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文老師的再度相遇,再度成為師生,喬一成覺得,生活里有光影浮動,他跟他一直敬佩喜愛的人慢慢地接近,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成為文老師一樣的人。
文清華在學生中很受歡迎,他剛剛三十歲,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紀,學歷好,家勢好,性格從容溫和,贏得了許多女學生與年青女助教和講師的愛慕。他沒有結婚,似乎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有女朋友,慢慢地,有人會說,他多少有點怪氣。他住在學校的教工宿舍里,周末也不見他回父親那裡,總是獨來獨往。
但凡有一點點關於文老師的閒言碎語出現時,喬一成總是第一個板下臉來請人住嘴,他象維護自己的名聲一樣維護著文老師的名聲,不能忍受一點點的污點崩濺在他心目中的最端正而理想的存在上。
學校嚴禁談戀愛,然而,那種年青的,豐沛的,旺盛的,躁動的生命力是無論如何也阻不了的,喬一成的班上已經有好幾對了,還有幾對是跟外系的同學,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掩護,玩強得如同石頭下的野草。
相比較而言,喬一成是一個很悶的人,雖然他面孔周正,成績也不錯,但是女孩子們會覺得他陰沉沉的,不大跟他接近,他好象生活在一個夾層里,上下不靠,但是自得其樂。
喬一成是班裡最早在外找臨時工貼補日常開銷的人,大二的暑假,他就在一家小餐館裡找了個廚房打雜的活兒,每晚六點到十二點,隔一天上一次班,周末比較忙的時候,中午就要去,當然錢也會多一些。
喬一成上大三的時候,他們學校的後門那兒開了一溜書店,喬一成常去蹭書看,一來二去,跟一個書店的老闆混熟了,每周兩個晚上替他看店子,這麼一來,難免會碰見同學或是老師,大家這才發現,原來他離群索居的,是掙錢去了。因為錢來得不易,班裡有時組織一些活動什麼的,要額外交一些活動費,喬一成多半是不參加的,同學們覺得這個人有點兒摳,小男人氣,再有活動,也不大叫著他了。
儘管喬一成把自己劃在了同齡人之外,他還是快活的。
他有點象熱水瓶,內里滾熱著,外面摸上去總是冷的。
文老師冷眼看著這個孩子,看著他與同學的那一點點隔膜,這孩子還象小時候一樣,姿態彆扭地守著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文清華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他看店的那兩天去那家小書店找書,跟喬一成交談兩句。
快過五四青年節的時候,文清華買好了書,隨意地說起班上組織的遠足,喬一成說他也知道,是要去陽山材才玩兒,文清華問喬一成為什麼不去,喬一成說,家裡還有事。
文清華笑,說:你的弟弟妹妹們也不小了吧?
喬一成說:其實還小,小妹妹才十三。
文清華好象忽然想起來似的,拿出兩卷膠捲遞給喬一成:家裡現成的,再不用,要失效了,正好給你們,你跟著一塊兒去玩玩吧。人跟人,太近了故然不好,太遠了,也不好。
就象你看一幅畫,太近了變形,太遠了模糊,不遠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虛實來。
喬一成答應了,然而心底里,起了一點微妙的牽動,文老師似乎不該是這樣一個小心拿捏的人,他一直都記得,小的時候,他在窗外看老師,老師轉過臉來對著他時的那張笑臉,溫和寧靜,全無防備,無限接納。
喬一成從這一天起,接受了文老師的建議,開始跟同學們一點點地接近,到學期過半,班裡班委換界時,喬一成被推舉為班級生活委員。
二強十七了,終於進了工廠做學徒,擺脫了待業青年的尷尬身份。
說起來,這一回倒真是喬祖望的功勞。
喬祖望偶遇當年父親開理髮鋪子時收的一個學徒,這人算起來是喬祖望的師兄,結婚早,大兒子快三十了,居然混得很不錯,在工商局工作,正經是一個公家人,喬祖望央求師兄給二兒子想個辦法安排個工作,師兄拍胸脯答應了,一個月以後,果然給二強安排了。
喬祖望給喬二強虛報了一歲,把他送進了一家印刷機械廠,工種是鉗工。
喬祖望為此得意不已,邊喝著酒邊說:看看看看,還是得靠你老爹爹吧?你老爹算不得有大本事,野路子還是有兩條的。
十七歲的喬二強,當上了工人。
廠里給新近進來的這批小青年一人安排了一位師傅,二強的師傅是個女的,正式見面那天,她來遲了,看著其他人恭敬地跟著自個的師傅走了,二強孤伶伶地扎著手站在車間空地上,等著人來領他。
來來往往的師傅們問:這個小孩兒,你的師傅是哪個?
二強就答:是馬素芹。
那些老工人們就笑,說:咦,這個娃兒蠻有福氣嘛,給一枝花做徒弟。
二強正疑惑間,車間大門處跑過來一個女人,身材瘦長,背著光也看不清臉孔,只見她一邊跑一邊往胳膊上套著護袖,往頭上戴著帽子。
跑得近了,那女人四下里看,就有人喊,一枝花,你的徒弟侯你老半天了,快把人領走吧,看看小後生家等得脖子都長了。
那女人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二強一眼,低聲說:走吧。
二強老老實實地跟在女人的身後往鉗工車間去,都不敢抬起眼皮來看人,頭一直低著,只看見女人穿著一雙舊的黑面搭絆布鞋,挺乾淨,但鞋邊綻了一點口子,穿了雙紫色起暗花的晴綸襪子。
出乎二強的意料,鉗工車間以女性居多。剛才已經有人領過來了兩個新青工,都是年青的女孩子,冷不丁過來一個男娃,車間裡起了一陣喧譁,女人們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嘻哈著,聲音又脆又亮。
馬素芹,你好命噢,分到這麼一樣嫩相相的小徒弟,男娃頭,以後重活你省事啦!
就是就是,馬素芹你老牛啃嫩草啦!
哇哈哈地一陣笑。
喬二強新剪的頭髮,細長脖頸間青青的一片,細長眼,窄臉,白布襯衫藍布褲子,還真是不難看。
又有男人插進嘴來:馬素芹有了小伙子,更看不上我們老白菜幫子啦!
就是就是,眼皮子夾都不夾你!又是先前那個哇哈哈的女人聲音。
二強從小在鄰裡間聽慣了這樣的俗話,可還是不好意思,躲沒處躲藏沒藏的,覺得連手腳都多餘,活象田裡插著的稻草人似的任人參觀。
馬素芹也笑,聲音卻低沉許多:你們看著眼紅吧?我告訴你們說,這是羨慕不來的。
竟是一口的北方話。
二強鼓足了勇氣偷眼看過去,看到一張白淨的臉,瘦長,眼角微微上挑的眼,有了兩分歲月的淺痕,然而看出來是曾經鮮亮過的。
二強倒抽了一口氣。
廠子裡按規矩發給小青工一人一身深藍的粗勞動布工作服,二強興奮不已,下了班也沒捨得脫,直接穿回了家。
一回家碰見剛回來的喬一成就湊上來說:哥,我在廠里有個師傅,是個女的,你猜她長得象誰?
喬一成斜著眼跟他開玩笑:象劉曉慶?還是象李秀明?
二強說:象媽!
二強說完就笑,喬一成罵他看走眼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兄弟倆開心地鬧了一會兒。
喬二強每天早早地起床上班,興頭頭的,更叫他快樂的是,半截子回來了。
早些年二強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小東西,沒養兩天又不見了,現在,又回來了。
二強一眼就把它給認出來了,它已經長成了一個細長身條兒的大貓,缺了半截的尾巴輕輕地靈活地搖動。
青年工人喬二強蹲下來,摸著它有點髒兮兮的毛,說:你這個嫌貧愛富的東西!又回來了?
都說家有餘糧才養貓,貓回來了,說明喬家的經濟條件真的好了一點。二強每月可以拿十三塊錢了。
這裡喬二強高高興興地,喬四美卻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
那天她一放學,便撲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把兄姐們都嚇了一跳。
三麗問她:你怎麼啦?
四美的頭埋在枕頭裡,不清不楚地哭訴:蓉兒死啦!她怎麼可以死!怎麼可以死!
喬一成嚇壞了:哪個死了?你同學?
四美不理大哥,捶著床板繼續哭:那個混蛋男人,那個混蛋男人,他把蓉兒害死啦!害死啦!
喬一成急得頭頂冒火:你在說什麼呀?是誰害死了誰?
三麗拉住一成,說:沒事大哥,你別管她,讓她抽風。
喬一成問:到底誰死了?
三麗說:翁美玲死了。
喬一成一口氣突地就松下來:翁美玲死了你哭什麼?你哭得著嗎?
四美繼續哭:她是我的偶像,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怎麼可以死呢?
兄妹三個成一排蹲在床邊看喬四美趴著哭,憋著笑快憋成內傷了。
四美哭得情真意切,漸漸地感染了兄姐,喬二強說:唉,其實我也喜歡翁美玲,她的兔子牙真可愛。
三麗說:演技也不錯。
喬一成揮揮手,趕走一片慘澹烏云:算了吧,別想了,紅顏薄命。
喬一成以為以喬四美的性子,轉頭就會把事情拋在腦後,可沒想到,這丫頭一連傷心了個把月,幾乎每天哭泣,喬一成很不理解,但是又怕她出事,叫三麗多盯著她點。他在報上看到,還就有小姑娘學著翁美玲自殺的,真出了人命了。喬一成覺得自己又要長出一根白頭髮來了。
還算好,過了有兩個月,喬四美自己緩過來了,把收集的翁美玲女士的所有照片包在心愛的絲綢手絹里,藏進了箱底。
她迷上了瓊瑤小說,每天功課也不做,連上課都在偷看。
然後,喬一成發現這丫頭不梳麻花辮也不扎馬尾巴了,把一把頭髮全披散下來。
四美的頭髮從小就蓬鬆,這麼披下來不見飄逸只見散亂,從身後看去,腦袋直大了一輪。
她還變得愛穿白色衣裙,也不知打哪裡弄來了一個細頸花瓶,每天在牆根弄點野花青草插在裡面。說話里多了許多的哇,啊,呀,的感嘆詞。
那天是周末,兄妹幾個坐在一起喝大骨頭湯,放了新鮮的蘿蔔燉的,是二強的拿手好菜。
正喝著,三麗用勺在湯里撈了一撈,遞到二強眼皮底下:二哥,你這裡頭放的是什麼?鴨子毛似的。
二強細看了半天不知是什麼。
三麗倒看出來了:別是蘆葦吧?
