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受到重傷,仲華公從許縣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
在這個漫長的冬季里,她只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在十一月,彼時天上降下初雪,而曹軍接連攻克臨沂、開陽、昌慮、蘭陵,直逼陶謙所在的郯城。
劉備遲遲沒有現身,而郯城強高糧足,城門一閉就成了一座難以翻越的高峰。曹操吃飽了這一波紅利,開始考慮與陶謙媾和。
「我看你也交不出劉備。」曹操在送進郯城的信件中寫道,「我信劉備不在你手上了,但他跟你密謀之後才叛逃也是事實。沒有你們密謀在先,也就沒有我阿弟受傷的事了。這樣,你把在這次事件中牽頭的糜氏交出來,我對兄弟有個交代了,這次就到此為止。」
糜氏的家主是糜竺,此時也不過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聞言痛哭不止,但還是讓家人綁了自己,徒步走到州牧府。「竺受徐州生養的恩情三十餘年,」他哭著說,「不忍因我一人而連累徐州父老,就請明公用我的頭顱去平息曹操的怒氣吧。」
雪花安靜地飄落在黑色的石階上,街道兩旁有民居,民居的門縫裡露出百姓惶恐的眼睛,絕望而死寂。
隱隱約約的,好像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在密密麻麻的民居里飄蕩:
「你聽到外面曹軍的喊話了沒有?」
「你還去城牆上了?好生膽大,我看見黑甲騎兵就腿軟了。」
「所以到底喊的什麼?」
「要是陶謙不肯交出糜氏,等到郯城城破,曹軍就要屠城。」
「啊——」
「這可怎麼辦啊?」
地面上已經鋪了一層薄薄的雪,陶謙拖著老寒腿,一步一步走到糜竺跟前。他頭髮已經全白了,臉上都是皺紋和老人斑,看著比七十歲還要老。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里,抱住糜竺就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糜竺也跟著流淚。
昔日繁華的大街上空曠無比,只有兩個嘶啞的哭聲交織在一起,一直傳到灰暗的飄雪的天空上。
「子仲,字仲啊——」陶謙的聲音如同破掉的風箱,但說出來的話卻帶著被彈壓到極點之後的堅決,「我是老了,不如年輕的時候剛強了。看到曹昂射殺袁術,我就怕到發抖;何論曹操的虎豹之師壓到城牆底下呢?但是,子仲啊,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假如我要用屬下的性命去苟且偷生,那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是值得堅持的呢?」
糜竺不可置信地張開嘴,吃了一嘴雪花,但生的希望和感動籠罩著他,讓他渾身感受到火熱。「主公……」糜竺失聲,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砸在陶謙的肩膀上。「主公……是竺的不是,我與劉備相交好,忽視了主公的處境……都是我的過錯,能得到主公回護的心意,我死而無憾。」
陶謙一下一下拍著糜竺的肩膀。他已經是走到人生暮年了,而糜竺的年紀不過是與他最小的兒子相當罷了。
「你胡說什麼傻話?要說與劉備通信,那也是我這個徐州州牧。曹操信口開河將責任推到你身上,不過是見郯城堅固,久攻不下而採用的詐術罷了。」陶謙突然站起來,蒼老的身軀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在雪中屹立不倒,「我據守雄城,有十年存糧,帶甲十萬,難道打不過曹操的五萬人馬嗎?」
一支箭從城中射出,射到曹營跟前的凍土裡。血紅血紅的箭枝,上面只刻有一個「戰」字。
局勢很嚴峻,但曹操卻笑了,極冰冷的那種笑。「我被天下人小看了。」他望著郯城灰撲撲的城牆,「因為有阿生供應後勤,搞得他們都以為我只會打順風順水、以多勝少的那種仗。」
夏侯惇第一個跟著應和著大笑起來。笑完了,他殺氣森森地說道:「等攻破郯城,砍下陶謙老兒的腦袋,給二兄當痰盂。」這實誠孩子至今相信劉備是陶謙指使的。
荀攸、荀彧、郭嘉、程昱、賈詡,謀士團全面出動,加上從主帥到士兵,從伙夫到軍醫都洋溢著悲憤的隊伍,想要以少勝多還真不是難以登天。
背水一戰,與哀兵必勝。
這場仗大約是曹操近年來打得最為慘烈的一場仗了。鮮血染紅了積雪,然後化作潺潺的血色的溪流。雪一直下,一直化,仿佛是太陽和雪片之間的拉鋸戰,在這片冷兵器揮舞的土地上永不停歇。
阿生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殘破的郯城。城門已破,巨大的木門竟然是被硬生生撞斷了門軸。城門內外插滿了殘刀斷戟,每一把武器都在訴說一個血和火的故事。
她拖曳著厚實的大氅,小步穿過門洞,然後看到了懸掛在城門上的陶謙的頭顱。這位年老的州牧,是在府邸中自盡的。因此,頭顱閉著眼,看著竟然有幾分安詳。
「你,去把陶恭祖的首級放下來吧。」阿生叫住一個巡邏的百夫長。
