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9-02 11:38:06 作者: 未夕
  1

  齊唯民在多年以後還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妻子常征時的情況,她笑著,用清脆的聲音說:年過了江了,我沒有壓歲錢給你喲!

  兩個人有時回憶起這件事來,齊唯民會笑著打趣道:你可真是鬼精靈,白讓我叫了你半天的老師。

  常征笑答:是你自己誤會的。

  喬七七的新班主任其實是常征的大姐。

  那天,齊唯民跟常老師細談了很久。

  偶爾,齊唯民透過書房開著的門可以看見一個穿著大紅色毛衣的高挑身影,在客廳里輕輕地來去,那女孩子在吃一個很大很紅的蘋果,突然伸頭往書房裡看,眼神與齊唯民對上了,她忍不住地笑。

  那天,是常征送齊唯民出小院的,齊唯民禮貌地說:再見,常......呃,同學。

  常征忍住笑說:再見,小七他哥。

  齊唯民的記憶里,每一回見到常征,她總是看著他笑,這個美麗的女孩子,使齊唯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充滿了喜劇感的人。

  常征的姐姐是一個非常有愛心的老師,果然不愧是先進,她任教之後,很快地發現了顧軍小朋友玩的把戲,狠狠地批評了他,喬七七慢慢地變得不那麼自我封閉了,雖然他的成績並沒有很大的起色,他依舊是一個懶洋洋對學習沒有什麼興趣十分粘齊唯民的孩子,可是,到底,算是個正常的孩子了。

  他這樣漂亮安靜乖巧,足以讓人原諒他的散漫與疏懶。

  有一回喬七七有點不舒服,齊唯民去接他時發現他靠在改作業的常老師懷裡,學著「綿白糖」的樣子用門牙嘴著一塊餅乾時,齊唯民徹底放了心。

  所有發生在喬七七身上的事,喬一成都不大關心。

  不過,需要他關心的事還是一件接著一件。

  喬四美自做主張地離開了家,跑得無蹤無影。

  喬一成細問了三麗二強,也沒有得到半點線索。

  喬一成覺得,也許他是九命貓妖投胎的,要不然,為什麼這麼許多年被家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纏得心力交萃,然後收拾起殘骸來還夠湊成個囫圇的人。

  正在一家子急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三麗在四美的床底下發現一封信,雪白的信封上蹭著蛛網。

  信很短,四美歪七扭八的字跡寫著:我跟幾個老同學去一下北京,去見我們至親至愛的費翔哥哥,他在那裡開演唱會,我很快回來,不要擔心。

  喬一成氣急敗壞:她哪來的錢買火車票?

  二強吱唔著說:我我我,我給她的。

  喬一成朝著二強呸了一聲:你錢多燒的是不是?你每個月都給她錢?

  二強委屈地說:她問我要,不給就偷偷翻我口袋拿。還有三麗,三麗也給她錢的,你怎麼不說三麗?

  喬一成唉了一聲,心裡頭已經決定馬上買火車票趕到北京去。一天一夜的火車,得在學校里請上兩天的假,再湊上個星期天,希望能夠夠時間把四美找到並帶回來。

  就在他準備起程的時候,他聽到一則社會新聞,說是在北京有個女孩子,因為向費翔求愛被婉言拒絕而臥軌自殺了,說是這個女孩是千里迢迢特地跑到北京去找費翔的。

  喬一成一聽腿一軟,差一點在教室里就跌在地上。好半天腦子才轉過來,打了好長時間的電話,請北京的老同學先幫著打聽一下新聞中提到的女孩子是哪裡的叫什麼名字,一邊跑到火車站把車票換成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票,連行李也來不及拿就上了路。


  一路上連牙刷都沒有,下了火車時人快散了架子,自己都聞著自己身上的臭味,躲在火車站廁所里對著那模糊不清的鏡子用冷水洗了兩把,出站的時候,還好有老同學接他。

  老同學告訴他說,那個自殺的女孩子是從山東來北京的,其實人也並沒有死,給人及時地救下了,而且費翔的演唱會昨晚就結束了。

  喬一成當然沒有在北京找到四美,因為四美自己回家了。風塵僕僕,精神亢奮,眼睛象夜裡的野貓似地亮。

  等到喬一成回到南京,見到四美時,那丫頭多少有點慚慚地迎上來,說大哥,我給你燒好了洗澡水,你休息休息。

  喬一成竟再沒精神跟她發火,疲憊地搖搖手說:你別管我了,你去嫁你的費翔哥哥吧,只要他肯要你,你明天就嫁吧,有多遠你給我嫁多遠。

  喬一成足有大半年沒有答理喬四美,喬四美也不以為意,每天依然厚著臉皮大哥長大哥短的。

  她有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裡,都如同祥林嫂似地對周圍的人描述她在北京見到費翔時的情景,說那個有著一半兒中國血統的高大英俊的歌星如何在台上賣力地演出,現場是如何地沸騰,她又是如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到最前面把一朵玫瑰扔到費翔的懷裡並跟費翔握了手。

  三麗嘲弄地說:你這手有半年沒捨得洗了吧?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再也不洗了?

