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傳來的消息很快印證了沈令蓁的猜測。
太子自當日在垂拱殿嘔血以來,病情急轉直下,數日間始終臥床不起,意識混沌。
但皇帝並未太當回事,從頭到尾就沒去東宮瞧過一眼。一則因這種情況,從前便在太子身上發生過不少次,結果都是化險為夷,二則太子以死諫的方式忤逆了他,他這天子的台被拆了,人還在氣頭上,打算好了冷待太子,只等太子主動來求饒,自然不肯屈尊下駕。
只是皇帝也沒料到,這一置氣,到了今日中午,卻得到了太子病危的消息。東宮的宦侍說,太子怕是不行了,正強撐著一口氣,期盼能夠見父皇一面。
皇帝匆匆過去,卻還是晚了一些。
東宮的宮人跪了一片,太子在床榻上咽了氣,垂在身側的手掌心裡,躺著一把破舊發黑的長命鎖。
這是太子剛出生的那年,皇帝請匠人給他打制的。
那年的皇帝還不是皇帝,只是前朝的大將軍,這長命鎖當然也沒資格使用金制,而是粗糙的銀制,保存到現在早已腐朽不堪。
可就是那麼一把看起來普普通通,破破爛爛的長命鎖,卻讓皇帝驀然止步於太子榻前,不敢再近一步。
那些埋藏於記憶深處,許多年不曾回想起的歲月,在皇帝的心底翻江倒海似的湧現出來。
曾經的將軍府並不富裕,沒有那麼多金銀財寶,珠玉美人。
曾經的趙家人丁也很簡單,沒有那麼多兒孫同堂。
曾經的他不像如今這樣坐擁萬里江山,而在替別人搏命打天下,鼓角聲一響,即便夜色正濃,也要滾下睡榻,穿起盔甲,提上刀槍。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以為這些記憶,會讓他感到厭棄、鄙夷、不堪。
可在看見這把長命鎖的一瞬間,他的眼前卻浮現出了當年將軍府長得最茂盛的一棵梨樹,那時的髮妻抱著兒子坐在鞦韆架上,他在後邊推著鞦韆,看白梨花落了他們滿頭。
皇帝定定地望著這把長命鎖,忽然問:「府上那棵梨樹還在嗎?」
四面宮人黑壓壓跪了一片,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皇帝恍然明白過來,這世上最後一個能夠聽懂他這句話的人,今天也走了。
「只有朕了……只有朕了……」他自顧自重複著這句話,在人群中瞧見嫡孫的身影,問道,「太子有沒有留話給朕?」
趙羲紅著眼睛跪在床邊,膝行上前道:「回皇祖父的話,父親說,若是他等不到您,便讓孫兒替他給您磕三個頭,感念與您父子一場。」
趙羲說著,認認真真大拜下去,叩了三個響頭。
皇帝愣了愣:「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
沒有勸諫,也沒有一字一句涉及利益的遺願與交託。他的兒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只是在感謝他的生養。
這臨終一言,不經政治色彩的雕飾,簡單得正如最初牽絆起他們父子的這把長命鎖一樣。
皇帝緩緩地轉過身,邁著歪斜的步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東宮,瞧著那一眼望不見底的漢白玉天階道:「朕的梨樹呢?朕的梨樹呢……」
——
太子薨逝,雖非國喪,皇帝卻忽然罷朝,深居於福寧殿一步不出,不理政事,甚至對外連一句交代也沒有。
朝堂上亂了套,四皇子趙珣「挺身而出」,領著一群朝臣,到福寧殿懇請皇帝節哀順變,儘快回朝。
皇帝誰也不見,隔著一道門,拋了枚監國玉印出來。
大概意思是,都別來煩他,有什麼事情,就先拿這玉印去處理吧。
趙珣領受了玉印,表示自己定不會辜負聖上期許,開始風風火火地代理朝政。
但太子的薨逝與皇帝的閉關到底給眾朝臣心底添了把寒意,趙珣這一腔熱情並未能夠緩和朝中蕭條的形勢。
除了暗中竊喜的趙珣一黨外,整個汴京朝堂都陷入了低迷。老天也恰在此刻來應景,下起了連綿不斷的秋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霍府里,霍留行腰傷未愈,腿寒又犯,而沈令蓁近來本就在用藥祛除體內寒氣,也怕這又濕又冷的天氣,夫妻倆便都趁老皇帝不找事,好好地養精蓄銳,暫時沒去操勞外邊的事。
