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後,沈令蓁遵照承諾,與父母提起了助霍留行從皇陵脫身的事,卻沒想到,兩人早在一年多前便已曉得霍孟兩家嬰孩被調包的秘辛。
母親說,她之所以對聖上瞞而不報,是為了給自己與沈家留一條退路。假使來日,聖上要對英國公府下刀子,握著這樁秘辛,起碼他們不會無岸可靠。
也是這時,沈令蓁才知道,其實當初,若非皇外祖母及時解了她的圍,母親已然打算背水一戰。而在她離京的這一年,英國公府處境越來越艱難,母親如今正在考慮,與霍孟兩家合作的可能。
她對霍留行的相幫態度,成了令父母下定決心的一記重錘。
那之後,她的母親開始暗暗替霍孟兩家在京周旋,以求來日,霍孟二人起事成功時,能夠保下英國公府。
可這事周旋起來並不容易。一面有朝中兩位野心勃勃的皇子阻撓,一面有西羌時不時的進犯,霍孟兩家腹背受敵,一方被困皇陵,一方遠在西北,遇事難以照應。
大半年之後,翌年正月,危機來了。
恰逢西羌入侵,邊關戰事吃緊,沈令蓁偶然聽說,聖上下了一道聖旨到皇陵,給了霍留行戴罪立功的機會,讓他帶兵去平定河西。
歷來被罰看守皇陵的人,若非特赦,都要在那裡熬到死。這看起來好像是一次特殊的優遇。可沈令蓁猜測,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
她回到汴京這半年,多少跟父母打聽了一些過去的事,了解到,聖上當初上位後,之所以僅僅只是控制了「前朝皇子」,而並未取他性命,一則是為牽制霍家等前朝武將,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二則是出於造反登基的心虛,為在天下人面前給自己博個正面的名聲,以穩固統治。
原本霍留行的確有機會在汴京平穩長大。可他當年畢竟還小,骨子裡又有不馴的根元,在那些老狐狸眼皮底下,總會有不小心展露鋒芒的時候。他的武學天賦,漸漸遭到了皇家的忌憚,所以那次春獵,聖上才順水推舟地把他送去了鞏縣。
既然有這樣的背景在,皇家就沒有理由突然放他回京,更不可能主動給他立功的機會。
這根本是一場「鴻門宴」。沈令蓁猜,皇帝是看中了霍留行的才能,打算借他之力去平定戰亂,而後給他設個「青山埋骨」的美好結局,一舉兩便,卸磨殺驢。
也就是說,河西一定,就是他的死期。
聽說消息的時候,沈令蓁正好病後初愈,在城郊寺廟祈福。
她急急放下一切往國公府趕,想請父母為霍留行出謀劃策,卻不巧碰上天降大雪,她被堵在半路,為安全起見,不得不返回寺廟。
就是在那座寺廟裡,她再次遇見了霍留行。
那會兒她正避在寺廟內的一間小室,一個僧人隔著屏風跟她說,有位男施主和她一樣在趕路途中為風雪所阻,問是否方便將對方收留進來。
這裡並非沈家,人家也是走投無路前來求助的,她自然不可能拒絕。
婢女替她戴好冪籬,又出去給了僧人一些銀錢,交代說:「我家姑娘心慈,願意讓男施主入室,只是男女有別,還勞請師傅勿讓對方越過屏風。」
那僧人正要應好,霍留行便出現了。
婢女驚詫地回到小室,小聲與她說明了來人的身份。
她立馬摘掉冪籬,繞過屏風後,一眼看到滿身碎雪的他。
四目相對一剎,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她記得,當時是他先開的口,語氣用詞一如往常:「沈姑娘怎會在此?」
她解釋緣由後又反問他。他說,他奉旨從鞏縣趕回京城,進城之前遇上大雪,馬跑不動了,便來這裡歇歇腳。
沈令蓁忙迎他入里,讓婢女替他掃掃肩頭的雪,卻被他避開。
她正為他的前路著急,也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便由他去了,讓婢女把守在小室外,說自己有重要的事與他談。
四下無人後,她與他對坐於一方長條案的兩邊,開門見山地說,自己猜測到了聖上的險惡用心,希望能夠幫助他。
他卻淡笑著回應:「您打算如何幫助卑職?」
她搖搖頭,說現在還不知道,但一定會想辦法。
他又笑了笑:「您為何要這樣幫卑職?」
「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她說完,自己也發現這話答了等同沒答,便補了一句,「你救過我,我得還你的恩情。」
霍留行臉上的笑意散了,不再對她用敬詞:「沈令蓁,別傻了。沒人教過你怎樣識人嗎?我與你萍水相逢,何至於為你豁出性命?你既曉得我在謀劃什麼,也知道我是怎樣的人,為何如此相信,那夜我是真心救你?」