  哪裡能一輩子不洗。

  喬四美對費翔的無限熱情隨著小虎隊的到來漸漸地降了溫。

  喬二強笑話她:好傢夥,這回四個,你可以慢慢地選,看嫁哪一個。

  日子在雞毛蒜皮閒扯蛋中過得特別地快,喬一成依然一邊讀著書,一邊仍然打著零工。

  不過這一回,他不再做那些在飯館裡打下手端盤子的那種事了,他開始給報紙雜誌寫稿,還當了電視台的特約通迅員,專門負責寫一些社會新聞的稿子,收入比起過去了,相當地不錯。

  喬二強依然老老實實地在工廠里上班,並且享受著與師傅馬素芹之間的隱密而微帶著罪惡感的快樂。

  他們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地躲在角落裡吃東西,親熱地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膝頭碰在一處,打著顫。

  他們在看電影的時候借著黑暗的掩護,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握得兩個人都是一手的汗。

  馬素芹的丈夫依然拿著妻子的辛苦錢做著各種生意,不斷地賠著錢,不能實現的發財夢使得他越來越象一隻困獸。

  喬二強依然是家裡不被注視的那一個,這個瘦長的年青人,有著極微弱的存在感,因為這二年他變得比過去沉默一些而更加地減弱了存在感。

  然而他還是快活的。

  他甚至把每個月的工資留下部分交給家裡之後交到師傅的手上,馬素芹替他在銀行開了個戶口,幫著他存起錢來。

  二強想著,有一天,存上足夠的錢,跟師傅過上全新的日子。那全新的日子是什麼樣,是什麼地方,二強的心裡其實很糊塗,他從小想像力貧弱,那日子只象是一團暖的七彩斑斕的光,在他的前方不遠處,似乎只在他一直一直地走過去,也許在明天,就可以走到。

  三麗依然跟她的一丁安靜地和睦地相處著,他們象兩隻相親相愛的小螞蟻,一點一點地經營著他們未來的日子。

  三麗跟人學會了鉤針,買了許多的棉線來,白色與牙黃色,開始鉤她的嫁妝,窗簾,台布,杯墊,放在沙發上的枕巾。一到星期天,兩個人就一家一家地跑家俱店,一丁暗暗地記下那些家俱的樣式,回到家裡畫下圖樣,準備自己買來木料打制。每一次,他們的錢只夠買一部分木料,堆在王家的搭出來的小披房子裡,等著有一天湊夠了料,就動手打家俱。


  也正是這段日子,喬家添了一件稀罕物。

  喬祖望跟兒女們提議,現在日子好過了,說什麼也得買上台彩電。

  不是齊唯民家那種黑白的蒙上層塗了淡彩的透明塑料的那種土製彩電,是真正的彩電。

  喬老爹向兒女們提要求說,每個人拿一部分錢出來,不夠的自己添一點。

  二強三麗都出了錢,老頭子也出了,四美還是待業青年,理直氣壯地一分不拿,算起來還有三百多塊的缺,等著喬一成來補上。

  這筆錢,喬一成是拿得出來的,可是,拿得不大情願。

  他有了一個想頭,想著存將來結婚用,他慶幸自己還好沒有把給電視台寫新聞稿拿稿費的事兒告訴家裡,他用的是筆名。

  一家子人眼巴巴地看著喬一成,喬一成還是把錢拿出來了。

  懷揣著厚厚一疊票子的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去商場選彩電,喬祖望也遠遠地跟在後面,如同很久遠很久遠,過年時的情景。那個時候,母親還活著,他們一家子上街玩。

  喬二強看著大哥的臉色,擔心地問:大哥,你不舒服?

  喬一成沒好氣地說:肝痛。

  四美沒心沒肺咋呼著討好:要不要去醫院看下啊大哥?

  只有三麗聽懂了,吃吃地笑,笑得喬一成也笑了。

  到商場時一丁早就借好了三輪車坐在那兒了。

  喬家有了第一件貴重的東西。

  那現代的,喧鬧的,光影紛飛,聲色俱全的東西,使得喬家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使他們眼界天闊起來,舉止文明起來,關係和睦起來。

  喬老頭晚上不大出去了,守在電影前看新聞看戲。他的嘴裡漸漸地有了一些新名詞: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砸爛鐵飯碗,引進外資。

  四美會看到很晚,有一次她獨自一個人看至深夜,甚至把一個濕乎乎的吻印在屏幕上,那上面,正有一個她喜愛的明星在賣力地演出。

  新鮮的東西來了一件,其他的便接踵而來。

  到了第二年,喬家又買了一台電冰箱。

  單門的,蘇州廠,香雪海牌,是齊唯民給幫忙找人買的,他的一個朋友有辦法買到,並且說,如果買兩台的話,可以便宜不少。

  這一回喬老爹爽快地出了大頭的錢,但凡是享受的事,他不會錯過的。

  那淡綠色的冰箱被放在喬家堂屋的一角,發出低低地嗡嗡聲。

  喬祖望在每次吃完飯後都會極鎮重地大聲交待,剩菜記得放冰箱,不要浪費。

  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放的,喬家的孩子向來飯量大胃口好,幾乎頓頓飯菜吃個精光,有沒吃完的,等到半夜四美看電視看餓了也會熱熱吃掉。實在是沒有什麼東西好放時,喬祖望把豆腐乳和五香大頭菜放了進去,每天早上用冰豆腐乳或冰大頭菜下早飯。

  一九八九年還算沒有大的波折,過去了。

  九零年來了。

  九零年的春節,在喬家人心裡,是很難忘懷的。

  正是這一年的元宵節那天,喬家的大門被人踢散了,喬家的鍋被人砸了,喬家的彩電若不是喬四美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保護也是要被砸個稀巴爛的。


  喬家的二強,被打傷了,斷了兩根肋骨,鼻青臉腫,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把年送過了江。

  2

  元宵節那天晚上,喬家一家子聚在堂屋裡吃元宵,喬祖望邊吃邊盯著電視看《打龍袍》,四美不敢跟老爹搶電視,嘟囔著吃著東西,三麗正小聲地問一成,生的元宵還有沒有,可不可以留十個給王一丁,喬二強埋頭在大碗裡吃得歡。

  忽然間,堂屋的被大力地踹開,那力道太大,門嘩地一聲,散了,半扇門轟然倒在地上,揚起一層灰土,四美尖叫:地震啦!

