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鍋里的豆角已經有些老了,聶維山關火裝盤,頭也沒回地說:「偷聽半天,過來端菜。」
尹千陽趕緊上前接好,用力聞了聞,夸道:「香死了,菜是不是齊了?」
「嗯,擺擺筷子,我盛飯。」聶維山把炒鍋沖洗乾淨,然後打開電飯煲盛了兩碗飯,盛完發覺忘了做湯,朝外面喊道,「陽兒,想喝什麼湯?」
「喝飲料!」尹千陽又跑進廚房,站在聶維山背後給對方解圍裙,解完趁勢抱了一下,「聶老闆辛苦了,其實我啃饅頭都行,特別好養。」
餐廳里飄著香氣,桌上擺著四道菜,香菇蒸碗、干煸豆角、照燒雞排、清拌西藍花、還有兩碗南瓜飯。聶維山忙活半天有些口渴,先喝光了一杯飲料,這點工夫里尹千陽已經下去了半碗飯,他笑著說:「你著什麼急啊,吃慢點兒。」
尹千陽說:「太好吃了,我得吃三碗,這速度正好。」
千刀快急死了,繞著椅子腿團團轉,這兩位光顧著自己吃飯聊天,把它給忘了。聶維山的手機又響起來,尹千陽停止咀嚼,默默觀察。
「爺爺。」聶維山接起,「今晚不回去了,明天您過來吧,我要去我媽那兒。」
電話一掛,尹千陽也不憋著了,問:「阿姨讓你回去住幾天啊?」
聶維山十歲那年他爸和他媽就離婚了,後來他媽有了新家庭,又生了個妹妹。他們母子倆就每年過年的時候見見面,不過他在對方的家裡不自在,所以每次也待不了幾天。
「對了,寒假不是得上補習班麼,你什麼時候開始上啊?」聶維山突然問道。
尹千陽皺著眉想,邊算邊說:「教務老師給我安排了,反正課時是定好的,什麼時候上都行。我還沒玩兒夠呢,不去!」
聶維山真誠建議道:「我回我媽那兒,你就去上補習班,等我回來你也上得差不多了,咱們就能一起玩兒了。」
「太慘了吧,」尹千陽夾起一塊兒大雞排,「聶郎探母寄人籬下,尹郎補課飽受折磨,真是對兒苦命鴛鴦。」
聶維山接道:「於是聶郎和尹郎終於受不了了,私奔到了風水寶地——紹興。」
「私奔還沒私利索,被聶郎的弟弟纏著,仿佛帶了個拖油瓶。」尹千陽嘴唇上沾著照燒醬,亮晶晶的,「還好紹興遇見了好友秦公子,然後把拖油瓶像存包一樣存到了秦公子家。」
聶維山絲毫不念兄弟情誼,美美地說:「就這樣,聶郎和尹郎一起坐上了烏篷船。」
尹千陽站起往桌上一趴,吧唧親在了聶維山的臉上,沾了對方一臉的醬,說:「尹郎絕技——划船不用槳!」
聶維山再也忍不住了,笑著捧住尹千陽的臉的親了幾口,親完倆人的臉上都油乎乎的,他說:「我去我媽那兒住幾天,記得想我。」
「嗯,想死你。」尹千陽狠狠地說,說完又後悔,「呸,大過年的不吉利。你不用太想我,每天早午晚各一個電話就行。」
人類正在燈下濃情蜜意,動物還在轉悠,千刀露出犬牙大叫:「汪!汪汪汪!」
兩個人趕緊分開,聶維山起身給狗弄吃的,尹千陽擦擦嘴收拾碗筷。晚上有些無聊,他倆洗完澡濕著頭髮就往床上躺,把枕巾都洇濕了。
尹千陽舉著手機:「來打五子棋吧,房間號是五五九。」
聶維山擺擺手:「對不起,我這兒已經叫地主了。」
各自執著手機,都沉迷在棋牌活動里,凌晨時分終於覺出困來,尹千陽先繳械投降,翻個身藏進了被子裡。聶維山把燈關掉,手插//到尹千陽的後腦勺下托著,然後換掉了潮濕的枕巾。
尹千陽迷迷糊糊地喚道:「聶郎呢……」
「在這兒。」聶維山自己霸占了整個枕頭,攏著對方進入了夢鄉。
年初二回娘家,尹千陽直接騎聶維山的電動車去了他姥爺那兒,聶維山回家收拾了幾件衣服,然後去了他媽那兒。
他媽封若楠保養得當,不開懷大笑的話基本看不見皺紋,而且她也不愛開懷大笑,所以誰見了都夸年輕。不過聶維山知道,他媽和年輕的時候一點兒都不一樣。
年輕時的封若楠溫柔體貼,說話輕聲細語的,冬天不出門,能安靜地織一上午毛衣不鬧動靜。他們和尹千陽家挨著,白美仙伶俐潑辣許多,她倆是胡同里最漂亮的倆媳婦兒。
