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進了前殿,便見董紹站在殿外,隱有不忿之色,似乎是想要進諫勸說,心頭便升起三分不快,到底還是忍下,喚他進殿,先自開口道:「先前那道旨意,是朕考慮不周,婦人愚昧蠢鈍,朕何必與她計較,就此作罷吧。」
董紹聽得眉頭一松,卻不曾就此罷休,一掀衣擺,跪地勸道:「陛下,鎮國公父子戰死沙場,士卒哀之,沈家只留了一個孤女,只能加恩安撫,不能再加苛責了!武將們再三請求陛下徹查此案,不僅僅是為還鎮國公一個公道,也是為了昌源城內的十萬將士,為了被柔然劫掠的百姓啊!您在此時議和,又以鎮國公的遺孤和親,消息傳到邊關,將士們只怕即刻就會譁變!」
「董侍中,」皇帝聞言作色道:「你這是在教朕做事嗎?!」
「臣不敢。」董紹面色稍緩,口中稱罪,卻還是道:「陛下,昌源戰敗,是因內賊作祟,而非將士之責,重整旗鼓之後,未嘗不可一戰,現下朝廷與柔然議和,反倒傷了軍心,而和親之事,更是斷斷不可!」
「退一萬步講,」他苦勸道:「即便是以陛下的公主和親,也比鎮國公的孤女要好啊!」
「朕的女兒是金枝玉葉,怎麼可能嫁到那種蠻夷之地?!」
皇帝斷然拒絕,怫然不悅道:「沈平佑忠君體國,一片丹心,他的女兒自然也知道為君分憂,為國盡心!」
「再則,」他略微柔和了語氣,道:「朕也知道此事不妥,卻也無計可施,難道真叫大夏以中國之體,而向柔然蠻夷稱兄?豈不可笑!」
董紹急道:「陛下,你——」
這話還沒說完,便被匆忙趕來的內侍打亂了:「陛下,出事了!」
皇帝見這內侍如此慌亂,心下愈加煩躁,猛地一擊桌案,道:「怎麼了?!」
那內侍慌忙道:「沈夫人將傳旨的內侍趕走之後,便令人往酒肆中去置辦酒肉,道是寧死也不願叫女兒和親柔然,要與府中人吃斷頭飯,以此話別。沈家之內兵甲聲不絕於耳,想是做好了殊死一戰的準備,還有些遊俠浪人往沈家去助威,金陵物議如沸,士子們更是激憤異常,要到宮門前去靜坐示威……」
「反了反了!」皇帝好容易降下的怒火驟然升起:「他們這是要造朕的反嗎?!」
內侍兩股戰戰,不敢作聲。
董紹卻趁機道:「陛下也應知哀兵必勝的道理,沈家府兵於金陵,固然是滄海之一粟,然而京師起刀兵,斬殺忠臣家眷,陛下的百年聲望,又該如何?今日見百姓與士子們激憤異常,便可知和親斷不可為,更不必說事態一旦擴大,邊關便會譁變之險,陛下,三思啊!」
「他們這是在要挾朕,是在威逼君上,若是誰都學這一套,那還得了?!」
皇帝臉色青白不定,半晌過去,方才咬牙道:「林氏狂悖失禮,此事朕不與她計較,也希望她好自為之,而和親之事,無可更改!叫馬暉往沈家走一遭,好生勸勸榮安郡主,叫她擦亮眼睛,不要拿鎮國公的身後事開玩笑!接旨之後,便早些進宮來謝恩吧。」
他所說的馬暉,也是朝中極力鼓吹議和之人。
董紹聽得皺眉,還想再說,內侍卻已經近前,客氣而不容拒絕的將他往外請,董紹心中頓生失望,長嘆口氣,頹然離去。
……
老管家從外邊回來,身後還跟著幾十個精壯漢子,燕琅遠遠看見,心下微奇,近前去聽老管家解釋原委,斂衣施禮道:「諸位大義,我再次謝過。」
諸遊俠連忙回禮,口稱:「不敢。」
已經到了傍晚,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院子裡,照的人心裡頭也跟著亮堂起來。
林氏站起身來,看著滿園府兵遊俠,眼眶不禁發燙,舉杯道:「今日諸君在此,便是沈家的恩人,我與靜秋,以杯中酒謝過諸君盛情!」
眾人起身謝過,舉杯致意之後,仰頭一飲而盡。
菜餚是熱的,烈酒是熱的,人心也是熱的。