百夫長本來以為她是那個徐州大族的成員,拿著長戈走過來要抓她,但等看到阿生慘白的臉,頓時嚇得不敢動彈。「仲……仲仲仲華公,您怎麼會來郯城?」
他的喊聲引來一陣騷動,幾乎是一分鐘,周圍就圍滿了士兵。他們或帶著興奮,或帶著慶幸,或帶著崇拜。
「仲華公,您可大好了?」
「仲華公,再沒有看到您平安更好的事了。我家是許縣人,家中兩位阿弟都喜歡聽您講學。」
「仲華公,主公去州牧府收拾文牘了,我們這就把他喊來。」
「你們都讓讓,仲華公重傷未愈,怎麼能在這種天氣里久站?」
「就是就是,還不快給仲華公拿個炭盆過來。」
「還有熱水,小人這就去找伙頭兵。」
……
阿生被人群圍在中央,因為跟強壯的士兵們對比,而顯得越發虛弱,但她臉上依舊掛著得體的憐憫。「來個人,將陶恭祖的首級取下來吧。」
「這……」將士們面面相覷,然後有人訕笑道,「仲華公,這是主公親手掛上去的。」
「唉,阿兄親手掛上去的,那只有我去親自解下來了。」她說,作勢就要往城牆上走。
「哎哎哎,您還拖著病體呢,可不敢讓您吹風。」士兵們慌了,馬上就有一個虎豹騎的老兵,跑到城樓上,不一會兒,就拎著陶謙的頭髮下來了。
阿生接過那個頭顱,朝著欲言又止的將士們笑了笑,然後轉過身,一步一步地挪到大街中央陶謙無頭的屍體前。她蹲下,將頭顱與身體拼接在一起,又將屍體的手放到腹部。
天冷,屍體早就凍僵了,所以她做得很費勁,最後不得不是士兵們來幫助她,才將陶謙的屍體收拾妥當了。
「好歹,是一州長者。」阿生一邊動作,一邊說道,「逝者已矣,給彼此都留些顏面吧。」
將士們眼中嗜血的狂熱都已經退去,此時一個個低頭聆聽她的話。「是,仲華公心善。」
阿生搖搖頭,但也沒有反駁什麼。
她大氅的下擺已經被血水所沾染,加上污泥,看上去黑乎乎一片。阿生讓人用草蓆將陶謙的屍身裹起來,放到附近一間廢棄的商鋪里,這才拖著她依舊緩慢的步伐,朝著州牧府的方向走。
她來到這座城市的消息,像是被飄舞的雪片所承載著,不一會兒就飄進了千家萬戶。原本巷戰的,劫掠的,抄家的,都不由停下腳步,順著大街小巷來到主幹道兩側,遙望這位引發了這場戰爭的傳奇人物。
她艱難地走著,在無數雙敵我的目光中。似乎是牽動了傷口,連她原本被凍得嫣紅的嘴唇都漸漸失去了血色。
「阿生——」曹操在州牧府中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聽聞了這麼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忙不迭地跑出來,連人帶大氅抱住自己這個搞事的妹妹。「你胡鬧!半個月前還躺床上動不了呢,別告訴我你已經好全了,我不信!」
阿生直挺挺地跪下了:「求曹公收回成命。」
曹操大腦當機了一秒:「什麼成命?」
「屠城的成命。」阿生閉了閉眼,她說不了太響亮的聲音,但在這個萬眾矚目的環境中,所有人都聽見了她在說什麼。「我聽說阿兄與陶恭祖賭咒,說要屠郯城,就寢食難安。我雖說生死一線,但到底是活過來了。因為我還活著的事,就讓無辜百姓真的死去,我無法接受,只怕是以後的幾十年都要無臉見天下人了,所以請阿兄收回成命。」
曹操低頭,沉默。
「阿兄,我們幼時談論過律法。你我都以為連坐是世間一等一的暴法,當為後世所廢棄。你還記得嗎?」她黝黑的眼珠,照映著天空,裡面有雪片搖搖擺擺,仿佛能照出六角形的晶體模樣。
「阿生,」曹操嘆氣,伸手扶她,「起,起來。都聽你的,不屠城。」
「百姓無辜。」
曹操看了一眼街道旁邊掛著「糜」字樣子的旗子,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但還是順著妹妹的話往下講:「百姓無辜。」
這天晚上,雪突然下大了,不再是要積不積的模樣了。第二天,郯城成了一個白色的世界,地面上的血跡,連同城樓上燒焦的痕跡,都被積雪所覆蓋。
血腥到底是離開了。
三天後,陶謙及其家人的屍體被葬入了郯城外的一座還算良好的墳冢。阿生沒去參加葬禮,她坐在曾經陶府的一個暖榻上,望著外頭晶瑩一片的世界,在心裡給那個老人說了句抱歉。
他是個好主公,也是個有骨氣的群雄。
伴隨著這場雪,冬季降臨了。
這是個不錯的冬天,雪的厚度剛剛好,既能凍死田地里的蟲卵,又不至於造成雪災。
因為一趟徐州之行導致的病情加重,阿生的身影再度從眾人眼前消失了。就連曹操調集南島一系的基層官員前往徐州各郡縣的時候,她都沒有露面。
一開始兗州的官員們頗不習慣,但馬上他們發現那些來自南島的同僚們比他們淡定多了。
「難道仲華公不在,你們就無法工作了嗎?」
「現在正是我們替仲華公分憂的時候,哪裡有空迷茫呢?」
漸漸的,兗州就習慣了沒有曹仲華的日子,許縣學宮也習慣了沒有曹師的日子。一個月,足夠所有的一切步上正軌。世界不會缺了誰就停止轉動,而一個成熟的政體,不會缺了誰就停止運行。
阿生就坐在窗邊的榻上,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被白雪包裹的午後。香爐上有烤不完的橘子皮和龍眼殼,這樣的生活就很好,安逸得仿佛她是一個普通人。
眨眼,元日就到了。
新的一年,也是漢帝死去的一周年。曹操帶領百官去陵寢祭拜了劉協,然後就是老生常談的問題:年號要怎麼辦?官職要怎麼取名?甚至,曹操要不要稱帝?
