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玉碎

2024-08-31 08:43:26 作者: 冰糖松鼠
  剛剛下了第一場秋雨,這是廬江地區今年入夏以來第三十八場雨了。天陰沉沉的,仿佛有哭不盡的眼淚,淅淅瀝瀝地在空中飄灑。

  灌漿期不見陽光,大片大片的稻穀和粟苗腐爛在田地里,黔首貧民只能以小得可憐的杏和棗勉強度日。很快的,一切能找到的野果都被吃完了,人們開始吃野菜,吃河蚌,乃至於泥鰍和蛇。再接下來,伴隨著河水日漸渾濁,水腫、腹瀉等怪病在各地不斷爆發。

  民怨沸騰。這也是夏收季節過後袁術全面潰敗的主因。

  到了逃難的時候,還依舊跟隨在袁術身邊的士兵,也是滿臉冷漠。與其說他們是一支保留著最後忠誠的部隊,倒不如說是一個為了增大逃命機率而不得不在一起的利益共同體。

  然而袁術依舊缺乏自覺,或者說,出身高貴的袁家公子從來都對底層人的態度缺乏自覺。

  「快!快!再加把勁啊!到了朕的庶兄那,你們都有賞賜。」伴隨著袁術嘶啞的聲音,斷了一根車軒的馬車在土路上飛快奔馳。車輪兩旁飛濺起泥水,噴了車旁的士兵一臉,然後與雨水混為一體,順著他枯黃的面孔流下。

  「快!快!該死的劉繇,竟然背後捅朕刀子。無恥小人!他們姓劉的都是無恥小人!」伴隨著濕透的馬鞭抽出悶響,敞篷馬車不斷翻越被雨水沖刷得不成樣子的泥土和石頭。精美的塗金和紅漆被污泥覆蓋,再也看不出曾經光采照人的模樣。車頂上的傘蓋早就不知去向,袁術全靠天子的冕旒擋雨,鬍子都濕透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比在泥里跋涉、漸漸掉隊的士兵們好太多太多了。

  雨慢慢小了,天還是如墨般暈染著灰雲。前方的霧氣慢慢散去,露出一個長滿栗子樹的小山包。

  「劉繇呢?劉繇追上來了沒有?」袁術扭頭看去,他此時濕發黏成一團,這一扭頭,險些連同搖搖欲墜的十二旒都一起甩出去。「劉繇的兵追上來了沒有?啊?!」

  後面上來回話的小兵看著腿都要斷了,他扒著車轅:「報,呼呼,沒見到有追兵。」

  袁術這時候顧不上對方禮數不周,也沒有稱呼他「陛下」了。他拍著胸口:「沒追上來就好,沒追上來就好。等我離了揚州地界,就好了。徐州陶謙一向老實,我從他那裡借兵……也許用不著去冀州找那庶子。」

  他寶貝地從胸口取出一個包裹,看形狀像是一塊巨大的方形印章。解開最外層的布,裡面還有一封信,是袁紹同意接納他(和他的傳國玉璽)的信。

  袁術盯著那封信,臉上露出苦悶與不甘的表情。「那庶子,想不到……」他小聲嘀咕,但終究沒有將信扔掉。袁術又將印章和信件包起來,在這樣的逃命過程中,這個布包竟然被護得嚴嚴實實,乾燥得很。

  「走,」袁術跟手下說,「北上,去徐州。」

  「主公,還有半數人沒跟上來。是不是……」

  「是什麼是?!我們在此已經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了。沒來的人估計早就做了劉繇的刀下鬼。快走!」還穿著華貴正裝的袁術捲起袖子,將鞭子狠狠一抽,掀起泥點無數。

  於是車輪緩緩轉動,再度上路。過了前方的界碑,就是徐州。而陶謙,是這次少有的沒有發兵壽春的諸侯了。

  「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傳國玉璽,你們知道嗎?!九江郡內到處是想撿漏的,你們知道嗎?!該死!該死的!該死的曹操!該死的劉繇!該死……」久違的太陽從烏雲後露出一絲光亮,但袁術卻越發暴躁,咒罵不止。士兵們低頭,默默聽著,連身上的泥點都懶得搭理。


  就這樣,這支只有一個人在嘮嘮而其他人沉默到詭異的隊伍,跨過了界碑。

  「袁公路,我等等候你多時了!」伴隨著一聲興奮的大喊,小山包上突然出現了一支部隊,竟是高舉著陶謙的旗號。再定睛一看,那領頭的正是陶謙手下的大將臧霸。

  袁術心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群雄逐鹿,他是被當成那隻鹿了。對面少說也有五千精兵,而自己這邊呢?百來個有氣無力的殘兵敗將。左算右算,都是一道送命題。

  「哈哈哈哈。」袁術大笑,「陶謙平日裡裝得與世無爭,結果呢?還不是覬覦傳國玉璽。這是要順應天意的寶物,怎麼可能選擇畏手畏腳的陶謙。」

  「你閉嘴!」臧霸抽出了刀。

  「呵。真要殺我?你可想好了,我袁家的門生故舊遍布徐州,殺我容易,殺了我之後還想太太平平地得到世家支持,簡直就是痴人說夢!臧將軍,你可想好了,別給你主公帶去麻煩呀。」

  「留你一命也不是不行。」臧霸玩味地看了眼狼狽不堪的袁術,「把玉璽交出來,就放你們過去。」

  袁術臉色鐵青。

  「交不交?」臧霸笑。

  袁術抱緊了懷裡的包裹,手開始顫抖。「天命」還是性命,這是個問題。

  好在上天沒有讓袁術糾結這個問題太久。「袁術,你納命來!」伴隨著還帶有少年清脆音的怒斥,只見一個穿黑衣紅褲的騎兵從濕漉漉的草叢裡竄出,伴隨著馬匹奔馳的衝力,長槍直接挑飛一個袁兵。

