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甦醒

2024-08-30 22:21:25 作者: 寫離聲
  沈宜秋此時正躺在舟中打盹,小舟徜徉在一條永恆的河中。閱讀

  河水像雲,又像光,和煦的陽光灑在她額頭和眼瞼上,阿耶在煮茶,阿娘在作畫,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說著話。

  微風吹來夾岸楊柳、桃花和春草青色的氣息。

  她頭枕在阿娘膝上,渾身的骨頭像是泡在熱泉中。

  她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安心,只想一直隨波逐流,載沉載浮,一直到時間的盡頭。

  只有一樁事令她有些掃興。

  岸上一直有個聲音在喚她。

  阿娘道;「小丸,那人又在喚你了。」

  沈宜秋懶懶地把一方帕子蓋在臉上,懶懶道:「不理他。」

  阿耶問:「那是誰?」

  沈宜秋想回答,卻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含糊道:「就是一個人。」

  阿娘笑著將她臉上的帕子揭下來:「是個什麼樣的人?同阿娘說說。」

  沈宜秋將眼睛隙開一條縫,眼前是阿娘模糊的臉龐,嘴角有揶揄的笑意。

  沈宜秋把嘴一撇:「一個很無謂的人,煩人得很。」

  阿耶似乎很高興,興致勃勃道:「哦?怎麼個煩人法?同阿耶仔細說說。」

  沈宜秋想了想:「他不讓我好生睡覺,逼我跟他習武騎馬。」

  這回阿耶不高興了:「阿耶教你騎,用不著旁人教。」

  阿娘乜他一眼:「一邊看著爐子去,煩人。」

  那聲音又在「小丸小丸」喚個不停。

  阿娘道;「他似乎很急。」

  沈宜秋也叫他喚得有些難受,再也不能安心睡覺,便坐起身,去看阿娘方才畫的畫。

  阿娘畫的是靈州的桃園,一紙芳菲,似要灼灼燃燒起來。

  沈宜秋十分羨慕:「阿娘教我畫。」

  阿娘便將她摟在懷裡,把著她的手:「這樣起筆……學會了麼?」

  沈宜秋點點頭,她的手有些小,握筆也有些生疏,但畫的桃花已經有模有樣了。

  岸上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該起床了,你已經睡得夠久了。」

  阿娘道;「他好像快哭了。」

  沈宜秋心裡發堵。

  阿娘道:「真想見見小丸的心上人啊。」

  阿耶懾於阿娘的威嚴不敢說什麼,只是冷哼了一聲。

  沈宜秋矢口否認:「才不是。」

  阿娘不說話,只是笑。

  阿耶道:「小丸都說不是了。」

  阿娘道:「你懂什麼。」

  沈宜秋耳朵發燙,嘟囔道:「阿娘想看,那我畫給阿娘看。」

  她一邊說一邊提起筆,可筆尖剛落到紙上,卻畫不下去,她苦惱道:「我想不起來他的模樣。」

  阿娘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便再去看一眼吧。」

  阿耶走過來摸摸她的頭:「小丸去吧。」

  沈宜秋左右為難:「可是我想和阿耶阿娘在一起。」


  阿耶道:「我們一直在這裡。」

  阿娘也點點頭:「我們哪兒也不去。」

  話音未落,河水陡然變得湍急,小舟猛地一顛,沈宜秋驀地睜開眼,阿耶阿娘已經不見了。

  眼前模糊又昏暗,她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渾身上下都在隱隱作痛,骨頭像是散了架。

  她想抬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攢住了。

  方才在舟中聽見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聲音顫抖,又啞又沉,像是壓著一座山。

  隨著這一聲輕喚,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張了張嘴,只覺嗓子幹得冒煙,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尉遲越?」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她手背上。

  她一怔:「殿下你……」

  尉遲越別過頭去,瓮聲瓮氣道:「孤沒有。」

  沈宜秋剛彎起嘴角,連日來的記憶忽然湧上來,她心頭一凜,笑容頓時沒了蹤影。

  她掙扎著想坐起,但身上沒有絲毫力氣:「表兄和牛大叔……還有周將軍、謝刺史他們……」

  「別亂動,」尉遲越小心翼翼地將她按住,「表兄受了重傷,好在沒有性命之憂,周洵也救回來了。」

  沈宜秋的眼淚從乾澀的眼眶裡湧出來,尉遲越沒提謝刺史和牛二郎,他們定是以身殉國了。

  尉遲越一手摟住她肩頭,一手攢緊她的手:「他們的遺骸找回來了,靈柩停在刺史府中,待你好些,孤帶你去祭拜。」

  沈宜秋默然點點頭。

  尉遲越接著道:「靈州城失陷後不久便奪了回來,阿史那彌真被生擒。突騎施殘軍逃出城外,渡河時遇到涼州軍和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的親兵,邠州援軍也到了,是毛老將軍親自領的兵,前後夾擊,幾乎全殲。」

  沈宜秋剛醒過來神思仍舊有些恍惚,半晌才將這些話的意思弄明白,黯然道:「到底沒能守住……」

  尉遲越道:「別自責了,靈州城若是早破幾日,後果更難以設想。」

  這話並不能讓沈宜秋感到寬慰,她怔怔地躺了許久,這才道:「是殿下親自帶兵來的?太冒險了。」

  又看了眼他胳膊上纏著的紗布,見裡面隱約透出血,不由蹙眉:「殿下受傷了?」

  尉遲越憋了一肚子的火,見她傷心,沒來得及跟她算帳,不想她竟倒打一耙,頓時覺得一股氣血湧向喉頭。

  他強壓了下去:「太子妃可以捨身取義,孤便要坐視靈州百姓陷於水火?莫非孤就該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困?」

