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飛霜殿,尉遲越登上輦車,便即向甘露殿行去。
到張皇后寢殿時,沈宜秋正趴在案上描花樣子,嫡母和女官秦婉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她的一邊側臉仿佛融化在了光里。
尉遲越仿佛一個剛從泥潭中爬出來的人見到一泓清泉,五臟六腑頓時舒泰了。
沈宜秋剛好畫到最後一筆,見他來了,便即撂下青玉筆管站起身。
尉遲越向嫡母行了禮,皇后道:「你母妃好些了麼?」
太子道:「多虧母后及時請陶奉御施救,眼下已無大礙了。」
張皇后皺了皺眉,瞥了眼太子妃,欲言又止道:「沒辦法的事,你勸著她些吧……」
尉遲越目光閃了閃:「是,兒子知道了。」
探身過去看沈宜秋描的花樣子,卻不是尋常花鳥,而是些奇異的草木和獸類:「這畫的是什麼?」
沈宜秋有些不好意思:「胡亂畫的。」
張皇后道:「上回你四姑母看見七娘送我那套香囊,眼熱得很,託了我來求一套花樣子。」
尉遲越端詳了一會兒,明白過來:「畫的是搜神記中的怪物和草木?這是巨靈,角馬,相思樹……」
張皇后笑道:「是了,你四姑母就喜歡這些。」
說罷對兩人道:「時候不早了,你們也早些回東宮吧,剛回京料你們事多,我便不多留你們用晚膳了。」
這不過是託辭,張皇后知道尉遲越剛聽說了何九娘的糟心事,料他也沒心思在甘露殿用膳。
尉遲越知道嫡母體諒他,也承她的情,便道:「東宮確實還有些冗務,改日再來陪母后用膳。」
沈宜秋也起身告辭。
兩人坐上回東宮的馬車,沈宜秋方才問道:「母妃怎的突然犯起心疾?」
尉遲越知她並非明知故問,她方才出了飛霜殿便去甘露殿,張皇后不愛在背後道人是非,她治下謹嚴,甘露殿的宮人黃門也不會搬弄口舌,故此沈宜秋無從得知何婉蕙的事。
張皇后為人正直,倒是給尉遲越出了道難題。
他遲疑片刻,還是硬著頭皮道:「聖人臨幸了何婉蕙。」單是說出這句話,他又起了層雞皮疙瘩。
沈宜秋也十分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怎會如此……」
去歲在驪山,她看得出皇帝很喜歡何婉蕙,否則也不會譜曲相和,又贈「鴛鴦於飛」琵琶。
但昨夜還要賜婚給兒子,今日便臨幸,何況還有姨甥共事一夫這一節……她知道皇帝昏聵,但胡天胡地到這個地步,還是始料未及。
她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上輩子何婉蕙沒少給她添堵,但見一個女子被強迫,總不是什麼舒心的事。
尉遲越觀她神色,便知她與自己一樣想岔了,捏了捏眉心道:「是何婉蕙主動邀寵。」
沈宜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能感嘆一聲:「啊。」
這樣一來倒是說得通了,何婉蕙這人才智能為和見識都有限,偏偏志存高遠,又特別豁得出去,上輩子在尉遲越的靈堂里,她敢當著一干宗室和重臣的面尋死覓活,可見膽識過人。
如今在太子這邊受挫,一氣之下做出這事倒也不稀奇——畢竟天底下能壓太子一頭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了。
尉遲越本以為小丸聽說是何婉蕙主動,會如他一般震驚,誰知她神色淡淡的,似乎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隨即明白過來,小丸自不像他這般心盲眼瞎,定然早就清楚何婉蕙的品性為人。
可她兩輩子從未在他跟前說過一句何婉蕙的不是,甚至到了此刻,也未見一絲幸災樂禍。
他不禁緊緊扣住沈宜秋的手。
何婉蕙的父母親人雖不堪,至少還是疼愛女兒的,便是賢妃也不能說對這外甥女毫無溫情。
可小丸呢?她自從父母亡故,便由厭惡她的祖母教養長大,身在沈家那樣爛到根的腌臢地方,僅有的溫情來自舅父一家,可祖母還不許她與舅家來往。
她全憑自己的力量,從有毒的土壤中掙扎出來,迎著風刀霜劍,長成了凜冬不凋的松柏。
越是了解她,他便越是欽敬她,也越明白她的難能可貴。
想起上輩子他竟因為偏見和自以為是錯過了那麼好的小丸,便如有萬千蟲蟻一起齧咬他的心。
好在蒼天眷顧,又給了他這一世。
……
皇帝與何婉蕙兩廂情願,郭賢妃便是哭出一條江河來也無濟於事。
她的眼淚不管用,因為如今有了比她更清澈的眼淚。
她引以為傲的好顏色也不管用,因為外甥女比她更美,還年輕。
往日她裝病便能引來皇帝噓寒問暖,如今真的得了心疾,皇帝連看都不來看一眼,第二日便帶著新得的寶貝回驪山去了。
郭賢妃盛寵二十年,終於嘗到了失寵的滋味。
張皇后在她得寵時不曾嫉恨她,在她失寵時也不會去落井下石,別人可就沒那麼寬厚了。
便是看在太子的顏面上不敢把話挑明,可後宮裡的妃嬪哪個又是吃素的?單是含沙射影、綿里藏針地刺兩句,也夠郭賢妃一番生受了。
她被氣出的心疾就此扎穩了病根,三不五時便要犯一犯。
尤其是聽德妃、淑妃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何婉蕙如何得寵,她的心疾便要發作一番。
……
雖說賢妃與外甥女共事一夫的消息不脛而走,但面子上還得抹平了才行。
何況皇帝前一日還當著眾臣的面要給兒子賜婚,口口聲聲「成人之美」,隔天就成了自己的美,著實說不過去。
與賢妃那層姨甥關係,也有些尷尬,偏偏賢妃生了兩個皇子,其中一個還是太子,廢她是不能夠的。
可皇帝哪裡忍心讓心愛之人就這麼沒名沒份地跟著自己?
