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寶話音剛落,偏偏炭盆里連著爆了好幾個炭花兒,連著噼啪幾聲,倒像是驚著了人一般。
如懿心頭一驚,聲氣倒還緩和:「出了什麼事?好好說話。」
阿箬撇撇嘴道:「三寶越來越沒樣子了,咋咋呼呼的,話也說不清楚。要是慧貴妃出事,我先去放倆鞭炮偷樂子,要是海常在,那也不打緊,慢慢說唄。」
如懿蹙了蹙眉頭:「要是慧貴妃,三寶會這麼不分輕重麼?」
三寶擦了擦額頭的汗,馬上道:「是海常在出了事兒。兩個時辰前慧貴妃宮裡鬧起來,說貴妃用的紅籮炭用完了。可今兒才月半,按理是不會用完的。貴妃怕冷,又不肯用次些的黑炭,一時受了冷,結果發了寒證。」
如懿頗為意外:「寒證?著太醫看了麼?」
「請了太醫了。這事也罷了,但貴妃身邊的茉心盤算這用了的紅籮炭的數目不對,便留心查問宮裡。結果在海常在房裡倒出來的炭灰里發現了不妥。那黑炭的炭灰是黑的,紅籮炭的炭灰是灰白的,所以茉心就鬧了起來,說海常在房裡偷盜了貴妃所用的紅籮炭。」
如懿盯著三寶,肅然問:「本宮記得當初命你悄悄送炭的時候就吩咐過,貴人以下是不能用紅籮炭的,未免麻煩。你可是老老實實每次只送黑炭的?」
三寶忙磕了個頭道:「是是是,小主的遠見,奴才一次都不敢誤了。」
如懿心中著緊,越發擔心起海蘭來:「那就好。別的本宮不敢說,海蘭不是那種僭越的人,她必不敢偷的。阿箬,替我更衣,咱們就去看看。」
如懿霍地站起來,阿箬急得拉住了如懿的袖口:「小主不能去!」她虎著臉,向三寶喝道,「咸福宮就是一攤渾水,貴妃的位分又比小主高,小主哪裡能管得上!咱們不去,要去也是該皇后去的事兒!」
如懿靜靜神,即刻問:「皇后呢?」
三寶向養心殿努了努嘴兒:「今晚皇上翻的是皇后娘娘的牌子。這個時候,皇后娘娘怕是在養心殿歇下了。」
如懿倒抽一口冷氣:「皇上忙了這麼多天的政務,眼下又是皇后侍寢,誰敢去打擾!」她只覺得掌心濕濕地冒起一股寒意,「可要不驚動皇后,宮中貴妃的位分最高,這件事怕是要掩下去了。」
阿箬急忙勸道:「咸福宮出了事情,小主巴巴兒地趕去,即便是到了門口,也幫不上什麼呀!」
三寶焦惶惶道:「可是奴才聽到消息的時候,說海常在馬上要給上刑了,要再不去,若出了什麼事……」
如懿大吃一驚:「上刑?上什麼刑?」
「杖刑!」三寶見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忙解釋道,「不是用板子責打大腿,而是脫了鞋子,用棍子責打腳心,那可比打在腿上痛多了。」
如懿失聲道:「打腳心?」
三寶點頭道:「可不是!咱們當奴才的誰不知道,打在腿上只是肉疼,傷不了筋動不了骨。可腳多細嫩哪,幾下下去,那都是傷身的。」
如懿定一定神:「除了皇后和貴妃,宮中便是我位分最高,我若不去,海蘭要是被上了刑,還不知道要被傷成什麼樣子。事不宜遲,阿箬,快替我更衣。三寶,去傳轎。」
阿箬待要再勸,看如懿著急之下不失決絕,只好答應著去了。
外頭下著搓絮似的小雪。如懿坐在暖轎里,抬轎的太監們走得又穩又急,只聞得靴底與石磚摩擦的輕響,飛也似的往咸福宮方向而去。
如懿捧著手爐,平時覺得暖暖的,此刻捧在手裡,卻仿如灼心一般,燙得刺手。她不時地打起帘子往外張望,三寶一路小跑跟著,喘著氣道:「小主別急。延禧宮和咸福宮本就隔得遠,咱們已經很快了。」
如懿無奈地垂下帘子,正焦心著,卻聽得三寶在外道:「到了,到了!」
夜來的咸福宮燈火通明,如懿扶著阿箬的手下了暖轎,快步走進院中。只聽得太監尖著嗓子通報:「嫻妃娘娘到——」
