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餓了點,般弱的新婚之夜是很快活的。【,無錯章節閱讀】
小夫君的雙眼雖瞧不見,雙手卻是極為靈活,且討人喜歡,因著經年累月的病根兒,便是在暖日裡,指尖也是一塊冰玉,涼得滲人,般弱就把他的手指牽進來,放到兜肚裡暖和。
她其實更喜歡熱呼呼的身子,小和尚就很暖,跟個小火爐似的,她總愛賴在他的熱烘烘僧衣裡頭,被逐了好幾回依然是死性不改。
如今她跟白小夢成親了,自覺也是一個成熟的妖了,對方還生著病呢,她得多包容他。
不就是冰點嗎,不怕,她捂捂就熱了!
白清歡卻被她弄得耳根酣熱。
他的小妖妻剛走出大山沒多久,同他一樣,都不是很懂男女的規矩,他好歹還被嬤嬤隱晦說了些,女人的小腹是一座花房,日後是要孕育子嗣的,不能受到太重的衝擊,也不能過冷過熱,壞了根基。
他遲早是要走的,她那麼愛熱鬧,肯定也要再嫁,給別人生育後代,這些事白清歡在成親前就想得很透,也不怎麼吃醋,反而擔心自己手腳不知輕重,在索取之時弄壞她的花房,毀她來日的姻緣。
班班對他那麼好,他得為她未來著想。
因而白清歡道了聲不冷,小心翼翼抽了回去,與她挪開距離,不讓寒冰般的手腳碰著她。
往常也是如此,他會在她熟睡的時候刻意翻身。
小妖妻不高興,噘著嘴。
她難得的示好,他還不領情!
真以為誰都能藏在她肚子取暖嗎!
「我就知道!你們男人都這樣!到手了就不珍惜了!」她嚷嚷道,「你就是摸夠了不想再摸我了是不是!」
「不是。」
她發作都是當場的,她什麼想法也好猜得很。
小夫君攬住她的小臂,「肚子受寒,就會冷痛不已,到時候你腰酸足凉怎麼辦?」
「我不怕。」般弱道,「我多曬曬就好了。」
小夫君啞然。
他決定不瞞她,有些事她得自己懂,否則有人仗著她天真欺負她怎麼辦?想到這裡,白夢生就無比急躁,恨不得把自己所知所想全都灌進她那顆只有吃食的腦子裡,好教她日後也能獨當一面,不受任何人的欺瞞擺布。
「這裡是要生娃娃的,被我的冷手凍壞了是不行的。」他耐心地解釋,「你也要保護好它,日後它才能保護你,讓你少受些生育之苦。」
「娃娃!」
她翻身過來,雙眸燦亮地勾著人,「這裡有娃娃嗎?它能出來陪我玩嗎?它像不像你一樣聰明會使壞的?」
小炮仗又噼里啪啦濺了起來。
白清歡:「……」
原來他在她心裡已是「聰明會使壞」了嗎?
他扶額,嘆了口氣。
她又撅他屁股,「幹嘛幹嘛,你又嘆什麼氣,你是不是笑我笨!」
她辯解道,「我才不笨呢,你說一遍,我第二遍就記住了,化形前我都在深山老林貓著呢,從未來過人間,這是頭一遭,你們人跟妖又不同,偏偏多事兒,我就一顆腦袋,我哪裡學得過來呢!」
「班班最聰慧了。」
小夫君輕而易舉就捋順她的毛,「我不是笑你,是我對不住你,我是個短命的,你不要給我生娃娃,萬一難產又怎麼辦,縱然生下來,沒有父親看顧,咱們的娃娃會被小孩取笑野種的。」
樁樁件件都給她掰扯開來,道理揉碎了餵她嘴裡,「而且生下來,你要顧她吃穿,顧她出行,顧她讀書識字,顧她人情往來,顧她成親生子,不是幾碗米湯蜜釀就能養大她的。」
他請教過嬤嬤,她們都說女子一生是這樣大苦摻著微甜過來的。
她是妖,漫山遍野開著,隨性無拘才是正道,跟死人生什麼孩子?
況且他是沒有未來的,給不了孩子前程。
她啊了一聲,困惑道,「是這樣嗎?生個娃娃這麼多事嗎?」
「是。」他輕聲道,「所以你不要同我生,要同對你好的人生。我此生太短,獨愛你已是勉力,給不了她任何愛,在你我身邊降生,她沒有好處。」
爹娘總說他是姑娘家的琉璃心腸,總是想得太過悲觀厭世。
他只是覺著命運太短,早早把一切都想清楚更合算。
若不是出了沖喜頂替這一樁意外,他是決計不會同新娘子糾纏。正因知道她是妖,壽命漫長,又不受世間規矩束縛,他才能放縱私慾,偷了她一段辰光。
可到底,也是哄騙了班班,拉她沉入這一段無望的愛欲里。
白清歡愈發愧疚,將她抱住,「班班,你不要太喜歡我,一點點足矣,無論我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太難過。」他抿著唇,「若是實在覺著太難過,你也可以忘了我,我、我不會怪你的。」
到了後頭,也溢出嘶啞的哭腔。
他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郎,被困在這一塊四四方方的清淡宅院裡,天地對他而言都是渺小的,他最在意的只有身邊的人,渴望他們愛他念他。
哪裡是真的不需要別人的惦記呢?
