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遇到困境的時候總會僥倖的想,若我當初沒有那樣該多好。
許梨也如是的想過,若是她沒有剛好聽到陸振東的話該有多好,要是她沒有去圖書館該有多好。可惜,這些不過是秋風下的葉,任枝幹枯,任大風吹,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該掉的總會掉。
該來的也總會來。
許梨沒再看下去,兜里的電話震,震得她根本無法打出電話,理智上應該做得事很多,但她現在什麼都不想管,不想顧,她關了手機,就那麼機械化的走進圖書館,在常明室找了個位置趴著。
聞著濃濃的書香,聽著耳邊低低的背書聲,覺得這裡像一道與世隔絕的城堡,漸漸睡著了。
一夜噩夢糾纏,她夢到過往許多,牽牽絆絆中,有一幕是她幻想出來的情節,她追在一輛賽車後面跑,賽車疾馳,在她視線里越來越遠,她摔倒了又爬起來,再想追時,發現雙腳被人拿鐵鏈綁住了。她一邁開腿,就跌倒,如此掙扎著,反覆著。
「同學,醒醒,你沒事吧?」
許梨被一陣搖動晃醒,她眯著眼,外面已是清晨,陽光照進窗戶,有很淡的溫度。
一個陌生的女生關切的看著她,「同學,我看你睡著了一直在流淚,怕你身體不舒服才叫醒你的。」女生在常明室通宵刷題,無意看到了角落裡的許梨。
「……我沒事。」許梨揉揉頭,昨夜的情節又浮現出來,不知道是沒吃東西,還是噁心,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女生又說:「要不我陪你去校醫院吧?看你臉色不好。」
許梨搖搖頭,「我就是做噩夢了,一會兒就好,謝謝你。」
女生也沒再堅持,只是疑惑的說:「怪不得,我剛聽你好像在說夢話,叫著什麼陸……陸……的。」
是陸嘉行吧。
最在乎的人,現在倒成了她的夢魘。
清晨的圖書館,早已是座無虛席,許梨往外走,秋意濃濃的校園,三兩學生結伴。她想起曾經的許多情節,越想頭就越痛。
她打開手機,頃刻蹦出許多條信息和未接電話提醒,她正不知如何是好,電話又震了起來,還是那條熟悉的號碼。
許梨慌了,難道陸嘉行打了一夜電話,一刻都沒停?
她趕緊又關了機,不是無法面對,是不想去面對。
樓前,昨夜女生跳樓的事發地已經清理乾淨了,但還圍著警戒線,殷紅的一塊血痕隱隱還能看見一點。
學生們路過,有人在議論。
「聽說是個很漂亮的女生,真可惜。」
「壓力大吧,咱學校不是每年都有自殺的,之前那個是晚上在宿舍吊死的,室友起來上廁所看到的時候人都涼了,嚇了個半死。」
「哎,有啥想不開的不能好好解決,這家人還不得哭死!」
許梨聽著議論,被清晨的冷風颳得清醒了許多,她跌跌撞撞的往家跑,剛開了家門,陳淑正坐在客廳邊打電話邊哭,「……老許不是那樣的人,這種事情是子虛烏有,李韻那孩子我也知道,去韓國學術交流的時候,我們是一起的。」
她正說著,看到許梨進家,手裡的電話滑脫了,撿起來匆匆說:「先這樣,我這有事,掛了。」
陳淑掛了電話起身,「梨子,你怎麼回來了?」
許梨鼻子發酸,叫了聲:「媽。」
跟之前疏離的語氣不同,身為母親,陳淑敏感的覺察到了女兒的態度,上前拉住她,「梨子,你怎麼了?」
許梨視線掃過家裡,「爸爸呢?我聽說家裡出事了,爸爸人呢?」
陳淑一夜未眠,眼角泛著烏青,欲言又止。
「媽,到底怎麼了!」她眼裡急切,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告訴我好不好!」
陳淑再也扛不住了,坐下來嘴唇都在抖,「你爸爸帶的一個研究生叫李韻,她發表的論文出了點問題。」從事了一輩子教育事業的陳淑實在難以起齒那幾個字,頓了頓才接著說,「論文數據造假,而且已經發表了,還是在國內的核心期刊上。」
「什麼?」許梨雖說只是本科生,但也知道學術造假的嚴重性。
「這是她跟著你爸爸做得一個課題,她家裡條件不好,為了能拿到加分得獎學金,中間有些地方沒研究好,就急著發表,核心的一些地方都是她自己編造的。」
「難道爸爸允許她這樣?」
陳淑登時抬頭,「你爸爸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論文是她自己發表的,前一段被人舉報了,院裡一直在調查,昨天出的結果,確定了是故意的學術造假,並且有一段內容還是她照著國外期刊上的論文,英譯中照搬的。這是造假加抄襲,並且還是她畢業論文研究的方向。最近國內整頓學術的風氣,風口浪尖上,學校決定把她開除了。」
「這麼嚴重嗎?」許梨有些茫然。
「李韻研三,馬上就要畢業了,全家把她供到現在不容易,就指望她能畢業找個好工作出人頭地,這孩子糊塗啊!想不開也不能跳樓啊!」陳淑說完掩面哭了起來。
許梨想起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又捂著嘴一陣乾嘔。
