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羲離開霍府後,便如他所說的那樣以靜制動,回到宮中安安靜靜給太子守靈,全然不關心、問及立儲之事。閱讀
皇帝也似仍舊沉浸在喪子之痛中,打不起精神來考慮這些,過了好一陣才重振旗鼓,回到朝堂,不過這一回來,卻像忘了儲君空缺一事,始終對此未置一詞。
換作和平時期,或者皇帝尚且年輕健康的情況,儲君缺了也就缺了,但大齊剛剛歷經戰亂,朝堂形勢也十分動盪,皇帝又年事已高,這下子,朝臣們心中難免有些擔憂。
只是太子到底屍骨未寒,當即冊立新任儲君,未免惹親者傷心,考慮到皇帝好不容易走出福寧殿,大家也就眼觀鼻鼻觀心地順著他,不曾提及此事。
日子一久,群臣忍著不催促,四皇子黨卻有些沉不住氣了。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皇帝閉關那幾天,趙珣風風光光監國理政,嘗著了甜頭,如今皇帝收回了大權,且也並未對他前陣子的表現多作褒獎,他這心裡自然不是滋味。
如此由秋入冬,距離太子薨逝過去整整三月的時候,四皇子黨終於開始發聲,上奏請求皇帝及早冊立儲君。
皇帝聞言,滿面憂傷地倚靠在龍椅上,蕭瑟地說,太子才走了多久,此事容後再議。
趙珣手下的幾個官員便開始講大道理,說儲君之位關乎國本,不止是家事,更是國事,太子生前心繫社稷,在天有靈,必然也不願見大齊國本動搖,請皇帝務必慎之重之。
皇帝一臉「朕不聽,朕不聽,你們再逼朕,朕就繼續回福寧殿窩著去」的表情,眾人只得放棄冒進,繼續耐心等待。
明眼人到這個時候,已經看出了究竟。
太子死了,皇帝真那麼深受打擊嗎?太子病了這麼多年,皇帝分明早有心理準備,起始或許的確傷心了一陣,卻絕不至於頹喪到不理政事的地步。
皇帝先前之所以避入福寧殿,其實是在考驗自己心目中新儲君的候選人——趙珣。
一要看他監國理政的能力,考驗他的「才」,二要看他是否品行端正,考驗他的「德」。
在「德」這方面,趙珣首先便沒有令皇帝太過滿意。
其領群臣到福寧殿懇請皇帝回朝一舉,說好聽點,是從失去長兄的痛楚中迅速振奮精神,顧全了大局,說難聽點,根本就是早盼著長兄死,急吼吼地想要走馬上任。
現在,趙珣手下的官員越沉不住氣,便越驗證了他的野心。
但凡生在皇家,野心這東西,人人多少都有。其實皇帝允許兒孫們有野心,但有野心,卻要按捺得住,要知進退,懂分寸,這樣才是本事。有本事,才能成大事。
所以「才」這一關,趙珣也沒過去。
既然趙珣仍有待考察,這儲君的人選還剩下誰?
皇家不是沒有了其他成年皇子,卻缺乏有天賦與能力的苗子。且就算在皇子這一輩拔出個苗子來,皇帝到了這個歲數,臨時再要重新栽培繼承人,不僅太過耗神費力,也著實為時已晚。
儲君不是孤零零一個人,而得有結實的「班底」人馬,這樣上任後才能坐穩皇位。如今朝里一支太子黨,一支四皇子黨,短時間內要分割新的「集團」,無異於異想天開。一個「底盤」不穩的儲君坐上龍椅,難保不會亡了大齊。
所以觀望來觀望去,朝臣們最終將目光投向了皇帝的嫡長孫趙羲。
論才,趙羲當初在皇家獵場那一番演說,至今令人印象深刻。
論德,這位小皇孫在太子下葬後,既沒有沉溺於喪父之痛,也沒有著急地參與黨派鬥爭,而是與往日一樣,按部就班地跟著東宮的老師讀書學習,夠沉穩,也夠堅忍。
論背景更是得天獨厚。只要趙羲有心,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繼承太子底下那一派原班人馬。
這樣看來,一個比趙珣更合適的選擇,似乎已經出現了。