不過是怕他們太傷心難過。
「呀!」她嫌棄推他,「還沒死呢,就說這麼晦氣的話,你怎麼比小娘子還愁人呢。」
她又拍著胸膛說,「你放心吧,你既然同我成親,我會讓你稱心如意到死的那一日,往後不准說這些怪話!」
般弱是百無禁忌的,說什麼都無所謂,不過她婚前被張氏夫妻念了一圈兒,要她輕拿輕放白清歡,切莫讓他傷心難過,念得她頭都大了好幾圈,只得快刀斬亂麻全答應下來。反正到時候她最做大的,白清歡只要聽她的就可以了。
對方還想說什麼,般弱鼻孔發出一聲冷哼,威脅之意更是明顯。
小夫君閉嘴了。
般弱同他一番較量,早就睏倦不行,又把他的手拿進來,夾在溫軟的腋下,「肚子不行,這總可以了吧?你莫要做哭聲了,否則你爹娘又說我欺負你了。」
她翻身過去,並未看見小夫君紅得滴血的臉頰。
「胸,夾,夾住了……」
他本想提醒她,奈何她不理他,用黑漆漆的後腦勺對著他。
「……」
真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妖精,成親這麼大的事兒,她只惦記那一隻沒吃到嘴裡的燒雞。
他也側過身,膝蓋熱了之後,輕輕抵著她。
白清歡睡不著,他睡了一會兒又驚醒,稀罕摸了摸她的頭髮和肩膀,反覆幾次,般弱不耐煩,直接把他的臉摁進自己的胸口,嘴裡念叨著,「我不會哄睡,你聽我心跳聲睡吧!」
次日,天光浮白,新婦敬茶。
白紅霜看了看萎靡不振的兒子,欲言又止。
倒是張寒衣,吃了一驚,「夢生,你昨晚鬧了整夜的洞房沒睡嗎?」
他兒子向來寡慾淡情啊。
唰!
白清歡渾身都紅了,咬住唇心。
白紅霜狠狠給丈夫一腳,哪有你這樣當面問話的!
張寒衣訕訕笑了。
「沒呢。」般弱這隻深山妖更磊落,「我們就洞房了一次,白小夢的氣兒差點喘不過來,我拍了他好久的背。後來也不知道他幹什麼,睡覺老不老實,總摸我頭髮跟肩膀,我就把他……」
「咳咳咳!」
白清歡使勁咳嗽,「該敬茶了,誤了時辰可不好。」
般弱喔了一聲,她是沒什麼要跪的念頭,直直站著,從茶盤裡端出一盞清茶,白紅霜正要伸手接過,那妖媳掀開茶蓋,自己抿了一口。
白紅霜:「?」
般弱喝了後,很是滿意,「不錯,溫得更好,不冷也不燙,就算潑臉也不會痛。」
白紅霜:「??」
般弱就把茶盞遞過去,一副天下婆媳本妖最懂的樣子,「吶,我已經喝過了,裡頭也沒有毒,你想給我下馬威是不行的,識相點就快喝了吧,你好我好大家好,你那麼心疼白小夢,也不想我回去收拾你兒子吧!」
白紅霜:「???」
茶花小妖卻是自信無比。
成親她也不是毫無準備的。
她可是熬紅了眼睛,足足看了快三日的話本子,熟知深宅婦人的陰私手段,天師婆婆也休想騎到她頭上撒野!
而白紅霜捂住自己的心口,被生生氣笑了。
她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忤逆嘲諷!
不!
是被妖!
張寒衣忙來降火,「夫人,夫人,吸氣,吐氣,咱們當長輩的,自當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雖然你脾氣不行,但為了兒子,不要跟山里來的小妖精一般見識……」
「嘭!!!」
地面多出一個魁梧人坑。
眾仆見怪不怪。
大少爺蒙著眼,淡定吩咐,「把我爹剷出來,記得,手不要太重。」
「是!」
大家都忙活開來。
白紅霜皮笑肉不笑接了般弱奉上的一杯茶,這小妖精還貼心提醒,「我今日為了見你們,特意塗了口脂,你可別吃下去了,換一邊喝!」
白紅霜轉向大少爺,「這妖貨有點坑,嘴也毒,娘再給你換個討喜的?」
大少爺挨著小妖妻,稀罕摸了摸她的臉,「不要。她最好。娘,我就要她,你允了我罷。」
白紅霜到底沒捨得把兒子埋進坑裡,只得忍氣吞聲喝了茶,還沒放下呢,那小妖精高高興興伸了一截皓腕過來。
「……你又想做什麼么蛾子。」
白紅霜沒好氣地問。
「傳家寶啊。」般弱眨眼,理直氣壯討要,「你是婆婆,喝了我敬的茶,你得給我戴傳家寶吧?我不貪的,七八件就差不多了!」
還七八件差不多?!
你當老娘是你國庫呢?