曹操拒絕了,「我要替先帝守孝三年。」然後他藉口要家宴,逃也似的跑回家關上了大門,留下一群想要從龍之功
的臣子在外頭面面相覷。
「走吧。」郭嘉率先哈哈大笑,提著個酒壺溜之大吉。「出頭的椽子先爛,孩子都懂的道理。天下未平,何必自找麻煩?」
接著一臉輕鬆地離開的是荀氏的幾位,再接著是賈詡。
陣營中最聰明的幾位謀士都是這樣的態度,其他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現在還不到稱帝的時候。於是人群都紛紛散了。
曹操聽到外面沒有聲音了,才偷偷拉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見確實沒人了,他才鬆了一口氣,將門栓取下,甩甩手,扶正跑歪了的帽冠。
「這些人是要拿火烤我啊。」他搖搖頭,而後踩著輕佻的步伐往後宅走去。他準備找個機會再挨個找人通通氣。
若是問曹操有沒有稱帝的心思,那肯定是有那麼一些小火苗的,畢竟他現在有四州之地,相比沒有拿下幽州的袁紹還要更廣博一些。但稱帝這個念頭也只是小火苗而已,畢竟他的出身擺在這裡,阻力可想而知。
至少,袁紹不滅,他不會稱帝。
甚至,曹操想,他這輩子都不會稱帝的,他是做過漢朝的臣子的,受過漢靈帝提拔的恩典和託孤的囑咐。也許只有阿昂去稱帝了。
他把這個想法跟周圍親近的人私底下講了,引起郭嘉等人的拍手贊成。荀攸也是贊成的,說曹操的主意正,不需要他操心了。倒是荀彧有些沉默,但眼下的大勢,還有誰能看不明白呢。他最後還是在酒席上給曹操敬了酒。
這天是正月十四,宴席整得相當盛大,除了這些個親近的謀士與武將,連重傷初愈的阿生都在上煮菜的時候出來了。曹操將妹妹的席位設在自己身邊,然後十分熱情地替她倒上一碗熱乎乎的熱米漿。
曹操的子女們,從阿榛與孫策開始,曹昂、曹鑠、曹丕、曹彰、曹節、曹植、曹沖,一個接一個給她敬酒。阿生就以米湯代酒,一一受了。
酒過三巡,上來的是烤肉和梨膏。曹操跟個孩子似的,挑了最滿的一碗梨膏,放到妹妹跟前,又幫她片了好幾片裡脊,沾上蜂蜜放盤子裡。巴巴地看她吃了,曹操才高興了,取了一條羊腿,灑上孜然與辣,有滋有味地啃起來。
面前都是自己喜歡吃的,阿生也很放鬆。三十多年了,他們從宦官之後的小屁孩,一路長成富有一方的大諸侯。但曹操待她依舊赤誠,這就非常可貴了。也許是貫穿歷史都少有的可貴。
「新的一年有什麼打算?」曹操拿自己的酒杯和妹妹的米湯碗碰了一下。
阿生抿了一口熱乎乎的甜米湯,回答道:「準備繼續養病。」
「啊,我不信!」曹操露出一個「我信你個鬼」的表情,「你閒不住。」
阿生差點笑倒在食案上,她慵懶地用手撐著腦袋:「我答應學子們要寫一本《光學》的。且《兗、青、豫、徐四州通法》起草只做了一半。」
曹操拿手指敲敲桌面,突然問道:「阿生,你有沒有想收養個孩子?我家這幾個,最小的也都斷奶了,你看上哪個,就抱哪個走,我絕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