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乘風

2024-08-31 08:43:33 作者: 冰糖松鼠
  沔水上一處淺灣,岸芷汀蘭中藏著一艘小船。船上一人、一幾、一書、一壺。

  幾是黃楊木,壺是黑陶釉,書是一冊厚厚的病歷。南風翻動泛黃的書頁,依稀可見「冀州疫」、「水邪入體」、「鼠菌」之類的字樣。

  執書人側頭,望著遠方的襄陽城飽經風霜的外牆,但明顯她的注意力不在書,也不在襄陽城,而在朝向岸邊的那一側耳朵——船舷外的沙地上,一個單膝跪地的黑衣女子正在不絕地訴說著什麼。

  風聲掠起水聲,將她們之前大部分的話語淹沒。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按時間算,徐榮所率領的援建部隊七日前就已經抵達赤山。」黑衣女子終於說完最後一句話,半跪在地上等待主人的命令。她的身材幹瘦有力,風吹起鬢角的一縷散發,看著有些透明。

  「起風了。」阿生突然說。

  阿石紋絲不動,沒有對話,也沒有思考。傳信三十六年,一如當初。

  麻布的袖口在几案上輕輕拂過,將被風翻亂的書頁撫平。「你說徐榮代表軍部出面,促成了精英票決一事。那麼呂布呢?」呂布才是遼東軍部戰無不勝的門面,阿生帶出來的嫡系。

  「呂布曾在『赤山事變』後第二日就請求出兵攻打烏延部落,但遼東軍部拒絕了他的提案。」

  遼東軍部有老妖怪段熲坐鎮,清醒得很。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復仇,而是爭分奪秒將赤山城修建起來。同樣是在遼東薰陶多年,徐榮學會了以「統治」為目的來制定軍事計劃,呂布卻還是更多憑藉本能在廝殺。

  並不是說呂布不好,只是人與人的長處是不同的。呂布適合做先鋒大將,而徐榮已經展現出了為帥的資質。就算徐榮是曹操的人,統軍治下脫不去舊軍閥的痕跡,阿生也不得不感嘆他的優秀。

  「如果說人治的社會有什麼優點的話,那一定是極端的高效。一個有魄力的領導者,能夠讓整個系統的效率翻上數倍。徐榮是這樣的人。我阿兄是這樣的人,就連我自己,有時候也在迫不得已地扮演類似的角色。」阿生閉上眼,低不可聞地喃喃自語,「但話說回來,就算是我那個時代,危急關頭也只能依賴少數人來做決定。這就是……所謂的……『承擔了國民的信任……就要成為國民的果斷』……嗎……」

  「主人,我沒聽清。」阿石刻板的聲音打斷了她,「我的耳力有所衰退,還請主人說清楚一些。」

  阿生笑了,虛抬一手讓阿石站起來:「我沒什麼話需要你帶的,我們一起回去。」

  黑衣女子這才硬邦邦地站起,刷地隱入樹叢就不見了。阿生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來吹口哨將四散的侍衛叫回來。

  「她這是鬧脾氣了嗎?」阿生逮了一個諜部出身的侍衛問。

  那年輕人尷尬得直搓刀柄:「怎麼會呢?石老大就不是人……不不,石教官挺嚴格的,我是說,她沒有脾氣……不對,她……她不會在工作中帶情緒,對,石教官不是那種幼稚的人,她對您一心一意。」

  阿生:……

  正好這個時候,樹叢後面傳來兩個熊孩子急促的腳步聲。人未到而聲先至,是強壓著嗓門仿佛犯了大錯的語氣:「曹子,曹子,咱快跑吧。」

  那個倒霉的諜部出身的侍衛見狀連忙溜之大吉,特地挑了個最遠的位置放哨,還偷偷鬆了一口氣。

  阿生:……


  然而諸葛亮和呂蒙已經跑到了跟前,迫使她將注意力送給他們。倆孩子都上氣不接下氣,不復黃朔和龐德公跟前那副世外高人模樣。「曹子,此地不可久留。」諸葛亮說,「阿蒙不謹慎,龐德公和黃承彥都該懷疑我們身份了。」

  阿蒙被小師兄坑了太多次,早已形成了條件反射:「黃承彥我認,龐德公那裡可是師兄的鍋,你還跟人小女郎約下棋。」

  諸葛亮:……師弟你變了,你不再是那個傻乎乎背鍋的師弟了。感受到物是人非的小亮只能強行轉移話題:「今日劉表來了魚梁洲,且荊州徵兵急迫,我恐怕襄陽有變。」

  阿生抬頭打量自家故作老成的大弟子。他穿著一身打補丁的粗麻布短衣,窮褲卷到了小腿肚也不嫌冷。自打跟隨阿生旅行,他只在孫策那裡過了幾天偷閒的好日字,別的時候不是曬鹽就是趕車,不是捕魚就是划船,再到如今扮演難民打工,一路勞作讓他手掌上長了好幾個繭,就連原本白皙的膚色都有些曬黑了。但諸葛亮從沒說過半個苦字,表面上依舊是個喜歡欺負師弟的熊孩子。

  「那就啟程吧,正好起南風了。順風逆流,一天就能到宛城。」

  「曹子今天這麼好說話?」小亮跳上船,主動幫她收拾矮桌上的傢伙什。

  「反正想見的人已經見到了。」

  「想見的人,是龐德公?還是黃承彥?反正我覺得不是劉表。看襄陽治下就能知道劉表如何了,不需要相看。」

  「都不是。」阿生似笑非笑地瞥了諸葛亮一眼。

  小亮只覺得後背一涼,連忙加快手上的動作。他和呂蒙一人提水壺書冊,一人扛矮桌,一眨眼功夫就把船上船下的攤子收拾妥當了,還有兩包沒吃完的牛肉,也被扔進了甲板下面的儲物櫃。侍衛們匯聚起來,熄滅篝火,消滅蹤跡,最後從蘆葦盪中拖出之前藏好的小船,統共六、七艘的樣子。

