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驚詫地回望他:「你是不是燒糊塗了?我去請人來給你瞧瞧。��
他的眼底晃過一絲似有若無的寂寥之色,放手道:「不用,你回去吧。」
她匆匆離開,因這一出莫名其妙的插曲,過後雖仍掛心他的傷勢,卻只讓婢女代勞慰問,再沒敢踏足他的臥房半步。
三天後,霍留行強撐著下地,主動來找她賠不是。
他又變回了那個自稱「卑職」,喚她為「您」的下屬,言語之間已無當日的逾越。
他說:「那日卑職到鬼門關走了一趟,初初醒轉神思混亂,多有冒犯,還請沈姑娘贖罪。」
沈令蓁聽他這麼說,哪還會有半分責怪。尷尬化解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問他還有沒有哪裡不適。
他說養一陣子就好,又跟她講,那夜的事查明白了,對方是一群山匪,擄她的原因,是見她被眾人護持在當中,猜測她身份不凡,或可利用,而並非事先蓄謀,也無關政治目的。
又說:「卑職有個不情之請,匪徒闖進皇陵,是因一批士兵疏忽職守所致,這事若是傳到京城,這些人必然落不得好下場……」
不等他說完,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應承:「你放心,皇陵沒有損毀,我也沒有任何損失,既然對方目的與政治無關,那這事就不必驚動京城,我會替大家瞞著。只可惜你救我的功勞,還有這一身的傷,換不來什麼獎賞。」
他搖搖頭:「您安然無恙,便是對卑職最大的獎賞。」
沈令蓁陡地呼吸一窒,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總覺他看著她的眼睛,好像是在笑。
可他卻似乎打定主意不給她辨個分明,很快退了下去。
這件事過後,沈令蓁便很難與他所謂的「井水不犯河水」了。
她是知恩圖報的人,雖說這恩情起於下屬護主,但霍留行的身份擺在那裡,她不可能把他當成尋常兵卒,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為自己拼命,所以哪怕因著規矩不與他私下過多來往,也時時刻刻關心他的動向。
他的傷要痊癒,畢竟需要一個過程。所以他的湯藥,她總是親自盯著熬,怕下人粗心弄錯了步驟。發現天涼了,也立刻叫人提醒他記得添衣。聽他咳嗽幾聲,就緊張地問他需不需要請醫士。
有一次,他因傷未好全便站了一夜的崗,熬得暈厥在地,她嚇壞了,又顧不得禮數地進了他的臥房。
他醒來後看見她,輕聲嘆息:「您還記得,您剛來這裡時,卑職與您說過什麼嗎?」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繼續說:「卑職和外面的士兵一樣,都是逃不脫俗常的普通人,若是喝慣了荔枝膏水,突然有一日喝不到了,也會難受的。」他說著,沉沉閉上了眼,「您還是出去吧,別再關心卑職了。」
她怔在原地,默了默說:「我走了以後,想辦法請皇舅舅赦免你,讓你也回京去,這樣行不行?」
他似乎在笑她天真:「您以為,卑職當真是犯了事才來這裡的嗎?卑職從未害過太子,聖上也知道卑職無辜。卑職錯就錯在,拿了這個身份。」
沈令蓁聽得鼻子發酸:「不論怎樣,你對我有恩,等我回去,我會試著請母親幫一幫你。」
霍留行就是在她起身離開的時候,再次提起了那個話題,並且直呼她為平等的「你」。
他說:「那你呢?你結束守孝後就要出嫁了,是嗎?」
她微微蹙起眉,答:「皇命難違,自當如此。」
他笑了笑,不再說話。
沈令蓁莫名對他這點自嘲的笑意感到心驚,回去後,越想越不對勁。
他上回問她,有沒有想過,她要嫁的人或許是他。
這回又說,他錯就錯在,拿了這個身份。
她分析來分析去,產生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難道說,他並不是真正的前朝皇子,而是被調包到汴京的霍家二郎?
