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真的?」
儘管看不見五官,瞿燕庭從語氣判斷出陸文的情緒變化。他把燈擰開一點,微弱的薄光下,那張面孔的確輕鬆許多。
雖說吃人嘴短,但瞿燕庭妥協這一步不全是因為這碗粥。角色目前是高中生,不建議拍正面接吻的鏡頭,可以借位,把控角度令觀眾會意即可。
瞿燕庭省去解釋,只給一份忠告:「你正經的拍戲經驗不多,面對許多第一次,緊張或牴觸,是正常的。你要儘快學會克服,強迫自己接受,甚至享受,明白嗎?」
陸文的鬆快勁兒沖淡了,瞿燕庭好聲好氣的一番教誨,令他忍不住反思自己。他問:「我是不是很不專業?」
瞿燕庭如實回答:「非科班,確實有一些。」
陸文感到受挫,很想追問一句「你是不是又看扁我了」,但為了自尊心,他選擇憋著。因為以過往經驗來說,瞿燕庭根本不屑於哄騙他,一定會給他一擊。
誰料,瞿燕庭話鋒轉折:「不論科班與否,演員都有自己的上限和下限,想做到哪一步就要有相應的付出。你如果有天賦,現在處於下限,那就努力沖向上限。」
陸文點點頭,認真記住瞿燕庭的這句話。他目前不清楚自己的下限和上限在什麼位置,希望有一天,他能自信地判斷出自我的優劣。
瞿燕庭攪動餐盒裡的粥,香氣飄出來,瀰漫在這個死樣子的犄角旮旯。他喝了兩口,發現陸文放著外賣不碰,依舊在嚼薄荷糖。
「你怎麼不吃?」
「哦,我拍完再吃。」
陸文抓起便攜燈,夾懷裡,使光束從下巴照向頭頂,嚇人吧唧地:「等會兒湊近念台詞,我怕熏著女演員。」
瞿燕庭暗道,對女孩子蠻紳士的。
他不了解的是,當初開機宴,陸文擔心見面時會熏著他,整個晚上一直餓著肚子。
拍攝時間差不多到了,瞿燕庭喝完粥,動身與陸文返回片場。牛奶芋頭糕還沒吃,他隔著包裝紙捂在掌中取暖。
拍攝場景是小區裡的一段路,監視器布在道旁,周圍擠滿歇工的工作人員。瞿燕庭沒過去坐,立在「齊瀟家」門口左側的樹蔭下。
演員就位,仙琪說:「謝謝你的消夜,下次我請。」
陸文嚼了半盒薄荷糖,一張口觸及空氣,冷得滿嘴透風:「等會兒拍攝,冒犯了。」
仙琪拍過不少愛情劇,但這樣說的男演員並不多,她回道:「言重了,借位而已,咱們放輕鬆就好。」
導演親自喊「開始」,一聲令下,瞿燕庭在陰影里默默剝開了芋頭糕。
道旁種滿密實的樹,樹後面是一排小洋房,葉小武和齊瀟停在七八米外,距齊瀟家門口有五棵大樹的距離。
怕家門口危險,葉小武每天把齊瀟送到這個位置。他戀戀不捨地說:「這麼快就到了,你去吧,我看你拐進門再走。」
齊瀟說:「今天能不能把我送到家門口那棵樹?」
葉小武笑起來:「你不是說那棵樹離你家太近,怕被發現嗎?」
齊瀟解釋:「路燈壞了,看不清。」
葉小武和齊瀟並肩慢行,走到第五棵樹,兩個人默契地藏在樹蔭下面。齊瀟向樹下的草叢張望,同時挪動碎步離葉小武近了一丟丟。
葉小武問:「瞧什麼呢?」
齊瀟說:「昨天草叢裡躥出一隻野貓,差點抓到我。」
葉小武明白了:「你是不是害怕,所以讓我陪你走過來?」
齊瀟不止怕貓,也怕黑,她羞於承認,答非所問地說:「到我家門口了。」每一晚分手前,都是這一句台詞。
葉小武卻沒按慣例說「再見」,他審視四周,確認無人後上前一步:「這麼高級的小區路燈也會壞啊,要是一直壞著就好了。」
齊瀟裝作聽不懂:「那我回家了,明天見。」
瞿燕庭咬下一口芋頭糕,他在左側,演員在右側,相隔的過道被攝影師占據。機器擋住七七八八,他只能看到陸文垂在身旁的一隻手。
從上前一步後,那隻手就握成了拳頭。
仙琪說完台詞,轉身欲走。陸文一手握拳,另一隻手去抓,本應該抓住仙琪的手臂,一不小心抓住了對方的書包帶子。
「齊、齊瀟。」他結巴了。
仙琪轉回身,面容羞澀。
陸文邁出腳尖,同時攥著書包帶子把人拽回來,感覺夠近了,於是硬生生地將腳尖收回。
他問:「你是真的害怕,還是想和我多走一截?」
仙琪回答:「我真的害怕。」
關鍵點就要來了,陸文滿腦子都是下面的吻戲,台詞吐得很硬:「以後,我保護你。」
