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大小橋出身將門呢。她們的父親是袁術手下大將橋蕤。袁術稱帝的那陣子,家裡著實過了幾天富貴日子。壽春城外民不聊生的時候,山珍海味、絲綢玉石卻像流水一樣進了橋府。
然就這樣,橋蕤竟然算得上袁術一方清廉敬業的武將了,在朝堂上以老實人、大好人著稱。他人緣好,周圍人說起來,要恭恭敬敬叫一聲「橋公」。
橋蕤最後在保衛壽春的戰役中陣亡了,一條性命報了袁術的知遇之恩。用時人的觀點來說叫「善始善終」,忠君到了最後一刻。
不過,這個光輝的父親並沒有在大小橋心裡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因為橋蕤死的時候她們還在不懂事的年紀——大的八歲,小的七歲。
然而橋公死了,大小橋必須懂事起來。亂世就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秋天,她們跟著袁術的家眷一起,離開了虛假繁華的壽春。展現在她們眼前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乾癟的稻穗爛在田裡,河中漂浮著腫脹的屍體,衣著破爛的流民拿著簡陋的工具不要命地打劫,然後被士兵一刀砍破肚腸。
鮮血、哀鳴、飢餓和疾病,像影子一樣糾纏著這支逃難的婦孺,隊伍中不斷有人倒下。要不是護衛的張偏將照顧她們,失了父親的兩個小女孩是絕不可能堅持到廬江的。就這一點,大橋永遠感激張偏將,雖然他的眼神里有某種奇怪的覬覦。
皖城的安穩日子沒過一個月,新的噩耗就傳來了。袁術死了,被十七歲的曹昂一箭射殺,又被十七歲的孫策砍下了腦袋。
那樣鮮活的的少年傳奇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充滿了荒謬的不真實感。畢竟,大小橋所認識的少年公子,無論從前多麼人模狗樣,現在都擠在女眷的車上一起逃命呢。同樣是十七歲。
沒錯,她們又開始逃命了。從廬江逃到丹陽,而在她們走後不久,那個故事中的孫策,就成了廬江的新主人。
好在之後的幾年,曹操的南方攻略停滯,轉而征戰北方。二橋得以在丹陽的溪水旁長大,漸漸成了有名的「二橋」。
大的叫大橋,小的叫小橋。
她們也想像蔡昭姬那樣,有個正經名,有個正經字,即便到了男人堆里,也能抬頭挺胸。但無奈,橋蕤沒來得及給她們倆取名。
他總以為,自己是能生出兒子來的,女兒的名字不急,不急的。然而直到他戰死了,都只有兩個女兒。
扯遠了。
話說「二橋」的名聲傳出來之後,守寡的嫡母就哭了,在屋裡罵道:「他們沒安好心!」無論是蔡昭姬還是許縣那位,小時候傳的可都是才名,那是要像男人一樣有自己的事業的。兩個不到十二歲的小姑娘,傳美貌?傳傾國傾城?這是要做個玩意兒嗎?
然而嫡母也只能哭著罵一罵。畢竟這時候天已經變了。袁紹身死,二曹瓜分冀州後又掃平了西涼,磨刀霍霍向江南。是個人都能看出,天命將要姓曹了。
在這種大背景下,連袁術的家眷都如同待宰的羔羊,何況是橋蕤的家眷呢。
果然,不到一年,丹陽易旗。這次袁術的家人部曲沒再逃亡,因為沒了希望,也沒處可去了。
孫策帶兵進城的當天,從前的張偏將就找上門來,跟嫡母說:「兩位橋女也到歲數了,太守夫人請她們去做客,沒準能遇到好婚事。」
嫡母哭著不讓,可胳膊擰不過大腿,二橋最後還是去了。去了才發現,太守夫人那裡好多鶯鶯燕燕的小姑娘,就連袁術的女兒都在其中。
管事的婦人很嚴厲。一要求聽話柔順,二要求多才多藝,三要求儀態優美,每天不完成課業就不許睡覺。小姑娘們有些是見過世面的,馬上就猜到了自己的前路。
袁小姑娘第一個哭出來:「我堂堂高門貴女,四世三公之後。孫策出身草莽,周瑜小門小戶,從前給我提鞋都不配,如今竟然要上趕著做妾嗎?」當天晚上就一根繩子掛在了房樑上。
袁小姑娘活著的時候頤指氣使,大家都不喜歡她。如今她死了,卻還是惹了不少人的眼淚。小橋三天沒吃下飯,大橋逼著她吃,這才好歹沒病倒。
慢慢地,小橋也重新振作起來。都是從亂世中過來的,沒死在暴民和盜匪手裡,反而在錦衣玉食的太守府里涼了,那也太對不起曾經邁著小短腿逃命的自己了。
太守夫人對此很滿意,跟女孩子們說:「貴客們是少年才俊,年輕有為,長相俊俏,人品也沒什麼可挑剔的。便是在許縣、鄄城,想給他們做妾的女郎,排起來能繞城三圈。這是最好的了。你們都是故舊家的女孩,我當親生侄女一樣看待,不忍心拿那些糟老頭子折辱你們,這才盡力一試。只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你們,若是不成,那或者軍漢,或者老色鬼,就看你們自己的命數了。」
聽聽這話,把舊友家的姑娘獻上去做妾,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但女孩子們只能低頭繼續練她們的姿容才藝。因為就像太守夫人說的那樣,孫策周瑜已經是她們最好的選擇了。尤其是周瑜還沒有娶妻,趕在正妻之前進門,哪怕沒有名分,也能留點情分。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孫策駐地在廬江,不會在丹陽久留。臨行前,丹陽太守為他餞行,在府中擺了老大一座宴席。