四美前兩天跟同學特地從近郊采了一大把蘆葦插瓶,沒想到這東西見風就飄,弄得家裡到處都是。
喬一成說:四美你把那個東西扔了,到處飛,煩人。
四美說:你們不覺得它好飄逸好清雅嗎?好美啊!好別致!
喬一成聽她好來好去,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曲起手指在桌上哆哆地敲了兩下:喬四美,喬四美!說人話!
二強哈哈笑:你酸死個人!
四美尖尖的嗓門兒叫:你們好俗氣!好沒有情調!
二強說:你最有情調,上衣和裙子不一樣的白色,你知不知道這樣是不能搭配的?
四美氣得忘記好來好去了:總比你脖子上纏一根老乾菜似的白綢布冒充許文強好點。
二強說:我現在進步了,早不搞那套了。
三麗出聲,對二強說:咦?二哥,我發現你現在眼光比以前好多了嗎!是不是受了什么小丫頭的薰陶啊?
二強的臉居然紅了一紅。
喬一成喬三麗他們都沒在意。
二強一直就那麼糊裡糊塗,沒心沒肺的,這樣的人,臉紅也只不過是精神煥發,若是黃了一定就是防冷塗的臘。
跟情啊愛啊什麼的,大約是不相干的吧。
後來喬一成才知道,他錯了。
四美才十三歲,發育得卻不錯,抽了個子,小胸脯挺挺的,打扮得也有些超過她的年歲,遠遠看去,是個少女了。
少女喬四美,早戀了!
喬一成在接到老師請他去一趟學校的消息時,聽見自己頭頂冒白髮的滋滋的聲音。
2
老師面容板得象一塊鐵板,水都滲不進似的,喬一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喬四美小姑娘的「初戀愛人」是一個學校有名的男生。
他有名因為他是一個留了兩級的男生。
是一個留了兩級的漂亮男生。
連老師都說,他空有一付好皮囊,也就是說,這位嚴謹得鐵板似的中年女老師也承認這孩子的皮囊好,何況那正值豆寇年華被瓊瑤阿姨弄得神叨叨的小姑娘喬四美?
那老師還特地把喬一成拉到窗邊,指著操場邊上一個顯然是被罰站的高個子男生叫他看。
很少有孩子罰站也罰得那樣漂亮,他簡直象一株挺拔的小白楊。
剎那間,喬一成在心裡已經替妹妹四美找了一個脫罪的藉口,雖然這藉口上不得台盤。
可是,接下來,喬一成聽到老師說的事後,簡直地想過去把這個小白楊的樹枝給撅折了。
老師從抽屜里兩個指頭捏出一本薄薄的舊而破的書來,喬一成一看臉就黃了。
老師說:他們不僅僅是放學後約會那麼簡單,這個,是那個男孩子給喬四美看的,被我看到了收過來了。我現在也不太清楚喬四美同學到底看了多少。這個東西,可是大大的毒草啊!害了多少孩子!但凡看過的,沒有一個不變壞的!太嚴重了,這事。
喬一成只瞄了一眼那書,《少女的心》。
喬一成在心裡嘆:完了完了,我們家四美完蛋了。
喬一成怕極了,他想起聽說的一件事,說有個年青的女孩子因為看了那本書,與10多名男子發生性關係而以流氓罪被判處死。
可憐他糊塗的妹妹啊!
那天以後,喬一成開始盯緊四美,他和二強三麗三個輪流值班,下午去接四美回家,中午,他硬要四美到自己學校去吃飯。一個二十出頭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身後面總拖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這小姑娘還有點神叨叨的,多少透著點兒詭異,喬一成也顧不得了,他想,反正這張臉已經丟光了,索性隨他去吧。
小姑娘四美如同一根彈簧,壓力之下,有無限的創造力。饒是看得這樣緊,她依然有辦法跟她的小男友約會,有一回趁著上體育課的時間,兩個人偷跑出去壓了半個小時的馬路!他們還常常情書來往,喬一成從四美書包里搜出來看了之後,拍著桌子罵「狗屁不通」。
喬一成差不多要絕望的時候,喬四美忽地,「失戀」了。
那個漂亮的留級生,移情別戀了。
喬四美很是心碎。
喬一成一直跟在後面批評她,近乎謾罵。
有一晚,喬一成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四美蹲在院子裡燒著什麼東西,火苗很小,在夜色里搖晃顫抖,映著十四歲失戀少女喬四美的臉孔,上面淚痕與鼻涕糊在一塊兒,象一塊綢布,浸了水,皺了。
喬一成把想要喊出的聲音咽回肚子裡去,算了吧,他想,再不成樣,總歸是一點心思,由她去吧。
喬一成不知道的是,其實那本《少女的心》四美根本一頁都沒有看。
沒有來得及。
那天是她剛從小男友手中得到這本書,按耐不住想上課翻翻時便被老師抓個正著。
可是不知怎麼的,喬四美看過《少女的心》的風聲還是露了出去,傳遍了全校。
喬四美在大家的眼裡成了一個不乾不淨的女孩子。
她的名聲這樣地壞,以至於結婚的那天晚上發現自己是一個處女她自己都覺得有些恍然。
隔年,喬一成大四。
他繼續著他的讀書與打工齊頭並進的生活。
他得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工作。
文老師介紹的。
老師說,他姐姐有個女兒,小姑娘十六了,成績不大好,尤其是文科,語文與英語,比較吃力,想請個人幫著補一補。
喬一成很是感激,他明白這是老師在變著法子幫著他。
文氏一門俊秀,哪裡用得著他來替人家孩子補習。
喬一成誠惶誠恐地去了。
文老師姐姐在一家很大的報社工作,已經升了主編,家裡住著單位分的房子,條件相當不錯。
喬一成的學生是一個面目平常的女孩子,細而黃的頭髮,身材十分瘦弱。
女孩子有一個很優雅別致的名字叫居岸,文居岸,喬一成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象這女孩跟這個名字不頂配似的,卻沒有深想為什麼她會跟著母親姓。
文老師的姐姐家除了母女倆,還有一個男人。
鄉下男人。這一眼望去便知。
可能是文家請的幫工之類的,家裡只母女倆,沒個男人,有時是要人來做一做粗活的吧,喬一成想。喬一成看過他給家裡買過菜,換過煤氣包,那年代,用煤氣包的人還不多,喬一成看過他扛著上的樓,手撐著腰,看著挺結實的一個男人,年紀怕不小了,總歸有五十來歲了吧。
文家阿姨很是客氣,晚上如果下班早,碰上喬一成上完了課要走,總留他吃晚飯,小姑娘居岸悶聲不響地陪著吃。那男人有時也在,盛了飯菜蹲在廚房裡一個人吃,偶爾弄出點細小的聲響。過了些日子就再也不見了。
文阿姨對居岸的要求很高,吃飯的時候都在糾正著她的坐姿,時常小聲地提醒她不要發出聲響。
小姑娘居岸看上去並不彆扭,實則有一種暗地裡的任性與倔強。
喬一成看她微撅起來的嘴,喝湯時故意發出的滋溜聲,以碗遮臉,偷偷地笑。
好人家的孩子跟他們貧家小戶的孩子,這個年紀里,原來都是一樣的,刺蝟似的,膽小卻又時常乍了滿身的刺,卻越發地暴露出他們的膽怯來。
起初,居岸這小姑娘與他的小老師喬一成並不親近,她木著一張臉對喬一成,叫她寫便嘟嘟囔囔地寫,薄薄的嘴唇翕動著,趁著喬一成不注意就飛過來一個白眼。喬一成把目光藏在眼皮下,看了個清爽。
這孩子與他尊敬的文老師有著血緣關係,讓喬一成對她有陌名的親近感,都說外甥象舅,可惜這孩子與文老師沒有半點相似處,似乎也並不太像她的母親。
這一對年青的師生卻由於一點點小事而忽地,走近了。
那天喬一成到文家,文阿姨還沒下班,小姑娘文居岸正在洗澡,隔了衛生間的門,濕碌碌的聲音叫喬老師等一等。
喬一成呆在書房裡,閒了,從書包里摸出點東西咔嚓咔嚓地吃起來。
小姑娘居岸洗好了澡,過來看見平日裡總是一本正經的喬老師在啃什麼東西,腮幫子鼓起來老大一塊,撐得他的臉有點變形,意外地稚氣。看到她時,下意識地把手裡的東西往身後一藏。
居岸問:你在吃什麼?
喬一成實在有點窘,他多希望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個蘋果,一個梨,要不是根甘蔗也好啊。
喬一成臉微紅。
居岸說:給我吃一點呀!
喬一成詫異地猶豫地亮出手裡的一個生山芋,掰了一半遞給居岸,居岸拿過去香甜地啃起來,啃著啃著,就對著喬一成笑起來,疏眉淡目一下子,生動起來。
喬一成也笑了,問:你喜歡吃這個?