  一家子全呆掉了,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高大健壯如一堵牆,遮住了一片光。

  那男人高叫:喬二強出來!

  二強跳起來,先退了半步,又跨前半步。

  那男人上前伸出長長胳膊往八仙桌上一捋,桌上的鍋碗盤碟一骨腦兒全砸到了地上,碎了個稀巴爛,元宵全粘在地上,唯一倖存的舊鋼精鍋被男人的大腳踩上去,立刻扁了。

  喬一成喊:啊,你幹什麼幹什麼?你你你你是哪個。

  男人氣沖霄漢:我是哪個問你家喬二強!

  一邊說著一邊手上也沒閒著,椅子被砸散了架,牆上的鏡框被掃到了地上。

  喬家一家子男的老的老,文的文,還有兩個都是年青姑娘家,那男人的氣勢又太足,動作又快,直到這會兒,喬二強與喬一成才猛地衝上去,想要制止男人,可是兩個完全不是個兒,兄弟倆的胳膊綁一塊兒怕也不及那男人的粗,喬一成一下子被搡了出去,腰磕在桌腳上,一下子就散了勁兒,喬二強從後面抱住那男人,差一點被橫著掄出去,男人只一轉身,便抓住了二強的脖領,揚手就是兩個大嘴巴,再一推,二強跌下去,吐出一顆牙,混著一口血沫子,在白熾電燈下嚇人地鮮紅。

  那男人抬腳對著二強踢下去,一腳又一腳,喬祖望大叫:殺人啦!三麗大哭著衝出門去叫救命,救命,哪位幫叫一下派出所人來啦,求你們啦求你們啦!

  男人拎起一條椅子腿衝著堂屋裡擺著的電視機就去了,四美尖叫一聲,合身撲在上面,把喬一成急嚇得魂都要出竅了。

  鄰居終於有膽大的男人站出來,衝上去一左一右拉住男人的胳膊:你憑什麼打人!叫警察啦!我們!

  男人一邊掙動一邊叫:叫警察來誰怕?誰敢管我?喬二強睡了我老婆!我打死他,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他。

  這麼一句,如孫悟空的定身術,把所有在場的人定在了當下,喬一成只覺耳中嗡的一聲,在那數十秒中,他失聰了似的。

  喬二強從地上艱難爬起:我沒有!我們清清白白的!

  男人聽了這話,甩開本就鬆了手勁的兩個鄰居,上去衝著二強的臉又煽了一巴掌,二強踉蹌倒地。

  男人說:你們電影也看了,床也上了,還說清白!

  二強叫:我不像你混蛋!我不像你!我喜歡馬素芹,我稀罕她!

  男人不再說話,一下子騎在還沒能爬起來的二強身上,拳頭象雨點一樣地招呼上去。

  一成扯了半根椅腿,砸在男人的肩背上,把他打得一歪身,一成舉起椅腿再打,男人用胳膊一格,木條應聲而斷。

  派出所警察終於來了,把那男人制住,反剪了雙手推到牆角。男人尤自罵個不休。二強早就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成和三麗四美一起把二強抬起來,有人說叫救護車,可急救中心的電話一直打不通,警察叫人找來了一輛三輪,總算把二強抬上去,二強滿臉是血,直挺挺地躺著,嘴角還不斷地湧出血沫來。

  喬一成騎上三輪一路七扭八拐著把二強送進了醫院。

  這裡,警察帶走了那個男人。

  只剩了喬祖望,看著一片狼藉的屋子,地上元宵被無數雙腳踩得稀爛,一塊一塊地粘在堂屋的磚地上,玻璃茬子在燈光下閃著碎光,象一雙雙驚恐的眼睛。

  窗外,有炮竹炸響。

  喬祖望頹然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覺得這一個晚上折了他十年的壽。

  喬二強在醫院足昏了兩天才清醒。臉腫得他的大哥與妹妹們都認不得他了。

  喬一成幾次想要問他事情的究竟,終還是把話咽下去了。

  二強的腦子象是鏽住了,只剩下一股子痛感,撲天蓋地,象一張大網叫他沒處躲藏。

  醫生說,他斷了兩根肋骨,還好斷骨沒有插進肺里,不然,是救不過來的。腦袋上挨的那一下子,是一定會留疤的,因為傷口太深,還好藏在頭髮窩子裡,不會顯眼,掉了兩顆牙,身上的青紫看著嚇人,散了瘀血倒不要緊。

  差不多十天以後,喬二強才能完整地說上幾句話,可病房裡全是人,喬一成有話也問不出來。

  他嫌丟人。

  生活作風問題啊,比偷東西打架都丟人。

  這事兒的嚴重性,與殺人差不多了。

  殺人要賠命,這種事,要賠上臉。

  喬家一家子的臉面。

  喬一成被心中的疑問折磨得寢食難安。第一次,他害怕再跨進那個家,那個滿是麻煩的,拖得他死不得活不得的家。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家裡有老而無用的爸爸,妹妹們又是弱小無助的,再也經不起出任何事了。

  這種日子過了一個月多,二強終於可以下地了。

  喬一成把他偷帶出來,找了個背人的地方,問他:倒底是怎麼一回事,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你就再也不要叫我大哥。

  二強頭上的繃帶拆了,但仍貼著塊紗布,前額的頭髮被剃掉了大塊,只冒出星點青色的發茬子,他低著頭,只把那青色的一塊腦袋對著哥哥。然後,下了大決心似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二強說:我要跟馬素芹在一起。

  喬一成大大地一口呸在喬二強的頭臉上,指著他的鼻子壓低了嗓門兒叫他趁早死了這份心,那個女人有男人還在勾引小青年,不是什麼好人。

  喬二強刷地抬頭,直直地盯著大哥的臉,目光無畏,火一樣地燙,把喬一成嚇了一跳。

  喬二強說:喬一成你不准這麼說他,不准你這麼說他!

