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蔡縣,這座位於豫、揚邊境的小縣城,一直到東漢中期都默默無聞。然而從靈帝初年開始,它就日漸興旺起來。作為曹家最初的採煤地,諸多頭銜為它添加光彩——
全國第一座非露天煤礦井;
全國第一個蜂窩煤製造廠;
第一座以採礦業為支柱的曹氏別莊;
揚州境內的第一座曹氏別莊;
揚州境內第一座丁氏婦醫堂的所在地;
以及,曹軍攻打袁術時的後勤大本營。
再以及,魏武帝歷陽公主的出嫁地。
農曆九月,淮南已經在斷斷續續的陰雨中浸泡了半年,收成泡湯不說,就連最高的塢堡城牆上都長出了大片大片的黴菌。
然而從許縣來的天象派,堅稱九月初六是個晴天,同時還是個黃道吉日,請把曹榛與孫策的婚禮放在這久違的有好日子裡。
雖然誰都沒信,但終究,婚還是要結的。無論老天是想下雨還是下刀子,兩個孩子都到了年紀了。
因著孫策封在廬江,而曹昂封在九江。所以曹大姑娘將桌板一拍,不回兗州了,就在揚州結婚。從九江郡的下蔡婦醫堂出門,行三日到廬江郡的六安縣。六安是交通要地,孫堅當年就是死在從壽春逃往六安的道路上。
兩頭都是非常具有意義的地點了。
時間到了婚禮當日的辰時,天氣真的徹底放晴了。秋日的暖陽照耀在濕漉漉的縣城裡,讓人感覺連頭髮絲都透了口氣。
淮河水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拍打在碼頭的木結構棧道上。水位就停留在洪水警戒線下不到三寸的地方,但好歹,它是停住了。豐盈的河水平靜得像個打呼嚕的孩子,絲毫不見前幾日波濤洶湧的惡意。
河道兩岸,多是出來洗髮霉衣物的婦女,再就是上工的挑夫,等待著往來的商船。
喜悅洋溢在人們臉上,連帶著還有八卦。
「現在可比袁術的官在時好多了。」
「你瞎說啥,袁術的官也就來了半年就被趕跑了。你也不瞧瞧婦醫堂上掛著什麼字,下蔡從來都是姓曹的。」
「今兒怎麼船隻這般多?不光船多,街道都被封了兩條。」
「哈哈,李翁,這回是您孤陋寡聞了。今日可是曹公送長女出門的正日子,兗州、青州、司隸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少說也來了百來人。等到了午後,還有十里紅妝要從大道上過,可不是得封道。」
「曹公的長女……我聽說許的是……」
「就是那個斬了袁術三員大將的少年郎,姓吳。」
「二狗,你又半桶水忽悠老人家呢。分明是姓孫,是江東孫堅的長子。孫堅據說是曹公好友,一起打黃巾時候定下的兒女婚事,後來孫堅被袁術所害,曹公也沒有毀約,又是給讀書,又是教武藝。再加上孫郎爭氣,這才從孤兒變成了少年將軍。如今這是貴女得嫁英雄,也是一段佳話了。」
「還是管事的消息靈通,那您說說咱們這小小下蔡,何德何能承辦曹女的婚事啊?小人心中實在惶恐。」
「呵,咱們下蔡,還沒有這等臉面。有臉面的,噥,是北邊那個旗子。看見沒,一橫一豎。」
「這不就是個『丁』嗎?」
「你們可知道為何曹家的醫堂,掛著個『丁』字嗎?」
「為何呀?」
「曹公與曹師的生母,便是姓丁。這位丁老夫人雖然早亡,但樂善好施,仁慈寬厚。她生前立下遺願,要將所有陪葬捐出,在各地設立婦醫堂,醫天下婦人之疾。你們去見過婦醫堂前台東側供奉的人像沒,那可不是愚民傳說的藥仙子,而是丁老夫人的玉容。」
「喔——」
「親祖母的亡靈所在,這才當得曹女的娘家,能從婦醫堂出門。」
「您這麼說老夫就明了了。咱們下蔡別的不敢說,但九江郡內第一大醫堂,那絕對是穩穩的。」
「正是這麼個理!」
「那,管事,盧管事,咱們今日能去醫堂討杯喜酒喝麼?」
「好你個無賴的二狗,上回被人打出來的疤還沒好全呢吧。醫堂里的女子可不是你這遊手好閒之人能肖想的,快快打住。」
