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話音剛落,席上諸多成年人的臉色就變了。
「主公,不可。」謀士中最為彪悍的程昱和陳宮同時發聲。他們兩個因彼此的聲音楞了一下,然後對視一眼,又相看兩厭地移開目光,一起急切地看向曹操。
理由十分明顯。
曹生的家底太過深不可測。拋開無孔不入的諜部不提,也暫且不說她在學壇上的巨大影響,就那從海上運來的糧食和官吏就已經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目。而曹生對此竟從沒有表現出有任何壓力的跡象,這就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了。
嘴巴不那麼嚴實的曹鑠曾經說過,海外有阡陌連田,海外有民眾萬千。這份藏在水面之下的財產都不是豪富的級別了,這是能動搖統治、發動戰爭的力量。
曹操集團能與曹生的勢力保持友善,最大的原因就是她沒有子嗣。這就意味著曹昂將會同時繼承父親和二叔的遺產,實現曹家所有政治力量的大整合。
可一旦曹生名下有了自己的繼承人……誰都不願意去想像一個兄弟鬩牆的慘烈未來。
「是大公子不夠好嗎?」陳宮直接捅破窗戶紙,「竟然讓主公生出了別樣的想法。」
曹操的臉色沉了沉,他的目光看似在瞪著陳宮,實際上餘光已經將眾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但凡是謀士,都普遍流露出抗拒的態度,不過是各人的表情管理有差異罷了。城府深的比如賈詡,頭腦清奇的比如郭嘉,能夠面色如常,而最沉不住氣的兩個就差直接跳到食案上了。
武將的政治意識沒有這麼強,大部分人還處在懵逼狀態。但位高權重的如夏侯兄弟、管亥這種,也都感受到了哪裡不對,嘴角不自覺地耷拉下來了。
到了女人和孩子這邊,就成了一副眾生相。
卞夫人和環夫人都是忐忑不安為主,不過一個是忐忑中夾雜著期盼,另一個是忐忑中夾雜著不舍。
最神奇的是丁夫人和曹昂,眉毛都沒抬一下。明明處在風暴中心,卻是歲月靜好。
曹鑠這個活寶已經半個身子躲在了桌案後面,曹操一點都不懷疑若是現場有紙筆,他能把「別選我」三個大字貼腦門上。
曹丕小小年紀,卻能明白「過繼」的意義,他看看曹生,又看看母親卞夫人,目光在期盼和不舍間來回變換。
曹彰叼著雞腿,迷茫抬頭,大約是疑惑為什麼好多陌生人在看他。曹彰往下就太小了,神經發育和知識水平都不足以支撐他們意識到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目光巡視了一圈再度轉回到陳宮和程昱身上,曹操冷笑一聲,丟了筷子。「你們所操心的事情難道我會不清楚?只是我不僅是個當主公的,還是個當兄長的。」他用手指指向阿生,言語中竟然帶了點氣憤,「她為了你們口中的大業操勞半生,如今又是病又是傷,膝下卻連個侍奉湯藥的人都沒有!我不過是剛剛起了個頭,你們想的卻都是什麼?欺人太甚!」
伴隨著砸桌案的聲音,原本歌舞昇平的廣間中鴉雀無聲。吹拉彈唱的早在曹操起話頭的時候就退下去了,曹植「啊啊」了兩聲表達不滿,轉而就乖覺地閉上了嘴。
現在場地中間唯有的焦點,就是進退不得的陳宮。
這種場面下,能夠打圓場的就只有與雙胞胎都交好的荀攸了。這位阿生的老同學在同僚們期盼的目光中,硬著頭皮站起來,拱手:「仲華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荀攸早年的時候容貌只能算中等,但他涵養好有氣度,所以一點都不顯老,反而越是隨著時間的增長,就越發顯得賞心悅目。然而往日裡好言好語的曹操今天完全不吃這套,抬手擋在阿生跟前:「你別拿大義去逼迫她——阿昂,諸位先生都擔憂你,你怎麼說?」
假裝吃瓜群眾失敗的曹昂無奈站起:「我覺得挺好的。」