居岸含了一嘴的東西,唔嚕地說:喜歡,媽不讓吃,說不雅。
喬一成用手背揉揉鼻子,笑。
喬一成不時地,會帶一點小東西,在補課的時候送給小姑娘居岸吃,都有是他的妹妹們喜歡的東西,居岸好象從來沒有吃過,饞得象只小老鼠,飛快地把東西填進嘴裡咕咕咕地嚼著。
她開始每次盼著喬一成來家上課,每逢媽媽說留喬一成吃飯,居岸總是很高興,可又不願把那份高興露在臉上,抿著嘴低著頭悶笑。
文居岸象許多十來歲的小姑娘一樣,對年青的異性睥睨又好奇,她們能敏銳地查覺一個男孩子是否是無害而溫和的,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居岸常會無緣無故地欺負喬一成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是不會同她計較的,從中得到一點點莫名的快樂。
居岸在補課時會突然用筆戳一戳喬一成的手背,或是在他的指頭上染一道墨水,或是叭地在他的頭上敲一記。
但是她又會很真誠地等著喬一成來,埋頭盡心地做他給她準備的大量的試卷,再不發出半點抱怨。而其實她也並不是一個很愛學習的小孩。
她有時對喬一成說:學這個有什麼用?我是中國人,才不要學英文。聲音裡帶著一點點驕縱與哀求。
喬一成說:大家都覺得英語重要,都在努力地學。
居岸問:你也是哦?
一成說:我也是。
居岸輕快地說:那麼你是笨蛋。啊,你是一個笨蛋。
喬一成沉重煩悶的日子因為這個小姑娘變得輕快起來,有時候,他覺得她像他的妹妹,有時候,又覺得不像。
居岸過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喬一成應約文阿姨的約去她家裡吃飯。卻發現,居岸躲在房間裡哭。
文阿姨的臉色有些陰,一盤盤好菜與一個很大的蛋糕兀自在桌子上炸開一團熱鬧。
文阿姨敲敲居岸的門:居岸,出來吧,喬老師來了。
居岸開了門,紅著一雙眼坐到桌子旁,卻不動筷子。
文阿姨問:你做什麼?
居岸說:我要去。
文阿姨說:不可以。
居岸倔:我要去!
文阿姨說:你快吃,等下我們要到療養院看外公。
居岸說:先去叫他再吃飯!
文阿姨說:我覺得不必。
居岸的上臉繃得緊緊的:那是你覺得,你總是替我覺得,從來不讓我自己覺得!
文阿姨端起碗來默默地吃飯,喬一成看見居岸也拿起飯碗,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入碗中,一成尷尬極了,又不由得替居岸心酸,也不知道這女孩子要做什麼。她表情執拗痛苦,仿佛有天大的心事,喬一成是看不得小孩子有心事的,他願意看著他的弟弟妹妹們沒心沒肺,所以他才會格外地心痛三麗。
吃完飯,喬一成把帶來的一套優秀作文選送給居岸作禮物,遞到她手裡的時候,喬一成覺得她塞了個什麼東西在自己的手裡。
背了文阿姨展開來看時,上面有一排極細小的字:請你明天想辦法帶我出去一趟。
明天並不是補習的日子。
喬一成在臨走的時候對文阿姨說:對了阿姨,明天在少年宮有一個作文講座,請的是市裡的一個很有名氣的老師給大家做免費輔導,我想帶居岸去聽。
文阿姨答應了。
隔一天是周末,喬一成帶了居岸出來,問居岸要去哪裡?是不是阿姨不准去的地方。
居岸說:一成哥哥你要相信我不會做壞事的,我向你保證我不做壞事。
喬一成說:那麼你兩個小時後一定要回來這裡跟我碰面。居岸我相信你是好女孩子。
居岸說:我是好女孩子。
居岸跑出去兩步又轉頭回來,扯扯喬一成衣袖,遞一個金色的大桔子給他。
以後喬一成回憶起來,對居岸的那一種情懷,也許就始於她拉過他的手,把那桔子放入他的掌中的那一刻。他看見居岸飛跑起來時揚起的頭髮與衣角,她背著一個水壺,是鮮艷的藍與紅,在她跑起來時敲擊著她的身側。
不知為什麼喬一成覺得她似乎不是趕赴一個約會,好象是在趕赴一場告別。她沒有跟他說,但他就是這樣覺得。
喬一成覺得他們倆好象兩粒孤獨的水滴,在各自的一方天地里滾動,或許會交匯,也或許不會。
這以後,居岸常央求喬一成找了藉口帶她出去。漸漸地,喬一成心裡有點不託底了,他想,萬一,居岸結交了什麼不好的人,或是出了什麼事,他真的是對不起文家一家子。於是,終於有一天,他偷偷地跟在了居岸的後面。
居岸去的地方,喬一成並不陌生,那是與喬家所處的那種窄而小的巷子差不多貧敗的一處地方,離市區有一點距離,一成跟著居岸坐了大約十來分鐘的車。
居岸穿行在小巷裡,一成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
居岸進了一戶屋檐低矮的屋子,那屋子的門衝著巷子,是那種打開門就是屋外的簡易小屋。
喬一成太疑惑了,湊近了窗玻璃往裡看。
居岸親親熱熱地撲在一個男人的懷裡,那男人摸索著她的頭頸。
那個男人就是文家的那個幫工。
喬一成腦子裡轟地炸響了一片。
3
喬二強又長高了,超過了他大哥。
他還長胖了一些,喬一成又氣又笑:在家裡吃了這麼多年的飯瘦得跟猴似的,把飯帶到單位里吃就變味兒啦?特別營養啦?
三麗咬著筷子尖兒調侃二哥:單位里是不是有大師傅給你開小灶?吃了什麼好的,二哥說一說,我們吃不著聽聽也是好的。
二強不答,呼啦呼啦地喝湯。
在單位里給二強開小灶的不是大師傅,是女師傅馬素芹。
馬素芹每天多帶一點菜到單位,分一些給二強。大多是北方的燉菜,二強以前還真沒吃過,覺得特別的好吃。
師傅的確是個好師傅,二強力氣並不大,並沒有像同事前輩們想的那樣,把分給師傅的重活兒都能包下來,有時候去拖材料,男的老師傅們總愛叫上喬二強,馬素芹多半攔著不叫他去,說他小男娃家,身子骨還沒長好,累猛了將來會落下病。
男師傅們就打趣:一枝花疼小徒弟象疼兒子。
又有的說:不象疼兒子,象疼小男人。
馬素芹一一有力地駁回去,罵人的聲音脆而響快,夾雜著許多北方的土話,二強不是很能聽懂。那些男人們卻象大夏天喝了冰水一樣地爽快,爆發出響亮粗嘎的笑聲。
二強臊得臉上噴火,低頭做活不敢說話。
人走遠了,才偷著問師傅:馬師傅,那個,他們幹嘛叫你一枝花。
馬素芹斜他一眼:小娃子家家的,不要問這個。
二強挺願意師傅斜著眼看他,馬素芹細長的單眼皮眼常會挑上去看人,總象是對人斜飛過來一個眼風,可她的神情卻又是端肅的,兩下里合在一處,在二強看來,有點特別的滋味,很好看。
師傅待他也是真好,除了會多給他帶一份菜,教活計也很盡心。馬素芹是老師傅,技術算好的,經驗多,她在廠子裡工作了快十五年,手腳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強腦子不大靈,手也還算巧,馬素芹多費一點口舌,他也就學會了。
廠子裡的人,多半欺生,倒沒什麼太大的壞心,有時那做檢驗的難免會挑挑小學徒的刺,馬素芹總是護著二強。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開,他們喜歡挑逗她,卻又無形地回護著她,女人們於是多了幾分酸意地待她。時不時地會背著她說些閒言碎語,偶爾一兩句飄到二強的耳朵里,似乎說她的男人怎麼怎麼,二強當著人面不敢出聲叫人家住嘴,轉過臉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覺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難纏的一種生物,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忘記了他師傅也是女人。
二強在那到處堆滿了東西的車間裡,呼吸著混合著鐵鏽味道的空氣,覺得自己自在如小魚,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夠的養份,岸上還有風景,喬二強覺得自己找到了一輩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師傅們越來越熟,大家都覺得這小孩沒心眼,聽話,嘴甜,怪討人喜歡。男師傅們漸漸地會叫上他一塊兒去廠里澡堂洗澡,跟他開著粗俗的玩笑,在他裸著站在花灑下時笑他活象只白斬雞。
洗完了澡,是最放鬆的時候,師傅們問二強:你還曉得你的馬師傅為什麼叫一枝花。
二強久久牽掛的問題終於要有答案了,心快樂緊張得砰砰跳,老老實實地答:我不曉得。
那大塊頭的師傅就說:你師傅進廠的時候,跟你現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標標致致,兩根長辮子拖到屁股頭兒,一走三搖,個頭還少見得高,說是有一米七,嚇,真是沒有見過有小女娃高得那樣,還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給人家當伴娘,胸前戴了朵粉紅花,倒把新娘子給比下去了,所以以後就叫個一枝花。
一旁的師傅湊上來說:一枝花當年在我們廠里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裡都一窩一窩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來。現在,當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大塊頭說:不能比你還眼饞肚飽的?你是吃不著葡萄就說酸!
