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臉上看不出很明顯的表情,聲音也顯得沒有溫度,只剩下病弱中殘喘之氣:「謝丞相這是要逼朕嗎?」
謝如雅嚇得趕緊俯下身子,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臣不敢。」
接下來,是死寂一般的沉默,殿內落針可聞。
君臣倆幾乎能聽見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
時光仿佛也就此凝滯不前,化成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逼得謝丞相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
良久,他額頭的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喜鵲登枝厚絨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皇帝似在閉目養神,許久許久,終於說了一聲:「愛卿起身吧。」
他睜開眼,淡淡地看著謝如雅艱難地起身,也不命人攙扶,只輕咳了一聲,道:「丞相和田將軍先商量出個方案,與眾卿家商議後,再來呈明吧。」
謝如雅欠身應了聲:「是。」
皇帝眉頭緊蹙,不耐煩地擺擺手:「朕累了,丞相跪安吧!」
謝如雅答應著,恭謹地退出了寢殿。
回到內閣議事廳,孫河、孫允良、田瀚國和寧北侯等人早已在那兒候著了。
他們見謝丞相來了,忙起身圍到他身邊,一個個神情急切,等著他傳達聖意。
謝如雅蹙著眉頭,忍住膝蓋的疼痛,撫須沉吟道:「陛下讓我和田將軍商量個方案,再與諸位大人商討。」
右丞相想起之前在朝堂之上,自己因魏凱旋戰敗而成為眾矢之的,便心有憤憤。
他咬了咬牙,厲聲道:「那,那戰敗的將軍們,該如何處置?」
謝如雅瞠目,訝異地盯著他的眸,怔了好半晌,這才冷笑道:「孫丞相想怎麼處置?」
孫河被他瞧得渾身都不自在,只好硬著頭皮道:「自是按軍法處置。」
眾人大悍,都覺從未見過如此自私卑鄙之人。
之前孫河任御史,還曾因力諫皇帝,不讓陛下重用雲貴妃外戚,逼的皇帝都下不來台,在朝中頗有忠正直諫之名。
如今看來,此人慣是沽名釣譽之輩,只因大周朝素有祖訓,不可殺諫臣,所以他才敢行此大膽之事,為自己博取美名。
崔然再也忍不住,闊步走到他面前,雙目脹紅,大聲道:「諸將力戰而死,沒有貪生怕死,望風而逃。」
「明知是死地卻仍舊死戰不退,不畏懼,不屈服,為國盡忠,即便敗了,也無愧為國之烈士。」
「撫恤封賞,尚且不及,怎可輕言處置?」
孫河被他一番逼問,氣得差點暈厥。
他惱羞成怒,拂袖而起:「崔子期,你不過一介小將,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
田瀚國大怒,吼道:「子期不行,那我呢?!你當初非要讓魏凱旋做主帥。」
「我們都曾力諫,至少讓楊北征老將軍為監軍。你可有聽進去?!」
「如今造成這等慘事,你居然將責任全推給魏將軍,魏將軍雖難逃敗軍之罪,但他畢竟為國戰死,轟轟烈烈,雖敗猶榮!」
「家屬,怎麼就不能得到豐厚撫恤?」
孫河被這一頓斥責,弄得里外不是人,臉面更是丟到了爪哇國。
他眉眼一轉,大聲譏諷道:「驃騎大將軍好大的官威,當初你怎麼不跟陛下請命,自己去做主帥?又何至於發生如今這等慘事?」
「你以為本將軍不想嗎,還不是……」
眼看田將軍要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崔然馬上截斷他的話頭,朗聲道:「還不是你步步緊逼,說田將軍不給屬下將領機會,只想獨攬兵權?!」
孫河被懟得無話可說,只好「哼」一聲,轉身走出議事廳。
他還沒走到門口,謝丞相叫住他:「孫右相留步,撫恤將士的事情,陛下雖未明言,但也刻不容緩。」
「你還是留下吧,待事情了了,你,我還有田將軍,要一道去陛下面前呈明方略。」
孫河冷笑:「有你們就夠了,還要我作甚?」
允良見局面不好看,再鬧下去,反而不利於事情的處理。
他忍著氣,勉強堆起笑臉朝孫河道:「右相大人,內政乃您的職權所在,怎可假託旁人呢?您還是坐下吧。」
說完拉著孫河的袖子,把他牽回剛才他坐著的椅子上。
孫河找回些臉面,冷哼一聲,嘴角抽了抽,道:「那你們想怎麼樣?」
崔然臉色鐵青,竭力壓抑住自己,才忍住沒說話。
謝丞相知道外甥因之前的戰友死傷殆盡,心緒不平,便吩咐道:「子期,你先回去休息吧。」
崔然咬牙,咽了口口水,低下頭道:「是。」
迦葉軒。
暮色掩映,有烏鴉撲稜稜驚飛起來,縱身飛向遠樹。
秋日的風仿佛分外陰冷些,天色越發暗了。
那烏黑的半面天空,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漸漸擴散得大,更大,一點點吞沒另半面晚霞絢爛的長空。
孫希見崔然臉色不好看,便摒退了抱夏等丫鬟僕婦。
她靜靜靠在他的懷裡,榻邊高杌上,小小一尊掛耳薰香爐里焚著百合花蜜香,煙霧裊裊升起,散開如霧。
崔然伸手輕輕一撩,那煙就散得失去了形狀。
他輕聲道:「希兒,之前我應該拼死向陛下請命去西夏抗敵的,是不是?」
孫希聞言驚得直起身,盯著他,心酸道:「即便,即便你能不理會陛下對你的猜忌。」
「你也無法保證,你去了,敗局就會扭轉呀。」
崔然眸光一陣黯然,眼中的痛苦,揮散不去。
孫希見他這麼痛苦,心下不忍:「我知道你心裡內疚,不好受。」
「你為他們家人爭取優厚撫恤,已是盡了同僚之義了。」
崔然深吸了口氣,頹然道:「我還是顧忌太多,是我的錯。」
孫希柔聲勸慰:「這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錯。」
「你據理力爭又如何?你自我請命又如何?」
「陛下已對我們起了殺心,他是不會改變他的決定的。」
「如果讓你再立功,那他就更難除掉你了。」
話音剛落,窗外忽然一聲雷鳴。
她嚇得蜷縮進男人的懷裡,手腕上的一串金鐲嚦嚦地響,房中的輕煙也似跟著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