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忽然倒下,賈七等一眾侍衛大駭,忙奔上前去將他扶住。
賈七不經意觸到他的手心,心頭不禁咯噔一下,對眾人道:「殿下發熱了,趕緊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遲越用力掐了一下手掌,模糊的視野清晰了些。
他搖搖頭:「無妨。」
說罷直起腰,推開攙扶他的侍衛,往前趔趄了一步:「孤去找太子妃。」
他的小丸還在等他。
風雨那麼大,不知她淋濕沒有?會不會著涼?
侍衛們對視了一眼,心中無奈又苦澀,只能小心跟在他身邊,一起在屍堆中翻找。
有侍衛來稟報,城中突騎施人已經清剿殆盡,其餘殘兵逃的逃,降的降,俘虜了上千人。
尉遲越只是點點頭:「交由子總管全權處理。」便繼續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大雨滂沱,將城中的一處處火焰澆熄,水慢慢積起來,和著雨水與泥漿,成了一片沼澤。
尉遲越在泥濘中跋涉,雙腳漸漸沒了知覺,神智亦開始模糊,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像雨水洗刷過的天空。
他後背上寒意陣陣,渾身冰冷,只有貼著心口的一處溫熱——那是他收進懷中的書信。
它引誘著他將它展開,看一看小丸最後給他留了什麼話,這種誘惑越來越強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看,只要不去看,便沒有訣別,他們就還沒走到終局。
他不知蹚過了多少條血和雨匯成的河,雨停了,天空漸漸泛起了香灰色。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找了一夜。
侍衛們提著的風燈早已燃盡。
時間一點點流逝,所有人都明白,太子妃生還的希望也在一點點破滅——若是她還活著,知道援軍抵達,便是自己不能回刺史府,也定會叫人去傳信。
賈七借著微明的天色看見太子臉色蒼白中泛著些許不祥的青灰,雙目赤紅,目光空洞。
他暗自心驚,跟隨太子多年,他還從未見過他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如果他們真的找到太子妃的屍身,太子會做出什麼事?
他有些不寒而慄,不敢想下去,只能繼續找。
香灰色的天空漸漸變成了瓷胎的顏色,然後是魚肚白,接著晨曦破開雲層灑向人間。
天亮了。
尉遲越心裡的天空卻漸次暗下來,就像太陽在漸漸死去。
他為何要將她一個人留在靈州?
他為何要將她帶來靈州?
他為何要為一己之私娶她為妃?
她上輩子已經受了那麼多的苦,這一世本有美好姻緣,本可以安穩一世,順遂一世,美滿一世。
是他為一己私慾娶了她。
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太陽。
就在這時,他的背後傳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有人高聲叫嚷:」殿下,娘子找到了——「
尉遲越轉過頭,一臉茫然,仿佛沒聽明白他的話,只是眨了眨乾澀的眼睛。
賈七驚喜交加:「當真?」
一人一馬轉眼到了跟前,那侍衛急不可耐地跳下馬,濺了一聲泥水:「真的,娘子此刻就在西南兩里善嘉坊的雲居寺內。」
賈七又問:「娘子可無恙?」
那侍衛覷了眼太子,有些欲言又止:「……娘子受了點傷,此時還未醒過來……昨夜寺尼發現娘子昏倒在道旁,便將她背回寺里救治……醫官已經趕過去了,仆得到消息便來稟報殿下……」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經從他手中奪過馬韁,翻身上馬,朝著西南疾馳而去。
他在山門外下了馬。
一個知客尼迎出來,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尉遲越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發不出聲音,他的喉嚨已經啞了。
幸而那寺尼猜到他來意:「檀越可是為了昨夜寺主救下的女檀越而來?」
尉遲越點點頭,用嘶啞的嗓子憋出兩個字:「有勞。」
寺尼道:「那位檀越在寺主院中,請隨貧尼來。」
尉遲越跟著她穿過中庭,經過迴廊,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
庭中種了一棵高大的薝蔔枝,昨夜一場暴雨,碧葉如洗,細碎的黃花落了滿地。
晨風將清香散播,花香中有淡淡的煙氣。
前面佛殿中傳來寺尼們的誦經聲,梵音與花香繚繞,令人恍若置身於夢中。
寺尼撩開西廂門口的竹簾:「檀越請。」
尉遲越的心臟緊緊一縮,忽然辨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
他生怕把自己驚醒,不由自主放輕腳步。
房中放著張窄小的雜木床,一個身著灰色法衣的老尼坐在床邊,正數著念珠低聲誦經。
青色紗帳中,隱約可見一張蒼白的臉。
寺尼雙手合十向他行禮:「檀越可是這位女檀越的家人?」
尉遲越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啞聲道:「她是我妻子。」
寺尼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露出悲憫之色:「昨夜貧尼經過一處失火的宅院,見這位檀越倒在後窗下,身上有幾處傷,倒是無礙,只是吸了煙氣,一直昏睡到現在。」
她頓了頓道:「貧尼聽人說,若是一日夜間能醒來,便無大礙,若是……」她沒再說下去。
尉遲越向她道了謝,慢慢走到床前,輕輕地撩開紗帳。
沈宜秋雙目緊闔平躺在床上,額頭、手背和胳膊上有幾處擦傷。
她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像是睡著了一樣。
可尉遲越見過她的睡相,她睡著時絕沒有這般乖巧。
他伸出手,指尖還未觸到她便像燙到了一般縮了回來。
如果這是一場夢,一定會在碰到她的剎那醒來。
他只敢用目光描摹她消瘦了許多的臉頰,有些下限的眼窩,微微上挑的眼尾,蝶翅般的睫毛,失去血色的雙唇。
他甚至不敢呼吸。
良久,他終於鼓起勇氣,用指尖輕觸了一下她的手背。
只那輕輕的一觸,他身體裡的血液仿佛變成了岩漿,重新向胸膛中匯聚。
太陽在一堆冷灰中復甦,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燃燒。
他又能感覺到痛了。
錐心刺骨的痛,差點失去她的痛,在失而復得之後,終於變本加厲向他襲來。
他痛得躬起了背,幾乎喘不過氣來。
新生的太陽在他胸口緊縮,噴薄,灼燒,燒化了他的肋骨。
他跪倒在床前,湊到她耳邊,聲音喑啞,像是刮擦舊鐵器:「小丸,別睡了,該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