你不也沒吃著葡萄?假惺惺做什麼?依我說,要不是她嫁了那個人,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們廠長的老婆,快四十了,還擦粉,前些天來穿了件玫瑰紅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溝,嚇人一大跳!(嚇這個字在南京話里念he與南京話中的黑同音)
大塊頭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少說她家的那一個,少說,要叫那個邪頭曉得了,不好開交。
喬二強懵懂地聽著,師傅們的話里,似乎藏著玄機,他解不開,聽不懂,然而這沒什麼,他願意從別人的嘴裡聽見對馬師傅的讚美,那讓他心裡暖洋洋的,有幾分得意。
那個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時時念叨著的女人,是他的師傅,並且,長得象他媽。
男人們在一塊兒,話題多半離不了女人,談女人的時候,總免不了抽上根煙。
喬二強人生裡頭一枝煙,就是大塊頭給的,他們拍著他瘦削的背,手勁兒大得讓他直打晃,以此來鼓勵他,試著抽上一口。
那煙低劣衝勁兒極大,二強只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斷氣。
就在他覺得自己不行了的時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撫著,替他順氣。那麼有力,做鉗工的,手上的勁道都大,連牙刷都比別人要費些。
二強眼淚與口水齊下,好容易睜眼看了,是自己師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鑽地洞。
馬素芹大聲地喝罵男人們作死,把那麼沖的煙讓一個小孩子抽。
二強眼一把鼻涕一把地,萬分羞慚地跟在師傅身後回自己的車間。
馬素芹給他一塊糖蒜,叫他去去嘴裡的臭味。
馬素芹說:小孩子,別不學好,我告訴你,一輩子,別抽喝嫖賭,有了這幾樣毛病,你過不好日子的。沒事多看看書,學習學習。
二強有點委屈地說:我腦子笨哪師傅。
馬素芹說:那你就讀讀報,也是好的。
於是二強就常讀報。連最枯燥的社論都論上好幾遍,讀不懂,還讀。
馬素芹教他用細鹽洗掉襯衣領上的黃汗漬,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裡面積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難看,教他不要駝著背,走路時不要晃肩膀,叫他夏天無論多熱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飯的時候不要叭唧嘴,教他在男人們說葷笑話的時候躲遠一點,別沒皮沒臉地湊上去聽。
她一點點地修正著這個男孩子,她願意看他一天天地乾淨起來,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禮數,一天天地,甚至連模樣都周正起來。
她也縱容他,給他很多的疼愛。
有一個階段,廠子食堂里總愛進一種小毛魚,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夥嘴邊都發著微腥的氣息。
毛魚的肚腸被拋在食堂的垃圾里,頂風能腥三里地。
二強高興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懷裡,帶到廠里,午休的時候,讓它吃魚腸拌飯。
被馬素芹看見的時候,二強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地要撲過去把半截子抓起來,往懷裡藏,馬上發現藏不住,就傻笑。
馬素芹看見那隻斷了尾的貓,剛吃飽,懶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腳邊。
男孩的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球鞋,洗得發了黃,大約是哥哥穿剩下的,有點大,一走就撲塔撲塔地響。
馬素芹就不響了,想著這小孩兒,才十八,就出來做事,瘦得小雞仔兒似的,腦子也不大靈光,夠多麼不易。
馬素芹囑咐二強:看好它,別讓它亂跑,回頭讓那些傢伙看見了,他們有本事給它剝了皮烤著吃!
於是半截子就常在車間屬於二強師傅徒倆的小天地里慢悠悠地踱步,漸漸地吃得胖了,就更懶,不時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來的時候,二強滿了十八。
因為從小營養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遺精來得晚。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二強醒來時,發現自己身體上的異樣,喬一成也發現了,踢了呆呆的二強一腳,撿了短褲叫他換。
換好以後,二強才突然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在床背後那塊陰暗的終年不見天日的小角落裡,大張了嘴,腦子裡空白一片。
然後他憶起,他似乎是做了一個長而亂的夢,夢裡有團團的白影兒,象長長的樹藤那樣糾結成一片的頭髮,面目模糊,卻仿佛是有氣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產雙妹牌,碧綠的顏色,藏在師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強從此不敢正眼看師傅,馬素芹著實奇怪,這孩子怎麼彆扭起來。
直到有一天,吃過飯,二強抱著半截子,躲在萌涼處歇汗。
有一尾蜻蜓從窗外飛進來,翅膀在盛夏的陽光里映成淺金。
瑪令。馬素芹說。
什麼?二強轉過頭來看著師傅。
瑪令。我們那疙瘩管這個叫瑪令。是滿語。
瑪令。二強跟著重複,這個奇怪的新鮮的發音。他對著師傅笑起來。
馬素芹忽然覺得,在她無趣的,怨氣重重的生活里,這孩子的笑臉,象是一道光,透過木柵欄門漏出來的那種。
夏天熱得要人命,鉗工車間西曬,一到下午陽光讓人無處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煩。工人們互相打掩護,輪著去澡堂里沖涼,開始只是那兩三個男人們去,後來女人們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強不敢,渾身大汗縮在巴掌大的萌涼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塊頭沖了澡回車間,看見熱得蔫頭蔫腦的喬二強,問他:你幹嘛不去洗一下,用涼水,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啊。
二強說: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塊頭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東西看。
二強實在好奇了,問是什麼。
大塊頭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塊兒溜到澡堂里去。
原來,那男女浴室只間隔了一道牆,牆上有一扇極小極高的窗戶,全是髒,二強一直都沒發現。
大塊頭說的好東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湊到那骯髒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來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邊看。
二強很奇怪,這種地方為什麼會有窗。
大塊頭不懷好意地笑:可能是當初造這個澡堂的傢伙就存了一肚子壞水,故意弄的吧。
大塊頭又笑:小毛孩子,沒開過葷呢吧?正好先過過眼癮,真上戰場的時候,不會暈。你不想看看你家師傅一枝花嗎?
二強一下子氣得心內血氣翻湧。恨不得在大塊頭的臉上煽它一巴掌。瞧那寬臉,巴掌打上去,一定結結實實的。
第二天,偷著來沖涼的男人們發現,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個厚厚地塗了一層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動。都氣得罵咧咧。
二強得意地想,他可不學他們厚皮老臉。
他不能對不起那個美麗而和氣的好女人。
要喜歡,他就正正經經地喜歡她。
他喜歡她!
二強被自己嚇了一跳。
4
在一九八七年這個炎熱潮悶的夏天裡,喬家的兩個男孩子,一成和二強,同時陷入了愛情里。
愛情在一天天的日子裡聚沙成塔,卻以一種突如其來的姿態出現,砰傢伙打在兩個男娃頭的腦袋瓜子上,叫他們且樂且暈。
所以在喬一成看到那個男人用一種極親密的手勢愛撫小姑娘居岸的時候,才會覺得那樣地憤怒,與多年前相似卻又完全不一樣的憤怒。
喬一成想都沒想,向那屋門抬腳踹去,第一腳沒有捍動那門,反而踹得腳生疼,喬一成嘴裡嘶哈嘶哈,又抬腳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象電影那些男人那樣,一腳下去,門嘩啦散架,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其實門不是他踹開的,是從裡面打開的,那個男人詫異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居岸緊張地躲在男人的身後,看到喬一成時,臉上的表情有點放鬆也有點奇怪。
喬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裡一推,那男人打了一個趔趄,喬一成的拳頭隨著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驚叫起來,撲過來擋,這叫喬一成很為難,他怕誤打到居岸,收了手,卻也不見那男人打回來,喬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壞事心虛,更氣,抬腳踢過去。
居岸從身後抱住一成,細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緊緊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喬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親爸爸。居岸的聲音里已帶上了哭腔。
那個男人用力把喬一成推開,喬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哽咽著說:你不要跟我媽說,好不好?
喬一成有點茫茫然地抬頭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從兩個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來。
他發現這父女倆樣子真的有些像。像的是一種隱隱的感覺,某個動作,轉頭的樣子,皺眉時的神情。喬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居岸趕上一點,拉住他,她的掌心濕碌碌的全是冷汗,她說: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沒有放開喬一成的手。
居岸細而淡的眉一直擰著,越走越慢,一步一蹭,喬一成心裡的不忍在加強,他的手心也開始冒冷汗,他們的手濕而粘地纏在一起,喬一成捨不得放開。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會告訴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馬上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勇敢地忍著不讓眼淚衝出眼眶。快到居岸家時,居岸忽地停住了腳步,說她不想上樓去。
喬一成就陪她坐在樓下的小花園角落裡,天很熱,陽光火熱地鋪在兩個人的背上與頭頂上,兩個人都是一頭的汗,他們的手還牽在一起,也許是忘了也許是不想放開。
他們像傻了似地一直坐在盛夏灼熱的陽光里,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沒有中暑真是奇蹟。
快黃昏時一成才送居岸上樓。
走到二樓時,居岸忽然說:我爸每回就扛著煤氣包上七樓。她都不讓他上桌吃飯。
居岸哭起來。
喬一成拍著她的背,有點怕,這是樓道,隨時會有人上來,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讓他的心突突地跳著痛,他想著,原來人家老常說的心絞痛是這樣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擁抱,因為是在公共的樓道里,應該是短暫的,可在喬一成的記憶里,它漫長得離奇,長得象電影裡的停格,喬一成覺得那是他們倆最最接近的時候,最接近,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再與任何女孩這樣接近。
居岸在以後的日子裡慢慢地告訴喬一成,她的父母是在農村結的婚,那時候她爸是村革委會主任的兒子,她媽是插隊的知青。爸爸告訴過她,其實多年以來媽媽一心想回城,做夢都想,從來沒有踏下心來跟他在農村過日子。後來媽媽終於回了城,參加高考,成了文化人,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來就都是文化人。媽媽把她接過來,留在身邊讀書,爸爸被丟在了村子裡,實在忍不住了,找了來,媽媽不肯再接受他,拿他當個外人一樣。爸爸早些年其實是很有些脾氣的,這兩年,在媽面前越來越不自在,人家說矮三分,他矮了十分,心甘情願地供媽媽驅使,一個人住在外面,媽媽不讓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觸越好,媽媽想跟爸爸離婚,爸爸還沒有答應。
居岸說:我曉得他們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還是我爸爸,他脾氣不好,但是對我好,省下錢給我買衣服,但是媽不讓我穿,他帶來的那些土產放得爛了媽也不讓我吃。
居岸說著的時候,把腦袋輕輕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總是喜歡用力捏緊一成的手,把自個兒手心裡的汗蹭一成一手。
媽是嫌爸是鄉下人,我也是鄉下人,居岸說,你嫌不嫌我是個鄉下人。
一成說:我不嫌,永遠不嫌你。我們倆互相不要嫌。
接下來每一個補習的日子,都是喬一成與文居岸的節日,他們在居岸的臥室里相對讀書,居岸在做功課時都習慣地抓著一成的手,功課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喬一成覺得自己對居岸的感情澎湃卻又安詳,每當居岸握住他的手時,他都會覺得自己又多愛了她一分。他對她的愛,象慢慢堆積起來的細沙堆。
文居岸讓喬一成想起少年時喜歡過的一個小女孩子,叫做劉芳的,她們有一樣細苗苗的身體,乾淨的眼神與害羞的笑容。那個後來被他氣跑了的小姑娘,這麼久遠的記憶叫喬一成微笑起來。
然而離別還是來臨了,與愛情來臨時一樣地讓人措不及妨。
居岸的爸媽終於離了婚,文阿姨要帶著居岸上北京去了。
文阿姨在走前約喬一成到家,居岸不在。
文阿姨給喬一成一個信封,說:這是最後這一個月的工資,小喬,謝謝你給居岸補課,她的成績進步了很多。
停了一下文阿姨又說:我們要去北京了,連我父親我都帶走,我們多半是不會回來了,我弟弟一直都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也是這樣認為,所以請你一定要保證,再也不要跟居岸聯繫了。
喬一成吃了一驚,他與居岸都認為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極好的。
文阿姨竟然還笑了笑:傻孩子,你覺得我看上去象一個糊塗人呢還是你認為我就是一個糊塗人?如果我不信你是個好孩子我會容忍你跟我女兒接近這麼久?我的女兒也是好孩子,她小時候吃過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會有更好的生活。你說是不是?