  船槳划過水面,漣漪交錯,直到離開淺水區,來到沔江深色的江面上。

  風冷了,呼嘯著,從背後推著船隻逆流而上。比不得將他們吹來此處的狂風,但也已經是快得嚇人的速度了。不一會兒,阿生他們就繞過河灣,遠遠能看到擴建中的水軍大營。一個個模糊的人影,是挑著擔子的民夫,也是揮舞皮鞭的監工,更有可能是放哨的水軍將士。

  「這處軍營若是修好了,整條沔江的水道都要被切斷。到時候想走就難了。」

  便是如今,也有不小的麻煩。因為已經有哨兵看到了他們的船隊,正在招呼同僚。

  十幾雙眼睛都看向阿生。「主人,怎麼辦?」

  「掛帆,上機械槳,衝過去。」

  兩丈長的小木船,齊刷刷掛起船帆。瞬間風就將帆吹滿,就連桅杆都嘎吱作響,仿佛隨時都要彎折一般。太嚇人了,船小風大,容易傾覆。

  但同時速度上的效果立竿見影。隨著機械槳入水,船隊更是快得如同在水上飛。荊州水軍營寨的崗哨剛把蔡瑁請來,人還沒有登上望台呢,阿生的小木船就衝到了跟前。

  「船上何人?」蔡瑁大喊。這位黃承彥和劉表的大舅子都已經緊張得拔出了劍。蜂擁而來的弓箭手忙亂地拉弓,瞄準江面上不起眼的民船。

  阿生站在船頭,呼嘯的氣流讓衣擺一側緊緊貼住她的腳踝,另一側又鼓起來,像一個字母d。但她臉好看,碎發飛舞也不減風度。「我乃譙人曹仲華,因路遇寒流停靠於此。此前多有叨擾,今日南風已起,便作告辭。若有來日,必將相報。」


  蔡瑁大驚:「攔下她,那是曹操的胞弟。」但轉念他又猶豫了,「不,別攔,這得罪不起是要開戰的。」

  這兩句話說完,七艘排成人字形的小木船就衝過了水軍營寨的封鎖線。

  蔡瑁急得直跺腳:「快,快去通報主公。我怎麼就攤上了這樣的事?這可怎麼辦是好?這可怎麼辦是好?」

  偏偏還有將士不識趣,問蔡瑁道:「將軍,放箭嗎?」

  「放……放……放你老母!」蔡瑁大吼,嚇得兩個士兵一松弦,箭枝直直地彈了出去。蔡瑁只覺得心臟都停止了,我的乖乖啊,陶謙的前車之鑑可就在半年前啊,這位可是兗州的心頭寶。

  一支箭落入江水,另一支箭乘風勢,竟然誤打誤撞地釘在船頭。阿生踢踢那根毫無殺意的箭枝,微微一笑。她朝岸上一拱手:「承讓。」

  船已行過半里,無法再追了。

  蔡瑁扶著親兵的手,神色複雜地目送那些小木船消失在北方的江面上。

  沔江上游,是曹操占領下的宛城;宛城以北,就是許縣。

  駛過疆界後,危險的船帆就被放了下來,只有機械槳仍在水中拍打,但巨大的發條組中儲存的機械能已經逐漸耗盡了。沒有柴油發動機,這就是個臨時性用品。

  呂蒙和諸葛亮從船艙里探出腦袋,望望兩岸的青山綠水。「曹子,咱們接下來去何處啊?」

  「見過了南方的煙雨,再陪我去看看北地的積雪,如何?」

  「那感情好啊。」呂蒙沒什麼心眼地回答道,「我這輩子還沒有到過大河呢。」

  諸葛亮一如既往的敏銳:「是冀州要開戰了?咱們是駐守許縣,還是跟曹公的大軍匯合?我覺得這時候分則兩利。」

  「分則兩利……」阿生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然後朝著洛遲笑道,「你看阿亮說的話。」

  洛遲將燒好的手爐塞進阿生手裡,又用披風將她裹了,才道:「諸葛公子良才美質,但我們不駐守許縣,也不與大郎一道。」

  諸葛亮聞言扭緊了眉毛:「難道是去青州?那裡是與袁紹接壤的前線,之前袁紹長子袁譚還率兵攻打過平原郡。但是如果是袁、曹決戰,平原的戰略作用就大大降低了。我不覺得袁紹會分兵打青州,他雖然蠢,但還不至於這般南轅北轍。」

  阿生看著他。

  諸葛亮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沒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是青州,不會是青州,那要去哪裡?」

  「阿亮,你之前說想要學習處理公文,我准許了。」

  「什麼?」諸葛亮從思緒中驚醒,轉而臉上帶了不可置信的笑,「真的?我還以為要花個幾年才能得。」

  「嗯。」阿生轉身進了船艙,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真的天賦有些太好了。」

  阿亮一直等她關上門了,才抓著呂蒙的手使勁搖晃:「你聽見了嗎?曹子誇我了。」

  「是,是。恭喜師兄。」

  於是諸葛亮的笑容更加張揚了,看得呂蒙實在內傷。他忍不住點醒自家的小師兄:「所以我們到底是要去哪裡?」

  諸葛亮:???

  「你被曹子轉移視線了。」

  諸葛亮:汪,曹子你又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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