「好什麼好?說清楚。」曹操吹鬍子,這個長子不知道怎麼的養成了張口說好的毛病,就連當父母的聽他嘴裡吐出「好」字都發虛。
曹昂笑得一臉無害:「我們八個兄弟姊妹,不能除了承祀者全都養成白吃國家的廢物吧。總歸他們是要各自有一份成就的,如今就嚴防死守不讓他們與二叔親近,將來入學了,交友了,理事了,豈不是要讓人夜不能寐了?」
「大公子此言差矣。」程昱說,「諸公子各有建樹歸各有建樹,但有建樹到了仲華公這樣能與日月爭輝的地步,是不能不讓人擔憂的。」
曹昂拍拍手,說出來的話越發駭人:「先生們知道的事情,二叔自然是比誰都清楚。以二叔的為人,即便是過繼了某個弟妹,只怕大部分的產業還是要留給父親的繼承人的,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
就差當面談遺產分配了。曹操生氣了:「你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你二叔還活得好好的呢!」
曹昂閉嘴回座,一臉無辜。這是您讓我說的啊。
曹操看懂了他的眼神,越發氣結,是丁夫人及時張口,打斷了曹操的怒氣。「阿丕曾在仲華處住了月余,很是融洽;阿沖算學墨工的天賦是最好的,能夠繼承二郎的學問;阿植開口早,看著也是個聰明孩子;論起貼心乖順,阿節無人能比;但若是選阿彰也是合理的,阿彰直率好武,將來必定不是先生們所擔憂的心思詭譎之輩。」
丁夫人朝曹操笑了笑:「這麼看來,我們家的幾個孩子各有各的優點。哪怕是最大的孫郎與阿榛夫婦,讓他們將仲華接到廬江去奉養,也不會不答應。」
「那是自然。」孫策精神一震,拍著胸脯保證道,「廬江山清水秀,二叔喜歡的稻米、竹筍與鱖魚,四季常有。彭澤【注1】煙波浩渺,水天相接,與大野澤相比別有一番朦朧好風光……」
毛腳女婿嘴上跑馬一樣,幾乎是把畢生的文采都拿出來了,惹得阿榛不停拿手指戳他。「你差不多停了啊,別露餡。」
孫小策不服:「我也是讀過《詩經》的。」
曹操哈哈大笑,方才緊張的氣氛煙消雲散。謀士們彼此間交換了幾個眼神。目前曹家最有分量的,還是羽翼已豐的大公子一脈,這就很穩了,只求頭上兩個不要犯渾。
曹操像是沒有聽到眾人心聲似的,仍然沒打消讓阿生收養一個的念頭。他拉著妹妹的手,輕聲說:「阿生,咱們只談家事。我也是見你傷了兩次心的:沓氏那回,是我年輕氣盛處事不周,連累了你;陛下四面楚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也是天命。我思來想去,大約因為都不是自家的孩子,牽連太廣所致。如今我子嗣不算少,過繼一兩個給無子的兄弟也是應當的。便是夭折的四弟,將來也得有人繼承香火。」
阿生抱著溫暖的酒盞。「阿兄和阿姊一片好意。然而……」她嘆息一聲,「阿昂姊弟三個已經成人,暫且不說,剩餘幾個小的——將竹竹抱過來。」
話一出,環夫人就滿臉焦急,而卞夫人則是掩不住的失落。
曹節被乳母抱到二叔跟前,就「咯咯」笑了。她年紀尚小,穿得是相對簡單的短衣和小裙子,粉嫩粉嫩的棉布襯得她玉雪可愛。
阿生張開雙臂,小丫頭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撲進她懷裡。「阿父,凶凶。」
曹操:……
「阿父凶凶,那我們不要他了好不好?竹竹給二叔當女兒好不好?」
小姑娘驚呆了,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那阿母和母親呢?」
「竹竹給二叔當女兒了,那母親就不是母親了,是大伯母;阿母就不能當阿母了,要叫環夫人;阿父……」
「不要不要。」阿生的話還沒用說完,小丫頭就哭了,嗚嗚咽咽地把頭埋在她肩膀上,「竹竹聽話,父親母親不要不要我,嗚嗚嗚。」
曹操臉黑了,這被閨女打臉的滋味真的夠酸爽。「臭竹竹,白心疼你了。你就忍心你二叔孤零零一個人?」