喬一成把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阿姨你認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卻說:我知道居岸跟你說過我和她父親的事,她認為我是看不起她父親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樣子,我受過的苦,經歷過的事,不足與人道。不是一句忘恩負義可以概括的。愛別離怨長久,現在我可以不讓怨長久了,我有權利掌握自己的命運。小喬,你長大以後會懂的。
一成說:我不是孩子了。
文阿姨說:所以你更應該有清醒的頭腦。你跟居岸不會有結果。居岸還小,她要讀書。路長得很。
居岸卻還相信她與喬一成是有未來的,她抓緊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時間來見喬一成,她要喬一成把家裡的地址寫在她的日記本上,小心地收起來。她說她一到北京就寫信來告訴他地址,讀完書就回來找他,或者等喬一成畢業了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絕對不會失散。
她說:我們是不會象電影裡演的那樣失散的對不對?那些都是編出來賺人眼淚的。
居岸在臨走前的一晚對喬一成說:一成哥哥,我會一直想著你。
喬一成想說:不用了。
可是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居岸走的時候喬一成沒有送,其實他是去了火車站的,不過沒有進站台。
他坐在候車大廳里,聽著火車長鳴,載著他的居岸離開。然後起身回家。
夜裡睡不著時,喬一成起身躲到小廚房裡去抽一根煙。
他是在打工的小飯店裡跟夥計們學會抽菸的,不過抽得很少。
喬一成看著手中的煙那一點紅光,覺得它象一隻眼睛在眨。
喬一成覺得臉上作癢,原來是流了淚。
喬一成記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上一回是在母親去世之後。
他一直認為男人流淚多少有點羞恥,不過,這次的淚如同為母親流的一樣,沒什麼可恥的。
他為他最初的愛人,流著最真實的眼淚。
喬一成現在能體會四美在黑夜裡焚燒舊日信件的心情了。
也許人在十來歲二十歲的時候,總歸會起一點糊塗心思。
那一點痛而癢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裡,註定地,灰飛煙滅。
文老師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並沒有怪喬一成,依然像過去一樣地幫他。
很快,喬一成也聽到了有關文老師的新的流言。
說他念研究生那會兒,似乎是跟自己的師母有點不清不楚的,後來他老師帶著師母回無錫去了,發誓永不會再認他這個弟子。
過了不多久,在喬一成大學畢業前夕,文老師也調走了。
走之前,文老師對喬一成說:其實有些事,遠不是外人眼中看起來的那個樣子。
這話文阿姨也說過,不約而同的。
喬一成花了不少的錢,給文老師買了臨別的禮物,文老師不肯收。說都還在同一座城市,為什麼要弄得這樣生離死別似的。這羊毛衫還是你自己留著穿吧,顏色很適合你。
喬一成大學畢業了。
他做了一個新的決定。
他沒有服從學校的分配,去一所中學教書,他拒絕去報到,他不想做一個清苦的老師,都說搞飛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他找算在家裡準備考研,當然,同時也打打零工。
喬祖望氣得大罵他,他有很多年不敢罵大兒子,不過這次是真氣了。
他認為做老師是很體面的工作,工資也還算好。
喬祖望說:你看人家齊唯民,人家也畢業了,馬上進了一家雜誌社做編「劇」,下個月就要拿工資了。你呢?供你讀了這幾年書指望你出來掙錢帶著我們過兩天好日子,你倒好!讀完大學繼續做待業青年!你是夠自私的!
喬一成說:是你供我讀大學的嗎?我怎麼不知道?我自私?好啊我承認,那不是跟你學的嗎?
喬祖望啞了。
二強問大哥:你還要讀書啊?你會不會讀得腦漿子疼啊?
喬一成面無表情地答:腦漿子是不會疼的。
四美問:大哥你打算研究什麼?
全家只有三麗支持喬一成,她笑話二哥和小妹:人頭豬腦是不會懂得歡喜讀書的人的心的!
齊唯民工作了,在一家不入流的雜誌社,不過他還是滿懷熱情地去上班了。
他家裡,最近起了一場風波。
5
齊唯民的媽,喬一成的二姨,要改嫁了!
喬一成聽到這消息的第一個反映就是仰頭乾笑了三聲。
好好好,喬一成想,讓她看夠了我們家的笑話,現在也輪到她來娛樂大眾了。
齊家的孩子們,年歲都相差得不大,齊唯民大弟也二十一了,小妹妹十八,這兩個孩子為了母親的這個決定暴跳如雷。
二姨想要嫁的人,是常來買她報紙的一個老男人,就住在二姨報攤的樓上,聽說還是個老童男子,過去是好人家的少爺,也不知怎麼的,被女人傷了心,跟家裡也斷了關係,後來就再也沒有結過婚。一直沒有正經工作,以前曾給人寫信過年的時候寫點春聯賺點零花,倒是寫得一筆好字,滿肚子沒什麼用處的生僻學問。後來漸漸地也沒有人找他寫信了,春聯也不是日常買賣,也不知他靠什麼活著,有人說,他繼承了一筆遺產,是他那逃到台灣去的有良心的大哥給的,看樣子還不少,也不知這傳聞是真是假,因為他依然舊衣布衫,面容苦澀,人人都欠著他錢似的。就是這麼個人,每天下樓來在二姨這兒買一份報紙,後來買了報紙會站著和二姨說兩句話,一來二去的,兩個人竟然都覺得,一天沒見面說上兩句就好象有什麼重要的事沒做似的。前些日子,老頭子忽然跟二姨說,想跟她湊在一處過日子。
齊唯民二弟說:也不知老媽媽是怎麼想的,怎麼就答應了那個老混蛋了?要是他再敢來找我家老太,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
齊唯民的妹妹齊小雅剛剛考上大學,讀中文,是個文學女青年,冷笑著說:如果半老徐娘還要思春,那少女何必再講貞操!
齊唯民止住妹妹:媽平時對你們怎麼樣,你們這麼大了應該曉得記恩了,她要是想再往前走一步,她覺得那樣好,我們就該隨了她的心。還有,二弟,真的把人打傷了,是犯法的,要受到法律治裁!
齊家二弟說:大哥你就會充好人,你就是一個和稀泥的性子,將來有你的苦吃。我怕什麼?老頭老太丟臉都不怕,我還怕坐牢,我坐牢也是老太丟臉,反正她也不要臉了!
齊唯民這個老好人第一次拍桌子發了火。
嚇壞了他的小尾巴喬七七。
十二歲的喬七七長成了一個細瘦標緻的少年,眉目如畫,只是面色略帶青黃,時常不自覺地微皺了挺直的鼻子以期掩示鼻樑處的幾粒零落的小雀斑,依然象一小塊牛皮糖一樣地粘著阿哥齊唯民。齊唯民大學四年,仍象中學時一樣,常把小七帶在身邊,他面相比較老成,小七又尤其地弱小乖巧,冷不丁看去,象是父子,再細看,才看出來不是。二姨為這個說了齊唯民無數回,這樣,太虧了,容易讓人誤會,會找不到對象。
現在好了,齊家老二說,兒子沒找對象,老媽先找上了。
隔了一天,那個老男人竟然找到門上來了,還沒跨進屋門,就被齊家老二推搡了一把,踉蹌至門外。
齊家老二說: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不然,看到一回打你一回。
二姨在屋子裡,沉默得很,象是事情全不與她相干。
老男人出奇地倔強而膽大,第二天再來時,知道避過齊家老二下班的時間,早早地進了門,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齊唯民回來時,他說希望能和淑芳女士的子女好好談一談。
齊唯民給他倒了水,老頭子雙手接過,正襟危坐,再一次表達了想與「淑芳女士」結秦晉之好的意思。
齊唯民說:你們二老這種事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時代在進步,慢慢地大家也可以理解的。就只是,我母親吃過不少的苦,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走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給她一點好日子過。
老男人說:那個是自然的,自然的。
正說著的時候,老二回來了,看到老男人,什麼也不說,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過去。
青花的茶杯擦著老頭子的額頭飛過,蹭掉了一層油皮,見了血。
齊唯民抱著二弟叫老頭快離開,老頭子倉皇地逃走了。
院子裡已是聚攏來一些鄰居,伸頭伸腦地看著齊家上演的這一出,低聲地說著什麼。齊家老二抱不著冬瓜抱瓠子,衝著人堆亂罵起來。
二姨慢吞吞地坐裡屋走出來,幾天不見天日,她的臉色灰敗,臉上卻塗著一抹奇異的微笑,款款地關上大堂屋的門,把一院子看熱鬧的人關在了外面。
齊家的孩子們心裡都有點惴惴的,齊家老二住了嘴,大家各自回房。
齊唯民從摞得高高的木箱子後面的空隙里,把嚇得半死的喬七七抱出來,哄著他睡了,走進母親的臥室。
二姨在打一件毛衣,給女兒小雅的,低著頭,手上飛快地搗著針,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小雅也在,她對母親說;你不用打了,我也不會穿的。
齊唯民對妹妹示意叫她離開,對二姨叫了一聲媽。
二姨抬眼看看他,拍拍床邊叫大兒子坐下,說:民啊你別怕,你媽精神還沒出毛病。
齊唯民詫異地抬頭,二姨笑了一笑說:兒子你是媽生的,你從小老實忠厚,七情上臉,什麼心思媽看不出來。你不要怕,我不糊塗也不瘋,這些年,我苦也苦過,難也難過,現在想過一過不一樣的日子。我不是衝著他的錢去的,外頭人都說他有什麼遺產,其實狗屁呀,什麼也沒有。他也就吃那幾個老本。
齊唯民說:媽,錢不是問題,我們會養你的。就只是......您是不是看準了人,要是看準了,我總是向著你的媽。
二姨不說,繼續嗒嗒地搗著針。
忽然二姨說:我一輩子巴結著別人,現在也讓人巴結我一回。心裡頭是不一樣的。
齊唯民躺在床上想了半夜,七七迷糊著趴在他身上叫:阿哥阿哥,你給我簽字了沒?