尖細的尾音尚自裊裊飄在空中,如懿人已經到了廊下。只見咸福宮正殿的鏤花朱漆填金大門豁然洞開,廊下自台階左右兩列站滿了滿宮的宮人,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望著廊下一個跪著的宮裝女子。
慧貴妃穿著一身錦茜色彩繡花鳥紋對襟長衣,肩上披著一件大鑲大滾的紫貂風領玄狐大氅[1],人坐在正殿中央的牡丹團刻檀木椅上,旁邊七八個暖爐和炭盆眾星拱月似的烘著,如懿才一靠近正殿,便覺得暖洋如春,整個人都舒展了過來。可慧貴妃的臉色並不好看,她本是小巧細弱的柳葉身段,大約為著動怒,又過了病氣,底下雪裡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絮絮掠動著,漾起水樣的
波紋。她照常淡掃娥眉、敷染胭脂,可病中的一張臉雪白雪白的,顯得上好的玫瑰絲胭脂也一縷縷地浮在面上,吃不住似的。如懿見她面色不善,忙欠身請安道:「給貴妃娘娘請安,貴妃萬福金安。」
慧貴妃坐在椅上一動不動,只冷笑道:「自皇上分封六宮之後嫻妃就未曾踏足過咸福宮,怎麼今兒什麼風連你也驚動了,深夜還闖進本宮宮裡來?」
注釋:
[1]大氅:披用的外衣,又稱「披風」。無袖、頸部系帶,披在肩上用以防風禦寒。短者曾稱帔,長者又稱斗篷,斗篷一般連帽。披風多為一片式結構,多為北方人和兒童在冬季穿用。後也泛指斗篷。中國古代有虛設兩袖的長披風。
如懿見她左右太陽穴上都貼了兩塊烏沉沉的膏藥,額上一抹深紫色水獺皮嵌珍珠抹額勒著,真當是憔悴得楚楚可憐。
如懿忙低著頭道:「聽聞貴妃娘娘發了寒證,所以漏夜過來探視。」
慧貴妃揚了揚唇角:「本宮有什麼可值得嫻妃你勞心的?倒是咸福宮裡鬧了賊,嫻妃你的耳報神快,就緊趕著來看熱鬧了。」
如懿越發低首:「臣妾不敢。」
身後的海蘭嚶嚶低呼一聲:「貴妃娘娘,嬪妾……嬪妾不是賊!」
慧貴妃陡地斂起笑容,森冷道:「還敢狡辯,人贓俱獲了還要嘴硬!雙喜,再給本宮狠狠地打!」
如懿方才匆匆進殿,不敢細看海蘭。此刻回頭,只見海蘭被強行剝去了鞋襪跪在廊下冰冷的石磚上,近台階的磚邊結了薄薄的碎冰,一望便生寒意。一雙青緞繡喜鵲登梅花盆底鞋被隨意拋擲在階下的雪中,漸漸被落下的小雪浸濕了小半,如它的主人一般全無尊嚴。
如懿留神去看她的腳,凍得通紅的赤足之上有著細密的血珠沁出。海蘭見如懿注目,羞愧地極力想縮著足把它藏到裙底下去,茉心一言不發,立刻用手撩起她的裙角,冷冷道:「常在不好好招供,也不老實受刑,別怪奴婢不留情面,掀起您的裙角來。在奴才們面前露足已經夠丟臉了,要再讓人看見您的小腿,這種丟了臉面的事就是您自作自受了。」
海蘭大驚,極力低著頭以散落的髮絲遮蔽自己因羞愧和憤怒而紫漲的面龐,她忍著痛分辯:「貴妃娘娘恕罪,嬪妾真的沒有偷盜娘娘的紅籮炭啊!」
如懿忙賠笑道:「貴妃娘娘發了寒證,臉色不太好。病中原不宜動氣,不知娘娘到底為什麼責罰海常在,而且要動用杖刑責打海常在雙足?」
慧貴妃轉過臉微微咳嗽了幾聲,彩玥和彩珠忙上前遞茶的遞茶,捶肩的捶肩。茉心清了清嗓子道:「海常在偷盜貴妃娘娘所用的紅籮炭,犯上僭越,以致娘娘缺了炭火寒證發作,損傷鳳體。這樣的罪過,還不夠受杖刑的麼!」
如懿連忙道:「海常在向來安分守己,而且貴人以下是不許用紅籮炭的,海常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怎還會如此?」
茉心鄙夷道:「那就要問海常在自己了。奴婢在海常在屋裡倒出的炭灰里發現了紅籮炭燒過的灰白色炭灰。而且海常在幾個奴才那裡也問過了,伺候海常在的宮女香雲已經招了,是海常在指使她去偷盜紅籮炭的。」
如懿看著跪在階下戰戰兢兢的香雲,起身走到她跟前:「香雲,茉心說的是真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