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斐入宮後,整個人迅速消瘦了下去,那張臉從前溫婉而有神采,如今卻頗有些死氣沉沉的味道。閱讀素白的孝服包裹住身段,她身上沒半點裝飾,絲毫不見宮妃的做派,只在楊氏和令容拜見時,開口輕聲道:「兩位請起。」
宮人將太子交在她手裡,恭敬退了出去。
外頭仍有誦經聲和隱隱的哭聲,這殿裡卻頗安靜。
太子已有三日沒見母后,雖有成群的宮人哄著,眼睛卻哭得紅腫,不見先前好奇打量的天真之態,只趴在章斐腿上,將腦袋埋在她懷裡。
——自甄皇后殯天后,永昌帝便按甄皇后的意思,將太子送到了章斐跟前。章斐固然恨永昌帝,倒是沒遷怒孩子,早晚照看陪伴,太子對她已不陌生了。
無辜懵懂的孩童,最易勾起柔軟心腸。
章斐也不看令容,只將楊氏瞧著,「這幾日給皇后跪靈,今日才得空來見夫人。先前朝會時,皇上已下旨請家父做太子少師,請韓大人做太子少傅。雖說為皇后的事,禮部暫未擬黃封聖旨,事情卻是定下了的。」
楊氏頷首,「這事我也聽說了。」
「太子年幼,在宮裡孤單,夫人若是得空,多來瞧瞧,好麼?」
章斐牽著那隻小手,目光仿佛也柔和了些。
小太子依偎在她懷裡,從前膽大懵懂的孩子,驟然添了畏縮羞怯,半邊臉仍埋在章斐懷裡,只將眼角餘光瞥過來,怯怯的。
楊氏心中一動,道:「是太子碰見麻煩了?」
殿裡並無旁人,章斐坐得近,將聲音壓低些,「昨日照顧他的宮人衝撞了貴妃,被當眾訓斥教導,太子嚇得不輕。我實在是……還請夫人能憐他稚子無辜。」她雖出自太師府中,這些年隨外放的父親住在別處,不曾經歷過宮闈之事,哪怕是章夫人,對這些也沒多少頭緒,扛不住范家姐妹的威壓與手段。
算來算去,這深宮之中,她能求助的仿佛也只楊氏而已。
楊氏並不想時常入宮平白惹麻煩,但瞧著那可憐的孩子,終究狠不下心腸,沉吟片刻,才道:「命婦時常入宮,不太合規矩。後宮的事,臣婦也不敢插手。太子既已有了少師少傅,不如就請皇上降旨,太子移居東宮。章大人再挑個靠得住的太子詹事舉薦給皇上,能妥帖寫。」
東宮與後宮分隔,不必跟范貴妃照面,倒能省卻很多麻煩。
若她也能搬過去,倒正好避開范家姐妹的鋒芒,過得清靜些。
章斐倒是沒想到這個,茅塞頓開,頷首道:「多謝夫人。」
目光挪向旁邊,見令容孕肚愈發明顯,心裡不舒服,卻礙著楊氏,客氣道:「少夫人快要生了吧?」
「嗯,快了。多謝娘娘掛懷。」
章斐黯然垂眸,「真是好福氣。」
她臉上鬱鬱寡歡,絲毫不見身為皇妃的喜悅,可見入宮並非她心甘情願。令容不知底細,也沒敢多說,同楊氏換個顏色,瞧著外頭人來人往,已有人陸續回府,便也起身告辭。
……
出殿後沒走幾步,卻見對面兩人施施然走過來,卻是范家姐妹。
令容這還是頭一回見著入宮後的范香,眉梢挑起,妝容頗厚,雖是素服,卻仍有驕矜倨傲之態,跟從前做姑娘時截然不同。
見著令容,范香似覺詫異,旋即唇角挑起點笑意,挽著姐姐的手臂便走過來。
范貴妃眼底的得色在瞧見令容時驟然收斂。
當日失足跌倒後丟了孩子,韓蟄雖將真相查明,但捲入其中的章斐和令容仍舊為范貴妃所記恨。前幾日外命婦和宮妃各自按時辰拜祭,今日狹路相逢,時隔一年再見面,范貴妃目光驟然鋒銳,不待范香開口,已然盯准令容,往這邊走來。
令容避無可避,沉著向前,因身子不方便,只稍稍屈膝,「拜見貴妃。」
「韓少夫人?」范貴妃眉目微挑,面帶不悅。旁邊范香在宮裡待得久了,將姐姐的驕矜做派學得十足,加之從前跟韓瑤不對付,如今成了皇帝的女人,難得能使威風,冷嗤一聲,道:「少夫人那也叫拜見?進宮前沒學過禮數嗎?」
周遭仍有不少命婦宮嬪往來,聽見這一聲,齊齊駐足。
夏日裡衣衫單薄,令容孕肚挺著,因雙腿修長,隆起的小腹便格外顯眼。在場多是生育過的,知道十月懷胎的辛苦,那樣重的身子,別說跪地拜見了,就是坐立起身之間都得旁人攙扶一把,稍有不慎,沒準就能傷到金尊玉貴嬌養出的身子。
這般身段還得按規矩行禮,顯然是范香有意尋釁,料定令容不敢行蹲身跪拜的大禮,要在眾目睽睽下求饒告罪,她好藉機斥責幾句,擺個架子。
無非是給范貴妃出氣,她爭個閒氣罷了。
