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烏雲密布,雷聲轟轟,雨落如注,屋內巨燭高照,三人圍案而坐。
我肅容看著李妍:「我前幾日已經去見過公主,從今日起,你要用最短的時間做完我要求的事情。」
李妍微頷一下首:「願聞其詳。」
我指著左邊的書架:「這邊是《孫子兵法》,全文共七千四百七十六字,分為始計、作戰、謀攻、軍形、兵勢、虛實、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共十三篇,我要你爛記於心。今日我們所做的就是『始計』,你的戰場在庭院重重的宮廷中,你要和皇帝斗,要和其他美人斗,這是一場沒有煙塵的戰爭,但血光兇險不亞於國與國間的爭鬥。陛下十六歲登基,今年三十六歲,正是一個男子一切到達頂峰的年紀,文才武功都不弱,行事出人意料,時而冷酷無情,時而細膩多情。他的母親王太后在嫁給先帝前已經與金氏育有一女,連太后自己都不願多提,陛下聽說後卻親自找尋自己同母異父的半姐,不理會大臣的非議,賞賜封號。」
李妍定定看著書架上的一冊冊竹簡,半晌後,緩慢而堅定地點了下頭:「皇帝既是我要征服的敵人,又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我們是男女間的心戰。我從沒有與男子親昵相處的經驗,而他已經閱過千帆,這場心戰中,我若失了自己的心,我就已經輸了,是嗎?」
我輕嘆口氣,指向右邊的書架:「這是《黃帝內經》、《**真經》、《十問》、《合陰陽**》、《天下至道談》。」
李妍有些詫異:「《黃帝內經》好像是醫家典籍,其餘都沒聽過,我還要學醫?」
我道:「色衰日則是愛去時,我們沒有辦法抗拒衰老,但可以儘量延緩它的到來。《黃帝內經》中細緻地描繪了女子的生理,你可以遵其調養自己。不過,更重要的是……」我清了清嗓子,目光盯著几案道:「更重要的是,其餘幾部書都是講的……講的是……」一直沉默地坐於一旁的紅姑,微含了絲笑,替我說道:「講的是『房中術』、『接陰之道』。」
我和李妍都臉頰飛紅,李妍盯著席面,低聲問:「小玉,你看了嗎?」
我訥訥地說:「沒有。」想著心又突突跳起來。
書籍本就是稀罕物,這些書籍更是無處購買。紅姑雖有聽聞,要我去尋這些書籍,卻實際自己也沒有見過,只和我說長安城的王侯貴胄家應有收藏。我想著藏書最全處莫過於宮廷,萬般無奈下去找了霍去病。
「麻煩你幫我找些書籍。」我低頭盯著身下的蓆子。
霍去病斜倚在榻上,漫不經心地問:「什麼書?不會又是要兵法書籍吧?」
我把頭埋得更深,聲音小如蚊蠅:「不是。」
霍去病納悶地問:「你今日怎麼了?有什麼事情不能痛快說?哼哼唧唧的。」
我深吸了口氣,聲音細細:「是……是和男女……男女……那個有關的。」
「什麼?」霍去病猛然坐直身子,愣愣地看著我。我頭深埋,眼睛盯著席面,一聲不吭,只覺連脖子都滾燙,臉上肯定已是紅霞密布。
他忽地側頭笑起來,邊笑邊道:「那個?那個是什麼?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你倒是再說得詳細點兒。」
我立即站起欲走:「不找拉倒!」
他一把抓住我的袖子,笑問:「你是自己看,還是給別人看?」
我不敢回頭看他,背著身子,低著頭:「給別人看。」
