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樂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俯瞰著冰原上仰頭看向他的寧舟,他的左眼被厚厚的繃帶包裹著,右手緊握著瑪利亞的聖劍,他的眉眼間還有青澀的痕跡,神情卻警惕戒備,毫無鬆懈。像極了荒原上剛剛離開家開始獨自生活的幼虎,第一次發現領地里有被入侵的痕跡。
齊樂人意識到——寧舟失去了未來的記憶,完全回到了過去。
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與他一路走過生離死別的靈魂伴侶,而少年時那個正直勇敢的教廷聖騎士,一個年輕、鋒利、嫉惡如仇的聖徒。
他還不曾經歷過愛情的甜蜜與煎熬,沒有品嘗過與情人耳鬢廝磨的欲望。
他只知道怎麼在人間踐行主的道,卻不懂得要怎麼討好自己愛的人。
因為他還沒有愛過。
原來寧舟少年時是這個樣子……齊樂人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年少的寧舟。他以為自己會很難過。就像當年他在地下蟻城被捲入世界意志的回憶中,以瑪利亞的身份見證她與寧宇的重逢,卻發現寧宇問她:你是誰?
但他並沒有,他並沒有那時候那樣難過。
在一剎那的恐懼與害怕之後,他感覺到的是莫大的慶幸。
慶幸寧舟還活著,即使他不記得他。
眼前的困難,只是暫時的困難,他可以用重生之力治好寧舟的傷,只要他用【真愛之吻】給寧舟一個吻,寧舟就會想起一切。
齊樂人無法把視線從寧舟的臉上移開,看著這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愛人,看著他臉上戒備滿滿的神情,還有警惕之下那一縷淡淡的好奇與疑惑,忽然間,好像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他的心臟邊蹭了蹭。
他緊繃的心弦柔軟了下來,於是,他開始覺得這一切是有趣的了。
這是他本來不可能見到的「過去」,是他只能從寧舟的隻言片語、從他的畫作與旁人的描述中想像的「過去」,是他無法觸及、無法參與、也無法改變的「過去」。
那是只屬於寧舟一個人的「過去」,無論他有多少煩惱與苦悶,那都只能由他一個人承受。
但現在,這個本該被時間無情帶走的「過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流。
逆流的時間之河,將已經長大了的寧舟帶回了過去,也帶到了他的身邊。
齊樂人突然發現,原來他還來得及參與寧舟過去的人生。
這是時間的奇蹟。
這些複雜的思緒只在腦海中留存了片刻,齊樂人已經回過神來,開始了他的計劃:先穩住寧舟,試探一下他的情況,不要貿然揭開自己的身份,努力取得他的信任,再解釋自己為什麼是一隻魅魔。
希望寧舟對魅魔沒有什麼偏見。齊樂人在心裡犯嘀咕,寧舟可能的確沒有偏見,他只是一視同仁地討厭所有惡魔。
這可太糟糕了,如果讓寧舟發現他是一隻魅魔……齊樂人的腦中頓時有了畫面:寧舟舉著聖劍追殺他,而他只好騎上獅鷲一邊逃命一邊苦苦求饒「我真的沒有騙你,你聽我解釋」。
「你是誰?」寧舟見他遲遲不回答,眼中的戒備之色更甚,他又問了一遍。
「你知道我是誰?」齊樂人反問道,寧舟的表情是這麼告訴他的。
年輕的聖騎士沉默了半晌:「……你是齊樂人嗎?」
一瞬間,齊樂人心花怒放,他立刻把自己剛剛確定好的計劃丟到了九霄雲外,迫不及待地咬定:「我是。你是怎麼知道我?」
寧舟又是沉默了一會兒,這才不情不願地說道:「我看過自己的日記。」
齊樂人恍然大悟。難怪,原來寧舟給自己留了日記。
也就是說,未來的事情他都知道?他知道未來的自己喜歡上了一個男人?這對現在的寧舟來說,一定是一個恐怖故事,而恐怖故事裡的那個「妖魔鬼怪」,此時就在他面前。
但是,寧舟是怎麼認出他的呢?齊樂人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斗篷,又摸了摸嚴實地遮住了臉的兜帽。
這都能認出來,是直覺嗎?齊樂人不解。
年輕的聖騎士沉默著,他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戒備了,神色間卻更顯彆扭,他似乎很想看清楚獅鷲上的人影,卻又像是被什麼燙傷了視線一樣,匆匆地移開目光,乾脆一臉凝重地看著獅鷲。
獅鷲被這不善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莫名後退了兩步。
他在害羞。齊樂人的腦中閃過了這個念頭,多年後,寧舟也是這樣的,一模一樣。
每當這個時候,齊樂人就會很想逗弄一下寧舟。
這種強烈的衝動驅使著齊樂人,他忍不住壞心眼地問道:「日記里是怎麼寫我的?」
齊樂人太清楚寧舟的個性了。果不其然,這個問題里隱含的意味立刻讓寧舟不知所措了起來,少年人彆扭的小心思被人貌似無意地撥弄著,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羞澀,窘迫,氣惱,輪番在少年人還不太懂得掩飾的神情里來回遊盪,他甚至意識不到這是情人之間親昵的戲弄,也不知道自己被心懷不軌的愛人調戲了。
「我不太相信,這本日記說不定是偽造的。」寧舟義正辭嚴地說道。
齊樂人差點笑出聲:你要是真覺得這是偽造的,現在就該動手了,還會在這跟我嘴硬?
