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阿生——」上午巳時,許縣見證了他們的主公嚎得跟個孩子似的,毫無風度地自朱雀門狂奔進城,沿著學宮路一直奔到曹府跟前。
隨著曹操勒緊馬韁,素有千里馬之稱的絕影轟然倒地,連同曹操也一同摔在地上。但他渾然不顧,只管爬起來往裡面沖。
探病的人本就多,無一不穿著官服,見到曹操進來,紛紛讓開行禮。
「阿生,阿生呢?」曹操抓過一個婢女,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他眼裡布滿血絲,將人嚇得不輕,小婢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還是荀攸將手搭在曹操胳膊上,阻止了他進一步對小婢女施壓。「仲華在聽濤閣,丁夫人親自照料著。」
曹操聞言,將人一丟,扭頭就往右跑。同樣的場景繼續上演,但在曹操眼裡就是一個個模糊的人臉讓開而已,一直到他跑進室內,見到躺在榻上的那張熟悉的臉,感知才終於落地。
「阿生——阿生——阿——」他突然停住了叫喊,連腳步都放輕了。
室內明亮而乾淨,陽光照在打磨光滑的木頭地板上,有些地方還有反光。暖爐上煮著梨湯,咕嘟咕嘟響,讓曹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祖父還在的時候,就是這樣煮梨湯。阿生從小喜歡吃梨。
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坐到榻邊,抓住妹妹的手。
太好了,手是溫熱的。仔細看,她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丁夫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邊上,她端著一銅盆冰水,神色柔和中帶著哀傷。丁夫人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麼軟弱的表情了。夫妻兩個對視一眼,就交換了無數信息。
曹操放下妹妹的手,替她掖好被子,然後起身,拍拍妻子的肩膀。
丁夫人點點頭,就繼續手上的工作:替阿生的額頭換一塊冰毛巾。
而另一邊,曹操已經走出了聽濤閣的房門。院子裡有一眼溫泉,升起淼淼的水汽。許縣城中泉眼罕見,當初掘出這眼泉,才建起聽濤閣,圍繞泉水的黑石壁上,刻著詩經與楚辭。
「我以泉見海,以海為泉。天地立庭院,唯千年詩篇配作牆。【注1】」
言猶在耳。阿生一輩子沒寫過詩,但偶爾文藝起來,那豪情與曹操一樣一樣的。
曹操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但旋即笑容就消失了。他朝庭園裡望去。泉邊的桂花樹下坐著一個人,此時緩緩站起,朝曹操做了一個揖。
正是郭嘉。
曹操踏步,沿著大塊卵石鋪成的小徑走過去,擦過郭嘉身邊的時候小聲問:
「說說,怎麼回事?」
郭嘉乖覺地跟上:「胸口中了一擊。仲華公福大命大(外掛強力),不曾傷到臟器,好歹保住了性命。之前已經能起身了,不幸前日突發高燒,一直昏睡到現在。」
「她先天不足,靠幾十年精心調養才和常人一樣。偶爾風餐露宿能受得了,但遇上危及性命的傷勢,自然是原形畢露。」曹操露出苦澀的表情。
郭嘉低頭陪他沉默,繞著溫泉池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阿生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成縣?成縣距離平原郡可不止四百里啊。」曹操突然問。
「劉備一行的通緝令貼得到處都是。仲華公一直稱讚劉備兄弟的才能,想效仿蕭何追韓信【注2】的佳話,才會孤身前往泰山郡尋找。」像是早就準備好的一樣,郭嘉說這段話的時候格外流利,連個磕巴都不打的。
曹操狐疑地盯著他。
一秒,兩秒。
「劉備一行去了哪裡?」
郭嘉恭敬地回復道:「向東南方向逃竄而去,泰山郡已經向南方諸侯田楷、陶謙、劉繇等發去書函,要求協助搜捕劉備一行。尤其是與泰山郡相鄰的陶謙,我聽說泰山郡各縣縣令的聯合署名信件上寫了,陶謙搶走的糧食他們可以不計較,但若是陶謙窩藏劉備,曹學弟子與他不死不休。」
曹操繼續盯著他家的小年輕軍師。
一秒,兩秒。
郭嘉不為所動。笑話,他都想清楚了,天王老子來了他都不會改口。
「奉孝啊——」曹操話只說到一半,就聽見屋子的方向騷動起來。
「醒了醒了,仲華公醒了。」
「水,傳水來。」
「命廚房將熱著的米粥端上來。」
……
曹操和郭嘉兩人對視一眼,連忙大步往房門方向走,還沒走幾步,迎面就撞上了一個小醫女。
「曹公,曹公,您來得正好。仲華公要見您。」
「那快走。」曹操的腳步更加快,像生風一樣。
那個人依舊躺在床上,蒼白的臉色像最上等的熟紙一樣,顯得細麻製成的裡衣顏色粗糙無比。相比曹操剛剛所見,她的頭微微偏轉了一個角度,露出更多的黑髮。而她的眼睛已經睜開了,有些迷濛的美麗的杏眼微微泛著水光。
