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酒承認,她是有些遷怒了。
她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喜歡沈忘塵,然後在他拒絕自己後生氣跑下山,又偏偏在趙寧他們經過的地方除妖。
若是他們根本就不認識,那麼趙寧和洛明,也就不會因為她而死了。
這樣的因果被她牽扯的有些過於可笑,可正因為可笑,蘇酒才不知道,自己真正應該去怪誰。
或者,最該怪的,便是她自己吧。
門口風鈴聲響起,高大男子推門而入,一手提了一壺不老春,另一手正拂去發尾肩上的雪。
見蘇酒扭頭看他,蒼千雪揚唇一笑:「看什麼?還不過來幫師叔把這酒拿過去。」
蘇酒有些遲鈍的站起來,從他手中接了酒。
「蒼師叔。」
她低聲喚了句。
外頭的風雪實在是太大了,蒼千雪一時半會兒將被雪打的半濕的衣裳弄不乾淨,又懶得用靈力,乾脆把衣服脫了,隨手丟在一旁,目光掃視一圈:「你師尊沒在?」
蘇酒道:「掌門師叔喊他過去了,說是有事商討。」
至於是什麼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蘇酒殺了兩個同類修士,又在妖族的地界內殺了不少妖類,還嫁給了妖王,甚至派妖去給魔界送去了見面禮,表達了想率領妖界同魔族合作的想法——
種種件件,足夠讓她三界難容。
蒼千雪拿來兩個碗,打開不老春各倒了一碗,莞爾:「不在正好,來,陪師叔喝兩碗。」
蘇酒看了眼手邊滿滿當當的碗,倒也沒說什麼,安靜的過分。
蒼千雪聽不見她說話,也聽不見她的心聲,還有些不適應。
他兩碗酒下肚,蘇酒還兩手捧著碗,跟小孩兒喝牛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看的蒼千雪有些想發笑。
他抬手,像拍西瓜一樣拍了拍蘇酒的頭:「唔,讓師叔聽聽,你小腦袋瓜里在想什麼?」
他裝模作樣的將耳朵湊過來,聽了一會兒,笑道:「在想——要怎麼去魔界的事,對不對?」
蘇酒手中碗一下子沒端穩,清亮的液體灑在了手上,滴滴答答的往下落著。
蒼千雪一邊從她手中拿過了碗,一邊則拿出塊淺色的帕子來,握著蘇酒濕漉漉的指尖,垂著眸替她擦手。
從指尖,到指根。
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過去。
隨即,他將蘇酒手掌放在自己掌心上面,慢慢合攏住,抬眸看向了蘇酒。
他的手和沈忘塵的手不同,要更加寬大和粗糙,熱量更多。
在這個寒冷的冬雪天,隔著肌膚,他體內的熱量,在不停的傳到蘇酒身上。
「師叔……」
蘇酒怔怔的看著他。
蒼千雪笑笑,將她另一隻手也攏在掌心裡,溫聲道:「好奇我怎麼知道?」
蘇酒抿唇,沒吭聲。
蒼千雪本來是該不知道的,自從蘇酒被魔女占了身體後,他們便再也無法聽到蘇酒的心聲了。
或者說——
那個會胡思亂想,有很多小心思的小蘇酒,和她的兩個好朋友一樣,死在了妖界。
「那日我同你師尊講起魔界的事時,我看到你醒了。」
將蘇酒從妖界帶回來那天,之所以蒼千雪後來,是因為他去了趟魔域。
其實封鎖魔族的結界不止乾元宗後山封魔陣那一處,幾個大門派中都各自有一處陣法,而妖界,自然也有一處。
蒼千雪便是從妖界那一處,進了魔域。
「我在說到墨臨那小子沒死時,你睫毛動了動,想睜開眼,卻又捏著被子繼續裝睡了,我都看的清清楚楚呢。」
蒼千雪笑道。
他只是,沒同沈忘塵說,而向來沉穩的沈忘塵,也因蘇酒而亂了心神,並未察覺。
蘇酒沒想到蒼千雪竟是這樣知道的。
她沉默了一陣,抬起頭來:「那師叔要阻止我嗎?」
蒼千雪亦看向她。
蘇酒心裡緊張起來,她怕蒼千雪會阻攔她。
可幸好,蒼千雪只是輕笑著,手指勾住了蘇酒手腕上的紅繩:「不攔你,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只是,小酒去哪兒,師叔就去哪兒。」
他歪了歪頭,一側烏髮自肩頭落下,鳳眸里映著淺淺笑意:「這也是師叔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為他千年前做出的那個決定而負責。
