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君心(1)

2024-09-02 08:45:30 作者: 流瀲紫
  如懿被拽到了階下跪著,雪子沙沙地打在臉上,像打在凍僵了的肉皮上,起先還覺得疼,漸漸也麻木了。不過片刻,衣襟上結了薄薄的冰凌。她眼見海蘭受辱,一時間急怒攻心,仿佛一把野火從心頭躥到了喉嚨里,再也忍不住道:「貴妃娘娘,您要責罵海常在或是動手打她,我都無話可回。但海常在到底是皇上的嬪妃,您不能這樣羞辱她,尤其是當著奴才們的面。若海常在真被剝了衣衫搜身,您就真是要逼死她了!」

  海蘭嗚嗚地哭著,如同一隻小小的困獸,做著徒勞而無力的掙扎。她領口的一粒如意扣已被生生拽開,露出生絹色的中衣。慧貴妃只是含了一縷閒適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廊下,如同坐在戲台下看著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她輕蔑地瞟一眼如懿:「本宮也知道她身上藏不了紅籮炭。可是她能偷炭,保不准還偷了什麼其他貴重東西。既然做了賊,就別怕沒臉,若是想不開,那橫豎也是她自己逼死自己的。」

  如懿見她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掙扎著便要起身。奈何她是凍透了的人,手腳完全不聽使喚,才站起來便禁不住一陣冷風,又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了下去。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她只覺得舌頭都凍木了,唯有眼中的淚是滾熱的,一滴一滴燙在臉孔上,很快也結成了冰滴子。這樣的痛苦,就如吹不盡的寒風,沒有盡頭。

  正混亂間,外頭忽然有擊掌聲連連傳來,有太監的通報聲傳進:「皇上駕到——皇后駕到——」

  心口幾乎就是一松,整個人都軟倒在地,於悲戚之中生了一絲歡喜。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慧貴妃立刻揚了揚臉,示意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動作。阿箬眼疾手快,忙脫下自己身上的彈花襖子,披在了如懿身上。

  門口明黃一色倏然一閃,皇帝已經疾步進來。皇后穿了一身煙霞藍底色的百子刻絲對襟羽紗袍,雖是夜裡歇下了又起來的,鬢髮卻一絲不亂,疏疏地斜簪著幾朵暗紅瑪瑙圓珠的簪子。雖然急迫,神色卻寧靜如深水,波瀾不驚,連簪子上垂下的纏絲點翠流蘇,亦只是隨著腳步細巧地晃動,閃爍出銀翠的粼粼波光。

  慧貴妃領著人在院中接駕。皇帝見了她,忙一把扶住了:「朕一聽說你發了寒證,趕緊就過來了。」他握住貴妃的手,焦急道,「怎麼樣?要不要緊?」

  皇后跟在身後,沉靜中帶了幾分關切的焦慮:「皇上一聽人稟報說你發了寒證又動氣,急得什麼似的。本來皇上都睡下了,還是趕緊吩咐了起來,和本宮一起過來了。」

  皇帝眉眼間都是急切,道:「太醫來看過沒有?到底怎麼樣?」

  慧貴妃嬌聲道:「臣妾謝皇上皇后關愛。臣妾這兒缺了紅籮炭,一時顧不上暖著,結果引發了寒證。太醫已經來瞧過了,說臣妾因受寒而傷了陽氣,以致身寒肢冷,嘔吐清水,又使氣血凝滯,運行不暢,因而身上疼痛。」她身子一歪,正好倒在皇帝的臂彎里,「此刻臣妾便覺得頭暈體乏,膝蓋酸疼呢。」

  皇帝心疼不已,一迭聲道:「來人!快扶了貴妃進去坐下。多拿幾個手爐暖著。」

  慧貴妃就著彩珠的手邁了兩步,腳下一個虛浮,差點滑倒。皇帝嘆了口氣,伸手攬過她道:「朕陪你進去吧。」

  皇帝一心著緊在慧貴妃身上,自進來便似沒看見如懿一般。如懿和海蘭濕淋淋地站在檐下,冷風一陣陣逼上身來,似鋼刀一刀一刀刮著。海蘭渾身哆嗦著,站也站不穩,被如懿和阿箬攙扶著才能勉強站住腳。皇帝只顧著和貴妃說話,眼光根本都沒落到如懿身上。如懿心下酸楚難言,只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化作一根冰凌子凍在這兒,立時化去便好了。


  皇帝經過她倆身旁,微微蹙眉道:「還杵在這兒做什麼?去換件暖和衣裳。濕漉漉的,等下別把寒氣過給了貴妃。」

  皇后溫言道:「去吧。都去海蘭屋子裡換件衣裳再來見駕。」

  如懿知道皇帝到底還是憐憫,忙領著海蘭退下了。

  進了暖閣坐下,皇帝喚過隨行的太醫:「齊魯,你是太醫院的院判,一直照管著貴妃的身體,你趕緊再替貴妃瞧瞧,別落下什麼症候才好。」

  齊魯忙答應著取過診脈的藥包,搭了片刻道:「貴妃娘娘的寒證發得不輕,加之又動了怒氣,只怕得好生調養兩日。」

  皇帝微微鬆了口氣,憐惜道:「往日到了冬天你的身體便格外弱些,今兒又是為了什麼,動這樣的氣?」

  慧貴妃眼中有盈盈淚光,別過頭去輕輕拭了拭眼角,方哽咽道:「咸福宮不幸,也是臣妾管教無方,竟叫自己宮裡人生了偷盜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海常在偷了別的也罷了,臣妾不能不顧恤著多年姐妹的情分,送了也就是了。偏偏是臣妾冬日裡最不能缺的紅籮炭。」