見白紅霜不可置信僵在原地,般弱補了一刀,「話本里都這麼說的,你不會比話本里的惡婆婆還窮吧,那樣我會看不起天師府的!」
張寒衣被家僕挖了出來,氣息尚存,開口之前還不忘吐了一口泥,「夢生媳婦,這你可想錯了,我夫人的私藏多不勝數,隨便漏幾件出來,那都是腥風血雨……」
「嘭嘭嘭!!!」
又是一道人形巨坑。
白紅霜使勁碾著丈夫的腦袋,微微一笑,「好東西,我多得是,就看你拿不拿得住了!」
般弱:「跨馬打天下,牌下見真章,你敢不敢的?」
白紅霜:「喲呵,同道中人啊,難怪如此囂張!」
般弱:「怎地,怕了?看在你兒子的情面,我勉為其難放你一馬!」
白紅霜:「你出門打聽打聽,當年老娘怕過誰?還放我一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般弱:「好大的口氣,今日姑奶奶非殺殺你的威風!」
白紅霜:「走著,老娘非得好好管教你,免得欺到我兒子頭上!」
婆媳倆拌著嘴,捋著袖,走入內廳,擺上馬吊,一副今日你我不死不休的模樣。
家僕們你覷我,我覷你。
大少爺依然很穩,「先挖人。」
家僕們吭哧吭哧把老爺從極深的坑底刨了出來,內心不住感嘆,夫人的功力又精進了啊。
張寒衣剛爬出來,面前就多了一盞清茶,是大少爺親手捧來的。
「爹,喝茶。」
張寒衣撣著衣擺的新泥,聞言感動不已,「還是我兒懂事,不枉爹爹疼你一場!」
怕兒子端茶太累,自詡慈父的張寒衣連忙抓過來,咕咚一口悶了。
白清歡也朝前伸了手。
張爹:「?」
兒子:「爹,我給你敬茶,你要給我傳家寶的。」
張爹:「??」
這話怎聽起來這麼耳熟。
等張爹稀里糊塗把自己藏了多年的私房錢掏出來,大少爺捧著滿瓮溢出來的金器錢串,高高興興到妖妻面前獻寶。
「看,這都是咱們的本錢!你可以玩個痛快了!」
天哪!
他真的好會!
般弱快意尖叫,被撩撥得不要不要的,當著眾人的面,甩了小夫君一個濕漉漉的鹹甜舌吻,她今早吃了好一些不同味兒的糕點,他不能多吃,她就留個味兒給他,「好好好,我的心肝兒,等我坐莊,開它個天地交泰人傑地靈,贏得你爹娘哭爹喊娘!」
白清歡被舔得滿是口水,他靦腆羞澀開口,「都,都是一家人,你下手輕點。」
而白紅霜瞧著那眼熟的瓮,大吼一聲,「張!寒!衣!滾!出!來!」
好啊,這男人野了啊,竟敢背著她藏私房錢,日後是不是也敢背著她納小了?
真是一日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張寒衣心道,今日大凶,吾命休矣,便給自己貼了張神行符,疾步衝出了屋外,緊隨其後便是一條白蛟鞭索,翻江倒海,抽得天師當場上天。
鄰居都探出頭來,端了碟果仁兒,津津有味瞧著,還不忘叫上街坊鄰里共同品鑑。
「快來看吶!白夫人又在馴夫啊!」
「嚯,張天師,真是好慘一個男的!」
般弱趁機威嚇小夫君,「你聽見了沒?方圓十里都是你爹的慘叫聲,你可不能背著我藏好寶貝,否則我就學你娘,抽你上天!你想想你這小身板,又不比你爹皮糙肉厚,經受得住嗎?」
小夫君乖巧頷首,「知道,不藏,都給你。」
般弱滿意至極,賞他一吻。
「夫君真乖哩!」
平靜多年的天師府,隨著新兒媳的進門,雞飛狗跳是一日勝過一日。
今日般弱坐莊,小夫君做她下家。
馬吊是特製的,特意方便了天生失明的小郎君。
小妖精手氣極紅,大殺四方,連贏了好幾場,白清歡跟張寒衣都是輸家,後者全然墊底,輸得最糊塗。張寒衣結算時攤開牌一看,兒子手裡本有一副八紅順風旗,硬是被他拆散來打,成全了般弱的牌面,張爹不由得跳腳,「好哇,原來是你個小內賊!你害老子輸得好慘!」
白紅霜挑著高眉,不緊不慢瞥了丈夫一眼,嘲笑道,「打了那麼多日,你今日才知你兒子是內鬼嗎?行了,願賭服輸,給錢吧!」
輸的是父子,反正老娘穩賺不賠。
般弱眉開眼笑,「麒麟種,承讓,承讓。」
打完了馬吊,般弱消食完,正好抱著軟枕睡一場午覺。
小郎君坐她床邊,指骨繞著她的頭髮,泄露了一絲不情願,她最近總繞著他爹娘打轉,都不怎麼理他了。
分明是他娶妻,又不是爹娘!
午後,般弱是被一陣甜味喚醒的。
玉貌絳唇的小郎君端著琉璃小盞,腕兒纖纖細細,舀著一顆澆著雪粒的澄金色小軟團,藕荷色暗花祥雲的輕薄紗衫,胸前鎮著長命縷,腰間繫著一條鸚哥綠絲絛,窗欞浮光照射,金魄翠玉似端坐天心中,般弱被晃得唇舌焦渴。
她下了床,連鞋襪也來不及穿,搬到他眼前,「你,你吃的是什麼呀,還冒著冰氣兒。」
般弱問完之後,順勢湊近他,張開小嘴。
換做往常,她早就將這一顆小甜團吃到嘴裡,哪裡想到今日她張了半天,對方竟然不餵她!
「哦,這是金橘團,廢了許多精細功夫,廚房只做了一顆,聽說甜得很。」
小郎君老神在在。
「那我要吃!」般弱膝蓋點了點他。
「不成。」小郎君道,「這是廚房做給我甜嘴的,今日的藥可苦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成,般弱被香氣誘惑,想了半天,忽地一笑,「那這樣,咱們來玩梯子吊,輸家就輸一件身上的東西。」她裝模作樣地說,「我也不欺負你,你身上飾物不多,這金橘團,也算一樣,怎樣?」
論起馬吊,她打遍天下無敵手,騙他個金橘團,豈不是綽綽有餘!