  沈宜秋有些氣弱,顧左右而言他:「這是哪兒?」

  尉遲越道:「這是雲居寺,寺主救了你,她發現你倒在一戶人家的後窗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不知所蹤,生死未卜的時候,他只求她能活著,找到她以後,他只求她能醒過來。

  只要她能安然無恙,讓他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然而眼下她醒過來了,連日的憂怖惶懼就難以一筆勾銷了。

  沈宜秋心道不好,那日她決心赴死,沖入火場,正要自戕,忽聽外面有人喊,太子領著援軍到了。


  她便即收了刀,可門口已經被著火的房梁堵死,她根本沒法出去,火勢越來越大,逼著她退到內室,好在淨房中有一缸水,她扯下袖子蘸了水,扎在口鼻上,然後用刀砍斷了後窗的窗欞,竭盡全力爬了出去。

  但是在火場中逗留,還是不免吸入了煙氣,跳窗逃出後,她只走了幾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再醒來就是在這裡了。

  照實說是不行的,她蹙了蹙眉:「頭暈,記不清了。」

  尉遲越早就大致猜到了來龍去脈,見她直到此時還不說實話,差點沒氣出個好歹,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紙已有些皺了,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這封信還給你。孤不曾看過,也永遠不會看。」

  沈宜秋目光落在他臉上,昏黃的燭火中,只見他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整個人憔悴得脫了相。

  她輕輕嘆了口氣:「易地而處,殿下也會這麼做的。」

  尉遲越叫她噎得不輕,又沒有辦法否認,她說的不錯,若是換了他也會回救靈州。若她不這麼做,也就不是他的小丸了,可是……

  沈宜秋又道:「殿下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尉遲越簡直想拂袖而去,又實在捨不得她,火只能往自己心裡燒。

  沈宜秋卻道:「殿下過來,妾有話同你說。」

  尉遲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略微靠近了些:「什麼話?」

  沈宜秋道:「請殿下再過來些。」

  尉遲越俯低身子,又湊近了些。

  沈宜秋抬起胳膊攬住他脖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目光盈盈:「這就是妾想說的。」

  尉遲越啞口無言,心道這女子可惡至極,不能就這麼算了。

  可他神智尚在負隅頑抗,渾身的骨頭卻似泡了酒,又酥又軟,沒有半點掙扎便一頭栽了進去。

  他把臉埋在她肩窩中,無聲道:「求你,別再離開我了。」

  沈宜秋醒了片刻,說了幾句話,便又乏了,尉遲越像她昏睡時那樣,用嘴哺了幾口水和米湯給她,便替她掖好被子:「好生將養幾日,城中的事不必擔心,一切有孤在。」

  沈宜秋點點頭,握了握他的手:「殿下也保重身子。」

  尉遲越在撫了撫她額頭:「知道了。」

  頓了頓道:「快點痊癒,我和你這筆帳還沒算完。」

  沈宜秋醒醒睡睡,養了四五日,終於可以下地,尉遲越便帶她回了刺史府。

  刺史府中豎起白幡,謝刺史的靈柩停在堂中,他的兄弟們還在趕來的路上,謝夫人帶著長子和長女守著棺柩。此外還有許多自發前來守靈的靈州百姓,烏壓壓的一片。

  尉遲越和沈宜秋並肩走進靈堂中,謝夫人帶著一雙兒女迎上前來行禮。

  短短數日,原本有些豐腴的謝夫人已經形銷骨立,與以前判若兩人。

  謝大郎紅著眼睛,緊抿著嘴唇,稚氣的小臉上已有了超乎年齡的沉穩和擔當。而謝大娘懵懵懂懂,不明白阿娘、阿兄和嬤嬤們為什麼要哭,阿耶為什麼一睡就不醒了。

  尉遲越和沈宜秋向謝家人行了禮,對著謝刺史的靈柩深深拜下。

  謝夫人惶恐道:「殿下與娘娘切莫行此大禮。」


  尉遲越道:「謝使君為社稷慷慨就義,這一拜當之無愧。」

  謝夫人忍不住抽噎起來。

  禮畢,尉遲越走到謝大郎跟前,從腰間解下自己的佩劍給他:「你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兒,當用此劍保護令堂和令妹。」

  謝大郎接過劍,大聲道:「是!」卻忍不住抽噎起來。

  尉遲越蹲下身,拍拍他的胳膊,柔聲道:「令尊會在天上看顧著你們,別怕。」

  謝大郎用袖子擦去眼淚,用力點頭。

  從堂中出來,兩人來到牛二郎和侍衛們停靈的廂房中。

  一一上香祭拜,沈宜秋停在牛二郎的棺柩前。

  棺蓋已經釘上了,她隔著厚厚的木板,輕輕叫了一聲「牛大叔」,眼淚便止不住往下落,洇濕了棺柩前的青磚地。

  尉遲越默默陪著她,半晌方道:「明日我便令人將他的靈柩送回慶州安葬,妥善安置其家人。」

  沈宜秋點點頭,在心裡道;「牛大叔,你放心,我們一定用曹彬的人頭告慰你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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