曹操的心軟得像蒸餅似的,他蹲下來看妹妹。「阿生,阿生啊。」曹操一抹眼淚,「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好好養傷,什麼都別想。聽話啊,什麼都別操心,外頭有阿兄呢。」
「阿……兄……」床上的女人伸出右手,這個姿態顯得她格外脆弱。
曹操連忙握住她的手:「我在,我在。」
「阿……兄……」她似乎有很強烈的想說話的欲望,但聲音實在是太輕,即便曹操幾乎把耳朵貼上去了也沒聽清。
丁夫人站起來,揮退屋子裡的下人。然後自己走到門口守著。
阿生將曹操的衣袖拽得死緊,幾乎擰成一團。「阿兄……劉備……死了……」
曹操一瞬間瞪大了雙眼:「你說什麼?」
四目相對,同樣是比常人偏黑的色澤。
「關……關羽……張飛……也……沒有活口。」說完這句,阿生放開曹操的衣袖,手無力地垂到榻上。
「阿生,你——」
回答曹操的是一串急促的呼吸。可能是因為剛剛說話的時候使力的緣故,阿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色。她眼皮子打架,但就是不肯合上。
曹操花了大約兩秒鐘來接受這個消息,然後他將寬厚的手掌蓋在阿生的眼瞼上:「睡吧。後面的事有我。」
手掌底下的眼睫毛不再顫動了,呼吸聲也慢慢恢復了平穩。
曹操在榻邊又呆坐了一會兒,才出門去叫醫士和婢女們進屋。
郭嘉依舊站在庭院裡,只不過換成了兩手交替在前行禮的樣子,任憑人流來來往往我自巋然不動。
「奉孝。」曹操走到郭嘉身邊,「傳令各州各郡,通緝劉備一行十五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郭嘉眼睛一亮,我和我家主公的陰謀頻道同步了啊。「主公,事不宜遲。」
曹操點頭:「傳令三軍,即刻發兵徐州,讓陶謙交出劉備。」
主公要殺人,郭嘉忙不迭地遞刀:「劉備擊傷仲華公的地方距離陶謙偷襲泰山郡時的駐地不到五十里。說劉備不是逃到了陶謙營中,誰信?且劉備本是陶謙屬下,劉備叛逃前與徐州糜氏通信多達十四次,已經由諜部證實了。」
兩隻成精的狐狸對視一眼。
很好,徐州慘了。
是年十月底,曹氏大軍越過泰山郡的兗、徐邊境,包圍琅琊郡臨沂。
消息傳到郯城,陶謙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已經六十多歲了,要不是為了傳說中的神種,他也不至於一大把年紀了還去打劫什麼泰山郡。本以為有袁紹這麼個大仇恨頂在前面,自己小打小鬧的怎麼也該往後靠,沒想到天降一個屎盆子,扣他頭上了。
更糟糕的是,他還真跟劉備通過氣。
劉備號稱有兗州輿圖,求陶謙收留。陶謙沒經得住糜家的遊說,就答應了。這事,徐州高層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現在一個個堵在門外就求他交出劉備呢。
但劉備這不是最後沒來嘛!
他陶謙還能變個大活人出來不成?
「我沒見過劉備!沒——見——過——咳咳,咳咳咳。」陶謙在屋裡大喊,老年人喉嚨嘶啞,不小心就嗆到口水咳嗽起來,聽著格外狼狽。
「那劉備還能去哪兒啊?」徐州諸將表示不信,「主公,都這個時候了,難道真要為了一個叛逃的小人得罪曹操嗎?」
「呸,咳咳,你們怕得罪曹操?搶泰山郡的時候一個個都沖得那麼靠前?」陶謙捂著胸口坐在地上,氣得鬍子打顫。
「主公,您就不要跟我們慪氣了。搶泰山郡至少能得到糧食,藏匿劉備能有什麼好處呀?且這不只是得罪曹操的問題,徐州學曹學的子弟可也不在少數,如今都聚集到郯城,要求您給個說法呢。」
陶謙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忤逆犯上的東西,知道什麼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
「陶州牧,」外頭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仲華公帝師之尊,謙謙君子,學富五車,名滿海內。這等德高望重的人物,就因為勸阻劉備出逃而惹來血光之災,至今生死未卜,您也是讀書人,聽聞此事就沒有絲毫觸動嗎?」
「我——」
陶謙還沒說出第二個字,就有更多年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呢!」
「若是曹軍宣揚是陶公指使劉備砍傷仲華公,您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啊?」
「陶公,此事已傳遍徐州各郡,百姓迷茫不知如何自處,還請您早作決斷。」
……
陶謙簡直要瘋:「老,子,真,沒,見,過,劉,備!」
注1:化用自歌曲《天地鑒》。
注2:楚漢爭霸的時候,韓信投奔劉邦卻不得重用。所以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韓信就逃跑了。當時劉邦的軍師蕭何很賞識韓信,聽說韓信逃跑,就孤身前去追趕。此後,蕭何多次向劉邦保舉韓信,說他是能幫劉邦稱霸天下的人才。於是劉邦拜韓信為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