  喬一成後退半步:好,你這麼護著她,真叫情深意重。只是這情意用錯了地方。喬二強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也給我清清楚楚地聽好了:你--休想,休--想--跟--她--在一起!除非你有本事殺了我!

  二強抬起眼,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成雙成對地往下掉:大哥,我們是有愛情的。

  喬一成年青的聲音里有著無限的滄桑:愛情,愛情是最奢侈的奢侈品。


  喬二強出院以後才發現,在這短短的兩個月里,他的世界被顛覆了。

  他被廠里除了名,重新成為一個待業青年。

  馬素芹的男人被關了半個月,又放出來了。

  聽廠子裡的師傅們說,馬素芹因為跟男人提出要離婚,被打得也在醫院裡躺了一個多月,頭髮都被揪掉了一片,頭頂禿了,也從廠里退了職,連家也搬了,誰也說不上她去了哪裡,也許是回了東北老家。

  喬二強蹲在院子裡的泥地上,看著半截子吃一盤魚汁拌飯,這些日子沒有管它吃喝,它已是瘦得皮沓,脖頸間的皮軟軟地疊在一處,一拎老長。

  來往的鄰居們眼光在二強的身上梭來梭去,二強全不在意。

  從小就是這樣,他一有不開心的事,便愛蹲在院子裡,仿佛是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俄斯,那塊泥地能讓他回復元氣似的。

  半個月後,半截子死了。

  在巷口,被飛馳而來的一輛汽車輾得腸子都出來了,血淋淋地塗了一地,引了一群綠頭蒼蠅轟轟地飛。

  再過了一些日子,那塊血污的痕跡也就談得看不出來了。

  九零年,人們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新名詞:下崗。

  喬祖望這一回趕了這一輩子的第一個潮流。

  在臨近退休之際,光榮,下崗了。

  喬祖望拿了細麻繩,打算故技重施,到廠長家門口去上吊。

  可是居然完全不起作用。

  廠長說,廠都賣掉了,我自己都沒得幹了,也要沒飯吃了,老喬你要死不如我這個曾經的領導陪著你一塊兒去算了,也算是對老工人的一個交待。你看好是不好呢?還是你覺得我一個人陪你死不夠本,我家裡還有一個老伴兒,兩個女兒,是不是也陪著你一塊兒走?

  喬祖望邪的碰上了不要命的,鎩羽而歸,認命地接受了下崗的命運。

  過不多久,喬祖望得知,他們的廠子買給了外商,生產衛生紙和衛生用品,新翻蓋了廠房,並且,他發現廠長又回去做了幹部,不過不叫廠長了,叫經理。

  中方經理。

  喬祖望在家裡大罵他修了,由紅色領導退化成了黑色的資本家。

  還好家裡有件天大的喜事,沖淡了元宵節以來一直籠罩著的愁去慘霧。

  喬一成終於研究生畢了業,通過考試,進入電視台成了一名記者,他這兩年的通訊員生涯著實給他加了不少的分。這叫喬老爹爹興奮得忘乎所以。

  電視台那是什麼地方?那是政府的嗓子眼兒啊!

  老喬家在電視台有人了!

  妹妹們也十分興奮,三麗說大哥終於出人頭地了,我就知道你有那麼一天的。大哥你要不要買件西裝,還是做一件?一丁的妹妹男朋友的表弟他爸是李順昌的老師傅,叫他給你量著身子做一件吧。

  四美尖著嗓子說,以後電視台要辦晚會大哥你可一定要帶我看現場啊。又忸捏著說,或者你們電視台的導演要找群眾演員的時候你介紹我去呀,演個女三號女四號都可以,有一點點台詞就行。啊,大哥,你會認得那個主持人嗎?白淨臉龐笑起來喜歡微微歪一點嘴角的那個?

  喬一成也是快樂的,他終於走出來了,走到了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里來了,在他二十六歲的這一年,他終於活成了一個自己理想中的人。


  第一次跨進電視台寬闊的大廳,四周十分透亮,反映著他的身影,他沒有坐電梯,結結實實地一步一個台階地踩上去,上了六樓,進了辦公室,那裡有一張屬於他的空空的辦公桌,很快,他會把那張桌子填得滿滿的,用紙用書用他全部的青春與熱情。

  有個女孩子闖了進來,身後背了一個很大的雙肩包,蹬蹬蹬地走進來,把包從肩上拿下來,咚地很大聲地墩在喬一成對面的空桌上。

  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五官不見得有多美,湊在一處,有些乍眼,穿了件極寬鬆的毛衣,蝙蝠袖,那袖子在她伸展了雙手做了個深呼吸時,讓她象一隻五彩的蝴蝶,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

  然後,女孩子對喬一成綻出一個燦爛的笑臉:我叫胡春曉,你呢?

  喬一成。喬一成聽見自己躊躇滿志的聲音在作答。

  喬二強失了業,不過也不並急著找新的工作。

  他跑到馬素芹曾經租住過的家去,那裡空著,門上貼著招租字條。

  窗上的玻璃碎了一角,可以看見屋裡空空的。

  門上還掛著冬天時的厚藍布門帘,師傅說過,你們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又陰又冷,被子裡都是潮的,冬天門上一定要掛個厚布帘子,不然風直鑽進來,骨頭裡面都冷。