後來因為聶烽賭錢散盡了家財,還落到東躲西藏的地步,封若楠心理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除了傷心更是生氣,性格從此也變了不少。
現在的封若楠話仍然不多,跟人很有距離感,體貼還是體貼,但說話辦事兒多了幾分嚴厲。聶維山按門鈴前做了個深呼吸,門開時掛上了笑:「媽,新年好。」
封若楠笑容淡淡的:「路上挺冷吧,快進來。」
家裡好像翻新了裝修,和印象里不太一樣,茶几上擺了一堆花,應該是正在整理。聶維山把東西放進客房,出來後他媽已經弄好了茶。
「叔叔和妹妹出去了?」他坐下問。
「嗯,準備讓她學琴,她爸帶她去琴行轉悠了。」封若楠一枝一枝修剪花朵,動作熟練,看來家裡從不缺花,她努努下巴,「喝水,升高二以後忙嗎,都瘦了。」
聶維山拿起一枝鬱金香,說:「還那樣,我比較懶散。不過期末的時候好好學了幾天,期末考試考了第二十八名。」
封若楠淡淡道:「那么小就沒人管了,是我們把你耽誤了。」
聶維山岔開話題:「今天是不是給我姥姥姥爺燒紙啊?」
「嗯,早上燒了。」封若楠把花放進花瓶里,露出個好看的笑來,「挺神奇的,上次我單位忙,打算晚一禮拜再燒,結果晚上你姥姥就給我託夢了,說在那邊沒錢花,訓了我一頓。」
聶維山跟著樂:「您說人沒了以後就到了那邊,但是在那邊不工作不掙錢啊,就光指著這邊的人給他們燒?」
「誰知道呢,」封若楠輕輕挽起袖子,笑得更開心了點兒,「咱們活人不也挺奇怪嗎,整天求死了的人保佑,可他們都要靠咱們燒紙接濟呢,哪有能力再保佑咱們啊,還不如自求多福。」
母子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神神鬼鬼的事兒,氣氛漸漸輕鬆了,所有花都放進了花瓶里,高低錯落格外好看,封若楠忽然問:「你爸現在怎麼樣?」
聶維山愣了一瞬,捻起片葉子說:「還那樣,在外面東躲西藏的,具體怎麼著我也不知道。哎,他隨意吧,都折騰到這份兒上了。」
他媽當初是那場婚姻里的受害者,這麼多年過去,即使不恨,也是堵著口氣在的,他心知肚明,所以言語中對他爸的態度端的冷淡,絕不給他媽找不痛快。
拘束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晚上躺在客房的床上才放鬆下來,聶維山打給尹千陽,響了好久才接通,他都快等不及了,直接說:「我他媽好想你啊。」
尹向東在裡面說:「小山啊,千陽去洗澡了,等會兒讓他打給你。」
「尹叔?!」聶維山鯉魚打挺坐起來,嚇得出了層汗。尹向東在裡面說:「今天去你媽媽那兒了?是不是不自在啊,想家的話住幾天就回來。」
「謝謝尹叔。」聶維山舒了口氣,但心跳還是快,應了兩句便趕緊掛了。
尹千陽洗完澡吹頭髮,吹完還對著鏡子唱歌,出來時被他爸嚇了一跳。尹向東遞上去手機,說:「小山給你打電話了,你給他回一個。」
尹千陽隨後問:「你沒接吧?」
尹向東說:「接了,他說好想你,還帶髒字兒。」
尹千陽差點兒把手機扔了,咽了咽口水開始瞎掰扯:「他感情還挺外露的。」掰扯了一句就沒話說了,生氣道:「爸,你以後不要隨便接我電話,我都這麼大了,需要**好不好。」
「你拉倒吧。」尹向東斜他一眼,「雞毛蒜皮的事兒都能廣播的人盡皆知,你還有**呢。」
這一通電話把兩個人都嚇得夠嗆,聶維山關燈睡覺,甚至沒指望尹千陽能打回來。尹千陽確實糾結,翻來覆去等全家人都睡了才敢偷偷撥號,他縮在被子裡,戴著耳機,撥號前先發了條信息:「我是尹千陽本人,準備給你打個電話。」
「叮叮」兩聲,聶維山按亮手機,黑暗中屏幕散發出的光極其刺眼,等他看清時尹千陽已經打了過來。
