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青,柳色新,
官道入山四下靜。
穿過前方的山谷,再有二十餘里就是如今的浩連郡城所在了。
已經在北原州境內馬不解鞍地疾馳了整整一日,換過兩次快馬的范自然目視前方,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她雖一貫瀟灑隨性,但心中情感卻頗為豐富。
她知道自己能夠在靈劍宗「囂張跋扈,恣意妄為」而平安無事,都是她師父在背後默默的庇護。
更別說一路將她培養成為知命境劍修,靈劍宗長老的恩情。
走火入魔,吐血暈厥,這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一貫行事穩妥的師父身上!
范自然輕咬銀牙,再度揮了揮馬鞭。
馬兒吃痛,卻已疲憊得再加不動速了。
「師叔,小心!」
身側的裴白玄驀地一聲大喊,足尖在馬背上一點,身形朝前一躥,右手揮出一道真元,撞在范自然前沖的身形上,將猝不及防的她撞得倒飛出去。
倒飛在空中的范自然下意識地長劍出鞘,卻看見裴白玄前沖的身形撞入了一層光幕。
光幕一閃,眼前依舊是山野官道,卻再無裴白玄的身影!
「你逃不掉的!」
伴隨著一個冷冷的聲音,一隻元氣大手憑空出現,朝著范自然墜落的身子抓去。
即將落地的范自然面上的驚慌卻已經一閃而逝,越到生死時刻越平靜的她看著那隻大手,長劍倒轉,在地面上輕輕一彈,整個身子順勢翻轉,再帶動著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滔天劍光洶湧而出,沖向那隻大手。
一點寒芒毫無徵兆地在大手的手腕處亮起,本命飛劍迎風暴漲,斬向大手的手腕。
最精純的劍氣自那小小的劍身釋放,四周空氣登時一寒,如同置身在北原州的極寒風雪,大雪崩山,摧毀眼前的一切!
這一斬,不僅帶著范自然千錘百鍊的劍氣,還帶著她蘊養多日,一往無前的劍意。
范自然不愧是千百戰中廝殺出來的,對敵經驗十分豐富,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任何僥倖,一出手就是最強攻擊。
長劍的劍氣和伸來的大手對撞,本命飛劍成功斬落在了大手的手腕。
兩道攻擊都成功擊中了目標,范自然的眼底露出一絲喜色,旋即瞳孔猛縮。
兩道絢爛宏大,威力十足的攻擊,沒有對這隻真元凝成的大手造成任何的傷害,甚至都沒能形成阻礙,它平伸過來的動作依舊平靜而迅速,抓向范自然的身子。
范自然連忙身形一晃,一瞬間幻化出數個方向,急急躲閃。
大手不為所動,將范自然所有的幻象識破,迅捷一抓,將她的身子握在掌心,再難動彈。
大手隨之收回,將范自然拽進了大陣之中。
光幕閃過,此地恢復了寂靜,只有先前劍氣的餘波還在蕩漾。
陣法之中,裴白玄握著劍,警惕地看著四周。
一個白衣身影被憑空扔下,重重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赫然正是范自然!
裴白玄連忙上前,將她扶起,關切道:「小師叔。」
范自然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這是怎麼回事?」
裴白玄苦笑一聲,「我也不知,先前行在路上,我忽然覺得前方的元氣有些異樣,但我們速度太快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能選擇先救你,沒想到你也被抓進來了。」
范自然微微點頭,站起身來,看著空曠無人的四周,沉聲抱拳,「不知前輩何方高人,我等只是途經此地,並無惡意,還請前輩高抬貴手。」
「前輩?那我倒確實算你們的前輩了。」
范自然的話音剛落,一個白衣身影緩緩走出,看著二人,「但憑什麼是前輩就要放過你們?」
此人的語氣很冷,神態更冷,但那張臉卻能讓全天下絕大多數男人燥熱。
范自然的心中也忍不住驚訝,這天下何時有過如此強大,又如此美艷的女子了?
似這等容顏,那胭脂榜首也並非是當不得!