  二強久久地盯著那布帘子,盯得那麼厚的帘子無風自動起來。

  原來是眼睛裡的一泡淚水給晃的。

  3

  電視台的工作並不象喬一成想像的那樣全是光鮮明亮,其實也挺瑣碎,並且,異常地忙碌,常常被派給最麻煩的活兒,而那些所謂的「好口子」多半被資深記者占據著。

  喬一成他們這幫新進的小記者,簡直與實習生的待遇差不了太多。

  喬一成在自己的第一篇報導被執行編輯改得面目全非之後,已經認識到了一件事:要重新審視自己的工作並適當地調整努力的目標。

  他打定主意,用三五年的時間在電視台占穩了腳跟,然後再爭取做製片人,能夠有一定的權力握在手上,做自己想做的節目,按自己的意思去寫報導。

  總體說來,這個工作還是給了喬一成很大的精神上的滿足的。

  老百姓對於電視台總是懷有十分的好奇,好奇里又混合著艷羨與一點的畏懼,喬一成外出採訪時將話筒遞到別人鼻子下邊兒時,內心總是躊躇滿志,當有人拉著他的袖子,哀哀地哭訴著生活的不公,希望記者同志給他做主時,喬一成心裡又充滿了正義感,那種迫不及待要申張正義的衝動在他的心中鼓漲得如一面帆。這些拉住他衣袖的人們,都來自於與他同樣的階層,生活中的煩惱是最多的,可是也是最沒有門路的,他們在面對電視台的話筒時,會生出無比的希望,會覺得有靠了,有法子了,哪怕面對的是喬一成這樣年青的小小記者,他們都有一種古代平民遇見青天時的呼天搶地,他們讓喬一成非常非常地動容,他們總能撥動喬一成內心最真誠的那一根心弦。

  喬一成想著,有朝一日,他能夠出人頭地的時候,一定會多多地為他們做一點好事。

  喬一成的刻苦與懂事,給前輩們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能夠進電視台的孩子,大多家裡有一點門路的,象喬一成這樣的很少,他的知趣與進退得當讓他在新進來的一群孩子裡很顯眼,他的極普通的出身又使在平輩人中間顯得很安全,不具太大的競爭性,所以,在不長的時間內,喬一成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好感。


  而胡春曉,卻完全不一樣。

  春曉一進台,在新聞部,就被當做小公主一樣地對待,也不知是誰先傳出來的小道消息,說她有個什么叔叔在市里做著不小的官,很有辦法,她本人家庭條件也很好,是獨養女兒,爸媽的寶貝,嬌慣著呢,從她的穿著打扮上就能看出來啊,說是家裡還有外國親戚呢。中心上上下下都寵著她,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容易成為中心,更何況她還有那樣的背景。而胡春曉自己,對所有針對自己的傳言與議論都不做明確的回應,因而顯得越發地神秘起來,傳聞便傳得更神乎了。

  幾乎每一天,辦公室里總能傳出春曉銀鈴一樣的笑聲,敲在除了喬一成以外所有年青的男人心坎兒上。

  喬一成對胡春曉是敬而遠之的,他本能地,覺得她與他不是一類人,是不該湊得太近的。象他這樣平凡的人,與胡春曉這樣的女孩子太近,無非是被當成僕役一樣地去使喚,喬一成覺得犯不著。

  電視台現在所在的這座大樓,是租用的,環境條件都不錯,只是不夠大,新聞部一個部分就占據了大半的樓層,所以有幾個部門,比如影視部和後勤部是分出去另租了別的地方辦公的。

  有一天,影視部的一個叫柳小萌的女孩子來這邊辦事,在新聞中心掀起了一場悍然大波。

  柳小萌一來便找胡春曉,春曉正好不在,有年青的記者偷偷地向柳小萌,是不是跟胡春曉很熟,柳小萌說,也不算,只不過她們是大學同學,知道她在這邊就來找她一塊兒吃中飯而已。

  於是大家好奇地打聽:這位胡小姐,家裡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柳小萌不以為然地答:有什麼來頭,還不是跟你我一樣的,小人物唄。

  大家紛紛表示不信,有人就說:看看,越是不平凡的人就越懂得隱藏自己的身份,這也是一種保護嗎,那古代皇帝出巡還要微服呢不是。

  柳小萌更笑說:真沒什麼來頭,唉,還不如我呢。

  有人就拖長了聲音說:哦--?不會吧,都在傳呢,說是家裡很有辦法的。

  柳小萌於是問:她跟你們說她家裡是什麼來頭?

  有人就答:其實也不是她親口說的,也不知怎麼的就都在傳,說是家裡有錢有地位,在市里工作,很有點辦法呢。

  柳小萌就微撇了薄薄的嘴唇笑。

  這麼一笑,大家便覺出了其中有什麼奧妙,圍著她更問個不休。

  喬一成這一天正好剛做早班,做完了晨間報導,坐在辦公桌旁正小歇著呢。

  柳小萌笑說:唉,她怎麼還是這樣,上學時就這個毛病,哈哈。不過呢,她估且這麼一說,你們也就估且這麼一信,別問我,我可是什麼也不會說的。

  跟喬一成一樣剛做完早新聞報導的年青攝像死活要拉著柳小萌說個清楚,喬一成知道,他是跟在胡春曉後頭最積極的幾個人之一。

  小攝像說:我的姐姐,說話別說半句,吊著人的胃口,說吧說吧,我們不帶你告訴去,誰也別說是柳姐姐說的啊!

  柳小萌嗔道:要死啦,你看你那個樣子,你叫誰姐姐呢!

  小攝像說:我原本是想叫你妹妹的,可是又覺得不配我叫,唉,說吧說吧。

  柳小萌於是玩笑般地說:也沒什麼,她也沒壞心,就是有點小虛榮,上學那會兒就是,老是有意無意地讓人覺得她家有來頭,其實,她爸是跑長途的司機,媽媽也沒工作,家裡還有兩個小兄弟在念書,跟咱們一樣呀,都是平民子弟。現在咱們電視台也平民化了吧,象咱們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總要有人在基層做苦力是不是?