他笑著說:「這樣的東西就是宮裡只怕有些也是孤本,要先找人抄錄,過幾日我給你送過去。你也看看,以後大有好處,不懂之處,我可以……」他話未說完,我聽到他已答應,一揮手用力拽出袖子,急急離開。
我和李妍都低頭默默坐著,紅姑嘲笑道:「難得看到你們二人的窘態。你們兩個日常行事一個比一個精明沉穩,現在卻連完整的話都說不下去。李妍,你這才是剛開始,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李妍細聲說:「我會看的,多謝紅姑費心。」
紅姑笑著點點頭:「我還去娼妓館重金請了長安城最擅此術的幾個女子來給你上課。上課時,我會事先命人用屏風擋開,一是不想讓她們知道給誰上課,二是你獨自一人聽時,不必那麼羞怯,好用心琢磨。」李妍臉紅得直欲滴出血來,輕輕點了下頭。
紅姑看看李妍,看看我,一臉賊笑,似乎極其滿意看到我們的窘迫:「玉兒,不如你和李妍一塊兒學吧!反正遲早用得上。」我側頭瞪向紅姑,紅姑笑道:「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以後心裡會沒有中意的男子?你們不會……」
紅姑今日誠心戲弄我,再不敢由著她說下去,匆匆打斷她的話:「紅姑,我還有些話想和李妍私下說。」紅姑忙收了嬉笑,起身離去。
我拿出銅鏡擺在李妍面前:「你母親教會你歌舞,教會你如何舉止行動美麗優雅,但她漏教了你一些東西。你的眼神可以嫵媚,可以幽怨,可以哀淒,可以悲傷,但不可以冰冷,更不可以有刀鋒之寒。如果你連我都瞞不過,如何去瞞住皇帝?帶著它去田間地頭多走走,去看看鄉野間那些十六七歲的女子是什麼樣子,仔細觀察她們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是個正常的十六七歲女子,這些都幫不了你,你要自己用心。」
李妍默默想了會兒:「我一定會做到。」
我道:「你母親不許你哭,但從今日起,我要你哭,要你隨時都可以珠淚紛紛落,不但要哭,還要哭得嬌,哭得俏,哭出梨花帶雨、海棠凝露。傳聞陛下初把衛子夫帶入宮廷時,因當時的陳皇后不依,礙於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家族的勢力,陛下一年多沒有召見衛子夫,後來再遇衛子夫,衛子夫哭著求陛下放她出宮。我相信,這個故事你應該早就聽過,結果如何,我們現在都知道。眼淚和笑顏都是你的武器,你應該琢磨著如何使用。」
李妍深吸口氣,點點頭。
我默默想了會兒看有無遺漏:「大概就是這些,其餘的都比較輕鬆,每日得空時,我們彼此講述一下傳聞中陛下從小到大的故事,雖然你早已熟悉,但藉此你可以再在腦中過一遍,結合正在看的兵法,再仔細琢磨下陛下的脾性。」
李妍聽完後,站直身子,仔細整好衣服,向我鄭重地行跪拜大禮。我欲扶她,她握住我手:「請讓我行完這個禮,因為將來你會向我行隆重的跪拜禮,唯如此**不辜負你今日的心思。」我縮回手,坦然受了她一禮。
剛成熟的金銀花果已經送來,我依照種花師傅的交代,把種子種在我新開的小花圃中,明年春天就會出苗。我想等到花開日請你來一同看花,你會來嗎?我是不是該在石府也栽一些呢?你待我是很好的,我的每一個問題你都會仔細回答,我的要求,只要和石舫無關,你也都會滿足。可你究竟把我擱在心中哪裡呢?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你走得越來越近,我正要伸手,你卻突然一個轉身又離我遠去,為什麼?