看樣子,這一年裡范香的長進全都聚在狐媚永昌帝的事情上了。
令容對著那雙倨傲的眼睛,微微笑了笑。
「是臣婦疏忽了,貴妃娘娘見諒。」
貴妃的品級僅次於皇后,哪怕是范香這個嬪位,也比令容三品誥命的位置高些。令容看得開,聲音也是端方恭敬的,卻沒開口告罪求開恩,只將手裡的繡帕遞給旁邊特意帶進來的飛鳳,為顯莊重,還特意理了理衣裳,擺出一副要行大禮的架勢。
范香微愕,楊氏眸光冷沉,在令容款款站定,做出要行禮的架勢時,猛將她手臂握住。
執掌相府內宅多年的楊氏,氣勢自然比令容凌厲許多。軍權和相權在握,甄家一倒,剩下個范家垂死掙扎,這姐妹倆她並不太放在眼裡,便將目光微抬,緩聲道:「貴妃非要較真,為難人嗎?」
范貴妃被倒打一耙,唇角噙著冷笑,沒出聲。
旁邊有相熟的,看得出韓家如今的權勢,也過來行禮,幫令容求情。
令容仍是準備行禮的姿態,沉著得很——哪怕范貴妃當真要強逼行禮,她裝個頭暈不適,按如今宮廷里的情勢,這姐妹倆還真難拿她怎樣。
片刻僵持,范貴妃臉色有點泛青,范香更覺尷尬,對著幫忙求情的命婦和一臉乖順等她主動開恩的令容,心中氣悶。
旁邊黑影微動,不待范香開口,韓蟄冷沉著臉走過來,穩穩握住令容的手臂。
皇后靈柩在寶慈殿,男官女眷都在此拜祭,分隔得不算嚴密。
韓蟄素有冷厲兇悍之名,魁偉高健的身材威儀端貴,冷厲的目光掃過范家姐妹,帶著濃濃的不悅,連個招呼都沒打——太子少傅是從一品,又是手握實權的相爺,在永昌帝跟前都甚少行大禮,何況品級與她相當的范貴妃?
至於范香,更不必放在眼裡。
韓蟄垂首,瞧著楊氏和令容,「在外等了半年,怎麼還不出來?」
「耽擱了片刻。」楊氏笑了笑。因已跟范家姐妹見禮過,沒再多瞧,招呼著旁邊相熟的命婦,徑直繞過她們往前走。
范貴妃尋釁不成反被忽視,臉色青紅交加,驟然轉身道:「韓蟄!」
見韓蟄充耳未聞,脂粉之下面色鐵青,雙手緊握在袖中。
不遠處,章斐牽著太子的手站在殿宇拐角,目光越過范貴妃憤怒的臉,落在那雙並肩離去的背影上。眾目睽睽之下,韓蟄的手豪不收斂地護在令容肩頭——他顯然是硬氣而傲然的,哪怕范家姐妹在永昌帝跟前告狀也無妨,即便雷霆震怒、危刀懸頸,他都能保護他的家人。
淚水毫無徵兆地落下來,從腮邊滾落,滲入衣衫。
那個被韓蟄保護的女人,她很羨慕。
……
皇宮外,令容被扶著坐進馬車後,楊氏自去她的車上,韓蟄躬身鑽入車廂。
夫妻倆昨晚鬧了點彆扭,令容懷孕後脾氣不大好,臨睡前使性子,氣得韓蟄今晨沒用早飯就走了。這會兒他又跟到車廂里,態度似有點和軟,只是仍端著在外的那張冷臉。
盛夏暑熱,馬車雖停在護城河畔的柳樹蔭涼下,裡頭仍有點悶熱。
令容取了團扇,玉骨觸手微涼,徐徐扇著。
扇了片刻,韓蟄似覺得熱,偷偷湊過來,蹭她的涼風。
令容唇角動了動,覷著韓蟄,聲音頗低,「夫君這兩天忙碌,居然沒去錦衣司嗎?還以為皇后的喪事,夫君懶得多去露面。」
「前晌在錦衣司。」韓蟄巋然端坐,責備她,「范貴妃挑釁,你還真打算行禮!」
令容委屈巴巴的,「誰讓她是皇妃呢。不過——夫君怎會突然過來?」
懷裡的人蓁首微抬,杏眼裡有點洞察打趣的意思。
韓蟄就勢攬著她肩膀靠在懷裡,眉目端肅,「去找太子。」
「唔——」令容頓了下,才不信能那麼巧,「怎麼又沒去找?太子就在我和母親後面,不信夫君沒看到。」
黑白分明的眸子瞧過來,她半靠在他肩上,柔嫩朱唇勾出點誘人的弧度,分明是看破了他在外不放心蹲守的態度,非要他親口說。
韓蟄不肯承認,強行辯解,「先帶你回府,晚點找他。」
「那夫君趕緊去找吧,別耽擱。」令容哼了聲,咬著牙瞪他,有點氣惱韓蟄這死鴨子嘴硬的態度,趁著車廂逼仄隱秘,隨手扒開他夏日單薄的衣裳,按住他胸膛咬了一口。
「騙人。」她小聲嘀咕。
韓蟄喉中低笑,被令容又咬又舔,有點撐不住,抬起她秀頷,低頭封住放肆的唇舌。
眸光交織,他的聲音低沉而含糊。
「好了,是擔心你,在外盯著。」
令容唇角翹起,在他唇上輕咬了下。就知道他是不放心,居然還找那種破爛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