,一邊吃鮮果一邊給小宮人們講狐狸和老狸作怪的故事,他們那又怕又想聽,雙眼圓睜的模樣實在有趣極了。
便是看帳簿都比坐在這裡強。
沈宜秋百無聊賴地坐了會兒,飲了三四杯酒,看了幾支舞,驀地想起來,她如今壓根不必遷就誰,不由暗自苦笑,真是積習難改。
想到這裡,她毫不猶豫站起身,剎那間歡聲笑語、絲竹笙歌戛然而止,下面那些笑臉裂開一條縫,滲出惶惑和無措。
沈宜秋淺淺一笑,對眾人道:「我有些乏了,請恕失陪。」
席間女眷紛紛起身挽留,沈老夫人把著她的手臂,忍氣吞聲道:「娘娘出嫁後,骨肉難得相見,嬸母、姊妹們都念著你,不再稍坐一會兒麼?」
沈宜秋將胳膊從祖母手中抽出來,福了一福,什麼話也沒說,轉身揚長而去,披帛被風揚起,從沈老夫人的眼前拂過。
堂中鴉雀無聲,只有太子妃和一眾隨侍宮人身上的環佩發出清泠泠的聲響。
眾人片刻後回過神來,紛紛下拜行禮:「恭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苦笑,到底還是仗了尉遲越的勢。
今夜沈家人替尉遲越準備了單獨的館舍,她樂得清靜,回到出閣前住的貞順院,走到院門前,便見門楣上掛著一塊朱底填金漆的匾額,兩串明晃晃的紅燈將字照亮:「鳳儀館」。
沈宜秋終於忍俊不禁,也不知這是誰的主意,沈家上下從來不缺這樣的人才。
素娥和湘娥見了對視一眼,也是一樂。
走進院中,四處張燈結彩,廊廡上掛滿了風燈,仲秋草木凋零,沈家人便別出心裁地用綾羅綢緞剪出樹葉、扎出花朵,綴了滿枝滿樹,費了這許多錢帛和功夫,熱鬧倒是熱鬧,但著實可笑。
沈宜秋四下一環顧,只見院落修整一新,闌幹上了朱紅的新漆,門楣、檐柱上描金著彩,門口的普通竹簾換成了上好的錦額湘簾。
走進屋裡,帳幔帷幄、床榻几案全都已經更換一新,她以前讀過的書,抄寫的女則、女戒和經文,倒都還在原位。
貞順院不大,沈宜秋便叫宮人們去別處安置,只留了素娥、湘娥和兩名宮人在旁伺候。
沈老夫人管得嚴,她這裡本來也沒什麼有趣的書,便是有也在出嫁時帶走了。沈宜秋在紫檀架子上翻了翻,抽了卷佛經看了會兒,甚覺無趣,便打算起身沐浴。
就在這時,素娥進來稟道:「娘子,沈家二房四娘在外頭求見。」
沈宜秋聽這稱呼,不覺發笑:「才離開幾日,你就把自己當外人啦。」
素娥嘟囔道:「橫豎奴婢本來也不是這裡的。娘子,要不奴婢叫她走,就說你睡了。「
「若是那麼好打發便不是她了。」
話音未落,門帘已叫人掀開,兩個守在門外的宮人一臉為難地告罪:「娘子,這位沈家小娘子……」畢竟是太子妃家人,他們只敢言語勸阻,卻不敢動手阻攔。
沈四娘行禮:「小女子拜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對她視而不見,只對兩名宮人道:「我叫你們值守門外,便是無論誰來都不能擅入的意思,沒有守好便是失職,回宮自去掌正處領罰。」
承恩宮的人都知道太子妃賞罰分明,有功則大方行賞,有過罰起來也不含糊,一應都有規矩,當下拜謝,退至門外,心中亦不敢有怨懟。
發落完宮人,她這才看向沈四娘:「四堂姊起來說話,找我何事?」
沈四娘叫她在下人面前晾著,心裡十分不忿,但一想到片刻後便能叫她氣急敗壞,便忍下了不快,站起身道:「小女子攪擾娘娘歇息,實是事急從權。」
沈宜秋仍舊半靠著,手裡握著經卷,眼皮也沒抬一下,一幅愛答不理的樣子。
沈四娘無可奈何,只得一個人硬著頭皮往下說:「娘娘,方才我見三姊悄悄離席,生怕她出什麼事,便叫婢女跟著她……」
沈宜秋掀起眼皮乜她一眼。
沈四娘咬了咬下嘴唇:「非是我多心,三姊從早晨起神色便有些不對,我便留了個心眼……方才我叫婢女跟上去瞧瞧,三姊沒回自己院子,卻去了西園。」
西園在沈府的西北角,是個獨立的小園子,在沈宜秋曾祖父那一代,原本住著個寵妾,後來寵妾不知何故橫死。
不久之後,那園子便傳出鬧鬼的流言,很快即廢棄了。平日裡總是鎖著,幾乎沒有人往那邊去。
沈宜秋幼時最害怕的便是那個地方。
每回她屢教不改或者犯倔的時候,沈老夫人就會叫嬤嬤將她關在那裡反省。短則一個時辰,長則關上半日,最長的一次關到天黑,總之必須讓她哀求告饒,保證下次不再犯才罷休。
每次門一開,她總是一邊抽噎一邊用盡全力奔跑,仿佛身後真的有個厲鬼在追趕。