她愣了愣:「你這是什麼意思……」
「是怎樣膽大妄為,本事通天的山匪,竟能夠闖進皇陵禁地?你所謂的救命之恩,從頭到尾,不過都是我演給你看的戲,那些山匪,是我安排的。」
他說這話時神色平靜,好像只是在描述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
她卻像被人打了當頭一棒,暈得耳邊嗡嗡作響,連窗外呼號的風聲都聽不到。
對啊,難怪他當時跟她說,別讓汴京曉得這件事。那是因為,這種把戲,只能騙得了她這樣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可你的傷……」
「做戲總得做得逼真一些,流點血還是必要的,皮肉傷罷了。」
「那……那些士兵……」
「十幾年,還不夠我把那些人都收歸己用嗎?」
他說得越發像那麼回事,她卻懵了:「你大費周章做這一出是為何?」
「這不是大有用處嗎?」他笑著說,「你回京後,應該與你母親說了我不少好話,這大半年多虧她,我們省了不少力氣。」
她還要質疑,他卻又來一記狠話:「聖上都沒發現的秘密,你以為,你是憑什麼輕易識破了我的身份?你識破了,是我因為我想讓你識破。」
沈令蓁徹頭徹尾地明白了。
當初剛到皇陵那會兒,有一次,她說自己是他姑表哥的未婚妻,他聽了以後有些驚訝。
因為那時,霍留行已經知道英國公府發現了他的身份。他以為,她應該也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想到,她的父母並沒有把這危險的秘辛告訴她。
對他來說,既然英國公府的長輩都沒把這事透露給皇家,那麼她這小姑娘更是安全無疑。
所以他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苦肉計後,又故意把自己擺在弱勢的一方,在她面前露出破綻,利用她的善心,讓她更加同情他的際遇。
接下來的事情,回憶起來就有些傷人了。
她對他真正變得不同,其實正是因為得知了,原來他才是自己的未婚夫。
可那個節骨眼,他做了什麼呢?
她顫抖著問:「你的昏厥是裝的,你對我噓寒問暖也是裝的……所有的偶遇,都是你製造的,你在月下舞劍,你在河邊練兵,是故意讓我看見的……你三天三夜不睡覺,給我砌花椒牆,也是為了……」
他雲淡風輕地笑著打斷了她,承認道:「是。」
「那你現在……為什麼不繼續騙我了?」
「因為不需要了。這大半年來,長公主已經深陷泥沼,不與我們合作下去,就是死路一條。」
她驚心於他的運籌帷幄,陰險狡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卻還毫無悔意地說:「這汴京城,從文武百官到皇親國戚,但凡立足於朝者,哪個不是步步為營,手段用盡?我是利用了你,卻也是不得已為之。」
他笑笑起身,準備離開。
她卻跟著站起來,叫住了他,存著最後一絲僥倖說:「不對,還是不對……你為什麼偏偏要挑這個時候跟我說這些?你要知道,我曉得真相以後,可能就不會請阿娘幫你了。」
他像聽見什麼笑話,回過頭來:「你以為,我是故意講給你聽這些,好讓你們不要為我冒險?」
她默認了這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他卻好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長公主當年殺了我大哥,還間接害死了我母親?我興許有良心,可為什麼要把它用在仇人身上?」
沈令蓁怔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移開小室的門,一步步走進了漫天的大雪裡。
外邊婢女看到她失魂落魄,渾身打顫的模樣,奔進來問她發生了什麼。
她直直望著他打馬遠去的背影,沉默了很久,說:「蒹葭,這雪好冷啊。」
這場雪,冷到她又一次病倒,一躺就是一整月,成天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冷到她在很久很久以後才回過神來——既然她與他這一路以來的緣分,全是他的刻意謀劃,那麼,他們在那樣一個節骨眼,重逢在那座寺廟,難道會是巧合嗎?
這個滿嘴謊言,演技精湛的騙子,又一次騙了她。
想利用她的時候,他在騙她。
不想利用她的時候,他還是在騙她。
可是這一次,她不再有機會聽見他說:「沈令蓁,別傻了,都是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