  「袁術!」孫策勒住馬韁,剛剛長出絨毛鬍鬚的英俊面龐微微扭曲,但最終回歸成鋼鐵般的嚴肅,「今日我就要報殺父之仇。」

  話音剛落,就見越來越多的黑色騎兵從草叢裡的小道鑽出來,站在孫策身後,人數越來越多。最後冒出來的兩個少年,一個是曹昂,一個是周瑜,看向孫策的目光都帶著擔憂。

  「伯符,」周瑜拍馬上前,輕輕按住孫策拿槍的手,「伯符冷靜。為長遠計,袁術只能由曹公來殺,我們之前就說好的。且你怎麼今日跑出來了?也不怕曹女不樂意?」

  孫策眉頭都緊得快夾死蒼蠅了。「我要用袁術的首級,告慰父親在天之靈。」

  你t麼就這麼犟?周瑜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曹昂:「子修快攔住他。」

  曹昂,曹昂眨眨眼,一臉無辜。

  你t麼就這個時候賣萌?周瑜都快急瘋了。這真要讓孫策殺了袁術,曹操心再寬恐怕都要對這個女婿有芥蒂了。

  按照預定的計劃,他們只是綴在後面攆著袁術走,逼他去冀州,這樣就有了討伐袁紹的藉口了。誰曾想袁術這麼不經用,剛出揚州呢,就走投無路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袁術到底是當了好幾年皇帝的,結果竟然連一支樂意效忠的部隊都沒有,也混得太失敗了吧。

  眼看著袁術要被人殺了,孫策就急了,蹦出來搶人頭。但這個人頭不能搶啊,不光是因為掉落物品是「誰拿誰死」的傳國玉璽;這個人頭也是「誰殺誰當王」的象徵物。

  在曹營極受重用,曹操就差把孫家的幾個當自己兒子了,這情況誰樂意翻臉啊?反正周瑜是不樂意的。

  袁術自打孫策一露面就心底涼透。這小子在壽春城下一連斬了他三員大將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呢,且孫伯符被殺父之仇迷了眼,什麼利益關係都聽不見去,哪怕是交出傳國玉璽呢,他也未必會多看一眼。


  怎麼辦?

  他眼珠子絕望地亂轉,終於發現了唯一一個可以從孫策手中救下他的人——曹昂。他是孫策上司曹操的兒子,論地位比孫策高。孫策要還想在曹營中混,必須聽曹昂的話。

  這麼一想,袁術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高聲呼喊起來:「子修賢侄救我啊——我願意將玉璽奉上。這可是自始皇帝以來的天命所在啊。」

  前面的臧霸眼睛都快要凸出來了,到嘴的肥肉這就要飛了?「主公,袁術要向曹軍投降,咱們快上吧,別被幾個小子搶了先。」

  陶謙卻是怕了:「孫伯符悍勇舉世皆知。曹昂所帶的都是曹軍精銳中的精銳,俗稱飛鷹騎的,悍不畏死。曾有與西羌戰至最後一人的記錄。這樣的軍隊,小打小鬧是不能讓他們知難而退的。抵死相搏,就是與曹操不死不休了。」

  臧霸猶自不甘心,命弓箭手拉滿了弓。但上面的陶謙懦弱,他也就只是讓弓箭手拉滿弓而已。

  那邊袁術還在利誘:「子修賢侄兄弟眾多,只有建立功績才能脫穎而出。有取回玉璽的功勞,必然能得令尊喜愛,將來就是傲視兄弟們的資本啊。」

  曹昂笑了笑,仿佛是才聽明白了袁術在說什麼。

  「曹子修,你今天攔我,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孫策側頭看他,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裡壓出來似的。

  曹昂解下弓,將孫策的長槍往下一敲。「公瑾說得對,你做這件事不合適。」

  孫策正要變臉,就見曹昂彎弓搭箭,箭尖直指袁術:「袁公路,你說的都挺好。然你視若生命的寶物,在我這裡一文不值。」

  放弦,箭出。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支黑色的刻有「昂」字的鋼鐵箭破空而去,穿透了袁術胸前的方形包裹,緊接著洞穿了袁術的胸口。

  假的吧?就連孫策都呆住了,連那塊害了他父親性命的石頭破碎的聲音都沒聽見。

  血花四濺,伴隨著晶瑩的玉石碎片在空中炸開,散落在雨後泥濘的土地上。

  「所謂傳國玉璽,本就是暴秦所造。五帝沒有玉璽,照樣萬民臣服;王莽、袁術據有玉璽,照樣不得善終。我讀聖賢書十七年,只知道效忠仁愛的君王,安撫善良的百姓,不知道有玉璽。」說完這段話,曹昂收弓,臉上依舊是那種不在狀態的微笑。

  「既然任務有變,公瑾,咱們是不是該回去稟報啊?伯符,你明天是大喜的日子,再不走,就趕不上吉時了。誒,對了,剛好連祭祀孫伯父的祭品都有了,這不正是甚好甚好。」

  孫策呆了好一會兒,才拍馬上前,揮刀斬下袁術的頭顱,將那天子冕旒一扔,提著頭髮就走。

  黑色的騎兵無聲跟上,消失在樹林中。然後是袁術的殘兵,喊著「投降」跟隨而去。只留下曹昂那依舊不在狀態的聲音在空中飄蕩:「陶伯父,明日長姊大婚,您不如隨我們一起去喝杯喜酒?」

  陶謙背上全是冷汗:「不了不了。沒備賀禮,還是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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