……
我停住筆,沉思起來,是呀!為什麼?難道我要這麼永遠去試探、猜測他的心思嗎?取出竹箱,將絹帕小心收好後,起身出了臥房。
書房內,李妍正在燈下看書,我在門口站了半晌,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要讓我背書嗎?」我搖搖頭,進屋坐在她對面。
我道:「我想請你陪我去問李師傅一件事情。」
李妍道:「什麼事情?我哥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裡,問我一樣的,還比哥哥爽快。」
我手中玩弄著自己的衣袖:「男子的心思還要男子答,女子想出來的不見得投合男子的心,何況你哥哥正好……」我收了話頭,看向李妍,「陪是不陪?」
李妍笑道:「可以偷懶,為什麼不去?」說完,扔了書站起。我一面鎖門一面說:「等你走後,我把那些東西清理了,就不必如此麻煩了。」李妍的臉又紅起來。
我突然好奇起來,握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你究竟學得怎麼樣了?」李妍推開我,只顧快走,我趕了幾步搖了搖她的手:「說一說唄!」
李妍低聲道:「你這麼想知道,自己也去聽聽課,不就知道了?」
我壓著聲音笑起來:「我才不費那工夫呢!我要學就直接學最精華的,等你學好了告訴我。」
李妍甩開我的手:「你好沒羞!連婆家都沒說到,就想這些。被人知道,肯定嫁不出去。」我哼了一聲,沒有搭腔。
兩人靜靜走了會兒,李妍挽起我的手:「你雖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年齡,但估摸著應該和我差不多,你別老盤算著做生意,自己的終身也該好生打算一下。你沒有父母替你籌劃,自己再不操心,難道坐等年華老去嗎?石舫舫主我沒見過,但我看你對他很是小心,想來必有不凡之處,如果年齡適當,他又沒有娶妻,你不妨……」
我伸手輕擰了一下她的臉頰:「好姑娘,自己要嫁就見不得她人逍遙。」
李妍冷哼一聲:「好心沒好報。」
我們進門時,方茹恰好出門,看到我倆,低著頭小聲說:「我來請教李師傅一支曲子。」
我搖頭而笑:「我什麼都沒問,你怎麼就忙著解釋呢?好像有那麼點兒……」李妍暗中擰了一下我的胳膊,對方茹靜靜行禮後,拉著我讓開路,伸手請方茹先行。
方茹向我微欠下身子,疾步離去。我向李妍聳了聳鼻子:「還不是你嫂子呢!完了,有你撐腰,以後我園子中要有個太后了。」
李妍瞪了我一眼:「我哥哥和方茹都是溫和雅致的人,可不是你這樣的地痞無賴。」
李延年在屋內問:「是小妹回來了嗎?」
李妍應道:「是我!大哥,還有玉娘。」
李延年聽聞,立即迎出來。
李延年為我倒了一杯清水,歉然道:「我不飲茶,只喝清水,所以也只能用清水待客。」
李妍嘻嘻笑著說:「大哥,她說有事要問你。」
李延年溫和地看著我,靜靜地等我說話。我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在席面上畫著圓圈:「宮裡的人可好應對?」
李延年道:「因是平陽公主薦去的,大家都對我很有禮。」
我道:「聽說陛下聽過你的琴聲後,大為讚賞。」
李延年淡然一笑:「是賞賜了我一些東西,倒也說不上大為讚賞。」
我道:「你覺得住在這裡來回宮廷可方便?」
李延年還未回答,李妍不耐煩地截道:「金玉,你究竟想問什麼?難道還要問我大哥每日吃些什麼?」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來回都有馬車,很方便。」
我端起水,喝了兩口,擱下杯子,抬頭看著李延年:「是這樣的,有個人情感很內斂,也喜歡音樂,有一個女子想告訴他自己的心事,可不知道男子心中究竟怎麼想,不敢直接說。李師傅覺得什麼法子才能又表明女子的心事,又比較容易讓對方接受?」
李延年呆了一下,低頭沉思起來。李妍在一旁抓著哥哥的衣袖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揉肚子,我沒有理會她,只是看著李延年。
「金玉,你也太好笑了,你的《孫子兵法》呢?你那一套連篇累牘的理論呢?現在連這點兒事情都要問人。原來你只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我要仔細考慮一下你給我講的那些話究竟能不能用。」
我看向李妍,平靜地說:「我沒有把這視為一場戰爭,因為我一開始就是敞開心的,我沒有設防,我根本不怕他進來,我怕的是他不肯進來。沒有冷靜理智,只有一顆心。」
李妍收了笑聲,坐直身子看了會兒我,低下頭。李延年側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妹妹,一時間屋子裡只有沉默。
半晌後,李延年向我抱歉地一笑道:「我是個樂師,只會用音樂傳遞心聲,先秦有一首曲子很好,我聽**……聽人說玉娘學過笛子。」
李延年一邊說著,一邊取笛子出來,吹奏起來,我專注地聽著。李延年吹完後道:「小妹也會吹笛子,雖然不是很好,不過勉強可以教人。你們經常在一起,可以讓她教你。」
我笑著點頭,李延年的「不是很好」在一般人耳中應該已是很好。
李妍突然站起,一聲不吭地向外行去。我向李師傅擺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跟來,一轉身趕著去追李妍。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從窗外瀉入的一片皎潔月色。李妍面朝窗外,立在那片月色中,背影一如天上獨自寂寞著的皓月,雖有玉神雪魄姿,卻是清冷孤單影。
我站在門口:「你若想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大不了就是得罪公主,但我會設法化解。」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柔聲說:「我很羨慕你,你活得那麼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尋自己想要的快樂。」