小姑娘清鼻涕都流到上嘴唇了,眼淚更是糊了一臉。「二叔才不是一個人!竹竹的糖糖都給二叔吃……兄兄和弟弟的糖糖也都給二叔吃……嗚……父親壞,但父親就是父親,不是大伯……嗚……」
曹操沒話說了,他大約也沒想到平日裡不聲不響、跟個麵團似的小女兒會這麼倔。他只覺得在給阿生過繼香火這件事情上,從老到小,是個人都在跟他作對。
「阿生……」
阿生卻是笑了,一下又一下拍著曹節的後背。「阿兄,你看,剩下幾個小的,都是父母俱在,做了什麼孽要讓他們骨肉分離。收養一事,你們又是談利益又是挑資質,但在我看來,這最重要的還是孩子的心意。畢竟我已經走完半輩子了,事業有成,膝下空虛與否不過是小患,與他們來講卻是一生的變數。」
「仲華公高義。」陳宮忙不迭地高聲頌道。
曹操眉頭一抽,他是真有些煩這個二五仔了。忒不會看上位者的臉色。
當爹的又臉黑了,小曹節越發害怕,縮阿生懷裡不肯出來。「我……我沒有說錯話。」她抖得像一隻冬季里的雛鳥,「二叔,我沒有說錯話,對不對?」
「竹竹沒有說錯話。」阿生摸摸她的小腦袋,「竹竹是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就算阿父凶,也不曾想要丟棄他。」
「嗯!」小姑娘獲得了偶像的肯定,眼睛都亮了,連連點頭。趁著她開心的當口,乳母將她抱走,送回到環夫人身邊。環夫人抱著失而復得的女兒就不說話了,她低著頭,大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種眷戀卻是從肢體語言就能看出來的。
被女兒和妹妹接連埋汰的曹操訕訕地開口:「她小,不懂事。你還來勁了。」
阿生將酒壺往前一推,曹操就主動替她滿上熱乎乎的米漿。阿生心滿意足地將酒壺抱懷裡暖手,然後慢悠悠地開口道:「我若是想收養,必定是要挑父母俱亡的。也不必讓人過繼改姓,當親傳弟子帶在身邊就好。」
曹操片了幾片肉放到妹妹盤子裡。「你決定了,我也沒什麼話說。天下征戰多年,孤兒總是不缺的。挑幾個聰明良善的還不簡單?你多到鄉縣裡走走,就有了。」
阿生側頭:「我如今養傷,時間是足夠的。雖說收養之事,要看緣法與天意。但我將先往徐州去,好叫諸位知曉。」
徐州是用極其粗暴的手段攻克下來的,前後不到兩個月時間。而原本的統治者陶謙又不是個昏庸的,自然民間懷念他的人不在少數。這就使得曹氏在徐州的統治根基極為不穩。
但如果仲華公將在徐州收親傳弟子呢?
陳宮這次是真的心服了,又是一聲高呼:「仲華公高義。」
曹操:……我是真想讓這個二五仔閉嘴。且不提曹老闆在小本本上狠狠記了陳宮兩筆,眼下他卻是傷感居多。妹妹受了一次重傷,肩膀越發瘦削,骨頭的形狀都能隱約看見了。
「你可真是操心的命啊。」我偶爾還會想放縱一下自我,你卻連收養個孩子都要考慮政治影響。
「我只說先往徐州去看看,若是沒有合適的,我也不強求。總不至於給自己添堵。」
曹操敲敲桌板,突然說:「那阿昂,你回到九江郡之後,就在當地或者周圍郡縣相看個適婚女子吧。不是世家出身的也不打緊。」
徐州是新攻下的,揚州就很安穩了嗎?揚州六郡,曹家只占了最北面的兩郡,只有曹昂和孫策兩個年輕小輩駐守,周圍豪強林立,極度排外。所以只有曹操長子娶了揚州當地人,這才是對這樁婚姻的利益最大化。而時值與袁紹決戰之際,□□第一,即便兗州和雒陽的世家對曹昂的正妻之位有什麼想法,此時都不敢出來搞事。
曹操要想功利主義起來,那可不比任何人都看得遠?所以,昂寶寶,你的正妻就在南方挑吧。
以為事情過去了,能夠繼續偽裝成吃瓜群眾的丁夫人和曹昂齊齊摔了筷子。
曹昂:???
曹操朝兒子挑挑眉:「多看看而已。若是沒有合適的,不用強求,別給自己添堵。」
你爸爸還是你爸爸。
注1:彭澤,鄱陽湖古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