  說著笑眯眯地走了。

  胡春曉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子,很快地,就查覺了人們對她態度的變化。

  叫喬一成驚訝的是,這樣的變化完全沒有打倒這個女孩子,她依然穿著光鮮,抬頭挺胸地在新聞部來來去去,名聲倒了,那架子卻不倒。

  又是一天,喬一成剛採訪完回台,上了電梯,正碰上胡春曉也從製片的辦公室里走出來,搭電梯回七樓。這部電梯一直不大好用,這一回,隆隆地上升了五秒中之後,咣地晃了一下,停了。

  喬一成連忙按了救急的電話,師傅說,很快來修。

  窄小的空間裡,只有喬一成與胡春曉兩人。胡春曉手裡拿著一篇稿子,喬一成偷眼看去,一片鮮紅的圈點,再看胡春曉的臉色,不是太好,想必剛才受了那個特別挑剔的執行製片的批評了。突來的電梯故障,讓胡春曉的臉上出現了少見的驚慌與害怕,在電梯的暗暗的光線里,這表情讓她看上去格外地脆弱無助。

  喬一成咳了半聲,安慰道:你別怕,很快修好,聽說這電梯這麼停著有幾回了,沒關係的,我們很快能出去。你......你別怕,啊?

  胡春曉忽地笑了:怕?我才不怕。我什麼也不怕!

  喬一成有點尷尬:哦哦,那就好。

  他轉過身去,對著電梯壁發楞,上面模糊不清地反映著他自己與胡春曉的身影,象水裡的倒影兒似的。

  忽地,喬一成聽到低低的抽泣聲,他轉過身,發現,真的是胡春曉在流眼淚。

  胡春曉說:我什麼也不怕,我一定要混好。你知道嗎?我們家,房子老擠的,轉個圈兒都會碰著人腿,不過那又怎麼樣呢?我們姐弟幾個照樣個個學習成績優異,照樣都上大學。我從十歲就學會把破的內衣穿在裡面,省下錢來買好的外衣。我媽教我的,她還老對我說,什麼也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我們的原形就是那樣,再差也不會差哪兒去了。

  喬一成不知說什麼好,掏出手帕子遞過去,半舊的藍格子大手帕。

  胡春曉接過去,大力地擤鼻涕,遞迴手帕的時候,胡春曉突然對喬一成燦然一笑:我知道,咱倆的情況差不多的,對不對?

  這笑容太象喬一成的妹妹們了,有點傻,有點倔頭倔腦,叫懂得的人疼愛,喬一成的心為胡春曉的這個笑容而微微一動。

  胡春曉說:我看得出來,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你,我,我們將來都會好的,比他們誰都要好。

  這個奇特的電梯裡的三十多分鐘,讓喬一成與胡春曉有了一種隱密的親近,他們時常會隔著人群交往一個會意的眼神,喬一成也常會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發現一份早點,冒著熱氣,喬一成也會回敬一些女孩子們喜歡的小零食,塞進胡春曉桌子亂堆著的書與報紙稿紙下面。

  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天比一天親密著,可是,都沒有捅破窗戶紙。

  胡春曉大約是不想捅破,而喬一成是覺查了她的那點不想的心思,於是自保似地,也不去捅破。

  喬一成想,也好,不捅破也好,至少,還有個退路。

  她有,他也有。

  失了業的喬二強二十二了,開始在各處做臨時工,每份工都做不長,這兩年,用人單位都越來越看重了一紙文憑,這恰是二強最缺的。一成也想過送他去電大再讀點兒書,弄個大專文憑,奈何二強實在是讀不進書去,也做了罷。


  喬二強成了職業臨時工,他甚至在一所小學裡任過一段時間的臨時校工,負責澆花,打掃,分發信件書報雜誌,偶遇停電時搖著一個大大的鈴鐺。

  年青的喬二強,象被雹子打過的小白菜,顏色還是青的,只是內里凍傷了。

  喬三麗二十歲了,與王一丁順利地在發展著。一丁也順當地滿了師,成了廠子裡小有名氣的機修工,很有幾個小女工對他抱著相當的好感,然而一丁的眼裡,只看得見喬三麗,發工資時,左手拿進來,右手就交到三麗的手裡。三麗替他安排好,交家裡多少,存起多少,一丁連零用都不要,說是反正天天與三麗在一起,要買點什麼都有三麗做主。三麗成了廠子裡年老年少的女性們羨慕的對象。唯一叫她有點焦心是的,她們廠的光景不象早些年那麼好了,工人們之間傳著,似乎是有什麼台灣商人要買下廠子。

  然而這也沒什麼,三麗想,她有一丁,就什麼都夠了。

  喬四美十八歲,也有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的一家印刷廠,說是做印刷,其實並沒有印刷的機器,只是從大的印刷廠里接了活兒,把一頁一頁的書稿折好,裝定。喬四美成天混跡於家庭婦女當中,變得更加嘴碎,常要惹喬一成生氣。

  那天四美從廠里回家,真碰上難得早下班的喬一成,喬一成一見她,不大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喬四美小姐,請問你穿的這是什麼?這個不是內衣嗎?你如今就穿著這個上班?

  三麗在一旁冷笑道:可不是,穿了好些日子了,就避著大哥的眼,欺負大哥早出晚歸。

  四美不敢與喬一成對嘴,只衝了三麗道:你懂什麼?這叫內衣外穿,最新潮的,你不懂就別亂說,跟你的出前一丁過好小日子吧。

  這一年,商店裡有一種方便麵,叫出前一丁,是四美常拿來打趣三麗的。

  一成說:我不是衛道士,也不是老古板,但是我告訴你喬四美,你要再穿著這麼傷風敗俗的衣服招搖過市,我就打斷你的腿!