不過眼下倒也不是計較其身份之時,范自然再度拱手,姿態甚恭,「前輩,我二人與前輩素昧平生,只是途經此地,無意闖入前輩陣法,前輩乃得道大能,雅量非凡,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衣女子淡淡道:「小丫頭,其實你心頭都已經猜到了,為什麼還不放棄呢!」
范自然一怔,旋即彎腰躬身,「晚輩實在不知前輩所言何意。我等也實在想不到有哪裡得罪......」
一句話還未說完,異變陡生。
裴白玄身如離弦之箭,朝著白衣女子衝去,隨著他身形一起前沖的,還有一道被狂風捲起地暴雪,暴雪如蒼龍狂舞,伴著一聲響亮的龍吟!
靈劍宗悟劍台上的著名劍招雪龍吟,竟然已經被裴白玄悄悄練成!
范自然的身子還彎著,本命飛劍卻已經跳躍空間,出現在白衣女子的腦後,朝著她的後腦扎去!
身處絕境,范自然與裴白玄依舊沒有放棄,沒有言語交流,沒有眼神溝通,靈劍宗兩代天才劍修以驚人的默契,在這個很難預想到的時候,發動了這一次絕地反擊。
有聲勢浩大的強攻和牽制,也有隱蔽而致命的偷襲,似乎眼前這個柔弱且毫無防備的白衣女子下一刻不說香消玉殞,至少也會受到不小的傷害。
可惜,事與願違。
白衣女子左手一揮,不見什麼浩大的聲勢,也沒有什麼絢爛磅礴的景象,但一往無前的裴白玄已如被一柄重錘砸在胸口,整個人倒飛出去,如斷線的風箏,砸落在地上,激起一團泥塵。
暈厥過去的身子上,盛開了一朵鮮艷悽厲的紅花,那是口中吐出的大口鮮血染紅了白衣。
更為致命的本命飛劍就在即將刺破白衣女子後腦肌膚之際,被兩根晶瑩潔白地手指輕輕夾住。
無往不利,迅捷無雙的本命飛劍就像一尾不甘的泥鰍,在懂行的漁夫手中,劇烈掙扎而不得脫!
白衣女子將范自然的本命飛劍捏在掌心,笑看著本命飛劍被制,神色瞬間委頓的范自然,「我是魔神。」
范自然神色猛變。
這還沒完,在她的右側,一個紅髮身影緩緩走出,身著皮甲,雙臂環抱,看都不看范自然,神情冷漠而高傲。
左手的山頭,一個面色慘白的黑衣男子無聲無息地出現,表情冰冷古板,如死去多日。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妖祖,這位是鬼帝。」
魔神微笑著說出的話,輕鬆就在范自然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區區一個問天境劍修,怎麼可能值得這麼三位上古大能齊齊出動圍殺!
那麼對方的用意就很是清楚了!
她環顧一圈,看著魔神,冷冷道:「我原以為上古大能至少是講道義,要臉面的。」
「道義?臉面?」魔神哈哈一笑,「上古驚才絕艷之人何其多,為何我們能活到現在?因為我們不會被這些無用的東西束縛。」
對方用意再無疑問,落劍山的往事瞬間湧上心頭,范自然一顆心直墜谷底。
四個合道境都已經讓陳三更險死還生,最後還是在兩名合道境反水的情況下才艱難脫身,如今三名上古大能設下陷阱......
果然,在這樣的世道下,如自己這般境界,這般實力,都將是他的累贅和負擔嗎?
范自然呆呆地想著,心頭漸漸升起了一個決絕而可怕的念頭。
就在她的眼神漸漸堅定,準備將那個念頭付諸行動時,心湖悄然盪起了漣漪,一個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此刻聽見的聲音在她的心間響起。
「別怕,現在,朝著......出劍。」
魔神冷眼看著范自然的表情變化,冷笑依舊。
這是絕對實力帶來的絕對自信,在她面前,范自然就算願意為了陳三更付出生命去自殺,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這個誘餌,她范自然當定了!
就在她信心滿滿之際,范自然卻忽然動了,長劍被一擲而出,右手雙指作劍一抹,兩道劍光同時斬向.......妖祖和鬼帝?!