「餵?睡了嗎?」
聶維山閉著眼說:「睡了,被你弄醒了。」
「哎呀,我也很會弄嘛。」尹千陽悶在被子裡笑,「我都嚇死了,以後得先說暗號,就像密保問題一樣,你的小學班主任是誰?」
聶維山把臉埋枕頭裡:「早忘了。」
「是張小琴啊!你這記性忒差!」他倆小學就一個班,纏纏綿綿走到了高中,尹千陽又問,「你的初戀情人叫什麼名字?」
聶維山答:「這個記得,叫尹千陽。」
倆人實在沒什么正經話可說,但偏偏誰也不願意掛電話,就那麼無聊地說了半個多鐘頭,尹千陽悶到極限了,把被子蹬開大口喘氣,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若是一禮拜不見呢?」
聶維山算了算:「一禮拜七天,如隔二十一秋。」
「靠!沒考你數學!」尹千陽吼完趕緊捂住了嘴,怕動靜太大被人聽見,「不說了,明天我就得去上補習班了,又要和建綱見面。」
聶維山說:「好好學習,過完二十一秋我就回去。」
這二十一秋相當難熬,尹千陽除了每天上午上課之外,其餘時間就是帶著狗到處跑,短短几天裡,他帶著狗已經繞遍了三環內,準備進攻三環外。
聶維山也快憋到極限了,家裡就他一個外人,妹妹還小,他媽的注意力實在分不出多少給他,和後爸之間就更不用說了,彼此像對陌生人一樣客氣,寒暄兩句都累得慌。
這種形式主義的探親真是害人。
終於到最後一次課了,尹千陽看了八百次手錶,快把錶盤看崩了。建綱忍無可忍,使勁拍著黑板說:「你家有急事兒?看看你這一節課聽進去了幾句?」
「劉老師別急啊。」尹千陽最喜歡被點名批評,這樣一來二去的能浪費不少上課時間,「我家真有事兒,我表面是坐在這兒,其實我的魂兒早飛了。」
建綱罵道:「我看也是!缺魂兒一個!」
下課鈴響的瞬間尹千陽撮上卷子就跑,後背挨了好幾截粉筆頭,他這幾天一直騎著聶維山的電動車,來去自如。飛奔回家擱下書包,跑去隔壁找對象,進院就喊:「我來了!小山呢!」
聶穎宇在水池子邊上刷球鞋,說:「我哥去大伯母那兒了,你不知道啊?」
尹千陽問:「不是今天回來嗎?」
「是啊,那也得吃完中午飯了吧。」聶穎宇瘋狂揉搓鞋帶兒,「沒準兒我大伯母捨不得我哥走,再多住幾天呢。」
飽受相思之苦的尹千陽掉頭就走,騎上電動車又去了古玩一條街,他目的性很強,進店直接問:「爺爺,前幾天小山要的白玉髓準備好了嗎?」
聶老正招呼客人,沒工夫搭理他。他急得團團轉,奔去後院把地掃了一遍,等客人買完離開,聶老端著茶缸走過去說:「你又中什麼魔障了?」
他把掃帚一扔:「人家隨時都過來取,他得趕緊做。」
聶老心疼孫子,說:「他和他媽媽一年沒見,當然是好好聚聚了,做串子有什麼要緊的,大不了我給他做。」
尹千陽小聲說:「您手藝不行,別砸了小山的招牌。」
「嘿!臭小子!」聶老氣得吹鬍子瞪眼,「你到底幹嗎來了?專門來給我添堵的?!」
「我哪有那麼討厭啊,我來問問白玉髓準備好了沒有。」如果準備好了就有話頭了,他就能以此去找聶維山了。後面這句尹千陽沒說,催促道:「聶大師,料到底備好沒有啊?」
聶老說:「庫里本來就有,我收柜子里了,他才沒找著。」
尹千陽確認完抬腿就跑,「再見」都是出了門才補的,他隱約記得封若楠的地址,但經過中心廣場時就看見了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
「小山!聶維山!」
聶維山本來想早點兒回去,臨走前他媽非塞給他五千塊錢,他不要,於是他媽又想給他買成衣服和鞋,順便再好好吃一頓。
聽見喊聲回頭,他在路邊看見了騎著電動車的尹千陽,剛要飛奔過去,他媽好奇地問:「誰喊你呢,同學嗎?」
