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人多,六層大蛋糕被瓜分乾淨,陸文一直為角色控制飲食,今晚破戒一次,占領了頂層的一整塊。
草坪上鋪著遮光布,陸文和瞿燕庭面對面盤腿坐著,一人一口地挖蛋糕吃。陸文小心地吃著邊緣,結果瞿燕庭直接從中間叉了一塊。
「哎!」陸文急道,「你把字兒吃了!」
瞿燕庭咂咂嘴:「有果醬更好吃啊。」
陸文當然明白,但不捨得破壞上面的字,默默幼稚地糾結著,瞿燕庭又挖了一大塊,穩准狠地塞進他嘴裡。
手機響,凌晨之後圈內圈外的朋友都發來祝福,陸文發了條朋友圈,算作統一的回覆和感謝。
瞿燕庭被潛移默化,問:「發小們發紅包了嗎?」
「必須的,不發決裂。」陸文打開聊天群,斂完財,點開一條語音,三個人的合唱傳來,「祝你生日快樂……」
陸文咧開嘴,回復道:我今天過了一個巨幸福的生日。
連奕銘:三十歲了,文兒。
顧拙言:雖然是而立之年,希望你和二十來歲一樣快樂。
蘇望:別煽情了,他哪天都快樂。
陸文在群里聊了一會兒,切回朋友圈,掃了一眼密集的點讚和評論,發現兩分鐘前陸戰擎點讚了他。
「我爸還沒睡?」他說,「就點讚啊,也不祝福我一下。」
瞿燕庭道:「你不了解伯父的性格嗎?別傲嬌了,你主動點,而且我想看看黃司令。」
陸文向陸戰擎發送視頻邀請,接通了,他挪到瞿燕庭身邊一起入鏡,光線不太好,看上去條件艱苦。
陸戰擎嘴上沒說什麼,眉心卻皺了起來,好在陸文興高采烈地說了許多話,他才稍微放心。
聊到何時拍完,陸文和瞿燕庭也無法確定,但春節應該也要在劇組度過了,搞得陸戰擎舒展的眉頭再度起皺。
慶祝過後,全組繼續投入拍攝,忙碌了一通宵。
清晨有些冷,收工,瞿燕庭雙手凍得微僵,慢吞吞地拾掇對講機和劇本。
陸文卸了妝過來,把帶著體溫的機能風外套脫下,裹在瞿燕庭的身上,再拎過包,攬著對方朝片場外走。
瞿燕庭揣起口袋,摸到一把車鑰匙,問:「又找《烽火》劇組借自行車了?」
「拜託,人家殺青都半拉月了。」陸文勾過車鑰匙,「你剛才的表情透著一絲驚喜。」
確實,每天收工後累得夠嗆,瞿燕庭一步路都不想走,前幾天還羨慕一個玩酷暑滑車經過的小孩兒。
他好奇道:「那你從哪弄的車子?」
陸文臭屁地說:「我吧,門路比較多,後台比較硬,小意思。」
走到片場附近的小賣部,瞿燕庭看見了停在門口的車子,居然是一輛帶棚的四座遊客觀光車,車身噴塗著彩色的「魅力古鎮快樂游」。
陸文把包扔后座上,瀟灑地說:「上車。」
沒車門,瞿燕庭矮身坐進去,感覺一伸腿就能踩住地,陸文挨著他啟動車子,不知道按錯了哪,音響頓時大聲唱歌:「好一朵迎春花……」
「我操,」陸文一通摸索,把音樂關掉,「幾月啊就迎春花。」
瞿燕庭剛才還冷,這會兒都出汗了,問:「你從哪搞的車?」
陸文回答:「就……景區管理處租的,本來不租給個人,那老闆的閨女是我粉絲,所以就租給我了。怎麼樣?」
瞿燕庭照實說:「好像倆老年人要去市場買菜。」
「啊?」陸文支吾道,「我真準備路上去買點吃的呢……」
瞿燕庭笑了,說:「去吧,可能咱們的老年生活就這樣,提前體驗一下也不錯。」
陸文反駁道:「我好歹也是有飛行執照的人,不至於老了開代步車吧?我不,我八十歲也要開敞篷去兜風。」
瞿燕庭擔心地說:「別把骨頭架子顛散了。」