小郎君隨口道,「好啊。」
於是搜牌開局。
般弱越打越麻爪。
對方提牌掛賞,又頂色捉肩,手段是雷霆萬鈞的凌厲,般弱一個老江湖被他逼得騎馬賠,接連犯了忌諱,她輸了又輸,髮釵瓔珞摘得乾乾淨淨,衣衫也沒得保留,只剩了個憨頭憨腦的粉團兒抱著條胖鯉魚,頂在兜肚前。
般弱納悶不已,往他前邊伸了伸手,晃了晃。
他當真看不見嗎?怎麼每一步都成竹在胸的?
比她活的眼珠子還好使!
對方沒半分反應,攤出一副蝶雙飛的雜色樣,勝算巧巧壓了她一頭。
「我贏了。」
他語氣平淡如水,都不用算般弱的牌。
小妖妻嘟嘟囔囔,解開了頸後紅繩。
小郎君聽得聲響,喉結微微滾動,壓住她的手,扭開了脖,強裝鎮定,「這回就算了,你,你都輸透了,還要打嗎?」
本來只是心裡不痛快,牌桌殺殺她女帝登基的威風,也不知怎的,下手便過了火。白清歡並不想她不高興,清了清嗓,遂道,「打了半日,我嘴裡也不苦了,金橘團給你吃罷,我也吃不得太多冰物。」
般弱歡呼一聲,得意坐他懷裡,「要贏家餵我!」
她輸了又如何,他還不是得從她!
「嗯……嗯。」
他無措抱住滑溜溜的小妖精,耳尖如薄粉。
他第一次發現他心眼極壞,竟這般欺負她的不懂事。
病公子又是懊惱又是後悔,緊緊扣著唇。
般弱反而記著上次的觀音笑,這次金橘團她掰了倆半,大大方方道,「我沒吃過,所以大的給我,小的給你,咱們夫妻一心,有福同享!白小夢,你別那麼快死,咱們還有很多好玩好吃的沒經歷過呢!」
病公子眉梢舒展,開了一抹破雲後的霽色。
他啞聲,「好。我遲些死。」
當夜,那一面銅鏡收了起來,燭火也被吹熄,小妖妻疑惑昂著脖子,不太適應這黑漆漆只有呼吸的屋子。小夫君的蒙眼絲帶在她頸邊折落,寒涼觸膚,他埋在她頸窩,悶悶地說,「班班,我不是君子,我是個壞人。」
情腸百結,又反覆無常,他想把她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瞧見,鏡子跟燭火也不行。
他這麼不講道理占著她,是不是太壞了?
般弱笑嘻嘻拍他狗頭。
「我也是個壞妖,咱們半斤八兩天生一對!你是不是待在府里悶了?女俠再次拔刀相助你好不好!這一次,咱們白天去,我都打聽好了,上次那廟市不是有個很靈驗的小寺嗎?少爺小姐都去拜姻緣神,說不定她那裡有姻緣樹呢。」
般弱又天真道,「等我日後得道成聖了,我也砌個姻緣小寺,不用出門,天天坐在姻緣殿裡收香油錢,吃得能打飽嗝最好,欸,你說我取個什麼廟名兒好呢?叫桃花寺?這會不會太俗了?不行不行……」
小郎君輕撫她稚嫩眉心。
「不如,叫般若寺。」
般若,智慧辨識,我知萬物,他願她聰慧全知,永不受情殤。
般弱心道,完了,這愛使壞的病秧子知道我妖精本體了,不會要把我煉了吃了吧。
般弱頓時生出跑路的衝動,好在這一句話,小夫君沒有任何異常行為,還用靈敏的耳朵給她放風。
倆人鬼鬼祟祟去了那靈驗的小寺,人果然也很多,都是年輕男女。
般弱吃足了上次的教訓,早早扒拉出一條殷紅髮帶,把倆人的手綁在一起,便是茅廁也要一起的,她就不信這回他還能丟!
她果真是個聰明美貌的山妖!
寺中長了一棵枝繁葉茂的菩提樹,香火不斷,紅繩牽繞,纏繫著無數姻緣牌。
般弱正要買一塊,看到旁邊的售價。
「哇?一兩銀子?那木牌是鍍了金嗎,你死要錢啊,你家佛祖知道嗎!」
小妖叉腰,言辭潑辣犀利。
那小沙彌麵皮薄,忙拉著她到一旁商議,般弱磨破嘴皮,砍到了五百文錢。
「那我來一塊!」
「要兩塊。」
旁邊的小夫君忽然出聲。
般弱不可置信看他,「白夢生,你是不是傻呀,這是坑錢的呀,咱們被宰一回也就算了,你怎麼還要被宰第二回呢。」
小沙彌旁聽得面紅耳赤,他還沒有練到老僧的麵皮。
白夢生拉著她的手,軟軟道,「一張姻緣牌,我怕風吹雨打就落了,還是兩張好。」
「……好吧。」
般弱肉痛付了錢,拿了兩張空白的木牌,白夢生淺笑道,「那咱們背著寫,可不要偷看。偷看就不靈了。」
「我不偷看!」
「你說的,可別做言而無信的小賊。」
般弱還想瞧一眼,聞言頓時挺起腰,大言不慚,「不看就不看!反正都是我的名兒!又甚麼好看的!」
小沙彌便見那位輕裘錦衣的病弱公子攬袖揮墨,不假思索,極快寫好了一道姻緣願,牌底紅穗折在袖裡,笑著沖般弱揚聲,「咱們來比誰拋得更高?聽說越高越靈驗呢。」
「好啊,看我的!」
般弱往姻緣牌呵了一口氣,腳尖躍起。
「走你!」
姻緣木牌垂著絲帶流穗,猶如兩道鮮紅的流火,墜向了高高的樹冠,又隱沒不見,般弱搖他肩膀,「看到了沒,我比你的高!我是最高的!」
小沙彌也插了一嘴,「公子是第二高!二位真是姻緣天定!」
沖他這一句吉言,高興的小妖精肉痛掏了五百文錢做香油。
「走!回家給你做兔子糕吃!」
許完了姻緣,般弱又牽小夫君回家,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子。
白夢生的生辰是在七月十四,張府都有些不平靜。
那位高僧批言,大少爺活不過十七歲,而七月十四日,正是最後的期限。
眾仆惶惶不安,又惋惜不已。
少夫人進門不過一個月,大少爺就日漸活潑起來,張府難得歡聲笑語了一陣子,少夫人還沒有身孕,大少爺的死期就到了,往後張府可怎麼過!