尹千陽已經鎖好了車子,一口氣跑到對方面前,呼哧喘氣地說:「我正要去找你呢!」說完才看見封若楠,他瞬間緊張起來,趕緊站好打招呼,「阿姨,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千陽。」
封若楠驚訝地說:「千陽都長這麼高了,得有一米八了吧?」
「一米八二了!」尹千陽也顧不上看聶維山了,捋捋頭髮抻抻衣服,「阿姨,這麼多年沒見,您還是那麼漂亮呢。」
封若楠笑著說:「你從小就嘴甜,吃午飯了嗎,咱們一塊兒吧。」
聶維山和尹千陽都沒想到會一起吃飯,封若楠點菜,他們倆藉口去洗手間,關上門立馬炸了,尹千陽站在鏡子前不挪地兒,一個勁用水抹頭髮。
聶維山在旁邊洗手:「你他媽嚇死我了,剛才差點兒飛奔過去跟你打個啵兒,幸虧我媽多問了一句。」
尹千陽不搭理他,自顧自臭美,美完不太滿意:「我是不是該理髮了,感覺怎麼不精神呢,劉海兒撇著點兒好不好看?」
「別撇了,已經相當帥了。」聶維山洗完了手,「等會兒吃飯別提我爸,千萬記住了。」
尹千陽點點頭說:「自我表現的時間還不富裕呢,哪有工夫提別人啊。」
他們倆回到了餐廳,封若楠正在喝茶,落座後一時無話,但都眼觀鼻、鼻觀心。封若楠是長輩,先打破了沉默,問:「你們現在還在一塊兒嗎?」
倆人都驚了,在桌下猛地掐住了對方的大腿,給彼此輸出力量。
封若楠催道:「怎麼不說話,那千陽在哪個學校啊?」
操,原來是這個意思,戀愛中的人就是敏感。兩隻手又鬆開,尹千陽帶著禮貌又乖巧的微笑,回答道:「在呢,我倆一個班,不過不是同桌。」
封若楠點點頭:「你爸爸媽媽好嗎,千結算起來快大學畢業了吧?」
「嗯,我姐大三了,正實習呢,她可漂亮了。」尹千陽話匣子一打開就剎不住,而且喜歡瞎吹,他抿抿嘴警告自己注意,繼續說,「我爸媽也挺好的,您沒事兒的話可以跟我媽聯繫聯繫,那時候你們不是經常一起逛街嘛,她總說您眼光好。」
「你媽媽眼光才好,命也好,有福氣。」封若楠的眼神和語氣都柔軟了,聊著聊著就變得溫柔起來。
聶維山始終沒有吭聲,就靜靜聽著他媽和尹千陽說話,他感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尹千陽在他家玩兒,他媽拿出吃的喝的陪著他們,外面陽光明媚,每個人都那麼高興。
尹千陽聊得正開心,扭頭看了聶維山一下,發現聶維山發著呆卻紅了眼。
「菜上來了,多吃點兒。」封若楠招呼了一聲,也很高興。
尹千陽說:「我最愛吃這道蟹黃豆腐了。」豆腐拿勺子舀著吃,用左手就行,他拿起勺子開吃,右手在桌下偷偷牽住了聶維山的左手,然後摩挲對方的手背。
什么小心思都沒有,只是想安慰。
聶維山筷子一頓,夾著的栗子沒吃就已經覺得甜了。
快吃好時封若楠問:「你們寒假出去玩兒了嗎,是不是作業很多啊,還有空嗎?」
聶維山說:「我們打算去紹興玩兒,嘮叨好長時間了。」
封若楠挺支持,臨走的時候偷偷把錢塞給了尹千陽,讓他轉交。尹千陽特為難,憑著勁兒大又塞了回去,說:「阿姨,他不想要,我就不能幫您給他,不然他生我氣怎麼辦啊。」
封若楠說:「哪至於,你就當幫阿姨一個忙。」
尹千陽把手背到身後,看見聶維山已經取了車子,他說:「阿姨,真不用,錢上吃苦對小山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您要是心疼他的話,就平時多打幾個電話。」
他說完就跑了,一路上都沒吭聲,糾結自己算不算多事兒,糾結封若楠會不會不高興。
到了家門口還沒回神,被掐住臉蛋兒才停止了撒癔症。
聶維山捏著那點兒肉,說:「明天準備準備,後天咱們就出發?」
尹千陽眼睛放光:「去紹興?!」
聶維山用笑臉回答了一切,尹千陽大喊:「聶郎和尹郎終於要私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