一開始不習慣,沒幾天,陸文和瞿燕庭恨不得在片場裡都開著車。每天收工在鎮上轉悠,有一次沒電了,兩個人輪流推車回酒店,碰見其他劇組經過,立刻停下來假裝看風景。
天氣越來越涼,倒是契合電影劇情的變化。
孟春台逐漸意識到,找他研究古玩的人群在悄然變化,一些政界和商界的官賈減少了,而日本人在增多。
戰火蔓延,有些人轉移資產離開廣州,有些人觀望不前,有些人盲目樂觀,昔日的上流社會人心各異,尋常酒綠燈紅的日子變得珍貴起來。
孟春台不喜歡日本人,甚至輕蔑,面對日本人的邀約能拒則拒,他亮出紅派司,然而某一天,象徵軍統權力的紅派司也失了效。
孟春台不由得感到恐慌,曾經人人為之低頭的東西,已經無法撼動日本人的力量。這座城中,當今的時局下,各界的地位微妙變化著,每一天都在洗牌。
陳碧芝經常問他,日本人什麼時候走,廣州會不會成為戰場,他也不知道,被問煩了便敷衍一句,其實心裡愈發沒有底氣。
令孟春台出乎意料的是,不久後,唐德音身為商會會長開始為日本人效力。聲望權勢皆有的人,要忍辱叛國,只能說明情況當真壞得厲害。
城中口岸查得一天比一天緊,老百姓不敢出聲,只能祈求槍響來得再晚一些。
對孟春台而言,日本人的邀請已變成威脅,他沒有反抗的餘地,他的古玩寶貝從傍身的資本,變成令人垂涎的獵物。
終於有一天,日本人問及了「綠寶兒」。
人生形成一個無解的閉環,危機再一次來臨,並且比前兩次更加來勢洶洶。
不同的是,孟春台沒了當初的消沉和怯懦,他每日照舊打扮得精緻倜儻,出入高級餐廳,不卑不亢地與多方勢力斡旋。
偶爾得空,他吩咐司機把車停在教堂附近,戰事吃緊,教堂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陶素宜經常來幫忙,他會遠遠地看對方半晌。
寧靜很快就要打破了,孟春台望向天邊的積雨雲,等待遲早會來的一場風暴。
故事推進到中後期,演繹、拍攝和場面調度,各方面的難度都在增加。瞿燕庭很沉得住氣,慢就慢,一絲不苟地堅持著。
春節在劇組度過,那兩個月是古鎮人最少的時候,他們集中拍攝群演較多的大場面,其中一場**戲磨了大半月才拍完。
瞿燕庭是劇組上下的主心骨,也是定海神針,只要他不亂,大家就能有條不紊地幹下去。
在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壓力下,瞿燕庭骨肉勻停的身段消瘦了太多,後腰細得只剩一捻,仿佛撈一下就會折斷。
陸文沒說什麼,但總是把瞿燕庭輕輕揪到膝上,用厚外套裹住,再結實地圈起來。他們這樣看劇本,對台詞,講戲,最終瞿燕庭會在他懷裡疲憊地睡著。
等開了春,古鎮上到處都是花,大家也活力了一些。
這期間,四人聊天群日趨躁動,另外三個人時不時要語音騷擾——
「你們是在廣東定居了嗎?」
「粵語幾級了?」
「拍的什麼史詩級巨作啊,片長四小時?」
「人家驢友都西藏來回好幾趟了!」
陸戰擎也覺得太久了,但思路不同,旁敲側擊地問是不是資金短缺,懷疑陸文和瞿燕庭一邊拉投資一邊拍。
陸文猶豫了一瞬,差點忍不住騙一筆錢。
一直到四月底,配角演員陸續殺青,迎來最終幕的拍攝。
戰火燒到了廣州,城中局勢混亂不堪,每一天都在上演虐殺和死亡,碼頭被日軍把持,逃離的船票千金難求。