白夢生反而心平氣和,逮住了在廚房偷吃脂渣的般弱,他用帕子細細擦乾淨她的指頭,拉著她進房。
繡床堆滿了小玩意兒,有她慣用的花鳥香囊跟笑靨金,有他佩戴的日月同庚長命富貴鎖,還有倆人同做的馬吊牌、蛐蛐罐、珠子燈以及大螃蟹風箏。
最齊整的,是一套辦家家酒的小巧器具,喝茶的瓷,飲酒的金銀,盛糖水的琉璃,被錦緞襯著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他們甚至還做了兩隻軟糯糯的布老虎,當他們的娃娃,一起過家家酒。
然後他們像「分贓」一樣,你一件我一件地分。
很快倆人身邊都各自堆滿了小山丘。
白夢生拿走了般弱縫的那隻慘不忍睹的小將軍布老虎,當然他的也沒好到哪裡去,因為看不見,手指頭扎了好幾個窟窿,布老虎猩紅點點,洗了晾了顏色就泅了進去,變成一隻威風的紅色老虎。他將自己的鮮紅老虎以及純金長命鎖留給了般弱。
「這些你帶走。」白夢生頓了頓,「我這些,我會帶進去的。」
小妖精摟著大堆東西,對他很不舍。
她抱著他悶悶道,「小夢,你真要死了嗎?不可以多留下日子陪我玩嗎?」
小夢只是撫她頭頂,「你要長命萬歲,等你在人間快活完了,再來找我玩兒。」
她又不吱聲了。
小夢的手指泛著瓷的蒼青色,從她的發間滑落,抵住她軟腮。
他伸出小舌頭,輕輕追逐她的桃瓣。
「班班,別難過,你若哭,我也要哭了,我不能讓爹娘擔憂。」他低喃道,「別擔心,小夢只是去一個有燈,有水,有花,有船,有橋的地方,那裡不會再有病痛,我吹一口氣,就到你身邊,只是你看不見而已。」
生死有兩重,她是萬萬重。
「你,你閒暇無事,想想小夢,想想我們的布老虎娃娃,好不好?」
她用力吻他雙唇,難捨難分,只恨往日那般欺負他,沒有對他更好,「好!我一定會!你上路也要想我!」
小夫妻做了鄭重的告別。
般弱不睡覺,整夜盯著他看,這麼好看的小夫君,日後就瞧不著了。
次日,一家人前廳用膳。
般弱拼命給小夫君夾菜,要讓他做一個飽死鬼,小夢也不拒絕,慢吞吞地嚼著,儘管飽得有些犯噁心,他依然淺笑全收。
白紅霜冷靜道,「行了,夢生還沒死呢,都要被你撐死了。夢生前日跟我說,想要一塊姻緣石做陪葬品,你是他妻,可願意親自為他誠心尋來?」
般弱愣了下來,「可以是可以,不過那月老廟離得遠,需得幾日腳程……」
白夢生急了,抓住般弱,「那就別去了!你留下來陪我!我不要姻緣石了!」
為了不讓他有一絲遺憾,般弱決定親自出馬,還捲走了一疊神行符,「你放心,我很快的,肯定能在七月十四前趕回來!我給你做壽麵!」
「可是,可是……」
他急得淚眼。
「等我回來!」
般弱親他雙眼的絲帛,嚴肅地說,「你要相信我!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呢?」
「……嗯。」
他緊緊扣住她指縫,細聲哀求道,「那你,那你快些回來,我就在這裡等你,若是尋不到,那就算了!」
「我答應你!我定陪你走最後一程!」
她揚鞭駕馬,聲息漸隱於塵土。
白夢生又回到了房間,抱著般弱繡得面目全非的將軍小虎,躲進她常蓋的被子裡,熟悉的氣息讓他漸漸安定下來。
這一覺睡得極沉。
他還做了一個美夢。
夢中,她不但搬了一塊殷紅的姻緣石回來,還帶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神醫。
老神醫賽過活菩薩,把了脈,開了藥,治好了他的死症,連眼睛也復明了,全家人都很欣喜。他跨過了十七歲的生死大關,身體日漸康健,爹娘也將一身的捉妖本領傳授給他。
院子裡長了柿子樹,結了很多果,他們生了兩個虎頭虎腦的妖娃娃。
他帶娃娃騎大馬,放紙鳶。
天朗氣清,妖娃娃穿著紅肚兜,笑嘻嘻撲到年長的爹娘身上,還扭頭問他。
「爹爹,殺人是不是要償命的?」
美夢戛然而止。
它們張開利齒,啃咬爹娘的肚子。
「嗬——」
白夢生猛地驚醒,冷汗浸透背脊。
而院子裡妖風陣陣,寒冷刮骨。
他聽到一個怪異又尖銳的聲音,「白紅霜,張寒衣,你們化成這一方祭樂大陣,可真捨得將自己獻祭給我?」
「當然。」
是娘的聲音。
「八冥妖,昔年我夫妻倆殺了你老母七冥妖,它臨死給我兒子種下冥怨根,今日便在此了結!你吃了我們夫婦,也當是為老母報仇,我們敢以天師張氏起誓,絕不會尋仇!但是,我們有兩個條件,第一,你必須要取走我兒子腹中的冥怨根,不得再對他出手,我要我兒長命百歲!」