她走到自己房間,又走出來,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只是隱約覺得害怕,和不敢相信,她不想把這兩者聯繫到一起,懷著僥倖去問陳淑,「她死了嗎,李韻……死了嗎?」
陳淑聲音哽咽,「昨晚上從圖書館跳下來的,當場就死了。」
許梨頓時覺得五雷轟頂。
「你爸爸隨即就被學校的人叫走了,說是配合調查。」陳淑有些絕望,「這也不關你爸爸什麼事啊,論文發表他根本就不知道,再說,院裡開除李韻的時候,也給了你爸爸處分的,現在把他叫走是什麼意思?」
許梨提著一口氣,往外走,「我去院裡找老師問問情況。」
陳淑拉住她,「孩子,別去了,沒用的,前幾天論文出事的時候,我就找了很多人,連陸家都找過,沒人肯幫,也幫不了。這是論文造假,又是被人舉報的,多少雙眼睛看著,沒有轉圜的餘地。」
許梨想起陸振東說得話,只覺得腿像灌了泥漿,抬不動,她生生把自己往外拔,咬著牙說:「我先去看看,媽,你別著急,相信學校是公正的。」
……
輔導員不在辦公室,許梨等了半天不見人,想打個電話問問,開了機,這次沒了打進的電話。
她穩著神,先打給了康景明。
大家都在實習,康景明對此也不太了解,他又打給了班長問情況,過了一會兒給許梨回了電話過來,支支吾吾的說:「你先別管許老師了,你先去院裡查查,你那門後來才考的古代漢語,給你出的成績,好像算得是補考。」
許梨沒太聽明白,「是補考的,因為我摔到頭了,陳老師說怕因此影響我的成績,當時沒讓我考試,讓我這學期開學的時候跟著補考的一起考。但是我交過醫院證明到院裡的,成績應該還是按正常的算。」
「我知道,當時陳老師不在,你來院裡送證明材料,還是我幫你轉給他的。但是……但是他好像沒把材料交到院裡。」
許澤在學生心目中的形象一直很好,出了門生論文被調查的事,大家也都沒當真,又都忙著實習。昨晚的事出來,院裡的幾個學生幹部先知道了。
上面那些是班長偷偷告訴康景明的,大家對陳西北印象不好,這門課他又是任課老師。
班長也是前幾天幫著陳西北登記成績看到的。
補考成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許梨這一門是按掛科了算的,按照學校的規章制度,掛科會被取消保研的名額。
康景明怕她犯迷糊,索性點透了,「梨子,你各科成績每學期都是拔尖的,拿得各種獎也不少,怎麼算績點都是能保上研的,所以你趕緊去問問吧!」
許梨覺得頭暈腦脹,說:「好。」
康景明見她要掛電話,提了聲,「梨子,需要我作證了你說一聲,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文學院一樓背陽,許梨站在裡面直打哆嗦,她一如曾經的語氣,說:「好,我知道了。」
……
那天,院裡是真的沒有領導在,李韻死了,學校成立了專門的調查組,配合警方對此事進行調查。
陸嘉行的電話沒再打過來,許梨給集團部門領導去了電話請假,對方允了,說是陸董打過招呼,讓她好好休息。
看來那邊應該是知道了。
許梨心裡五味雜陳,但知道還不是靜靜品的時候,她跟陳淑打聽疏通,是在一天後在警察局見到的許澤。
當時出了事,李韻的家人馬上就趕到了,父母悲痛欲絕,怎麼都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許澤作為她的導師,被調查也是理所應當。
陳淑接著他往前面走,許梨看到了後面跟院領導同行的陳西北,過去叫:「陳老師。」
陳西北讓人先走,留下來對著許梨笑了笑,「來接你爸爸?」
多明顯的事,許梨也不想再跟她迂迴,直接問:「陳老師,聽說您把我的古代漢語成績算成補考了。」
陳西北佯裝著想了一下,說:「哦……好像是,不過,我記得你是這學習開學補考的吧。」
「是補考的,但是……」
「是補考,那成績就是補考成績。」陳西北打斷了她。
許梨咬了咬牙,還是穩著情緒,有理有據的說:「我是參加的補考,但是提前說好的,我的成績還按正常的來,這還是您當初提議的,否則我當時就參加正常考試了。」
陳西北挖挖耳朵,「我怎麼不記得了?」
許梨怔住了,「而且我失憶院裡很多人都知道的。」
「那又怎麼樣?失憶充其量就是生病,要是所有補考的學生說自己生病了,就能都不按掛科算,那對其餘努力用功的同學公平嗎,學校還有規章制度可嚴嗎?」
陳西北這是純屬耍賴。
他原本是惜才想把許梨招到門下,但是杭州那次他吃了癟,回來又被院裡領導訓斥了一番,便存了要報復的心。
這不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時機,陳西北左右看了看,低聲說:「我知道你是怕沒了保研的名額,沒有可以自己考嘛,不過咱們學校的估計是懸了,你爸出了這事,應該沒人想招你了。」
知道多說已無意義,許梨攥緊了拳頭,說:「該我爸爸負責的,自然會負責,但是陳老師這麼做真的是太棒了。」她人長得乖,也做不出太兇神惡煞的樣子,仰起頭眼神清澈的微笑著說,「不用做陳老師的學生太棒了!」