齊唯民知道他說夢話呢,拍拍他。剎那間,想明白了母親話里的意思。
沒過多久,二姨真的搬去跟那老頭子住了。
齊家老二也並沒有能打死那老頭子。
因為兩個孩子的反對,二姨跟老頭子並沒有領結婚證,老二說,我們就是不答應,叫他們一輩子姘著,噁心死他!
文學女青年齊小雅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肯回家,住在學校宿舍里。
齊唯民也沒有去過母親的新家,只把母親約出來,給過她兩次錢。看母親的樣子,似乎過得還不錯。
慢慢地,齊唯民了解到,那個老頭子,為人真的是很古怪,但也還算得上是一個本分的人,對母親是好的。
一個家,四個孩子,齊唯民的工作挺忙,齊家老二常不回來,齊小雅也不在,常常只剩下喬七七一個小孩子,放了學就把一張小桌子搬到院子裡,一邊寫作業一邊等著阿哥,等到天黑了,再看不清作業本上的字了,七七才一步一拖地回屋去,一定要開了所有的燈才敢呆在屋裡,等著阿哥回來。這個沒有朋友的小孩子,變得越發地沉默而黃瘦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鄰裡間的閒言碎語也漸漸地散了,象是太陽出來了,霧也就散了,人這幾十年的日子裡,事這樣地多,誰能記掛著別人的家長里短一輩子呢?
齊家的這一場風波,沒有影響到喬一成。
他沒有那閒功夫,他在備考。
他一共有四個多月的時間,他的每一天,都縮成了一張計劃表上小小的一格,每過一天,他便劃掉一格。
早上他七點就起床梳洗好了,早上頭腦比較清楚,他攻最難的英語和專業課,下午背政治和時政,晚上做試卷。周末打工。
同學裡要考研的並不多,他沒個可以討論的人,資料也是千辛萬苦才找來的,有些還是手抄的,文老師送給他一整套的試卷,那個成了喬一成的寶貝,捨不得直接在上面寫,總先另抄一份來做。
大家都說,這孩子快要讀傻了,看他那樣子象個紙片人,披頭散髮,臉上半人人氣也沒有,晚上出來,要是沒路燈的話,活活嚇得死人。
喬一成有一天早起,多花了兩分鐘時間照鏡子,鏡中是一個看不明白年紀的人,異常黑瘦,神情怨憤,鬍子拉茬。喬一成原本毛髮就軟,鬍子長了也不成個雄壯的氣侯,只遢遢地拖在口唇間,顯得邋遢而落拓。
喬一成覺得自己活象個范進。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喬一成接到了居岸的來信。
一封又一封。
那些彩色的,巴掌大小的,芬芳的小信封,上面是居岸熟悉的極細小的字跡,喬一成先生親啟。
喬一成一封也沒有拆開,他把它們塞在枕頭下面,睡時枕著會有沙啦沙啦的聲音。
過了不久,居岸的信斷了。
二強在這段時間裡顯得特別地懂事聽話,喜滋滋地做飯,三麗卻對一成說過,二哥有點不對勁,他老是一個人呆笑,是不是談戀愛了?
一成沒有往心裡去,說:我們家哪個談戀愛了二強也不會談,他知道什麼呀?開竅晚,傻了八唧的。倒是你們姐妹倆,女孩子要小心,不能在這種事上犯錯誤。
三麗笑了一笑:我不會出錯,我會找個老實人。
喬一成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接到了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的,本地的一所大學,新聞系。
之前他幻想過無數次這情景,想著自己是不是會興奮得熱淚盈眶或是跳起來,或是乾脆真的象范進那樣瘋頭瘋腦,他甚至跟三麗開過玩笑,如果自己真的那樣了,就讓三麗給自己一記響徹雲霄的耳光,這事不能交給別人,就只能交給你。一成跟妹妹開玩笑。
三麗:你才不會瘋呢,你比誰都冷靜。
喬一成想,三麗果然很了解自己,他真的沒有瘋,他冷靜得有點不象話,把看過的那些書做過的那些試卷捆綑紮扎,丟進雜物堆,開始籌劃上學的東西和學費。
他想,總得替自己慶賀一下,於是買了一瓶洋河大麯。
一成的酒量其實不錯,因為當年母親在世時很會做酒釀,又純又香,後勁兒不小的米酒一成四歲起就喝了。
但他還是喝醉了,東倒西歪地在院子裡轉了一個晚上,高聲吟頌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被二強扶回家。
二強說,哥我替你刮鬍子吧,看起來真嚇人。
這其間,三麗從紡織中專畢了業,分到一家紡織廠工作。有一天忽然對大哥說,她交了一個男朋友,是他的同學,學機修的,叫王一丁,人很老實,他們分到同一家廠做同事。
一成想三麗也快十八了,如果她覺得好,一定還說得過去。三麗心不高,懂得自己要什麼,要不到的,絕不會去奢望。一成沒有反對。
同時,四美的學校不許她畢業,喬一成頗費了一番勁去懇求交涉。老師說,四美成績實在差,補考都沒有及格,實在是沒有辦法發初中畢業證書,一成請求學校給她第二次補考的機會,學校說辦學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二次補考的話。
一成明白成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丫頭也實在不討學校和老師的喜歡。
一成也沒有什麼門路,只得花水磨功夫跟學校慢慢地磨,磨到八月,學校終於答應給四美再一次補考,如果再不成,那就再不能通融了。
一成甚至替四美寫了幾篇作文範文,叫她背下來,數學題也是一樣,叫她下死功夫背。四美大約也知道了一點利害關係,總算老實地在家複習了幾天功課。再考時,終於通過了。
四美畢業後不再升學,成了喬家唯一的一個待業青年。
喬祖望在聽說大兒子還要讀三年書時,氣得成天嘟嘟囔囔,指桑罵槐,一成很跟他吵過兩次。
他不怕他,他翅膀夠硬了,他會有極廣闊的天地,他一定會從這小院裡,從這種生活里,飛出去的。
家裡事兒多,好的不好的,快樂的煩心的,亂七八糟。
就在一片混亂當中,喬二強跟他的師傅的感情有了質的飛躍。
6
二強對馬師傅說:我大哥想請師傅吃飯。
馬素芹說:你哥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二強有點忸怩地說:謝謝你待我好,教我好多事。
馬素芹哼一聲,逗這小孩道:你大哥咋會知道我教你的事兒,你回家說的吧?二強摸頭:嗯哪!
馬素芹大笑:這沒幾天,跟我把鄉下的土話都學會了。
二強覺得師傅笑起來真的是很好看,在他貧乏的語言庫里,二強只知道一個詞是形容一個女的很漂亮的:如花似玉。
但似乎,師傅也並不完全是那樣的。
二強想著,輕輕地哼著一支叫做《拉網小調》的歌子。
這小調輕鬆詼諧,是一個衣食無憂的人在勞作時唱的,他的家裡,想必有賢淑的妻在等著他回去。
二強每天唱拉網小調,唱得大哥喬一成不厭其煩,說,我的媽媽呀,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換一首歌唱?
二強傻笑,住了嘴,過不多一會兒,又唱起來,不由自主地。
一成於是轉向三麗調笑道:你曉不曉得你二哥的網什麼時候拉到頭?
三麗忍笑道:我哪裡曉得?
師傅並沒有到二強家裡來吃飯,說是不好意思打擾,以後有機會,再去也是一樣。二強微微有些失望,想到每天上班都可以看到師傅,又高興起來。
四美一向對這個二哥很輕謾,覺得他傻頭傻腦的,又不夠英俊,她為自己的哥哥們都不夠英俊而深深地遺憾著。
四美喜歡漂亮的面孔,看到模樣端正英武的男人,小臉會放出光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膩膩的。
她開始對那個相當疏遠的小弟弟喬七七感興趣起來,那可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傢伙,無奈七七並不親近她,她也不耐煩哄小孩子。說起來,親戚們中間,真是半個好看的年青適齡的異性都沒有,喬四美想,都是遺傳不大好的緣故,四美決定將來一定要找個漂亮人物結婚。
這是十六歲的小姑娘喬四美的至高理想。
三麗的男朋友王一丁來過家裡了。
三麗說,彼此年紀都還小,這回王一丁來家裡,也不算是正式的上門,只做要好的同學來玩兒。這樣,無論怎麼樣也都還有個退步。二十一歲之前,她是不會考慮成家的。
喬一成聽了這話,吐出一口長氣,想,三麗這丫頭,總算不要自己再操心了。
一丁真是很老實的人,拎了四色點心,給喬祖望帶了酒,頭也不敢抬起來看人,任由一大家子各色眼光在他的身上羽毛似地掃來掃去,一味地將手放在膝上擦著。飯量倒大,飯桌上埋頭一氣吞了三碗飯,菜只吃了一點點,要不是四美給他挾,怕是要吃白飯的。
一丁在中專里學的是機修,手很靈巧,老師特別喜歡他,這一回,是他們那廠子的廠長親自把他挑了去的。剛去沒多久,就擔任了廠里團支部的生活委員。
一成覺得這孩子還不錯,就只是,有點兒委屈了三麗了。
三麗並不美,身材還算勻稱,因為年青,膚色雖暗些,不白嫩,但總還是有年青的潔淨的女孩子那麼一股子靈秀勁兒。在做哥哥的喬一成的眼裡,覺得妹妹值得更好的。
一丁吃完了飯聽喬祖望說小廚房的頂壞了,直漏雨,二話不說,拿了工具,架了木梯爬上去修了起來,發現是油氈子爛了,又跑出去買了新的來換上。幹活的時候,他似乎更自在些,平凡粗笨的面目也生動起來。
喬祖望捧了小茶壺站在院裡看他幹活看了足有大半天,末了閒閒地說:這個男娃還不錯。荒年餓不死手藝人。
喬一成很迷惑,一個不成器的爹,在看著女兒漸漸長成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呢?