不過這事情大多長了腳,總會自己找上門。
趙珣監國的第四日夜裡,霍府的偏門來了一位貴客。正是本該在宮中為太子守靈的趙羲。
霍留行對此並不意外。
自太子薨逝那日起,他就在等這一天,瞧見那十四歲的少年裹著斗篷喬裝前來,十分自然地避開耳目將他迎進了書房,好像兩人本就有約。
沈令蓁在旁斟了熱茶,遞給風塵僕僕,眼睫還掛著雨珠的趙羲:「小殿下請用茶。」
趙羲點頭接過,一言不發地捧著茶盞,像在取暖,半晌後才抬起頭:「霍將軍見我來,似乎並不意外,是已經等我很久了嗎?」
沈令蓁發現,比起皇家獵場那日,趙羲瘦了不少,但精神氣卻一點也沒頹散,此刻望著霍留行的一雙眼睛目光炯炯,並無狼狽憔悴之色。
霍留行朝他點點頭:「的確有幾日了,微臣還在想,若是小殿下始終無法抽身,該如何幫您一把。」
趙羲笑了笑:「霍將軍料事如神,既然如此,應當也知道我為何而來了。」
「自然是為皇位。」
趙羲有些意外他如此直截了當,稍稍愣了愣。
「小殿下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微臣以為,這樣開門見山更好一些。」霍留行解釋。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趙羲神情肅穆,稚嫩的臉配上這麼一副表情,顯得很是彆扭,「如霍將軍所言,我要完成我父親的遺願,坐上大齊的皇位,我今日來到這裡,正是想與霍將軍商談此事,希望你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霍留行笑了笑:「是太子殿下生前交代您來找微臣幫忙的嗎?」
趙羲點了點頭。
太子臨終那天,其實根本沒有強撐著一口氣在等皇帝。他沒有什麼要與皇帝說的,所有的交代早就已經給了趙羲。
死諫過後,他自知這場病發得厲害,比起用藥僥倖熬過去,繼續殘喘,不如拿命最後給趙羲鋪一條路,所以回到東宮後便暗地裡減少了藥劑的用量。
籠絡人心這事,一定要趁熱打鐵。他若在這個關頭,因死諫而發病亡故,底下的朝臣必將更加動容於他的恩義,從此後唯趙羲馬首是瞻。
且皇帝對他這個嫡長子,顯然還有幾分情誼在,否則也不會因為他的死諫便當真放過了那麼多官吏,所以他不僅要死,還要製造一場令皇帝自責內疚,抱憾終生的死。
那把長命鎖,那三個響頭,那所謂沒等到的最後一面,全都是算計。
詩說世人「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其實並不全對。有時候,回不來的舊人才會叫人痛心疾首地惦記。
死亡是抓住人心最好的辦法。
只要死在最美好的時刻,活著的人,磕破了腦袋也永遠爭不過死人。
霍留行說:「太子殿下用心良苦,微臣亦深感觸動,但這份觸動雖讓微臣今夜冒險迎了小殿下入府,卻未必讓微臣願意逆勢而為,傾力支持您這一樁危險的大業。小殿下還未成年,如今朝中又是四殿下在監國理政……請恕微臣直言,微臣怎麼瞧,這皇位似乎都輪不著您來坐。」
趙羲堅定地搖了搖頭:「霍將軍此言差矣。皇祖父此番閉關,雖的確有痛心於我父親的原因,可更多的,卻是在藉機觀察朝堂的形勢。四叔越是乘虛而入,皇祖父便會越不喜他。這監國理政的權,皇祖父能給,也能收回,並不說明什麼。」
霍留行的眼色漸漸鄭重起來:「那您說說,您接下來打算如何做?」
「便讓四叔繼續如此鋒芒畢露,我則安分守己,不爭不搶,以退為進。一旦抓著四叔的把柄,皇祖父必將放棄立他為儲的打算,轉而考慮我。」
「既然小殿下已經盤算清楚,微臣好像也沒什麼能做的了。」
趙羲搖搖頭:「父親為我鋪好了路,讓皇祖父立我為儲並不難,難的是,我猜四叔絕不會善罷甘休,來日或將作出魚死網破之舉。到時汴京若有一戰,便要請霍將軍全力支持於我。我知霍將軍不做無利的買賣,我願在此以我父親之名起誓,只要我最終順利登基,必讓霍將軍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
霍留行沉默片刻,摩挲著手指笑了笑:「這個提議,聽起來倒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