  皇帝頗為意外,與皇后對視一眼,問道:「海常在偷那個做什麼?」

  皇后吁了口氣,惋惜道:「怕是滿宮裡只有海常在和婉答應位分低用不上紅籮炭,所以海常在一時糊塗了吧?」

  慧貴妃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輕盈垂合,眼中似乎有淚光:「每次臣妾奉召侍寢,茉心她們總聽見海常在摔摔打打地不樂意。臣妾心想也算了,可是這次想不到她竟這樣惡毒,臣妾聞不得黑炭的煙氣,一向只用紅籮炭取暖,她偷取了臣妾的紅籮炭害得臣妾寒證突發……」她說著咳嗽起來,撫著額頭道,「臣妾氣怒攻心,實在是受不了了,一審之下人贓並獲,可海常在還是抵死不認。」

  她正暗暗垂泣,如懿已經換過了海蘭的衣衫,攜了海蘭一同進來,嘴上道:「沒有做過的事情,叫海常在怎麼認?」

  如懿領著海蘭行了禮,海蘭仍是怯怯的,像是一隻受足了驚嚇的小鳥,渾身顫抖著,縮在如懿後頭。

  皇后搖頭,亦是似信非信的口吻:「看著海常在柔柔弱弱一個人,怎麼心思這麼毒?」她看著如懿,「嫻妃,聽說你大鬧咸福宮,肆意喧譁,到底怎麼了?」

  如懿欠身恭謹道:「回稟皇上皇后,臣妾怎敢肆意喧譁,只是看海常在在所謂的『人贓並獲』之下,受了足杖,還要被搜身,臣妾實在不能不替海常在分辯幾句。而且臣妾若真喧譁,怎會被人潑了一身冰水也不吭聲呢?」

  皇帝眼角的餘光落在她倆身上,漫不經心道:「喝了薑湯才來回話的吧?別帶了寒氣進來。」

  如懿見海蘭只是一味縮在自己身後,連頭也不敢抬,越發生了憐惜愛護之意,回道:「是。都喝了的,不敢讓貴妃娘娘沾了寒氣。只是皇上……」她仰起頭注視著皇帝冷峻的面龐,「皇上,雖然貴妃在海常在用過的炭灰里找到了紅籮炭的灰,也有香雲作證,可是……」

  皇帝的口氣淡淡的,像是說著一件極不要緊的事:「什麼可是?朕記得上回天剛冷的時候囑咐過你一句,說宮裡就海常在和婉答應用不上紅籮炭,怕黑炭熏著了她們。婉答應位分實在低也罷了,海常在那裡要你從自己宮裡撥出些給她。朕記得那日也囑咐了你,這件事不宜聲張,免得生是非。你也太老實了,貴妃都氣成這樣了,你也不肯告訴她一聲。」

  如懿立刻明白過來皇帝的維護之意,滿臉自責道:「都是臣妾的不是,一心想著皇上囑咐過不許說,所以也特意叮囑了海蘭妹妹。她原是跟臣妾一個心思,不敢說出來惹來是非,沒想到還是惹了是非。」


  皇帝的眼睛只看著一臉震驚的貴妃,心疼不已:「原是嫻妃她們太痴了,不懂轉圜。貴妃本就身子弱,哪裡禁得起這樣氣?」他轉頭吩咐,「王欽,記得囑咐內務府,以後咸福宮缺什麼少什麼,一律不用告訴內務府這樣麻煩,立刻從養心殿撥了給貴妃用。」

  慧貴妃的臉色本是青紅交加地難看,聽到這一句才緩過來,盈盈道:「多謝皇上關愛。」

  皇帝的口吻輕柔如四月風:「好了。既發了寒證,怎麼不好好將養著,還要這樣折騰?豈不知自己的身體最要緊麼?」

  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雖然皇上吩咐嫻妃暗中照顧海常在,可是香雲也明明看見海常在偷盜了。海常在她……」

  皇帝的語氣淡得不著痕跡,口吻卻極溫和:「這件事說白了也是小事,能有貴妃你的身子要緊麼?至於海蘭,她既惹你生氣,朕便不許她在咸福宮住就是了。」

  如懿聞言一喜,趕緊看一眼身後的海蘭,她一直蒼白的面色上微微浮了一絲緋紅,只是緊緊攥著如懿的衣袖,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

  慧貴妃急道:「偷竊也算了,但犯上都是宮中大罪,皇上就這樣輕易饒過了麼?還有嫻妃,這樣莽撞無禮……」

  皇帝笑道:「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嫻妃和海常在一身的冰水也算是責罰過了。今日的事,朕是要賞罰分明,才能解了你的氣,平息這件事。」他轉頭問道,「今兒的事,人證是誰?」

  香雲怯怯地膝行上前,含了半分笑意道:「是奴婢。」

  皇帝眼皮也不抬一下,王欽便道:「是伺候海常在的宮女,叫香雲的。」

  皇帝這才瞟了她一眼:「模樣挺周正的,舌頭也靈活。能招出今晚的事,這舌頭活靈活現的。」

  香雲喜道:「多謝皇上誇獎。」

  皇帝低下頭,把玩著腰間一塊鏤刻海東青玉佩,漫不經心道:「王欽,帶她下去,亂棍打死。」

  王欽嚇得一抖,趕緊答應了:「是。」他一揚臉,幾個小太監會意,立刻拖了香雲下去。香雲嚇得求饒都不會了,像個破布袋似的被人拖了出去。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