  四美不敢對嘴,只一個勁兒地翻眼睛。

  喬四美依然堅持著一個老主意,將來,一定要找一個最英俊的男人做男朋友,那英俊的男人必定眼界寬闊,劍膽琴心,絕不至因為她的稍為新潮一點的穿著而大驚小怪。

  喬七七十二歲了,勉強上了初中,齊唯民在這一年也離開了那家雜誌社,考入了母校校讀研究生,報導的那一天,他正彎著腰填表,忽地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齊唯民回頭,看見一張美麗的燦爛的笑臉。

  是常征。

  常征笑得彎腰說:你好啊,小七他哥。

  常征豐厚的長髮是天生的微卷,在腦後紮成馬尾,她面色紅潤,皮膚細膩光潔,眼睛烏黑明亮,嘴唇如同花瓣,她是齊唯民從小到大見過的,唯一一個可以用花來形容的女性。

  那一年,常征也是剛剛從大學畢業,考上了這所大學的研究生,與齊唯民不同系,勉強也算得上是師兄妹。

  齊唯民從此時常幫常征做一些重活,兩個人起先是在食堂不期而遇,後來就約好了一塊兒吃飯。齊唯民替她打飯,她就替齊唯民打湯,兩人總撿一張靠窗的桌子坐著吃飯,常征說自己熱愛肉食,總是讓齊唯民替她吃掉蔬菜,後來齊唯民便替她準備一個飯後的水果,一個蘋果或是梨子或是桔子,說,既然不愛吃蔬菜就要多吃水果,以免缺了維生素。常征有一床極厚實的棉被,里外全新,水紅色的蘇州真絲被面,漂亮得不得了,拆了洗過一次之後,常征把被面重新縫上,可是睡了沒兩夜,被子全散了,裹了一頭的棉絮。齊唯民見了奇怪,常征說,她不好意思把被子拿回家,會被姐姐笑話,拉了齊唯民到她宿舍里,齊唯民一看那被子就樂了,那被面只被粗針大線地淺淺地縫在棉胎上。於是齊唯民說要替她重新縫過,並且告訴她,針腳要下得深,得和棉胎牢牢地縫在一起。


  常征看著這個年青老成的男人低著大大的腦袋,熟練地替她縫著一床被子,他的領口潔白,半舊的外套上散發著洗衣粉與陽光的味道,手指甲剪得短而乾淨,褲子也是半舊的,卻有清晰的褲縫,常征知道那是用一個大的糖瓷茶缸灌上熱水燙好的,他也這樣替她燙過襯衫與裙子。常征又想起,她曾經有一盤好不容易翻錄來的英語磁帶,可是就在第一次用時便被她粗心地弄得絞了帶,那天她急著去上課,就把那捲得亂七八糟帶子交給齊唯民,等她下了課時,他遞給她的,就是重新整平卷好的一卷帶子了。他是這樣一個妥貼的人,仿佛日子裡所有的皺褶都可以被他熨平了似的。

  起初,齊唯民對常征好,大半是因為想感謝她的姐姐常老師對小七的照顧,漸漸的,齊唯民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只是,他也有點猶豫,所以,把那兩張排隊買來的電影票幾乎在手裡攥出了水,還是常征拿了過去,她用輕快的語調說:你是不是想請我看電影?好的呀!

  齊唯民與常征相戀了,他們的約會非常奇特,兩人中間,常常夾著一個小少年,十三歲的喬七七,他管常征叫阿姐,在常征與齊唯民一起複習功課時,他坐在一邊安靜地吃一盒冰淇淋。常征也很喜歡他,可是喬七七的成績仍然與小學時一樣的糟糕,這讓常征有點著急。齊唯民替他辯解說是因為七七小時候經常發燒抽筋的緣故,身體不好自然學習會吃力一點。

  背了喬七七,常征有一次對齊唯民說: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齊唯民說:我不會生氣。

  常征說:你對小七,保護得太好了。

  齊唯民忡怔了半天,才說:七七生下來就沒有媽媽,我媽把他接過來養,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隔了一層,我總想著,能多疼他一些。

  常征說:我明白的,可是,大樹底下,長不出小樹來,只能長草。

  然而齊唯民對喬七七,總還是脫不了「捨不得」三個字,常征想著,興許,再過兩天,等七七再大些,就會好點。

  常征一天比一天喜歡齊唯民,他學習刻苦,與人為善,老實但不愚笨木訥,言之有物,厚厚道道,她最喜歡他不卑不亢的態度,他對她好,並不是刻意的,而是與生俱來的溫和與體貼。

  有一天,常征又約了齊唯民還上喬七七一起出去玩,常征說想要教七七騎自行車。

  那一天,天突地轉涼,喬七七穿了件深灰的厚外套,圍著齊唯民的一條厚的黑毛線圍巾,襯得他臉孔雪白,烏眉俊眼,興奮得小臉通紅,連耳朵都紅到半透明。在扶著他坐在車坐上時,常徵發現七七的衣服袖子上有手工接過的痕跡,那是齊唯民的針線。看著七七在齊唯民的幫助下搖搖晃晃地向前,常征站在初冬的寒風裡,聞著風中隱隱的雪氣,從嗓子到胸口這一路都是透爽的。

  她覺得自己找對了人。她對齊唯民說:這個周末,你上我們家來吧。

  那個周末,是齊唯民第一次正式去常征的家。

  他按響門鈴,聽見有嗒嗒嗒的腳步聲,好象跑過來的,是一匹小馬駒。

  門開處,齊唯民看到一個六七歲的漂亮得象洋娃娃似的小男孩,扎著個標標準準的馬步,比了兩根手指直指向齊唯民的鼻子尖兒,響亮地說: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小樓上的一扇窗忽地被推開,常征堆了滿頭雪白的肥皂泡衝著那小娃娃說:常有有,你要小心,我呆會兒把你後腦勺上幾根反毛給揪了!