前頭宴會開場,後宅就進入了最後準備階段。小橋換衣挽發畢,靠到姐姐身上,抱著她的腰,看她畫眉。
「阿姊,我聽說荊州的黃朔,就是袁女君從前嘲笑說奇醜鄉下丫頭的那個,定下了仲華公的大弟子呢。」
大橋沒說話,小橋也早就習慣了姐姐的沉默,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著她聽來的八卦:「聽說黃朔算學天文特別厲害,才得了仲華公青眼。仲華公親自上門替弟子提的親呢,還誇她『內秀雅量,才智無雙』。都說將來不管荊州怎樣,黃朔都是安穩的,正妻呢,丈夫又是前途無量的君子,又有曹家保著……」
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最後一句像是悶在衣服里發出的聲音:「黃朔跟我們差不多大呢。」
同樣的歲數,不同的命。有的人什麼都沒做就平步青雲,有的人使出十八般武藝都未能如願。
孫策那挺著大肚子的正妻曹夫人在席上摔了筷子,大罵:「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年紀只有你的一半!你下得去這個嘴,我丟不起這個人!」
勇猛如虎抵不住家中的河東獅吼,孫策連忙給老婆順氣,好言好語地哄。要命,她肚子裡可揣著雙胞胎呢。結婚五年了才懷上,一懷就是倆,孫策寶貝得不行。
夫妻兩個耳鬢廝磨說悄悄話,大橋就只能抓著笛子站在一邊,仿佛一個多餘的擺設。偏偏還有拉皮條的不甘心失敗,陪笑著說道:「大橋最是溫柔解意,給曹夫人端茶送水或者做針線都是恰好。」
曹榛柳眉一豎,剛想說「老娘不需要」,就被自家人搶了話頭。
在大橋看來,說話的是一個面貌普通的年輕人,之前一直在切割自己盤子裡的烤肉,顯得沒有多少存在感。但他抬頭一聲輕笑,就讓大橋的心跳漏了一拍。
「呵呵,這又是美貌絕倫,又是能歌善舞,又是溫柔解意。如此難得,端茶送水是不是委屈了點啊?」
他是笑著說出這段話的,說完就站起來,端著那盤切好的烤肉粒,閒庭信步般走到曹榛身邊,把盤子放到她面前。
曹榛仰頭朝那年輕人甜甜一笑,說:「你又作什麼替他解圍。」說完就嬌嗔地瞪了孫策一眼。孫策就朝著年輕人訕笑。
周瑜也長嘆一聲,制止了小喬繼續彈琴。
這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在場很多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曹家大公子啊!那他們剛剛無視了這位大爺,只顧著朝孫策周瑜獻殷勤,是不是已經涼透了?
丹陽太守「啊」一聲,果斷趴桌上裝醉。剩下的蝦兵蟹將全都傻眼了。
曹昂慢悠悠踱到大橋跟前,指著張偏將說:「這個人死命誇你呢,你覺得他說得如何?」
大橋眨了眨眼,小聲回答:「有點噁心。」
張偏將的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曹昂彎了嘴角,扔出一樣物件。大橋連忙接了,卻是一把沉重的匕首,沒有多少裝飾,鋒刃卻像雪一樣,刀槽里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
「給你個機會,殺了這個折辱你的人。」
大橋勉強才在他突然爆發的氣勢前站住,背上全是汗。而張偏將已經嚇尿了,只會攤在地上求饒。
十二歲的小女孩握著那把對她來說過於沉重的匕首,身體微微顫抖如同秋天的樹葉,但她終於還是做出了決定。
「我不。他沒想殺我,我也不殺他。他若是犯了律法,公子殺他就是。但我是沒有非要殺他的私仇的,殺他也不能讓我快活。」
說完這段話,大橋就感覺腿軟了,背垮了,小命要沒了。
「哈哈哈哈。」年輕人大笑,「果然是又美貌又有才還善解人意的妙人。你說,端茶送水是不是可惜了?」
他拍拍手,臉色正經起來:「不光端茶送水委屈了,要我說,做妾也委屈了。」他打了個響指,陰影里就走出一個婢女和兩個侍衛。
「替我將橋女送回家,告訴她家裡的長輩,等我獵到了大雁,就上門做客。」提著大雁上門,這是提親正妻的禮節。
孫策和曹榛齊齊變了臉色。孫策嘟囔:「哪裡就要做到這種地步了?我本也沒看中她。」
曹榛蹙眉,孫策納妾她嫌孫策老不羞,到了弟媳婦這裡,再年輕貌美她弟弟也是配得上的,只是——「橋家沒有男丁了,我怕這小姑娘撐不起來。」
這可是未來的皇后啊。
「我撐腰,就能撐起來。」曹昂說。
這邊表態了,周瑜也叫了兩個老資格的嬤嬤送小橋回家。曹昂正妻的妹妹,自然是不能給人做妾的。不過好在小橋挺和他眼緣的,小小年紀進退有度,將來日子大約也不會難過吧。
只是曹昂和周瑜要多當幾年單身狗了。
畢竟,諸葛亮都要等到黃朔十六才能完婚。曹二叔的家風,是不會讓年紀太小的女孩面臨生產的風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