「不敢不敢。冤枉啊,我真就想討杯酒喝。」
「哼,你最好說的真話。咱們揚州受災,今年的糧食全泡湯了,現在全靠曹公接濟。這種關頭,再用糧食釀酒,也太奢侈了,是袁術才幹得出來的事。所以這次曹女出門,以茶代酒,城南的莊子和城東門下都分發涼茶,另有施粥,五尺以下的孩童能領一塊喜糖。等正午下工,就都去領點彩頭吧。」
「好嘞——」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
伴隨著碼頭管事的話音落下,四周頓時成了歡樂的海洋。而與此同時,處於眾人討論中心的曹榛,正在自己的院子裡焦急轉圈。
她身穿黑色婚服,頭髮已經盤好,兩根黑漆點金的髮簪穿過髮髻,顯出兩分額外的成熟來。紅唇似火,搭配上少女靈動的雙眼和白嫩的肌膚,美艷極了。
如果不是她緊鎖的雙眉和一點都不文雅的腳步,簡直能夠拉出去當漢末新婦典範。
「怎麼還不回來?孫伯符,你個大——大——大豬蹄子!」曹榛兩手在嘴邊裝成喇叭模樣,一邊喊一邊還要蹦躂兩下。
身邊的婢女連忙拉住這位姑奶奶,小聲勸慰:「女君還請稍安勿躁,妝都花了。」
「嘿呀,妝花了算什麼?」曹榛一甩袖子,「老娘的新郎都沒了,還在乎妝?!」
婢女只好退下,順便將那句「女君不可講粗鄙之言」的勸慰給吞回到肚子裡。
「眼一閉一睜就午時了,趕不回來可是要在父親母親跟前露餡的!要讓我知道是誰給孫伯符開的營門,回頭我削死他!」曹大姑娘兩手叉腰,氣沉丹田,聲音直衝雲霄。
相隔十里的曹昂和郭嘉齊齊打了個冷顫。還真是入秋了啊,曬著大太陽都能夠感受到天冷了。
曹昂抽了一下馬鞭子,跟著孫策狂奔。身後黑色的騎兵匯成洪流,激盪的馬蹄聲讓地面都震動起來。連夜趕路,要不是他們都是闊綽的一人雙騎,估計馬已經累死了。但想到午時沒法趕到下蔡的後果,曹昂只能默默地閉嘴,再在馬屁股上加一鞭子。
唉,誰叫是這麼個日子呢?他阿姊最大,二叔來了都要讓步。
至於郭嘉,他混在同僚們中間,等在北門的官道上曬太陽,還時不時打個哈欠,惹來陳宮陣陣白眼。遠遠的,前面來了一支車隊,除了代表孫策母親吳夫人和孫權孫翊的「孫」字旗,另有一面黑底紅紋的花紋旗,是費亭侯的印章。
曹嵩,今年已過花甲的曹太公。
就連曹操都被親爹突然降臨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但無奈車隊已經到了下蔡縣外了,總不能將人趕回去吧,到底是親爹。「您怎麼來了?」曹操策馬上前,將老爹從牛車上扶下來,「揚州新平定,太過危險了。阿榛膽大,又是在軍營里吃慣苦的,我才由著她在揚州成婚。您這般歲數了,千里迢迢從遼東趕來,圖的什麼?」
「咚!」曹老太公重重地將拐杖敲擊在地上:「我要是不來,還不知道你個黑心腸的要怎麼苛待我家阿榛呢!」
曹操一臉懵逼:「這從何說起啊?」
「阿昂是阿榛的同胞兄弟,現在在哪?在追袁術!阿鑠是阿榛的同胞兄弟,現在在哪?在兗州修路!如意,如意,阿榛是如意看大的孩子,現在如意在哪?在跟瘟疫作伴!你說說,我不來成嗎?」
「父親……我和成姬都在。自古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正值亂世,咱們全家分散四地是常事。能夠父母一同送嫁,也不算委屈阿榛吧。」
「呸!你就是委屈她了。」曹嵩一副不聽不聽我就是不聽的模樣,雪白的鬍鬚不住抖動,「你曹孟德心裡都是你那狗屁大局:兗州必須放一個大的一個小的,若是揚州有個萬一,那頭就是威懾;大敵當前,軍務第一,所以你的長子必須在軍營中當值,連親阿姊的婚禮都只能得半天假。你別看我老了,我越老越明白著呢。」
「是是是。」曹操笑著順毛摸,「父親心裡都明白著呢。」
曹嵩:「哼。」他氣哼哼地往前走,步伐輕快,神容矍鑠,簡直連拐杖都可以丟開去。曹操連忙小跑追上。