而祖母總是在不遠處等著她,待她撲到自己懷裡,便摸摸她的頭,笑著道:「怕麼?下次別再犯了,祖母不是為了罰你,是為了教你守禮。」
一直到如今,沈宜秋還清楚地記得,風穿過院牆上的孔洞發出的嗚咽聲,還有園門落鎖時那一聲叫人心驚肉跳的「咔噠」。偶爾夢見,她還是會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沈宜秋眸光暗了暗,不置可否地一笑:「三堂姊倒是膽大。不過這種事你來同我說有何用?」
沈四娘一咬牙道:「本來小女子也不敢來叨擾娘娘,只是那婢女回來稟報的途中看見……看見……」
沈宜秋抬起眼:「看見太子往西園去了?四姊,你能一次把話說完麼?」
沈四娘低垂眉眼:」遵命。那婢女見三姊房中的青娥引著太子殿下往西園去了。「
「哦,」沈宜秋的視線重新回到佛經上,「有勞四姊趕來告訴我。」
沈四娘心中冷笑,這種時候還在強撐場面,心裡多半已經火燒火燎了,她從小看著自己阿娘與父親的姬妾、美婢、外室交鋒,知道世間女子無不善妒,而世間男子無不嫌惡妒婦。
沈七娘和太子新婚不出一月,太子又是這般丰神俊朗,若是知道自己姊妹覬覦夫婿,定然火冒三丈,無論沈三娘能否成事都是一場好戲——自然她不信沈三娘能成事,三堂姊姿色平平,太子殿下眼高於頂,大約看不上她。
不過只要能讓他們夫妻失和,便是十足的樂子。
她想了想,跪下道:「三姊一時糊塗,還請娘娘念在姊妹情分,饒過她這一回。若是娘娘不介意,小女子這便陪娘娘一起去西園勸阻三堂姊。」
沈宜秋一哂,她這四姊謀事總喜歡一箭雙鵰,這時候還不忘在尉遲越面前露個臉,不過卻是打錯了主意。
她引以為傲的姿容,在尉遲越眼裡卻不算什麼,後宮何時缺過美人?不說何婉蕙那等絕世美人,便是兩個太子良娣,也是一等一的容色,還不是至今未被臨幸。
她懶懶道:「這一日累得很,恕難奉陪,四姊想做什麼請便。」
沈四娘這會兒看出她的鎮定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由躊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麼來……」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聖裁。」
沈四娘還想說什麼,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讓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隱秘的心事叫她一語道破,臉頰燒得滾燙。她倒不是要與太子有什麼,畢竟她已定下一門理想的親事,嫁過去便是正妻,好過在後宮爭寵,被沈宜秋壓一頭。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顧,也夠她藏在心底暗暗歡喜好久。與她定親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揚,還有些矮胖,實在叫人生不起什麼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只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放下佛經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著了,一聽自家娘子發話,當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請吧。」
沈四娘無法,只得行禮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時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她穿著寢衣走出淨房,卻見屋子裡多了個人——尉遲越不知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心說莫非是二伯他們和沈三娘做得太過,他連天亮都等不得,這會兒就來興師問罪了?