燕琅斟了杯酒飲下,心頭不覺得擔憂,反而有些快活,與林氏對視一眼,神情中皆帶了三分笑意。
而馬暉,便是在這時候,帶了皇帝旨意,抵達沈家門前。
「不見。」燕琅聽聞此人乃是議和派的肱骨,便斷然拒絕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與他沒什麼好說的。」
僕從應了一聲,快步出去,將這話講與馬暉聽。
馬暉只聽人講,說沈家人就跟吃了槍藥似的,連皇帝的特使都給懟出去了,原本還以為是那內侍怕擔責任誇大其詞,哪知真到了沈家門口,才知道那內侍其實一點都沒誇張。
他向來鼓吹議和,自然與主站的沈平佑不睦,現下被攔在外邊,臉上便帶了三分冷笑,軟中帶硬道:「勞煩告知郡主,我帶了陛下的旨意來,鎮國公的棺槨即將抵達京師,難道她連這個也不在乎了嗎?」
侍從回去傳話,林氏當場便冷了臉:「他這是什麼意思,拿老爺的屍身要挾咱們嗎?」
府兵們聽到侍從回話的內容,面上皆有怒色,只是礙於軍規,未曾有人做聲,幾個剽悍遊俠卻擊案道:「欺人太甚!待某家去與他分說!」說完,便提刀起身。
燕琅見狀淡淡一笑,亦起身道:「我與諸位同去。」
說完,又向林氏與其餘人道:「咱們意氣相投,在此共飲方才酣暢淋漓,不必叫旁人來掃了興,諸君盡情歡飲,我稍後便至。」
眾人見她心意已決,又有府兵遊俠隨從,自無不應。
天色已經有些黑了,燕琅提了盞燈,快步往府前去,人到了地方,便見門口處站著個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只是眉宇間隱藏著幾分譏誚,叫人看得心下不喜。
燕琅猜到那人便是馬暉,走上前去,果然見他近前施禮道:「馬暉見過榮安郡主。」
燕琅淡淡點頭,道:「馬大人因何而來?」
馬暉道:「是為天下百姓而來。」
燕琅波瀾不興道:「這從何說起?」
「天下苦於戰事久矣,對外征戰在國庫支出中所占的比重也越來越大,百姓更是民不聊生,妻離子散,而那些愚鈍武夫,竟還在叫囂著開戰,」馬暉侃侃而談道:「大夏現在國庫空虛,民心不穩,實在不宜再開戰禍,不如與柔然議和,休養生息,以圖後效……」
「哇!」系統噁心道:「我去年買了個表,送他吧!」
燕琅反倒淡淡的,向馬暉道:「所以呢?」
馬暉不意她反應這般平淡,眉頭皺起,道:「鎮國公為國捐軀,其忠烈天地可鑑,郡主身為鎮國公之女,言傳身教之下,難道不知為國分憂嗎?!」
「你也知道我父親忠烈,天地可鑑?」燕琅反問道:「既如此,怎麼不見你上表請求陛下徹查昌源城延誤軍機,以至戰敗一案?」
馬暉臉皮為之一抽,惱羞成怒道:「一方是個人得失,一方是家國大事,自是應當大局為重,鎮國公若在,想必也不願因一己私事,而攪擾的朝臣不安!」
燕琅聽得笑了,又道:「馬大人這樣正義凜然,為國為民,那我也給你一個機會。和親柔然、救國救民的美差就送給你家女兒了,可好?不知你家中有幾女?算了,一起送過去吧。」
「這,這如何使得!」馬暉臉色漲紅,結結巴巴道:「柔然使臣求的是郡主,並非我家女兒,更不必說我家幾女蒲柳之姿,難與郡主相提並論……」
燕琅冷笑一聲,先前抑制住的怒火瞬間爆發出來,她掄起巴掌,一下下扇在他臉上:「原來你也知道使不得!原來你也知道心疼女兒!原來你也知道嫁過去沒什麼好下場!」
接連三個巴掌,打的又快又狠,馬暉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便踉蹌著跌倒在地。
燕琅抬起一腳,將他踹下台階,看他跌個四腳朝天,這才走到他近前去,一字字道:「你知道柔然兵是怎麼虐殺邊民,糟踐大夏女人的嗎?你知道這十餘年來,邊境線紋絲未改,是誰在咬牙堅持嗎?!」