——
天氣日益轉冷,轉眼便到了朔風凜冽的時節。
臨近冬至,大齊建元元年之後,三年一度的南郊祭天大典提上了皇帝的日程,也叫低迷了許久的汴京朝堂燃起了一絲生氣。
冬祭是盛事,按規矩,皇帝須親率皇室宗親,選派朝廷重臣共同前往南郊主持祭天儀式,感恩上蒼厚德,並祈求上蒼保佑大齊未來風調雨順,百姓安康。
禮部熟門熟路地依照慣例,安排皇帝與隨行宗親、朝臣於冬至前夜夜宿南郊,待翌日破曉時分共慶盛典。
冬至前日,蜿蜒冗長的祭天儀仗自皇宮出發,在百姓們的歡呼禮拜與禁軍的簇擁護持下,一路浩浩蕩蕩出了汴京城。
英國公府與霍府此次皆在隨行之列。按品階,英國公府的車駕較靠近儀仗正中的聖駕,而霍家則落在遠處。
沈令蓁因已出嫁,依禮坐在後方霍留行的馬車內,與他說笑:「三年前我還離聖駕很近,如今反倒走了下坡路,跟著郎君真是落不著好呢。」
霍留行正要敲她個頭栗,手伸出去卻半道折了回來,搓搓手指算了數。
三月多過去,他腰上的外傷已經癒合妥帖,反倒沈令蓁體內的寒症還沒斷根,月事期間依舊疼得輾轉反側,臨近隆冬,夏秋時節不顯的症狀也出現了,到了夜裡,整晚整晚手腳冰涼。
他自傷好後便夜夜給她當火爐,這才叫她勉強睡上踏實覺。此次出行兩日一夜,她難免又要捱場凍,他這會兒正擔心,便連頭栗也敲不下手了。
沈令蓁正是瞧出了霍留行的心事,才故意說這些玩笑話逗他,見狀幽幽嘆出一口氣,把腦袋湊低,蹭著他指關節小雞啄米似的叩了一下:「不就是這麼一下嗎?郎君如今真是越發沒了魄力,連我都治不住,還……」她說到這裡收了聲,比口形:還要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
馬車悠悠晃晃,霍留行把她整個人掐進懷裡,彈額頭的手勢蓄勢待發:「動真格了你可別哭。」
沈令蓁笑盈盈地把腦門亮給他。
霍留行臉一黑,猛地抬起手。
沈令蓁道是自己挑釁過了頭,「呀」地一聲閉上眼,結果暴栗沒落下來,落下了他的唇。
霍留行輕輕親了她一下額頭,等她顫巍巍睜開眼,「嗤」地一笑:「這麼點膽子,就別跟我叫板了。」又圈著她,替她緊了緊裘氅,去探她手中的湯婆子,「還暖著嗎?」
不等她答,他就嘆息著撤走了湯婆子,把她一雙手往自己懷裡塞:「不要這玩意兒了,我這兒都比它暖。」
沈令蓁把手往回縮:「郎君這麼捂著我,衣裳都皺巴巴的了,一會兒到南郊下了馬車,人家還以為我和郎君在車裡打架呢。」
那想來不會誤會成打架,倒要誤會成別的。
霍留行忍著笑說:「照這行車速度,到南郊天都暗了,黑燈瞎火的,我又是有婦之夫,誰看我?」說著把她的手重新挪回來,「你先捱著我歇一覺,晚上天冷,那地方睡不成飽覺。」
這冬祭就是去吃苦表誠心的,除了入主南郊行宮的皇帝,其他人都得睡露天的營帳。
沈令蓁記得自己三年前冬至確實因為住不慣營帳,整夜沒能合眼,後來還是薛玠偷偷來找她,跟她下棋才解了悶。
她便不推辭了,在霍留行的懷裡闔上了眼,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那郎君要是路上無聊了就叫醒我。」
——
霍留行不到最後一刻,自然不會叫她。沈令蓁醒轉時,馬車已經停穩,外邊熙熙攘攘,像是眾人陸陸續續在下馬車。
她揉揉發酸的脖子,問霍留行眼下是什麼情況。
霍留行邊替她摁後頸穴位,邊說:「這裡是南郊的露營地,聖上與小殿下已經轉道入行宮,我們現在去認營帳。」
他說的「小殿下」是指趙羲。因汴京不可無人主事,趙珣此次代天子留在了皇宮,趙羲則隨行到了這裡。
輪著霍家入營地,霍留行被空青與京墨扛上了輪椅。