魔神微微一驚,雙手輕揮,兩道真元立刻將這孱弱的攻擊攔住。
但是,一道青色的風卻卷著范自然的衣襟,將她吹出了三人的合圍圈中。
青風散,身形聚,陳三更滿面風塵地站在范自然的身前,看著三人,怒氣勃發,「竟然真的是你們三個!」
他面露鄙夷,「我真的沒想到,你們三人身為上古大能,一方梟雄,手段竟如此下作!」
在先前那次會面之中對陳三更頗多畏懼和尊重的魔神此刻卻半點不見慌亂,輕笑嘲諷道:「成王敗寇之事,你卻要談仁義道德,怪不得聽說你們儒聖那個書呆子的門人走得近呢!」
她不退反進,挑釁般地上前一步,「陳三更,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
陳三更皺著眉,這次卻懶得跟他們那麼多廢話,既然不想活了,就別活了!
早點滾回你們的天庭去吧!
長刀在手,一記刀光劈向鬼帝,同時屈指一彈,點向妖祖,接著身形瞬間出現在魔神的面前,一拳當頭砸落。
攻擊如驚雷落下,魔神卻不閃不避,面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在陳三更的震驚中化作一灘黑色淤泥,直接滲入了地面。
而另一邊,「鬼帝」在刀光中灰飛煙滅,「妖祖」的身軀在彈指神通之中,緩緩崩碎。
假的?
陳三更在原地愣了一瞬,立刻閃身拎起裴白玄,出現在范自然身邊,警惕地看著周圍。
「三更,你看那塊石頭上有個盒子。」
范自然下意識地把著陳三更的手臂,指著方才魔神所站的方位。
陳三更也瞧見了那個盒子,嗯了一聲,「我去取過來。」
「不用。」范自然輕輕扯了扯將要邁步的他,真元輕吐,如臂使指,將那個盒子揭開,取出了裡面的一個信封,收回到面前。
【陳三更,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你不是自詡無敵嗎?那不妨想想,我們真正的目標在哪裡?
不過可惜,就算你想到,你也趕不及了。
這個天下,不光是打打殺殺,還要動腦子啊!
哈哈!】
「三更,他們這是?」
范自然疑惑地看著沉默不語的陳三更。
「讓我想想。」陳三更輕輕搖了搖頭,閉上了雙目。
兩個時辰前,靈劍宗有人抵達了大營,陳三更得知范自然的師父根本沒問題,這才匆匆追來。
但既然在這兒出現妖祖等人是假的,就說明對方三個人依舊沒有直接向自己出手的膽量。
肯定就還會重複落劍山的故事,用自己在乎的人相要挾。
可能夠拿來要挾自己的人可不多。
范自然在這兒,青眉山中有自己的師父坐鎮,天京城中也沒啥自己特別在乎的人。
那麼唯一可能的地方......
陳三更猛地睜開雙眼,「糟了!義軍大營!」
一來一回的四個時辰,足以發生太多的事情!
......
萬捷郡,虎熊州西南的大城,如今義軍主力所在;
殤陽關,中神州東北部第一雄關,扼守著虎熊州剽悍的軍士可能南下的道路,朝廷前來剿匪的主力有大半屯兵於此。
萬捷郡和殤陽關之間,那塊足以容納數十萬人決戰的寬闊平原,此刻已是旌旗招展,人頭攢動。
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披堅持銳的甲士握緊了手中的刀槍。
雙方的將領都沉默地望著對方的軍陣,嘴唇抿成一條嚴肅平直的線。
氣氛沉默而壓抑,如同暴雨將至之前的天空那般,讓人喘不過氣。
義軍中軍,呂鳳仙手持方天畫戟,輕聲道:「怕嗎?」
在她的身旁,是個子明顯小一圈,但同樣披甲持劍的義軍首領曹裕。
命途多舛的少年倔強地挺直腰背,平靜地吐出兩個字,「不怕。」
「真的嗎?三更已經離開了,一會兒戰場廝殺之中,若是有修行者沖陣,我可護不住你啊!」
曹裕搖了搖頭,「我不可能永遠庇護在大哥的羽翼之下。」
「好!」呂鳳仙面露讚賞,「這樣的人,才能服眾。今天,我們就一起殺他一個片甲不留!」
曹裕望著前方,眼神堅毅,「好!」
曹裕身旁,被陳三更命令寸步不離地守在曹裕身旁的白長根苦著一張臉,身子微微發抖。
上陣之前,他悄然算過一卦,今日一戰,是從未有過的大凶啊!