這兩人同年同月同夜生,又都流著霍家的血,長相或許也有些相似,本就存在調包的條件。
再看皇舅舅心性如此涼薄,霍家當年會犧牲自己的兒子,代替小皇子來汴京吃苦受罪,在情理上也完全說得通。
她為這個想法毛骨悚然了一整天,翌日找了個機會,試探著詢問霍留行,卻聽他矢口否認了這番無稽之談。
可她分明從他眼底的掙扎察覺出了真相。
她知道霍留行不能承認,承認了就是欺君,就是霍家滿門的死期。所以她佯裝沒瞧出他的破綻,心神震盪之下,打著馬虎眼說,那可真是她異想天開啦。
面上這麼演著,再見霍留行時,她心底卻感到了異樣。
她變得總是忍不住看他,每次一看就是很久,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在提醒著她,原來這才應該是她的未婚夫,這個近在眼前的人,就是她要嫁的人。
這個人高大挺拔,英勇非凡,長得也很好看。
更重要的是,他曾奮不顧身地救過她。
——
天氣轉涼,漸漸入了深秋,霍留行的傷終於痊癒,可沈令蓁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卻成了難收的覆水。
她從天天悶在屋裡,到每日總會安排一個時辰走出院子,隔著一條丈寬的河,遠遠地看他練兵,看他器宇軒昂地教授眾人兵法武藝。
有一回,一名士兵在耍槍時意外扭傷胳膊,她被那痛叫哀嚎聲嚇懵,卻見霍留行氣定神閒,一手摁著那人的肩胛骨,一手抓著他胳膊,「咔噠」一下把他的骨頭接了回去。
她發出驚嘆,一時也忘了身份,竟然給他鼓起了掌。
滿場的士兵齊齊回頭望向河對岸,包括霍留行。
她臉頰發燙,又輕輕拍了兩下手,裝作在看風景的樣子,跟身邊婢女說:「今天天氣真涼爽。」
婢女乾笑著,小聲提醒她:「姑娘,這可不是涼爽,是冷……」
她尷尬得進退兩難,然後聽見對岸霍留行厲聲一喝:「都看什麼呢?」
士兵們老老實實回過頭去,她也遮著臉,拉著婢女跑了。
過後再撞見霍留行,她一面不好意思,一面又真心讚嘆他的本事,猶豫著誇了他一句,說很欽佩他給人治傷的手法。
他卻好像早已忘了有這麼回事,回憶片刻才點點頭,又要去巡視。
她叫住他,問能不能也教教她。
他問教什麼。
她說什麼都行,又支支吾吾地講:「之前你受了傷,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想著,以後要是再遇上這樣的險境,如果能有一技傍身,或許會好一些……」
霍留行似乎覺得不太方便,她卻在他開口拒絕之前,飛快地比劃了一下手勢:「你那個接骨的技藝就很有用!我就學那一樣吧,行嗎?」
也許是被她誇張的動作逗笑了,他最終讓了一步:「那個您學不會,卑職教您怎麼裹外傷吧。」
她歡欣鼓舞地跟他到了天井。
霍留行叫了名士兵,借對方的胳膊給她示範,教她怎麼打止血的繩結,怎麼給布條收口,怎麼把傷裹平整。
講了幾遍,又拆開布條,讓她親手來試試。
她有些侷促,問他,是給這名士兵裹嗎?