我截道:「你正在做的也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沒有人強迫你。」
李妍道:「可我自己在強迫自己。金玉,你現在不懂,我也希望你永遠都不用明白一個人強迫自己的感覺。」
我找不到可以寬慰她的話,沉默了會兒說:「你今天早點兒歇息吧!明天一切還要繼續。」說完轉身慢慢向回走,心情正低沉,在半空盤旋的小淘衝下來落在我的肩頭。我看到它腿上縛著的絹條,一下開心起來,急急向屋子跑去。
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邊行邊問:「你早晨問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宮准你使用府中竹林,為何要特意在此?」
「兩個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樣,風姿各異,有如牡丹富麗華貴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嬌憨動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賞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種花獨特的美看到極處。二是世人都會有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其嬌弱可憐,以後不免總存了憐惜之心,覺得其仙姿靈秀,也會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見很重要,既然有天時地利可以藉助,當然不可浪費。」當時,初聽紅姑此番道理,我和李妍都很驚嘆,也終於明白那些公子少爺為何放著家中的嬌妻美妾不理,卻日日流連於歌舞坊、娼妓坊,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確難以想到。
話說著,已經可以看到竹林。
恰好日落時分,西邊天空浮著層層紅雲,暖意融融,越往東紅色漸輕,漸重的清冷藍天下,夕陽中的竹林泛著點點紅暈,暈光中依舊是鬱鬱蔥蔥的綠。
李妍背對我們,人倚修竹,亭亭而立。
公主盯著她背影看了半晌後,**低聲問:「是你讓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只是讓她在竹林處等候,並未作任何吩咐,甚至沒有讓她知道公主要在此處見她。凡事不可不備,但過於刻意卻又落了下乘。」
公主輕嘆一聲:「一個背影竟然讓人浮想聯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萬萬不可辜負她的身姿,此種忐忑心態的確不是在屋內召見能有的。」
我微微笑著沒有說話,公主又看了一會兒,擺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緩腳步向竹林行去。腳步聲終於驚動了李妍,李妍霍然轉頭,唇邊帶著一絲笑意,一手指著落日剛欲說話,看清來人,一驚後立即明白,向公主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來說話。」李妍仍是磕了一個頭後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只用一支碧玉簪綰住一頭青絲,除此外再無其他首飾。公主又細細看了李妍一眼,笑著側頭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絕世美玉『和氏璧』。本宮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懾,心中極其不願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從此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與我眼光相接,各自沒有變化地移開視線。
去時馬車中是兩人,回時馬車中只餘一人,剛進園子,李廣利就快跑著迎上來:「公主可中意妹妹?」我點了下頭,他立即喜悅地揮舞著拳頭,歡呼了一聲。
李延年依舊站在樹下,似乎從送我們走就沒有動過。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他一見我點頭,猛然一轉身朝樹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廣利驚聲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想要走近,卻又遲疑著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細小的血珠滲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過來,對李廣利道:「你先回去。」李廣利看著哥哥,試探地又叫了聲,只見李延年站著紋絲不動,只得一步一回頭地慢慢離開。
方茹臉帶紅暈,用絹帕替李延年吸乾血,一點點把附在上面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著我說:「也許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來落玉坊。」
我看著方茹,說道:「不全是壞事吧?」
李延年目光柔和地在方茹臉上一轉,落到我臉上時又變回冰冷:「雖然小妹說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舊無法不厭惡你,你真讓我失望,你就如此貪慕榮華富貴?不惜犧牲另一個女子的一生去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