馬暉為之所攝,下意識以手撐地,狼狽後退,燕琅走上前去,一腳將他踹的更遠:「要不是那群你看不起的武夫咬著牙堅守邊境,你娘你老婆你那群姬妾,還有你家裡如花似玉的女兒,早叫柔然兵乾的腿都合不上了!」
馬暉向來以端方君子自詡,何曾聽過這等污穢之語,顧不得身上劇痛,怒斥道:「滿口胡言,不堪入耳!」
「馬大人,你只是聽呢,就受不了了,卻不知道有多少人親身經歷過這樣的噩夢!求和求和求和,你膝蓋上是不是缺了塊骨頭,不跪著就難受?」
燕琅冷笑道:「對於國事一無所知,卻打著憂國憂民的幌子上躥下跳,指手畫腳,你這樣的人,真該死!」
幾個遊俠知曉皇帝打算叫鎮國公的孤女和親,心下已是大為不忿,今日見了這皇帝使節,方才知世間竟有這等厚顏下作之人,大步近前,怒道:「休養生息?柔然難道便叫你休嗎?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你們苟延殘喘,卻不知害了多少百姓!金陵的歌舞昇平之下,又有多少斑斑血淚?!」
「我們這些粗人,尚且知道這道理,枉你讀聖賢書,竟不明白!簡直可憎、可恨!」
幾人說到此處,義憤填膺,「嗆」的拔刀出鞘,便要取這酸儒性命。
馬暉見狀大驚失色,倉皇往外逃竄,忽的想起來意,忙叫道:「郡主,難道你連鎮國公的身後事都不在意了嗎?!」
他道:「明日鎮國公的棺槨,便要抵達京師了!」
這就是沈平佑心心念念效忠的君主啊,燕琅心裡忽的有些悲涼。
沈平佑死後冤屈不得伸張也就罷了,連他的屍身與死後安寧,都成了皇帝用來討價還價的資本。
世間竟有這樣荒唐的事。
「不要了,叫陛下留著吧。」
燕琅心下發冷,卻笑道:「父親活著的時候都沒人在乎,說害死便害死了,現下又何必在意一具屍身?你去回稟陛下,他想怎樣便怎樣,鞭屍也好,分屍也罷,挫骨揚灰也好,都跟沈家沒關係了。」
馬暉見她如此決絕,不禁為之一怔,呆滯半晌,卻還是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父親會明白我的,」燕琅道:「他若是知道女兒為了保全自己屍身而嫁給殺父仇人,遭人踐踏羞辱,九泉之下,不知會如何痛心。」
馬暉臉上情不自禁的浮現出一抹愧色,但也只是一閃即逝,他從地上爬起來,訥訥道:「我,我會向陛下陳明郡主心意。」
「《尚書》中講:『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然而陛下對外卑躬屈膝,對內威逼脅迫,卻叫我看他不起。」
馬暉聽得變了臉色,食指哆嗦著指著她,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燕琅恍若未見,從容道:「請馬大人給陛下帶個話,和親之事,我斷然不會應允,不必再叫人來勸了。他若是覺得沈家悖逆,罪該萬死,只管派禁軍來抄家滅族,沈家自將死生一擲,背水而戰。若生,固然是好;若死,也堂堂正正,含笑九泉。如若他既想將沈家人千刀萬剮,又礙於物議人心、邊關將士而不敢動手……」
馬暉厲聲道:「又該如何?」
燕琅道:「三日之後便是大朝議,如果他敢,便叫人來傳我去,當著滿殿公卿的面,是非曲直,自可分明!」
馬暉臉色忽青忽白,半晌過去,忽的一哂:「從沒有女人登上過朝堂,郡主,你真是異想天開……」
燕琅輕蔑的看他一眼,道:「從我之後,便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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