他意識到不妥,讓那士兵退下了。
她心怦怦跳著,以為他要把自己的胳膊遞過來,卻見他指著一旁的婢女說:「那就在她們身上試吧。」
真奇怪。那一剎,她竟然覺得失望。
但她還是聽話照做了,來來回回半天,終於掌握熟練的手法。
聽見他說,可以出師了,但還是希望她永遠不要用到這項技藝,她雀躍的表情怎麼也藏不住。
婢女說,好久沒看到她笑得那麼高興了。
她也悄悄感慨,想是啊,明明只是這么小的一件事情。
就像後來,某個皓月當空的夜,她推開臥房的窗,看見霍留行獨自在月下舞劍,又或是某個寒潮來襲的天,她精神不濟臥了半天床,聽見他在門外問她的婢女,她是不是病了。
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卻能讓她莫名其妙地開心一整天。
可惜沒過多久,她就真的病倒了。
這裡的房屋不比國公府,沒有火牆,她受了寒,躺在床上接連幾天起不來,起初以為是普通的風寒,後來請醫士仔細一診,才發現跟此前落下的病根有關聯。
婢女要把她送回汴京,她不肯。國公府便不要錢似的,一車一車地送來上好的炭,還有金貴的花椒,讓她們搗成泥,糊花椒牆取暖。
為方便改造牆壁,沈令蓁被轉移到了另一間屋子,三天後聽說,原本起碼得做半個月的活,霍留行帶著一群人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已經趕完了工,她馬上就可以住回去了。
她燒得迷糊,握著婢女的手,切切地讓她替自己去道謝,交代完又睡了過去。
因為生病,她每天昏沉的時辰要比清醒的時候多,也就是這樣,那陣子,她常常會夢見霍留行,夢見那驚心動魄的一晚。
夢裡的她,想像著他趕來救自己時會是怎樣的心情,猜測著他的拼命,會不會有那麼一絲絲的原因,在於把她視作未婚妻。
每次這樣一想,夢裡可怕的刀光劍影就全都不見了。
只剩新月如鉤,月光下,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帶著她一直跑,一直跑,好像要跑到天之涯,海之角。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在夢裡的觸感異常地真實。
可是夢到最後,他總是會鬆手。
她抓著他不放,他卻強硬地,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撥開,呢喃著說:「對不起……」
那時睡得稀里糊塗的她並不知道,這一句「對不起」,正是霍留行在她耳邊,提前敲響的警鐘。
——
冬去春來,沈令蓁暫時恢復了健康,終於能夠離開那間花椒房,去外邊透透氣。
可是,她卻很少再見到霍留行。
他不再在月下舞劍,不再對她噓寒問暖,也不再在她能看到的地方練兵。就連從前時不時就有的偶遇也不再發生了。
一開始她還道是自己病了一場,氣運都用光了,日子久了,便懷疑他是刻意為之。
終於有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她遠遠看見他提著劍要出去,逮著機會叫住了他,急匆匆奔過去。
他停下來,等了幾個數,不知是不是看她跑得不穩當,拔步朝她迎了上來。
她氣喘吁吁地仰頭看著他,原本組織好的語言一時轉不過彎,出口便成了直來直去的問句,問他是不是在躲她。
他好像愣了愣,反問道:「躲您?卑職為何要躲您?」
她被問倒了。
他繼續說:「卑職近來一直忙於帶兵在附近田地耕種,這是每年春季都要做的事,若是疏忽怠慢了您,還請您見諒。」
沈令蓁恍然大悟,之前篤定的直覺,在他這番理直氣壯的架勢和滴水不漏的解釋下,化為烏有。
她羞愧地想,他一心為民生,她卻在計較這些芝麻大的事,實在太不應該了。
那之後,沈令蓁沉下心來,畫畫習字,讀書刺繡,再沒去打擾他。日子就這樣無波無瀾地到了仲夏,她要回京的那天。
那是剛下過雨的一天,濕氣氤氳,好像她的心情,黏糊又沉重。
可是她沒發現霍留行有任何異常,仿佛她離開的這一天,只是他生命里再平凡不過的一天。
他甚至沒有與她道別,只在國公府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來接她時,讓人通知了她一聲。
她想這也許是最後一面了,還是該與他留幾句話,便主動找到他,剛好看見他站在一棵茂盛的大樹下,放飛了一隻鳥。
她問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那隻鳥被雨淋濕了翅膀,墜落在地上,他把它帶回去養了一天,現在它已經活蹦亂跳,他就把它放走了。
她隨口問,那是什麼鳥。
他看著她笑了笑:「是布穀鳥。」
是叫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布穀鳥。
是催人歸去的布穀鳥。
沈令蓁突然覺得,什麼話都不用留了。
就像那些夢的最後,從來都不是好結局,在皇陵的這一年,她半夢半醒地把他當成自己的未婚夫,可出了皇陵,他還是前朝皇子,她不可能嫁給他。
她也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那它走了,我也走啦。」
他點點頭,一如他們初見時那樣,向她行了個拱手禮:「山高水遠,沈姑娘一路保重。」
沈令蓁朝他揮了揮手,轉身走上國公府的馬車,回了京城。
後來,她一直在想,假如那真是他們的最後一面,其實也不錯。雖不完滿,卻起碼道別得體面美好。
可惜,他們的故事並沒有到此為止。
那個蟄伏草野數十年的人本非池中物。就像他名為「留行」,卻取了暗含「前進」之意,鋒芒畢露的「愈」為表字。
他總有一天要走出這座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