太有趣了,齊樂人心想,如今的寧舟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也許才剛剛結束了教廷的訓練,開始獨立執行任務。
他沒有多少社會經驗,也不擅長掩飾自己,所以才會把想法寫在自己的臉上,至少在齊樂人眼中,現在的寧舟還沒有學會幾年後面無表情的沉穩。
「日記是真是假,需要你自己去判斷。你總不會認錯自己的筆跡吧。」齊樂人提醒道。
「這不一定。也許我現在身在一場惡魔編織的幻境中,從來沒有什麼二十五歲的我,而是惡魔欺騙了我的感官,誤導我相信……你。」寧舟說出了自己最初的懷疑。
他的懷疑在加深。
眼前的齊樂人太古怪了,他把自己裹在嚴實的斗篷中是在掩飾什麼嗎?
他為什麼一點也不關心他的眼睛和手?相愛的人不應該關心對方身上每一點變化嗎?
他為什麼對他時間倒流的異狀問也不問,好像他早就知道他會失憶?
但根據日記的推算,齊樂人明明才從黃昏之鄉來到魔界,他不可能知道這些。
可怕的猜測再一次浮出水面:一切都是假的,他現在正身處惡魔精心打造的幻境中,或者,他現在正在一個系統任務里。
他並非二十五歲,因為融合試煉出了問題,開始時間倒流的毀滅魔王。
而是十八歲,被捲入了惡魔狡猾陷阱的寧舟。
日記和聖劍,不過是惡魔窺伺了他的記憶,精心準備的道具。
那麼,眼前的人……
也許是被他的那番話戳破了計劃,齊樂人緊張地從獅鷲上下來了,因為下來得太著急,他一腳踩到了斗篷,差點把自己絆倒。
原來他也會慌慌張張的啊……這個念頭剛在寧舟的腦中閃過,他的眼神就陡然凌厲了起來——他看到了斗篷下一閃而過的細長尾巴。
他的心沉了下去。
眼前的齊樂人,不是人類,而是一隻惡魔。
一隻實力強大、心懷叵測、邪惡狡詐的惡魔。
失望與憤怒在他的心中燃起,他懊惱於自己的輕信,並深感羞恥。
這個惡魔的騙術也太拙劣了,他竟然給他編造出一個莫須有的同性的愛人,誹謗他父親是當年侵略人間界的魔王,還惡毒地詛咒他未來也會成為毀滅魔王。
如此荒誕的未來,他竟然相信了!
他怎麼可以相信這些?!
「寧舟,你聽我說,這不是什麼幻境。你在融合試煉中出了問題,所以時間逆流……」齊樂人跳下了獅鷲,急急忙忙地對寧舟解釋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寧舟反問。
「……」齊樂人噎住了。
這個問題他可以回答,但是這要從哪裡開始答起?說這是加載了世界意志碎片的手提電腦給他的劇透?可寧舟如果問手提電腦是什麼東西,那……那他真的解釋不了啊!
這詭異的沉默間,寧舟握緊了手中的聖劍,劍刃上沾染了雪妖的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中。
齊樂人在寧舟的眼中看到了戒備的殺意,他不由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就是信號。
「摘下你的斗篷。」寧舟命令道,語氣生硬,好似在強忍怒火。
齊樂人緊緊抓住了兜帽,他不能摘下來,寧舟已經在懷疑他了,如果再讓他發現他是一隻魅魔,寧舟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了。
怎麼辦?
齊樂人緊張極了,這種解釋不清的境地,他完全無法辯解。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扮演「紅」去殺戮密會臥底的時候,遇到了前來追捕狂信徒的寧舟,寧舟錯把喬裝蒙面的他也當成了殺戮密會的信徒。那時候的情況和現在竟然有些許的相似。
那時候寧舟錯殺了他一次,幸好他用【SL大法】存檔了。
對了,【SL大法】!
「我數到三,摘下斗篷!」寧舟舉起斷劍,殺氣凜然地說道,「三……二……一……」
眼前的惡魔一動也不動,氣定神閒,宛如挑釁。
寧舟起劍,凜冽的劍光在雪地間亮起,直刺向那只可惡的惡魔。
劍停下了,停在了惡魔的脖頸間。
鋒利的劍氣破開了他的斗篷,兜帽掉落,露出了一張美艷動人的魅魔的臉。
和日記本的畫像中一模一樣的五官,卻又是截然不同的風情。
魅魔錯愕地看著他,棕色的眼眸里暗藏著魅惑的猩紅,他看著停在自己喉間的斷劍,似乎在疑惑自己為什麼沒有死。
「你不殺我了嗎?」嫵媚艷麗的魅魔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或者,你等我說完了再殺我?」
魅魔的眼睛裡盈滿了多情,好像即使死在他的劍下,他也無怨無悔。
這是他遇到過最會演的惡魔,寧舟心想。
魅魔果然狡猾又討厭。
作者有話要說:
PS,然後,年輕的聖騎士把狡猾的魅魔綁回了營地。
魅魔被綁了手,老老實實,但是一路上他的尾巴都在比心,他還主動要求把自己關進金籠子裡。
寧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