沈令蓁跟著他下去,這才發現天徹底黑了,四面崗哨燃著火把,禁軍長槍點地,一字排開,戒備森嚴。
空曠的山腳下,幾十頂營帳一圈圈規律排布,營帳間隔著約莫十來丈距離,能夠彼此遙遙相望,卻不方便相互交談。
沈令蓁發現,這次的營帳中,有一張有些特別,頂處綴著西羌王室的標記。
那是嵬名王子的營帳。
嵬名赫在汴京當了三個多月質子,親眼見證了大齊朝堂前陣子的頹靡,如今這等彰顯國威的盛典,皇帝免不了將他拖上,叫他感受感受大國的涵養。
嵬名赫脾氣一直不錯,倒也不怕吃苦,說作為大齊的臣民,自該入鄉隨俗,恭敬順從地來了。
霍留行與沈令蓁的營帳靠近外圈,離嵬名赫稍遠,目之所及最近處便是薛家。
沈令蓁記得,三年前冬至這夜,薛家負責的是行宮的戍衛,但如今,她的姑父薛策卻僅僅被指派負責營地的守備,而且還是外圍處較無關緊要的一片區域。
很顯然,當初二皇子那封認罪書雖在太子的死諫下作了廢,潑到薛家的髒水卻還是起了效用,讓皇帝無法再全心信任薛策。
霍留行見沈令蓁若有所思地望著薛家的營帳,腳下步子都變慢了,低低咳了一聲,跟身後推著輪椅的空青感慨:「這天氣還真是冷啊。」
空青立刻接話:「郎君是腿不舒服,還是腰不舒服了?」
霍留行露出了「怎麼說呢,都不太舒服」的勉強表情,沈令蓁慌忙回神,加快腳步跟他入了營帳。
營帳內陳設簡陋,燈燭昏黃,雖然燒著炭火,卻也不比外邊暖和幾分。
沈令蓁無處下腳,愁眉苦臉又不好抱怨,免得給老天聽見,一生氣就不保佑大齊了。蒹葭和白露在硬冷的床鋪上鋪了悄悄帶來的絨毯,扶著她坐下來,又去外邊取她和霍留行的晚膳。
晚膳是粗茶淡飯,這日子,連皇帝都不敢打只野山雞來壞了規矩,兩人便也不得講究,隨便用了幾口。
用過晚膳無事可做,又不可能像郊遊似的去左鄰右舍串門,但凡不傻的,都老老實實待在營帳。沈令蓁跟霍留行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會兒,心底有了主意,提議道:「郎君,離睡覺還有些時辰,我們要不要做些什麼?」
做些什麼?雖然有點想,不過這地方摟摟抱抱,卿卿我我,被人發現是要遭罪的。
霍留行沉吟著皺了皺眉:「這裡恐怕不太合適。」
沈令蓁嘆息道:「我也知道不合適,但是漫漫長夜,就這麼幹坐著也太無趣了。」
霍留行掙扎了一下,揮退了幾個下人:「你們出去。」然後張開胳膊作迎接狀,無奈地搖搖頭,「那來吧。」
「?」沈令蓁一愣。
霍留行沉出一口氣,不耐道:「都老夫老妻了,還跟我使欲擒故縱這一套?過來。」
沈令蓁一頭霧水地上前去,被他一拉,跌到了他腿上。
眼看霍留行摁著她腦袋就要親上來,她慌忙奮力躲開,跳了起來:「郎君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霍留行莫名其妙:「不是你說要不成體統的嗎?」
沈令蓁反應過來,「哎」地跺了下腳:「郎君成日裡在想什麼呢,我只是想跟郎君下盤棋罷了!」
「……」
霍留行扭曲著一張臉:「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怎麼下棋?」
「我有辦法。」沈令蓁指著地上一方矮桌道,「我們在這几案用燭油畫個棋盤,然後去外頭摘些細草,分別結成環與三角,然後就可以在這上頭對弈了。」
霍留行剛想說,這麼麻煩,還不如親嘴解悶,話到嘴邊一頓,看向沈令蓁的眼色一變:「你從哪來的辦法?」
她方才根本不曾在外逗留,哪裡知道附近長了什麼草。如此經驗老道的樣子,分明是曾經在這裡做過同樣的事。
她上回來南郊,是跟爹娘一起,誰能陪她做這麼麻煩又不守規矩的事?