交際花被擄走了幾批,陳碧芝躲在家中,不知道還能苟活多久,她藏了一把手槍,戲謔地說:「打不完日本人,緊要關頭打死自己也算解脫。」
孟春台聽出一股悲涼,奪過陳碧芝的槍,說:「我不會讓你死。」
陳碧芝笑他:「你自身都難保了。」
孟春台卻非說笑,現在通脹嚴重,鈔票猶如廢紙,而他的古玩在亂世更加緊俏。他把所有古董給陳碧芝當嫁妝,嫁給一位局長做姨太,換取逃去台灣的資格。
分別時,陳碧芝說:「我不知你會捨得。」
孟春台用她當初的話,回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將陳碧芝送走,孟春台一身孑然,只剩一件難辨福禍的綠寶兒,在日本人來抓他之前,他率先去找了唐德音。
孟春台清楚,唐德音雖然甘做走狗,在利益面前卻絕不會含糊。他要假意答應日本人奉上綠寶兒,實際將東西交給唐德音。
「你有什麼條件?」唐德音問。
孟春台知道三日後有一艘越洋輪船離開碼頭,會送走城中的洋人,他道:「請舅舅轉告大佐,要想拿到綠寶兒,就拿登船名額來換。」
唐德音笑他天真:「你還妄想能離開廣州?」
「不,不是給我。」孟春台說,「我要素宜平安離開這兒,去舊金山找她的外祖。」
陶素宜是唐德音一直握著的籌碼,終於派上了用場,他摩挲手上的翡翠扳指,答應了孟春台的條件。
三日後,碼頭人潮湧動,陶素宜獨自抱著孩子,將要登船時,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
孟春台靜立在不遠處,穿著初到廣州那日的深棕西裝,很舊了,被海風吹得輕輕鼓動。他走近,將陶素宜的披風攏緊。
孩子掩在包裹中,孟春台壓下一點,說:「比先前胖了。」
陶素宜紅著眼睛:「你以後怎麼辦?」
「別擔心。」孟春台低頭看她,「到了舊金山,好好活著,重新結一段好姻緣。」
陶素宜落下淚來:「表哥……」
孟春台抱住她,埋首在她飄揚的髮絲里,片刻的繾綣下,是此生最後的留念。
久久鬆開手,他道:「登船吧,珍重。」
甲板上站滿了人,陶素宜的身影變得渺小,孟春台揮了揮手,笑意像第一次見面那天,在盛夏的北平。
汽笛長嘶,輪船駛離碼頭。
孟春台回過身,沿著邊走了一截,忽然縱身一躍,在周圍的驚叫中跳入一艘停泊的小貨船。霎時,暗中監視的憲兵傾巢出動,數十把刺刀長槍對準了船身。
搖搖晃晃中,孟春台鑽進空蕩的船艙,無力地癱坐在地。
這一方空間猶如陰冷的牢房,孟春台靠著船壁,目光凝在某一點,眼前閃回錯亂的畫面。
他爹抱著他教,翡為赤羽雀,翠為綠羽雀。
他念學堂,辨百寶,擲千金潰爛於一張賭桌,樹倒家敗,南下又經一遭起落,素宜碧芝,風流債,一拍兩散終落得乾乾淨淨。
孟春台的臉色平靜似海,雙眼沉黑黯淡如一捧燒乾的爐灰,透過窗,他看見輪船飄散的白煙,不知陶素宜是否發現他塞在孩子包裹中的物件兒。
帶著綠寶兒遠走高飛吧。
一點殘光投下,潮濕的空氣里旋著細小的飛塵,孟春台藏身於簡陋的艙內,從懷裡掏出那一把手槍。
嘭,一聲槍響。
海鷗驚掠波濤,群鴉飛躍山林。
瞿燕庭的導演處女作《藏身》,最終幕拍攝完成。
男主角陸文,正式殺青。
他們在鏡頭外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