陳西北愣了愣,意識到她在說什麼,頓時火冒三丈,指著氣得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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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的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了,李韻的死系自殺,跟許澤沒直接關係,但是院裡留言紛紛,說什麼的都有。
甚至有人在傳,許澤跟李韻亂搞男女關係,事情敗漏才導致李韻自殺的。
理由還說得像模像樣,「早就覺得有問題了,現在哪個導師不壓著學生幹活,苛扣點錢什麼的,許澤就從不給李韻壓活,總是先緊著她正常的課業,平時一起帶項目,他還倒貼費用給學生,嘖嘖,現在看來,不正常的地方太多了梓。」
這種類似的留言蜚語很多,哪怕許家人不出家門,也有各種辦法往他們耳朵里鑽。
陳淑唉聲嘆氣,「你對學生好,反倒是有錯了,什麼世道,白得都能說成黑的。」
許澤這幾天沉默了許多,院裡停了他的課,他就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呆,聽得多了,摔了書出來,「別抱怨了,那孩子的死怎麼說也和我有關係。」
陳淑也氣,「怎麼和你有關係了?警方都說跟你沒關係!」
「因為她是我的學生,就跟我有關係!我沒看好她!沒教育好她!我以為她知道,就沒給她再強調是非觀念,她走偏了,我身為導師有責任!孩子都死了!我難辭其咎啊!」一向溫文爾雅的許澤幾天頭上白了一半的頭髮,蒼老的不像樣。
突生的變故,和那天圖書館前的畫面一直刺激著許梨的大腦,她這幾天總是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什麼都不願想,什麼又都往外冒。
傍晚的時候陳淑舉著電話跑進她的房間,陳淑的臉上終於出現了這段時間稍有的笑顏,「梨子,嘉行的電話,說是給你打打不通,打到我這了。」
許梨人有些暈乎乎的,「誰?」
「嘉行啊!他說馬上到咱們家呢,你快點收拾收拾起來,怎麼一直睡!」
已是傍晚,外面下著蒙蒙的雨,沒開燈的房間,陰沉沉的。
許梨坐在床邊看著外面風雨飄搖的小樹,想著曾經發生的好多事,想著那些人對自己說過的話。
人最怕什麼,把所有的感情都孤注一擲的放在一個人身上,當得不到想要的回報,就會崩潰。
人最無奈的是什麼,你拼勁了全力,可也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然後一不錯,步步錯。
就像那個從樓上飛下的女生,犯了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後,為什麼就不能跳出來,原諒自己,給自己一個救贖的方向。
許梨看著遠方已經淡淡先升起的那一顆星,陸嘉行不過是她一直追逐的一個夢,夢太耀眼,灼得她一身的傷。
任過去再無悔,再執著,她也不想讓眼淚再這麼肆無忌憚的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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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行到許梨家的時候她正坐在床上,像是剛醒,迷迷糊糊的,眼睛還有些紅。
「我來了。」陸嘉行瘦了許多,聲音啞著,「這幾天發生了些事,我沒顧上你。」
他想要摸許梨的頭,被她躲開了。
許梨鼓了鼓嘴,旋開床頭的小燈,溫暖的光線照在她精緻的臉上,可愛的像只小狐狸。
她乖巧的說:「沒關係,我知道嘉行哥哥忙。」
陸嘉行僵了一瞬,懷疑自己沒聽清,「你叫我什麼?」
許梨歪頭,「嘉行哥哥呀。」
正出去的許澤和陳淑聞言折了回來,陳淑說:「梨子,好好的,別跟嘉行鬧。」
「我……鬧什麼了?」許梨平靜的看著大家,說:「我想起來了,他是哥哥。」
她篤定的態度讓大家面面相覷。
陳淑這幾天早就覺得女兒不對勁了,但是家裡事多,她顧不上細究,這時問:「梨子,你想起來什麼了?」
許梨指著陸嘉行,「是哥哥,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
陸嘉行本身狀態就不好,嘴角都急得起了干皮,好不容易才脫身來找她,沒想到這人像是犯迷糊了。
「我不是你哥哥。」他說。
「是呢!」許梨劃開手機,「不信你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