沈令蓁被他這眼神瞧得底氣全無:「我三年前在這兒玩過……」
「跟薛玠?孤男寡女,半夜在營帳?」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是跟阿玠哥哥,但不是單獨,阿娘和蒹葭她們都在呢。他是我姑表哥,也不好說是外男……」
「哦,」看她解釋得頭頭是道,霍留行沒找著這個茬兒,又換了個茬兒,「他倒是很有耐心,這麼無聊的事也肯陪你做。」
沈令蓁這下有些生氣:「郎君覺得無聊就不要陪我做,何必這樣陰陽怪氣地踩人家一頭呢?」
霍留行一噎,臉色鐵青地說:「我陰陽怪氣?」
她脖子一縮,小聲嘟囔:「三年前我都沒及笄,也不認識郎君,郎君與我置這個氣,本就是無理取鬧。」
他被氣笑,臉色更難看:「我無理取鬧?」
聽他聲音越發高,沈令蓁無意引起外頭這麼多人注意,退讓一步:「好,是我從前做得不對,郎君要罵我,回去再罵,現在還是不要惹事了。」她悶悶地坐回床榻,「我們早些歇息吧。」
霍留行看著她委屈隱忍的表情,一下泄了氣。
只有吵架講不出道理來的人,才會重複對方的話來作反問。看起來頗有威勢,其實就是草包子。
他剛打算講點什麼緩和氣氛,卻聽京墨來報,說皇帝身邊的楊公公來了營地,把鎮國長公主請去了行宮。
沈令蓁心裡一緊,也忘了跟霍留行賭氣,小聲道:「還召請了誰,只有我阿娘嗎?」
「方才頭一個召請了沈副使,等沈副使回到營地,又召請了薛將軍,現在薛將軍剛返回崗哨,便輪著了長公主。小人瞧著,接下來興許還有人陸續應召。」
沈令蓁看向面露思索之色的霍留行,問道:「這冬祭的節骨眼,聖上打的什麼主意?阿娘會不會有危險?」
霍留行搖了搖頭:「不會。」
看這輪流召請的形式,皇帝絕不是要威脅誰的人身安全,而更像是想與大家商談某件重要的事。
這一出本身倒不是在打壞主意,但麻煩的是,霍留行今夜必然也要離開營帳一趟,到時就不能給沈令蓁當火爐了。
照她眼下的身體狀況,夜裡若是失去了他這巨型湯婆子,恐怕還真熬不住。
他嘆了口氣:「好了,不吵了,先上榻,我給你暖暖,一會兒不知什麼時候就輪著我了。」
沈令蓁見他這是休戰的意思,也不再計較方才那幾句口舌之爭,上榻後跟他悄聲抱怨:「怎麼就非要挑今夜呢?」
的確,皇帝意欲召人一個個私下談話,原本在汴京皇宮也可以,但今夜對皇帝來說卻有一項特殊的優勢:那便是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起,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輪流入宮期間,他們沒有機會彼此交換意見。
既然大家只能全憑臨場發揮,而無事前商討的可能,皇帝自然能夠得到最真實的答案。
這個盤算,實則妙得很。
霍留行把她抱在懷裡暖她身體,跟她解釋了幾句,搓著她的手道:「我走之前,會叫蒹葭和白露進來照顧你。」
沈令蓁點點頭闔上了眼。
果不其然,一個時辰後,霍留行便被召進了行宮。
這二更天都快到頭了,皇帝還是精神奕奕的,瞧見霍留行搖著輪椅進到宮室,朝他招招手:「留行啊,辛苦你大冷夜跑這一趟了。」
「陛下言重,能為陛下分憂,是微臣的榮幸。」
皇帝一笑:「這麼說,你猜到朕召你來所為何事了?」
這時候裝傻反倒不真誠,霍留行說:「不止是微臣,滿朝皆知,陛下近來正勞神於儲君之位該落誰家的事。」
皇帝長嘆一口氣:「可不是嘛,他們說的對,儲君是國之根本,空缺這麼久,該有個結論了。今夜召你來,朕正是想聽聽,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霍留行斟酌了一下,正要作答,忽見楊公公大驚失色地匆匆奔了進來。
這位公公是皇帝身邊的老人,輕易不會慌神,這個樣子,怕是出了大岔子。
皇帝不太爽利地道:「何事驚慌?」
「回稟陛下,嵬名王子的親信趕來行宮報信求援,說王子身邊的西羌僕役好像要對他下殺手!」
霍留行眼睛眯起。
皇帝眉心一跳:「他們西羌自己人要對他下殺手?」皇帝愣了愣,迅速反應過來,「快,傳令下去,營地戒嚴,務必全力保護嵬名王子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