說完,陸文彎曲雙膝,慢慢向仙琪俯身,膝蓋上的傷口隱隱作痛。雖然是借位,但兩人的嘴唇要離得很近,越近越緊張,他渾身的肌群繃得像一塊鐵板。
瞿燕庭這才體會到,陸文對吻戲的擔憂。
果然,演得什麼玩意兒。
任樹忍無可忍:「停!都停!」
陸文剛站直,任樹已經衝過來,將他的手臂「啪」地打到一邊,很疼,他甩著胳膊退後一步。
「小陸,你抓她書包幹什麼?」任樹說,「一手握拳,一手拽書包,你搞對象還是劫錢啊?」
陸文訥訥地:「我不小心抓錯了。」
「那趕緊鬆開哪,一直抓著有毛病嗎?」任樹嚷道,「在樹下的狀態就不對,太拘了,臊眉耷眼的,台詞念得傻死了。」
陸文:「我……」
「你不用解釋。」任樹道,「你吻她的時候太僵硬了,你去鏡頭裡看看,半身不遂都比你靈活。」
這時仙琪摘下書包,蹲下去揉捏腳踝。她穿了內增高彌補身高差,陸文拽她那一下有點猛,把腳崴了。
陸文尷尬得想撞牆,連連道歉。
夜戲時間緊,任樹要親自教一遍戲。
其他人四散開,過道空了,女主去冷敷,任樹看見另一側的瞿燕庭,叫道:「吃糕群眾,你過來。」
瞿燕庭並不想過去,但不好當眾拂導演的面子,咽下最後一口芋頭糕,他走入那一片樹影。
任樹對陸文說:「現在,我是葉小武,瞿編是齊瀟。」
瞿燕庭想躲:「我腳也崴了。」
「你少來。」任樹抓住瞿燕庭的手腕。念導演系的時候,他們沒少一起磨本子,把編、導、演的活兒都嘗遍了。
瞿燕庭猝不及防,沒掙開,便防禦性地環住手肘。
任樹輕拽瞿燕庭,一邊講道:「要抓手,溫柔地拉過來,自己再靠近,是一個互動的推進過程。」
兩個人面對面了,任樹說:「你個子高,岔開腿或彎腰都無所謂,動作一定要自然流暢。」他比瞿燕庭矮,看上去有點滑稽,「拉過來就鬆開手,去托他的臉。」
陸文直勾勾地看著,瞿燕庭立在那兒,臉側被任樹托住,他躲了一下,就這輕微的一下,讓這場配合多了幾分被擺弄的無奈。
無奈卻沒有反抗,顯得……很乖。
任樹用拇指按住瞿燕庭的下巴,借位吻,吻自己的指甲蓋兒。
他講到重點:「蜻蜓點水的吻,你要把握好速度。先接近他,停留一會兒,拍完特寫,鏡頭轉後你再親下去。」
陸文不禁又握住了拳頭。
葉小武是有預謀地親齊瀟,要表現出來,任樹在這裡加了一個細節:「你先接近他的臉頰,令齊瀟和觀眾以為葉小武要親的是臉。最後一句台詞放到這一步,說完在齊瀟失神的空隙,低頭吻嘴唇,等於詐了大家一下。」
幾乎詳細到每個分鏡頭,任樹演示完畢,退到一邊,問:「小陸,記住沒有?」
陸文目不轉睛,視線還留在瞿燕庭的身上,思緒一點點被葉小武的系統覆蓋,他回答:「記住了。」
任樹掌心朝內勾了一下:「來,按照我教的過一遍戲。」
陸文壓根兒沒注意到任樹的手勢,只記得任樹說,瞿燕庭是齊瀟。他現在是葉小武了,一步邁過去,堵在瞿燕庭的面前。
身高的關係,瞿燕庭一直頷首,此刻不得不抬起頭來。他來不及反應,腕間一熱,陸文伸手抓住了他。
許是握久了拳頭,陸文的掌心有一層溫暖的薄汗。
他要溫柔,攥著瞿燕庭的手腕微微使力,將對方朝自己拉近半步,同時邁出腳尖,填補另一個半步。
陸文的右肩掛著書包,便只抬起左手,輕輕地捧住瞿燕庭的腮邊。他的手很大,手掌托著臉,指尖觸碰到瞿燕庭薄薄的耳廓。
瞿燕庭身軀僵硬,環著的雙手悄然抓緊了自己的衣袖。不知是被陸文的手掌烘暖,或是其他原因,他的半張臉都變熱了。
他呆滯得忘記躲閃,僅一顫,因為陸文已經低下頭,偏停在他的臉頰一側。
沒有打光,路燈壞著,樹影下晦暗不明,陸文只能看見瞿燕庭瞳孔中的亮星,眼睫一垂,那點光也遮住了。
他離近,再離近,近到假裝親吻的咫尺距離。
陸文腦中白花花一片,聽見的是自己緊張的心跳,聞見的是瞿燕庭吃完牛奶芋頭糕的香甜氣味。他終於屏不住了,將一縷氣息拂在瞿燕庭的臉頰上。
微涼的薄荷味,瞿燕庭如置冰火,失神失語。
耳畔,陸文對他說:「以後,我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