沈忘塵回來時,桌上的不老春已經喝得見了底。
蒼千雪一手端著碗,視線倒也清明,只抬頭眺望著窗外風雪簌簌的風景,偶爾回過頭來看一眼蘇酒。
而後者已經趴在了桌子上,臉頰酡紅,眼角亮瑩瑩的,低聲呢喃著已經死去之人的名字。
「回來了?」蒼千雪聽到動靜,轉頭看他。
沈忘塵並未應他,只抬手將身上微濕的衣裳用靈力弄乾,然後走過來,將蘇酒抱起。
「去床上睡。」他嗓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柔。
蒼千雪再看他一眼,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笑來。
哪怕喝醉酒,蘇酒倒也安靜,由著沈忘塵將她抱到床上,卻只在沈忘塵起身要走時,突然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沈忘塵以為他是還有什麼其他的話要說,眉眼柔和的低下頭去,一手將她臉頰上散落的發拂來,低低道:「我在,怎麼了?」
蘇酒仍是閉著眼,可毛茸茸的鴉青色睫羽卻已經濕潤了。
她低聲道:「師尊,我後悔了。」
「我不該喜歡你的。」
倘若她不喜歡他,那麼就不會因賭氣而下山。
也不會有後來的種種。
沈忘塵聽了她這話,神色陡然一怔,指尖停在她臉頰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垂下琉璃眸,並未多說什麼,只俯身去,在蘇酒唇瓣上很輕的吻了一下。
「你醉了,睡覺吧,為師守著你。」
蘇酒不再說話,她像是睡了過去,慢慢鬆開了攥著他衣袖的手。
屏風外,蒼千雪看著倒映在上面的影子,莫名覺得有些刺眼。
片刻後,白衣青年走了出來,坐在了原先蘇酒坐過的位置上,嗓音清涼:「你不該同她說的。」
蒼千雪佯裝不知:「什麼?」
沈忘塵看他一眼,並不說話。
蒼千雪見自己裝傻充愣瞞不過去,只得一笑,道:「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沈忘塵手指微攥,嗓音裡帶了絲薄怒:「你知道的,那非她所願。」
「可那又如何呢?」蒼千雪仍在笑,語氣溫和,說出來的話卻殘酷到無情:「確實是她殺了他們。」
沈忘塵一時啞然。
人界修士間忌自相殘殺,不論蘇酒為何動了手,她確實是殺了人。
「要麼,如掌門他們所說的,讓蘇酒上斷骨台,以自己一條命,償還那兩條無辜枉死的性命——」
「不行!」沈忘塵斷然拒絕。
蒼千雪早便料到他會如此說,因此便從容道:「那就是第二條路了,送她入魔界,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行」兩個字堵在沈忘塵唇齒間,可他卻半天說不出來。
不可否認,只有這兩條路了。
要麼,讓蘇酒認了這一切是她所為。
要麼,就替自己翻案。
沈忘塵知道自己該做第二個選擇,蘇酒是他的弟子,他從小養大的孩子,他那樣清楚,她心性純良,哪怕那時候嘴上說恨墨臨恨的要死,可最後卻還是下不去手。
如今兩位好友死於她劍下,哪怕知道自己是被控於人,可蘇酒仍無法接受。
可理智分析起來很容易,偏偏情感上,他卻那樣脆弱。
高高在上的沈仙君以掌遮住眼眸,嗓音脆弱得像被風一吹便能散:「我能帶她離開,離開乾元宗,離開——」
「沈忘塵!」蒼千雪猛然一聲喝,叫沈忘塵渾渾噩噩的頭腦一下子清醒起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蒼千雪又氣又失望的看著他,如何都想不到,昔日只心懷眾生的好友,如今竟能成為這樣——
「軟弱!荒唐!」
他豁然立起,長槍指著沈忘塵,怒道:「你若敢真帶著蘇酒出這扇門,我發誓,我定會將你斬於槍下!」
沈忘塵揉著太陽穴,半晌才幹澀出聲:「對不住,是我失言。」
他只不過是,害怕。
因愛而生憂,
因愛故生怖。
他太怕了,他怕蘇酒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