「我跟你說,阿榛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
「是是是。」
「這是我第一個孫女。」
「是是是。」
「我從遼東帶了點添妝,全都給她補上,一件都不能少。」
「是是是,不對,您這叫一點?這是一車吧。」
「嗯哼?」
「是是是,全給她補上!」
三州之主的曹公,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了。他突然想念起那個總是作死的張氏來,只要張氏在曹嵩身邊,他就能夠碾壓老父親的氣勢——和智商。
沒有「愛情debuff」的曹嵩是如此恐怖,就連今日最大的新娘子都受到了一擊暴擊。
「午時一刻了,怎麼迎親的還不來?阿昂也不見人,這小子不像話。」曹太公端坐在高高的榻上抱怨,吸引了大堂中以及大堂外無數賓客親友的目光。頓時議論聲響起。
曹榛內心:……涼了,我就知道。
「阿榛啊,你怎麼坐立不安的?是不是瞞著什麼事啊?」
曹榛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我是看到了祖父特別高興!高興得都快哭了,你看我眼睛!」
「阿榛啊,你從小,一撒謊就給手巾打麻花。」
曹榛連忙把手絹解開,塞進黑色婚服寬大的衣袖裡。可惜已經晚了,丁夫人和曹操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
「阿榛,今日是你的大日子,有什麼難處你就跟父親說。」曹操開口。
丁夫人點頭附和,然後張開雙臂:「若有什麼不方便的,你來母親這兒偷偷說。」
曹榛張張嘴:「我……」
話音剛剛起頭,就聽見門外一陣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仿佛咆哮的瀑布一般讓人膽寒。接著,就是街道上路人的驚呼:「是孫郎,是孫郎和大公子回來了。」
「還有周郎,天吶,發生什麼事了,周郎的髮髻都亂了!」
「怎麼殺氣騰騰的?這是迎親?」
曹榛刷的一下就站起來。
灰塵僕僕的部隊在婦醫堂的「丁」字旗下驟然停駐。領頭的少年翻身下馬,結結實實地朝內叩首三次。他滿身臭汗和血污,新郎紅色的褲子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曹公,曹家夫人在上。孫策來晚了,還請恕罪,仍能將阿榛嫁給我。」
他手邊一個布包,這時候散開,露出裡面一個慘白的人頭。腐臭和血腥味飄散開來。頓時場面騷亂,膽小的貴婦人已經有人昏厥過去了。
曹嵩死死抓住旁邊侍從的手,老人家想站起半天沒成功,只得目瞪口呆地望望門外的少年,再望望自己兒子:「這……這……他這是……」
曹操面色變了變,沒接老父親的話,反而是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能夠斬首袁術,孫郎果然是英雄,只怕我後面的女兒,再也嫁不了比她們大姊更好了。」
孫策茫然地抬頭,旋即露出一絲不甘:「袁術不是我殺的,是子修殺的。我倒是想殺來著,但公瑾和子修都攔著我。」
曹操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足足笑了有一分鐘,一直到周圍的謀士們都跟著笑了,才讓孫策起身,說道:「是公瑾和子修的錯,回頭罰他們。」
後來曹操聽說了袁術之死的來龍去脈,還專程將曹昂叫到跟前。「之前在戰場上,我以為你不如伯符。讓你與他同樣領一郡,只因為你是我長子。如今看來,卻是為父輕視了你,我兒的氣魄是不止能領一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