「第二,你也不得對我城百姓報復!」
「我們張氏做事我們來當,別牽涉無辜!」
「嗬嗬!」
怪聲冷笑。
「好一個重情重義的天師張氏!」
張寒衣沉聲道,「若你答應,我們便血契,你很快就可以報仇雪恨!」
「……允!」
怪聲笑得刺耳,「我老母慘死你夫妻之手,我不能讓你們太痛快死去,我要先吃你們的心,腸子一截截咬斷……」
「不……爹!娘!」
白夢生惶急恐懼,跌跌撞撞要跑出去,但房門的硃砂符籙將他彈了回來。
血味更重。
他已經聽不見爹娘的聲音,只剩毛骨悚然的啃噬,夾雜著碎骨。
他渾身墜入寒淵。
他倏忽記起,兩月前,沖喜前,爹娘同他說,他們已將所有田產鋪租都轉到了他名下,要他日後學著好好打理,再給他娶一房,他們要親眼看他成婚,喝新婦的熱茶。
他們連孫兒的小衣玩具都準備好了。
當時他以為他們只是遺憾,現在想來,細枝末節,全是破綻!
他一次次撞門,一次次被彈飛。
他的聲音根本傳不出去。
與此同時,他腹中絞痛,好似有什麼被生生抽了出去,緊接著便是淋漓大汗,像是死了一場,又活了過來。
白夢生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喘氣。
當蒙眼的絲帛滑落,睫毛混著稠汗,他眼睛澀痛,又隱約窺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看見了?
而在他不遠處,放著刻字的木板,他小兒認字時,是爹親手給他刻,而現在——
白夢生爬著過去,指尖顫抖。
儘管他已開眼,但本能的習慣讓他摸著雕刻的字,借著手指的觸感,一個個讀出來。
「小夢吾兒,此生有你,爹娘不悔。然雛鳥高飛,父母子女,終要分別。望你成家立業,加餐添衣,六時吉祥,一世皆安,勿念。」
還有另一塊木板,更加細緻地敘述他們得遇高人,被收為徒弟,他們央求高人治好了他的病。為了回報恩情,他們就跟著高人走了。這是一件好事,讓他不要太過惦念他們,好好跟他的小妖妻過日子,再生一窩活蹦亂跳的小茶花。
「騙子……」
他眼淚顆顆滴落,濡濕衣襟。
「我不要……不要這長命百歲……爹娘……我要你們回來……」
「回來……回來啊!!!」
七月十四。
荔城,昏時。
冥妖當道,全城被屠,無一活口。
不……
還是有的。
冥妖嗅著那一絲奇異的活人氣息,幾乎將這一座陰氣沉沉的死城翻過來,竟在天師府的後院發現了陰界的痕跡。
「好你個張天師!還誆我!原來藏在眼皮子底下呢!」
冥妖大喜,足足煉了好些時辰。
陰界破開,障眼法消失不見,眼前這一幕卻出乎了冥妖的意料。
庭院細竹微拂,槐花也一夜落雪,如同潔白瑰艷的夢境。荔城最後一個死人,穿著齊整的澄白壽衣,院子裡等它來吃?
手裡還攥著個布老虎?
古怪。
冥妖並未翻進院子,而是盤踞在牆頭,居高臨下俯視著白夢生。
那雙黑濛濛的青瞳緩緩轉動,眼尾泛著濃烈不祥的朱紅。
與它對視。
冥妖竟覺一陣刺痛。
那年輕的壽衣郎君輕聲道,「天有九重,地有九冥,你誕生於至深至陰之地,以噬魂吞魄為生。爹娘跟我說,你們生來妖異,可貫通陰陽,所以,他們當初在大壽山,並未殺死你,你只是從七冥妖轉生成了八冥妖,每死一次,你就脫胎換骨一次。」
「你騙了我爹娘,也鑽了空子,殺了滿城百姓,是不是?」
冥妖狡猾,以八冥妖的名義起誓,誰能想到它的本體是死在混沌洪荒里的九墟幽冥?不管什麼誓約,都對它無用,只是天師謹慎,讓它先完成第一個條件才肯獻祭。
九墟幽冥驚疑不定,「你,你是誰?」
難道這小子還是生而知之的天地聖人?或是投胎轉世的佛陀神子?
壽衣郎君並不答它,惘然望著天邊那一輪孤零零的月。
這便是人間嗎?
小妖精嘴裡的,總是熱熱鬧鬧的。
可他卻覺得,真冷。
「他們答應我,今日要給我做壽麵,慶我過生,可是,子時快過了,第二日要來了……我病好了,眼睛也好了,什麼都能看得清了,可他們長什麼樣,我卻再也無從知曉了。所以,生我下來,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只會拖累他們,拖累全城無辜百姓。」
他血淚淹臉,卻渾然不知。
「原來我竟是……天生災禍。」
原來我本不該,存在這世間。
這是全家死絕,被刺激得瘋了吧?