與何家密議了一回,總算議出個折衷的法子:何家長房有個早夭的女兒,行七,年歲與何婉蕙相當,她便頂著何七娘的名頭入宮,算作是何家長房之女。
如此一來,名義上與賢妃便不算姨甥,雖說是欲蓋彌彰,好歹算層遮羞布。
何家三房心裡不樂意,自家女兒得寵幸,明面上卻要算作侄女,往後有什麼好處還得讓長房分一杯羹,可形勢所迫也是無可奈何。
幾日後,冊封詔書終於下來,何家長房行七的小娘子「器懷明淑,內守恬淡」,冊為昭媛。
郭賢妃得知此事又狠狠地發作了一回,陶奉御施了三天的針才好轉。
……
尉遲越再見到何婉蕙已是十日後的事,表妹已搖身一變成了何昭媛。
他去華清宮與皇帝商定獻俘之禮,從殿中出來,便看到一身華服的何婉蕙坐在步輦上,在一大群宮人、黃門的簇擁之下緩緩行來。
她乘坐的這駕步輦是皇帝的,一身裝束也大大逾制,何婉蕙上輩子不敢如此逾禮越份,雖愛使小性子,大面上沒什麼大差池,卻原來也是看人下菜。
尉遲越不由蹙了蹙眉。
何婉蕙見他面沉似水、臉色不豫,卻是會錯了意。
她心中止不住得意,可除了大仇得報的暢快之外,不免還是有幾分失落。
皇帝雖寵她,比起俊美英朗的年輕太子,總有幾分不如。
眼看著太子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經過,不由心潮澎湃,頭腦一熱,命黃門停輦,扶著宮人的手下了輦車,對著太子的背影道:「表兄留步。」
尉遲越停下腳步,轉過身,淡淡道:「何昭媛有何見教?」
何婉蕙將他的冷淡當作了嫉妒,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道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般模樣,輕易得來的便不知珍惜,待失去後方才追悔莫及。
她向身邊的宮人黃門道:「你們先退下。」
「不必,」尉遲越冷冷道,「何昭媛有什麼話便直說,不可對人言的話也不必對孤說。」
何婉蕙悽然一笑:「表兄說過,無論如何我們兄妹的情分都不會變……」
尉遲越打斷她:「孤念你我是表兄妹,今日才願意站在這裡。」
何婉蕙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表兄如今也要像世人一般唾棄阿蕙麼?阿蕙一個身如飄萍的弱女子,能怎麼辦?」
尉遲越萬萬料不到她到了這種地步還說這種話,只覺她不可理喻:「你莫非還想說自己是被迫的?」
何婉蕙扶了扶雲鬢:「表兄一定也覺得阿蕙攀龍附鳳,可是表兄可曾想過,阿蕙為何會變成這樣?打小阿耶阿娘便說我在姊妹中生得最美,又最聰慧,定要出人頭地。在我年幼懵懂時,阿娘便帶我入宮見識何為富貴,何為人上人的日子……」
她輕嘆了一聲:「若是不入宮,我頂著個克夫的名頭,能嫁什麼樣的人家,表兄不知道?我哪裡比旁人差,憑什麼將就?表兄要說阿蕙攀龍附鳳也行,可阿蕙自小受這教養,並不知道別的活法,又能如何?」
尉遲越道:「你已不是三歲孩童,也算飽讀詩書,難道分不清是非對錯?你既知道父母如此教養不對,又為何自覺自愿往錯的路上走?」
他頓了頓道:「你可以將責任全都推卸給旁人,但這一生是你自己的,惡果也是你自己的,教你的人並不會替你擔著。」
何婉蕙收了淚,漲紅了臉,氣得直哆嗦:「表兄此言甚是無理。什麼叫惡果?阿蕙如今好得很,聖人待我百般寵愛,我要什麼便有什麼,活了十幾年還從未如此開心自在過。」
尉遲越本來對何婉蕙還有些怒其不爭,如今見她如此,連這點惋惜之情也煙消雲散,點點頭:「孤言盡於此。」
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