咚!
兩軍陣中,幾乎同時響起了一聲沉悶的鼓聲。
雙方前鋒沉默地上前一步,整齊一塔下,大地微微一震。
衝鋒一觸即發,這一戰,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這個天下的走向。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望著兩軍即將交匯的地方。
一道紅髮身影從天而降,砸落在這個萬眾矚目之地。
帶起的氣機毫不收斂,身後的朝廷兵馬被沖得七零八落,正面的義軍精銳前鋒更是如秋風掃過的麥田,瞬間倒下了一大片。
無數聲驚呼匯聚到一起,響徹整個原野。
妖祖拎著裂天槍,紅髮飄揚,虬結的肌肉氣勢驚人,看著眼前的義軍軍陣,輕蔑地冷笑道:「螻蟻聚在一起再威風,也依舊是螻蟻而已!」
「妖......妖......妖祖!」
白長根哆嗦著摔下馬來,顫抖的手指著那個紅髮身影,結結巴巴地驚呼道。
他下意識地轉過身,就要抱頭鼠竄,但腳下還沒邁動,陳三更的話就浮現在腦海之中。
那是來自靈魂的約束,也是發自內心的承諾。
既然選了,那就沒得改了!
他艱難地重新爬上了馬,虛弱地趴在馬背上,「小.......五兒......放心,我......我......答應過主人,不.......不會逃!我的娘啊!要死啊!」
義軍之中,有修行者奉命衝出了軍陣,朝著妖祖發出了在常人看來兇悍至極的攻擊。
妖祖輕蔑一笑,不閃不避,這些連撓痒痒都算不上的攻擊,連自己無意散發的氣機都轟不碎。
他看著眼前的軍陣,緩緩舉起長槍,沉聲道:「吾為妖祖,今日,鎮殺爾等!」
令人絕望的氣勢陡然釋放,妖祖面前,直面其氣勢的數百義軍直接被震碎了七竅,癱軟倒地。
稍遠一些的也都被壓得弓腰駝背屈膝伏地,生不出一絲抵抗的念頭。
上古大能,強悍如斯!
恐怖的真元在裂天槍上流轉,在朝廷軍的陣營中,驃騎將軍盧象白既興奮又恐懼,興奮的是,自揭竿以來,戰無不勝的義軍在這一槍之下,必將損失慘重,甚至直接灰飛煙滅;
恐懼的是,這樣強大的人,若是有一天將槍頭調轉,砸向他們,他們又該如何抵禦得了?
管他呢,日後再說吧!
眼下先開心一點!
但在義軍的陣營,眾人的心思就很一致了。
坐鎮中軍的曹裕、呂鳳仙;
分領左右軍的花笑晨、馮俊傑;
坐鎮後軍,為全軍指揮的呼延墨;
站在萬捷城頭,隨時保證後路的孫承中......
義軍的核心首領們呆呆地看著妖祖,看著他手中的長槍,連呼吸都覺得艱難起來。
修行者,只能由修行者去對付。
再厲害的凡人,在修行者面前,就是螻蟻。
但那個庇護他們的修行者,已經離開了。
再沒有人可以去對付一個如此強大的修行者。
眾人並未怨恨陳三更,只是覺得憋屈和不甘。
他們憋屈,像這麼死掉,就像一曲譜了許久的曲子,剛剛演奏出幾個音節,就被人毫不講理地砸爛了樂器,撕碎了曲譜,留下一腔深情熱血鬱郁胸中而不得出。
他們不甘,不甘心自己的所有奮鬥,就被對方這麼毫不講理地抹殺;
他們卻只能無奈,因為,這本就是這個天下,無數不能修行的凡人的無奈。
「我不甘心啊!」
後軍中,呼延墨一拳砸碎了面前的案幾,目眥欲裂!
「蒼天啊!你開開眼吧!給我們這些凡人一條活路吧!」
城牆上,孫承中雙膝跪地仰天高呼,喊盡了心頭的悲憤。
萬捷城,太守府中,一個沉睡了多日的紫衣道士驀地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