九墟幽冥念頭轉動,趁他病要他命,「沒錯,你是天生災星,你就不該來這世間!要不是因為你,你爹娘怎麼會獻祭自己,也怪你們蠢,活該被我吃光!來吧,小子,看在你長得不錯的份上,我給你一個痛快!」
它張開了涎水四濺的血口。
「等等,再等等。」小夢痴痴望著牆頭,「再等一刻,我的新婦便要歸了,我想再看她一眼,再與爹娘團聚。我們要很久都見不著了,請讓我最後等一等她。」
九墟幽冥也按兵不動,看他有何等手段。
線香燃盡,中夜已至。
「啊……」他失望得很,「時辰到了,她趕不上了。」
小夢摸著將軍虎的大腦袋,細緻地哄,「娃娃,你也想班班娘親是不是?是爹爹不好,太笨,太蠢了,就這樣,你還願意跟爹爹在一起嗎?」
他將耳朵貼著布老虎的胸口,傾聽心聲。
「……好!爹爹有娃娃,便什麼都不怕了!」
少年郎君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遮天蔽日的黑影覆蓋下來,墨一般的粘稠濃郁,九墟幽冥悄無聲息吞噬單薄人影。慘白的月光薄薄淋著少年郎君的眼,地上的人影被龐然大物瘋狂啃咬,內臟逐漸吃空。
白夢生伸出半截蒼白的手骨,鑽進了布老虎塞滿白絮的心口。
他兩指從中拔出了一塊碎裂的鏡片,黑硃砂滲進了聖黃符里。
天師道有神訣,其名,生死同葬,禁鎖天地!
他是天師後裔,不曾通幽驅魔,手上也未曾染過任何的鮮血,是純聖至淨之體,正好施展生死同葬。爹娘總不願意他沾染妖魔詭道,然而作為張氏子,他生來便知陰陽,聆梵通,授雲篆天書。
九墟幽冥驟感不安。
己身做容器,血肉做聖水?
這小子要跟它同歸於盡?
「天師道第四代,張小夢,壽十七,大德七月十四,命絕亡域,祭我之神魂,號天下鬼魂之宗。」
話語平靜,無波無瀾。
白夢生將碎鏡與血符生生嵌入自己的胸膛,指尖不斷推進,鮮血淅淅瀝瀝地落下,壽衣成了一襲血衣。
九墟幽冥譏誚不已,「召天下鬼魂之宗?你個黃毛小兒,膽量不小,你當你是天子呢?」
「天子……」
白夢生兩扇睫毛緩緩開闔,唇珠被殷血染得猩紅。
「天子……」
他反覆咀嚼著天子的字眼,有一股奇異的韻調。
某些念頭漸漸清晰。
他雙瞳空洞寂然,又簇起一束細小幽微的藍焰,「好……我要當天子,我要審判你,將你,永生永世,鎮壓在我屍身之下,日日夜夜受刑,再也見不得任何天光。」
真是好天真的小子!
九墟幽冥聞言,不怒反笑。
「就你?天子?拿個破布老虎的傢伙?小子,你先前還說新婦,是成親了罷?等我消化了你,就做你的樣子,與你那新婦好好快活,等她孕了幽冥子,我再姦殺了她們母女,送她們跟你們一家團聚!」
肆無忌憚的怪笑聲迴蕩在白夢生的耳邊。
死。死。死。
他要它生不如死,為眾人償命!
他更要拔了它舌頭,再也辱不得班班!
天子。天子。天子。
若為陰間天子,能否執掌陰律,處罰神鬼,讓死後眾生有地可居,有冤可伸?
是不是如此,爹娘便能少受些往生之痛?
是不是如此,日後輪迴他還能見到班班?
「好。」
白夢生靜得像是一紙鮮紅水墨,沒有任何殺氣。
但他卻說。
「天子,我當。冥獄,我開。眾生,我渡。你,死。」
九墟幽冥忽覺命運幽冷,「小子,你——」
霎時,天地昏暗,鬼神齊聚。
他起了第一誓。
「請,羅酆六天,入我六腑。」
「嘩啦!」
六條鎖鏈破土而出,涌動著潮濕的黑水,齊齊勒住了白夢生纖細的雪頸。
只見周回千里,鬼神宮室接連浮現。
六天守宮,應諾!
代價是他的命!
白夢生脖子被絞得血紅,森然見骨,他痛苦地低喘,長睫毛溢出晶瑩淚珠,直到某一瞬,他頰腮青白,僵立不動。
旋即,陰冷男聲緩緩響起。
「第二誓,再請,五方鬼帝,驅我五臟。」
九墟幽冥瞧得分明,那已是一具男屍,他根本開不了口!
這聲音哪來的?
它頓覺悚然。
又五條鎖鏈爬出,絞住了男屍的手腳與腰身,後背的陰影更重了,男屍似承受不住,跪了下來,膝蓋深深陷入泥里。
此時庭院滲出濃墨般的黑水,洶湧滿過了屍體清瘦的腳後跟。
而那鬼神宮殿的穹頂,飄來一道道幽綠身影。
五方鬼帝,應諾!
他的七情六慾,同時化為飛灰。
而天子法身,同時顯露!