午後的陽光,碎金一樣揉進人的眼裡,微微地刺痛。
喬四美捏著一角一丁帶來的奶油蛋糕小口小口地吃,吊著眼角看著姐姐的小男友。
王一丁走後,喬一成跟妹妹說:你們就好好地處吧,可得記住了,不到二十一不能結婚的。
三麗說:我記得呀大哥,你放心。
一成拍拍妹妹的頭,笑笑,親熱地說:我是放心,不然,你們這可也算是早戀了吧,我會什麼話也不說嗎?
四美尖尖的嗓子插進來說:大哥你那心是偏到胳肢窩裡去的,怎麼我以前早戀你就披頭蓋臉地罵,輪到姐,你一句話也不說。
一成說:你怎麼跟你姐比?你姐比你有分寸的多,長著一雙會認人的眼。
四美氣得直翻眼睛,故意氣姐姐道:你們這位一丁同志啊,身材還算及格,腿蠻長,長的嘛,就比較困難,有點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三麗哼一聲:哪個是人民哪個是黨。
我們是人民大哥是黨。四美反應極快,利利落落地答。
喬一成是黨員,在學校時入的。
一成喝住小妹妹,叫三麗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四美又翻翻眼睛,接著跟姐姐逗趣:這位一丁同志啊,兩片嘴唇切切夠一盤子下酒菜的。
三麗氣得飛紅了臉:你懂什麼?嘴唇厚的人性子忠厚。
四美拍著巴掌笑道:啊呀啊呀,那老母豬不是世界上最忠厚的?
三麗氣極而笑:你呀,你要知道,人好看不能當飯吃,長得再好一肚子花花腸子有什麼用?
四美說:你怎麼知道長得好就一定會有花花腸子,就不興象費翔哥哥那樣,人美心靈也美?
三麗轉過身不再理她:你就這麼作吧,將來有的苦你吃呢!
四美順著蓬鬆長發:我才不怕。將來我就要找一個比費翔哥哥還漂亮的人做愛人!哦?二哥?喂喂喂,喬二強,你又發愣。
二強這兩天的確常常發愣。
他想著前天發生的事兒。
那天他一上班就發現,師傅顯得特別地歡快,熱情地與男人們說笑,笑聲比哪天都清脆。二強隱隱地覺得有點不舒服。
二強悶悶地從食堂里把自己與師傅的飯盒端到了車間來。
這個中午,說是隔壁的商站里來了一批最時髦的小立領襯衫,女人們全跑去搶購了,連大塊頭他們幾個也顛顛地去了,要買來討好自家老婆。
二強低著腦袋走進來,車間的角落裡的屏風後隱隱綽綽有人在。
這是扇舊的屏風,木製的,上面蒙一層粗織的白紗,廠里的女工休息室十分窄小,離得又遠,就有圖省事的師傅撿來廠辦淘汰的這玩藝,在車間的角落裡隔出了一個小角落,平時供女人們換換衣服。
合該著喬二強與馬素芹之間要有點子什麼,也不知怎麼的,有風從窗口灌進來,那屏風後面的人,似乎是急著套好衣服,胳膊肘碰得倒了屏封。
二強正說著:師傅吃飯,就一下子住了嘴。
他看見馬素芹裸著的肩,一彎渾圓的乳房,更驚心動魄的是,馬素芹肩背上大片的青紫,只一瞬,馬素芹便快速地用衣服遮住了。
馬素芹對呆住的喬二強叫道:幹啥呢?站那嘎達,吃飯!
等她把飯盒接過去,二強才發現,因為忘了倒手,手心被燙得發紅,麻麻地痛。
二強叫:師傅,師傅......
馬素芹笑道:幹啥師傅師傅地叫,孫猴子似的。
二強說:師傅,師傅。忽地,這孩子竟哽咽起來,刷地流了一臉的眼淚,鼻涕也掉下來。
二強傻,可傻子有傻子的心竅,廠子裡不會有人這樣待師傅,平日裡的閒言碎語拼湊起的那一點事實,忽然在這一刻鮮明而殘酷地展現在眼前。
馬素芹被這孩子突來的眼淚弄得有些懵,她坐在木箱子上仰視著這個為她哭泣的年青的孩子。
他哭得臉皺在一處,又不好意思大聲,憋地打起嗝來。
馬素芹頭仰得脖子都酸痛起來,這孩子他那麼年青,傻而真的,馬素芹聽見自己極暖的微抖的聲音問;傻孩子你哭什麼?
二強抽答著說:師傅,他待你不好,我給你報仇。
馬素芹說:孩子話。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要哭了,二強。你要記得,笑是給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裡。
為什麼?二強問。
因為沒有會在乎的。
有人會的。二強堅決地說,有人會。
是啊,馬素芹笑了:稀罕你的人會。
二強想說:師傅,我稀罕你!結果沒有說出口,只大聲嗚咽了一下。
就只隔了一天,二強就親眼看到了馬素芹的愛人是怎麼樣在她身上留下那些傷痕的。
那是個極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極寬闊的肩,五官很端正,卻留著深重的菸酒的痕跡,地上不乾淨的大拖把橫拖過去留下了一片污跡。
男人的方言比馬素芹更重,沖頭沖腦地叫她:拿錢來。
馬素芹說:沒有錢,有也不能再給你。
男人突然對著馬素芹撲過來,那樣龐大的身軀,敏捷得不可思議,小缽似的拳頭一下子搗在馬素芹的背上,咚地一聲。
四周的師傅們都嚇了一跳,都頓了一頓才曉得過來攔。
但是男人太強壯了,熊一樣,有無窮的勁兒,一下子就把大塊頭推搡到一邊去了。也沒再沒有人敢上來攔,有師傅去叫廠里的幹部去了,男人大聲地說:我管我自個兒媳婦,哪個敢管著我!
有人瘦小的身影,從角落裡彈出來,衝著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象一顆無畏的炮彈那樣,義無返顧。
是喬二強。
男人只用胳膊拐了一下,喬二強就向後跌坐下去,幾乎都能聽見他的那把瘦骨頭磕在磚地上的嘎達聲。
二強爬起來,又撲上去,卻又跌坐下來,這一回,爬得勉強些,再撲再被摔出時,二強是橫著跌下去的。
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殺沖我來,別拿旁人出氣。
男人說:喲,你那麼護著他,是你的相好?
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睜睜你的狗眼喲,那是個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來的二強,真也不過是個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馬素芹的頭髮:要麼你拿錢來,要麼我打死你,你選!
馬素芹在男人熊掌下掙扎,哎喲哎喲地叫,最終從口袋裡抓出一團錢,砸到男人的臉上:拿去敗吧。
男人得了錢,鬆了手,蹲下來一五一十地數起來。
數好了,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
他摟住馬素芹,哭將起來。
這回我一定要掙來大筆的錢,給你和兒子過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摯,手勢誇張,如戲中的痴情種子。
馬素芹背對著他蹲著,散著一頭的烏油油的頭髮,頭髮蓋住了臉,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看著吧,男人說,我馬上就找人去進貨,這回咱倒點兒水果,咱東北的香蕉梨,南方人沒見過,我倒過來,賣個好價錢,要不了多久咱就成萬元戶了。
男人伸巨掌撫摸了馬素芹的頭髮一下,馬素芹沒有動,他飛快地跑走了。
二強是後來才知道,象這樣子的戲碼,隔一陣子就要在廠子裡上演一回的。
這一回,倒是隔了很久,聽說是前不久男人小掙了一筆,可是太貪,又賠了。
馬素芹在給二強擦紅花油的時候,對二強說:下回別犯傻。
二強渾身一片著火似的痛,卻說:我才不怕他。
馬素芹沒有作聲,過了許久,慢悠悠地說:他跟我在老家,是一個村子的。年青時好的呀。他不是壞人,就是心氣兒高,命卻不好,想什麼什麼不成,做多少賠多少。
二強艱難地翻一下身,面對著師傅,躺在木箱子拼起的床上,直直地看到師傅的眼睛裡去。
我稀罕你,師傅。
馬素芹說,什麼?