她面上不顯,照常行禮,接著問道:「殿下怎麼來了?」
尉遲越見她臉頰上帶著熱氣薰出的紅暈,雙眼濕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郁之氣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這裡。」
沈宜秋的住處在沈家後院,按說便是他們夫婦要同宿,也該沈宜秋去他那兒,不過太子要住,她總不能將他趕出去,只得道:「此處偏狹簡陋,床榻侷促,還請殿下擔待。」
尉遲越掃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東宮中的床榻要狹窄許多,兩個人睡的確侷促了些,不過還是道:「無妨,我們擠一擠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願,他有大床不睡,非要來擠她的小床小榻,真是無妄之災。
尉遲越環顧四周,屋子算不上軒敞,看得出帷幔、屏風等物都是新換上的,料想原先要樸素許多。想起她在這間屋子裡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到及筓少女,再從這裡出閣,嫁作人婦,心中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這時沈宜秋已經開始張羅,吩咐宮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襪、澡豆巾布等物。
待東西取來,尉遲越去淨室又沐浴了一回,兩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連衾被也有些窄,兩人只好挨近彼此。
尉遲越躺在床上,眼角餘光瞥見沈宜秋,只見她已闔上雙目,但呼吸很清淺。
太子妃睡覺時有個卷被子的壞毛病,這會兒她雙疊放在腹上,一臉寧謐恬靜,一看便是沒睡著。
尉遲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將方才的事告訴她,那兩個高麗舞姬便罷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瞞不住,與其讓她從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來說。
可見了面,看見沈宜秋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又躊躇起來。
若是今晚告訴她,恐怕她會徹夜難眠,好不容易回家省親,家裡人卻將她當作晉身之階,一個個想踏著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難受。
他打定了主意,轉過身朝著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懷裡。
沈宜秋驀地一僵,莫非他要在這裡做什麼?
太子卻只是把她圈在懷裡,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髮。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煩躁,卻又不能把他掙開,只好僵著身子忍著。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呼吸聲放沉,沈宜秋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拉起尉遲越的胳膊,從他懷裡鑽出去,貼著牆壁進入了夢鄉。
尉遲越有早起的習慣,不過昨夜多飲了幾杯酒,又受了兩回驚嚇,第二日便睡晚了,醒來床上只有他一人,叫來宮人一問,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請去了。
尉遲越只道他們祖孫難得一敘有說不完的話,不曾往別處想,便叫宮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來,閒著無事,便走進東軒。這是一間小小的書室,沿牆一排矮架,中間放著書案、坐榻和筆墨等物。
他見書架上堆著不少書卷,便拿起捲軸上的簽子看,架子上除了《論語》、《孝經》和幾部佛經以外,便是《女則》、《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歡的《烈女傳》。
想起她在行卷上寫的那些批註,他不禁納悶,她的點評很有見地,雖不曾旁徵博引,卻也給他博覽群書的感覺,想來平日她看的也不只這些。
正思忖著,書架與牆壁的夾縫裡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錦緞書囊包裹著的一卷書,那紫色小團窠宮錦怎麼看怎麼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仿佛有一道電光在他腦海中閃過,這不是他用來裝《列女傳》圖的書囊麼?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捲軸,卻發現它死死卡在書架和牆壁之間,他用了點力抽出來,打開錦囊,一看裱綾和紫檀木軸,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遲越心一沉,抽開絲繩,展開捲軸,熟悉的字跡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擠在牆與書架之間,畫上已經多了幾道印痕。
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兩夜畫出來的,寄寓著他對這樁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這樣棄之如敝帚地對待他的畫,那她對他這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