九墟幽冥不再遲疑,轉身就逃。
「現在想走,晚了呵。」
那一道柔和的氣仿佛就在耳邊流走,九墟幽冥慘叫一聲,它被鎖鏈緊緊扎入冥水。
那男屍垂著頭,纏繞的鎖鏈越來越多,地上被咬得破破爛爛的影子爬起來,它撕下九墟幽冥的暗影,一縷縷地吃進嘴裡。
「啊……啊啊啊!饒命!饒命!!!」
「不夠,遠遠不夠,滿城的命,你需要償還十萬八千年。」
鬼都天子的聲音是那麼輕,宛若落花飄絮,柔軟至極。
「你太壞了,要用鐵鉗夾斷你的舌頭一千年,用利剪削斷你的手指一千年,再用利刃從你後背穿入然後吊到鐵樹上一千年……」
九墟幽冥被折磨得生不如死,被鎖鏈拖入了地底,等待它的將是冥司不見天日的懲戒。
黑水沒過了男屍的脖頸,緊接著淹了唇鼻。
記憶也如走馬觀花,片片凋落。
他快忘了她。
「小夢……白小夢……白夢生……」
「你又在偷睡了是不是?怎麼也不叫我?」
「啊……天氣很好,骨頭都融掉了,白小夢,肩膀靠過來,我要你抱著我睡!」
是誰,是誰在喚他?
那張臉,被茫茫日光淹沒,依稀瞧得唇肉鮮紅,小齒潔白。
他已忘了自己。
「……小夢?誰?」
帶著這一句模糊不清的低喃,輪迴緩緩闔上了眼,夢裡掠過一片桃紅的裙角,又歸於最深的寂靜。
至此,北陰酆都,新帝出世,世有冥司九泉,統管代代輪迴。
七月十五,般弱胸前挎著塊姻緣石,後頭還背著一個老神醫,氣喘吁吁跑到張府門前,「開門!開門!姑奶奶回來了,累死我了!」
「少夫人!少夫人回來了!」
奴僕又是高興,又是失落。
「少夫人,您回來晚了,昨夜少爺突發惡疾,老爺跟夫人,帶著少爺去別處求醫了!」
「啊?去哪了?」
「這,這,小的不知。」
般弱連忙跑到自己的房間,桌案放了一封未開的信,字跡端正清雅。
他寫得流暢通俗,小孩都能看得懂。
「班班,我跟爹娘走了,此生不再回來,你不必再等。」
「我帶走了你我的婚書,結髮同心,半袋茶花種子,還有你做的虎大將軍,這張府的一切都留給你。我還給你買下了奉仙山,整個山頭都是你的,你可以隨時閒居修煉。你常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你若想,也可稱一回大王,我的班班那定是威風凜凜。」
「抱歉,你要的休書,我幾次寫不出來,不怕你笑,我寫一次哭一場,即便是紙上的恩義斷絕,也覺痛心徹骨。你便當從未識得我,也從未嫁進張府,日後二嫁就沒人為難你。」
「班班,我的長命鎖,你帶著走好不好,佩在你胸前,仿佛我還在你身側。」
「班班,前路渺茫未知,我們都不要怕……其實是我怕,若能牽你一起走,那該有多好……」
「班班……班班……」
我的班班,你要福祿壽喜,千年萬年,無憂無災。
般弱看完之後,氣咻咻地踹桌子腿。
說了一大堆兒,就是不說在哪兒!
她就遲了一天,全家把她拋下了!
「白小夢,就是個負心薄倖郎!」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肯定又娶美貌小妾了!說不定還娶到了十八房!
虧得她跋山涉水揪了個看病的老頭回來她容易嗎她!
「走就走!本妖也不稀罕!」
般弱越想越怒,一拳打碎姻緣石,又跑到了那姻緣小廟,撿了塊小石頭,擊中最高處的姻緣牌。
姻緣牌從樹冠墜落,般弱抓了過去,啪的一聲掰成兩半,丟進燒得正烈的香爐里。
轉身就跑。
小沙彌正在姻緣樹下打著瞌睡,冷不防被木牌砸中了腦袋,餘光瞧見般弱怒氣沖沖的身影,還以為是她的,「施主,你的姻緣牌掉下來了……」
「關我屁事!」
她臉色極臭回了一句。
小沙彌不敢觸她霉頭,打算自己掛上去,但他翻開一看,愣住了。
「她童言無忌,願佛祖颳大風吹去,莫聽她此刻姻緣。」
小沙彌:「?」
哪位香客開的玩笑?
很久之後,七月十四,鬼門大開,般弱入了酆都天子殿,見閻君身畔站了一道秀麗挺拔的清影。
怪俊的哪。
她笑嘻嘻湊上去,套近乎,「小哥,你有點面熟,咱們是不是認識的?」
小哥的眼尾細長秀美,綢緞般的墨髮夾落在大氅間,手執一管辰砂。
他垂睫,聲如碎冰。
「不曾。」
般弱不氣餒,追問他,「那你叫什麼呀?」
他微蹙眉心,見她不問到誓不罷休的樣子,妥協般嘆了口氣。
「……崔珏。」
「啊,崔珏,好名字啊,我在奈何橋都聽鬼說了,你外號崔府君是不是?年紀輕輕,就做了高官,你很厲害呀!」
她鼻尖一點紅潤,占他便宜。
「那我以後,叫你夫君可好?」
「……」
「你不出聲兒,就是答應了,夫君!」
崔珏冷著臉,捏了捏袖中的布老虎,竟有些不知所措。
娃娃,她怎麼這麼多話,怎麼湊得這麼近。
怎麼……還有點香。
「咱們就認識了,以後你可得對我好點,夫君!」
她牽他袖子。
崔珏喉結微動,溢出輕不可聞的應允。
「……嗯。」
若他前世有個意中人,應當,是她這般青春天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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