我稀罕你,馬素芹。
7
喬七七這個小孩升了六年級了。
成績一直不好。
他安靜乖巧,可惜一上課總是不能集中思想,老師說他「神遊天外」,批評他時,罰他站,他就低著頭,雙手撐著課桌,悲哀而沉痛地站著。那付樣子很惹人憐惜,老師心一軟,叫他坐下,他便繼續神遊天外。記性似乎也不大好,很費力地記住一篇課文一些生詞,隔天默寫時,又忘得差不多了。
於是成績便提不上筷子,自上了四年級以後就再也不能及格,到後來,老師便不再在他身上多花氣力,把他的座位調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裡,有點兒由得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齊唯民為此非常著急,一有空便替他補課。
這孩子趴在桌上,湊著燈光,寫得一頭細汗,目光散漫,吃力得捏了塊小得只得指甲蓋大小的擦皮一遍遍地把錯題擦去,終於,擦破了。
齊唯民說:七七,那橡皮太小了,用不了了,扔了吧,哥給你買新的。
七七抬頭,羞慚地看著阿哥,說,不要不要。
齊唯民摸他汗濕的頭髮,也不知怎麼辦是好。
有一回齊唯民出去採訪時,碰見一個老同學,在一家教育報社工作,人很是活絡,言談中說起來,跟市里教育部門的大小領導都鯰熟得很,齊唯民動了個心思,鼓足了勇氣請求老同學幫忙,給小七轉一個好一點的小學,小七快六年級了,這是頂關鍵的一年了。
齊唯民想起來,過去在學校時,因為個性並不相投,自己與這位同學並不親近,現在貿然地提這麼個請求,怕也叫人家為難了。齊唯民於是花了兩三個月的工資,托人從南京煙廠買了兩條內部的好煙,打算送給老同學。
齊唯民這個老實人,把那煙里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個嚴實,那樣鼓鼓囊囊的一包,也看不出是個什麼來,藏著掖著地,塞到老同學手中,送禮的反比收禮的還要不好意思。
老同學還算是幫忙,過不多久,果然給齊唯民送來了確實的消息。
在喬七七升六年級時,齊唯民終於把他從原先那個學校轉到了省實驗小學。
多年以後齊唯民時常會想,也許這是一個極錯誤的決定。
可是此時的齊唯民卻無比高興,對喬七七說:七七,這可是個挺好的小學,你看那大樓房,喜歡嗎?阿哥以前沒有能力,只好讓你進普通學校,所以你才成績不好對不對?這回可好了!我們小七要騰飛了對不?
可是喬七七並沒有如齊唯民所希望地那樣「騰飛」起來。
進校第一天,老師給他做了摸底測驗,這麼一摸,七七的那點底就讓老師摸了個通透。
老師拿著試卷嘆氣說:轉來個麻煩啊。
數學老師尤其不喜七七,覺得他是個榆木腦袋,便委派了一個小男生來幫助七七。
那小男生是個全年級最高大最聰明最英俊小傢伙,身邊有一群擁護者,是個小小的領袖人物,是一個極陽光的,象健壯得小馬駒一樣的小孩子。
也不知怎麼的,這小傢伙特別看七七不順眼。頭一個星期,就在七七的座位上塗滿了膠水,毀了七七的一條新上身的褲子。
頭一個月的測驗,七七照例地不及格,影響了全班的平均分。
那個叫做顧軍的優生約七七放學後跟他一塊兒走,說是要替他補習,七七傻頭腦地跟著去了,被帶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裡。
那裡,早就有一夥小孩子在等著。
顧軍說:這些都是要幫助你的同學。
小傢伙們面對面站成兩行,形成一個通道,顧軍叫七七從通道里走一遭,讓每個小孩給他一巴掌。
顧軍說,這樣,可以把七七身上的笨氣給打掉,打掉了笨氣,人就聰明了,就會及格了。
這就是我們幫助你的方法!顧軍神氣地說。
七七再遲鈍也明白這一步不能走出去,可是卻被大力搡著推進了那個「通道」里。
男孩子們一人在他的頭,頸或是肩上大力地拍一巴掌,七七跌跌撞撞,都忘了用手護著自己。一回走下來,七七傻了。
顧軍個子要高出七七一個腦袋,他彎下腰,打量著七七,黑亮的大眼睛閃著興奮的光,饒有興趣地笑:哭了,要哭了。他說。
七七的眼睛裡包了一泡的熱淚,費勁地忍著,還是叭叭地落了下來。
顧軍摸摸七七的頭:小心哦,要是叫別人知道,還會有更厲害的幫助的方法呢。
這樣的事,老師自然是不會曉的,也沒有人會為了七七跟老師揭發。
七七也不敢說,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
他也不敢告訴阿哥,阿哥不容易才把他轉來的,他怕阿哥會失望。
七七的成績當然沒有可能進步,數學更是一敗塗地,於是被一堂課一堂課地罰站,站到腿都抖。
班上,開始有人叫喬七七「漂亮的小白痴。」
漸漸的,年級里都有人這樣叫。
七七變得象一隻嚇破了膽的小耗子。
新學校離家挺遠,齊唯民只要有空就會送他去,近來,回回走得快到學校門口時,七七都是臉色剎白,死死地抓著他阿哥的手,生離死別似的。
齊唯民挺著急,以為他是不適應新環境,還想著,也許等過一兩個月就好了。七七從小就是這樣,生人生環境總叫他怕。
慢慢地,齊唯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一個晚上,齊唯民迷迷糊糊地,覺得耳邊有希希索索的聲音,朦朧睜眼一瞧,嚇了一跳。
喬七七站在床邊,大冬天的,只穿了薄薄的秋衣秋褲。
齊唯民一把把他攬到懷裡,問他怎麼了?
七七說:阿哥,我睡不著。
齊唯民說: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七七渾身凍得冰棍地冷,說話時上牙碰下牙,咯嗒咯嗒的:我聽見有人叫我。
齊唯民說:沒有人叫你小七,是風,你好好聽,是西北風。
七七說:他在叫我。還在叫我。
這一年的冬天,南京出奇地冷,才進十二月,就上了凍。在一個稍稍回暖了一點的午後,齊唯民接到學校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是喬七七在課堂上暈倒了。
齊唯民到的時候,七七已經醒了,坐在學校衛生室的小床上喝一杯葡萄糖水。
老師說,也許是沒有吃飽。
齊唯民把七七背回家,路過一個花鳥市場,齊唯民說,七七,阿哥給你買個小動物吧。
七七伏在阿哥的背上,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其實市場的小動物品種也不多,小貓,小鳥,小烏龜。
七七一直安靜地趴在哥哥背上,忽地一動,說:老鼠老鼠!
原來是有人在賣一籠小白鼠,毛乎乎的,雪白,扒著鐵籠子,小細爪子把鐵絲抓得索索地響。
七七從哥哥背上蹭下來,蹲在籠子前,看那些小白鼠。
賣者笑著哄勸:叫你爸給買一隻。
又轉而對齊唯民笑:這個不值錢,可是挺少見的,給孩子買一個吧。
七七有了一個新夥伴,一隻叫綿白糖的小白鼠。
有了綿白糖,七七夜裡不大起來了。
齊唯民多擠了時間出來陪他,給他補課,可是依然沒有辦法使他的成績提高。更糟糕的是,他發現七七越來越粘他,好象這小孩子的世界裡,只剩下了他。
七七把自己關進了一間小屋裡,沒有門,只留一扇窗,那窗子就是他。
喬七七在又一次的考試中敗到不可收拾,他不敢隱瞞哥哥,齊唯民也不敢當著他的面嘆氣,安慰他說:沒關係,將來上不到好學校,找不到好工作,也沒關係,哥養你一輩子。
二姨多少也知道些情況,有點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跑過來,跟齊唯民談心,叫他不要為喬七七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二姨說:我聽喬家的老大說,你的那個工作沒有什麼前途的,你比他聰明,他能考上那個什麼研究生,你也能的。你繼續讀下去吧,不要在這個三流的雜誌社混下去了,媽供你,你有本事的,你就是讀到博士媽也供你。
齊唯民不知如何回答,只跟媽媽玩笑道:媽現在學問好,連博士都知道了,那個時候,你還管記者叫記載,嘿嘿。
二姨拍了一下大兒子:你別把話題子扯遠了,說真的,不是媽自私,小七也快小學畢業了,老在咱們家,也不是常事,總還是要回喬家去的,落葉還歸根呢,總不成喬家的兒子在齊家成家立業,生兒養女。
齊唯民說:他還小。
二姨說:他小你不小了,過完年二十五了。民啊,你不想讀也行,也可以考慮成家了。你看中哪個媽都不反對。
母子倆說著話,聽見外間的門響了一下,二姨怕是齊家老二或是小雅回來了,抬了腿要走。齊唯民走到外屋一看沒人,忽地看見七七的書包丟在堂屋的地上,狠拍下自己的腦袋,就要往外沖。
二姨在後面叫。
齊唯民第一回覺得自己媽對七七真是不厚道,急慌之下,想說又說不出,只叫道:媽!你......你可......啊呀真是的!
小巷子裡並沒有七七的蹤影,齊唯民急得一頭一身的汗,只恨自己是個大小伙子,不得當街呼天搶地,其實心裡就是呼天搶地了。
萬幸的是,七七一跑出巷口就撞上了剛剛回家來的齊家老二,老二看著這小孩面上顏色雪白,不大對勁兒的樣子,把他給攔住了帶回了家。
連著三天,七七沒有上學,齊唯民在單位請了假,一刻不離地陪著他,整夜整夜地抱著他睡。
這一鬧騰過後,喬七七真變得怪裡怪氣,除了齊唯民,見誰都會怕,也怕去學校,一考試便昏厥,到醫院查了好幾回,都說不是羊角瘋。
七七最怕的,還是阿哥不要他了。醒時夢裡,都會問:阿哥你會不會丟下我?會不會不要我?
新學期,喬七七的班換了一個新的班主任,聽說是個先進,齊唯民的心頭又湧起了希望。
齊唯民費了點勁,打聽到這位老師的家庭住址,厚著臉皮找上門去了。
這是一個挺幽靜的地方,獨門小院,青磚二層樓,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鄰近三所大學,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
齊唯民按響窄窄前門上的門鈴,過了不多會兒,有人來開門。
是一個女孩子。
美麗的女孩子。
女孩子問:你找誰?
齊唯民二話不說,恭恭敬敬地給人家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女孩子往後跳了半步,笑,脆脆地說:年過了江了,我沒有壓歲錢給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