  那洋娃娃似的孩子轉頭便綻出滿臉甜蜜蜜的笑,對常征喊:二姐,二姐,小七他哥來啦!

  齊唯民無聲地打心眼兒里笑出來。

  他真愛他們。

  真的。

  他的生活,很圓滿。

  不過,齊唯民還是有點暈,他實在是被常家那一屋子的漂亮人給晃得眼暈頭也暈。

  常征的母親,年青得不象話,身姿輕盈,步履快捷,齊唯民聽常征叫她做蘭姨。

  後來齊唯民才知道,常征的母親早逝,這一位是她的繼母,原先省歌舞院一位出色的獨舞演員,自嫁了常征的父親後便不再跳舞,做了編導。常征的父親是一個十分莊嚴的漂亮老人,花白了頭髮,按常征的話,我爸年青時比王心剛還漂亮呢。

  常征家人也非常喜歡齊唯民,也很憐惜喬七七,叫齊唯民沒事多把七七領家來玩,這院子後門出去,便是大學校園,地方大,安全,正適合孩子玩。

  在與這些溫暖的人相處的過程中,喬七七的輕微自閉症終於好了。齊唯民看著他跟常有有在大學校園裡瘋跑,攏著手放在嘴邊衝著常征大叫:阿姐阿姐!那是齊唯民心中極至幸福的一刻。

  常征與齊唯民訂了婚,許多的同學都不解,以常征的條件,何以找一個家勢極平常,又其貌不揚的男人,何況這男人都快二十七了,研究生尚未讀完。

  常征說:你們知道什麼,這個人我要是不抓牢了,將來會後悔一輩子的。

  常征與繼母蘭姨竟比親母女還親,還有一種姐妹般的情份,蘭姨在看過齊唯民之後對常征說:征征你要抓牢他,千萬別鬆手。有的男人,你是可以安安穩穩放心地地跟他走一輩子的,不過這種男人少,遇上了,就別放過。

  常征笑問:那我爸呢?他是怎麼樣的男人?

  蘭姨又笑,笑得狡詰:你爸爸,是不一樣的。他不是讓人放心或是不放心的那兩種類型,他是讓女人敬佩的那種男人。他的學問範疇對我來講,高深莫測,象武林至尊似的,越是不懂,越是佩服他,女人對男人的敬佩是美滿婚姻的基礎之一。女人對男人的放心也是基礎之一。這兩個基礎,得其中之一,就是有福的女人。

  常征覺得,自己果然是有福的。

  與齊唯民相比,喬一成的戀愛之路走得就要磕絆得多。

  他與胡春曉的情份一直不明,喬一成實在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打的是什麼樣的主意,當他走近兩分時,胡春曉的態度里便會突地多出兩分矜持來,他若是後退兩步吧,胡春曉卻又扯了他的衣袖把他拉上前兩分。喬一成被她的推搡撥弄弄得心煩意亂,下了決心,一定要捅破窗戶紙,乾脆把事情說明了,成不成的,都比現在半吊在空中好些。

  然而,還沒等他找胡春曉要一句明白話,胡春曉閃電一般地,結婚了。

  那個男人,是省里的十大傑出青年,做生物工程研究的,胡春曉採訪時認識他的,那場採訪持續了四個小時,之後,胡春曉便把電話打到了那個傑出青年的實驗室去了。

  從認識到結婚,不過一個半月,結婚那天,做為傑出青年的夫人,胡春曉受到了市長的接見與祝福。

  整個新聞部有一半人驚掉了下巴,說什麼的人都有,最多的議論集中在新郎的長相上,胡春曉怎麼說也算個美人,按小攝像的話:新郎倌長得真有特色,人家要麼是錛兒頭,要麼是地包天,他是兩頭翹。有人立刻湊趣地接上:這新郎倌想要跟夫人接個吻得搬把梯子吧?


  然而,再怎麼樣,也抹殺不了胡春曉飛上了高枝這個事實,傑出青年的父親原本就是全國很有名的一個醫學專家,胡春曉婚後便搬進了公婆給準備好的一大套婚房裡,他們並沒有大排酒席,只在新房的小院內辦了個小型的酒會,十分地時尚,小院擺了一溜長桌,鋪著雪白的台布,與十分少見的鮮花,各色西點,西餐,玻璃缸里盛著琥珀色的雞尾酒。新聞部的年青人基本都去了,去了回來,有小姑娘便發議論說:這樣的條件,別說是兩頭翹,就是他兩頭翹得都搭在一起了也值啊!說完便咯咯笑。

  胡春曉也請了喬一成,沒有給他請柬,是特特地跑到他面前請他的。

  喬一成咬著牙去了,去了之後,胸口一直堵著的那口悶氣倒撲地全吐了個乾淨。

  他輸得心服口服。

  並且,他徹底明白了胡春曉要的是什麼,他與她,不過是兩條挨得極近的,平行的線。

  胡春曉不是他的菜,剜不到他喬一成的竹籃子裡。

  僅僅三個月以後,喬一成也站在家裡的堂屋裡向全家人宣布,他要結婚了。

  說起來,他與他妻子的相遇到是挺有趣的,可謂不打不相識。

  那天市里有個新聞發布會,喬一成早早地跟搭檔過去占位置,好容易架好了機器,這邊主持人剛宣布發布會開始,那邊,喬一成搭檔的鏡頭便被一個留著蓬鬆短髮的腦袋擋住了。

  喬一成小心地拍拍那腦袋主人的肩膀,請她讓開一點。

  那人輕輕一甩肩,把喬一成那隻手給甩開了,那篷松的腦袋依然把鏡頭擋了個嚴嚴實實。

  喬一成的搭檔脾氣不好,上前就要動粗,喬一成擋開他的手,輕聲說:算了,跟人家女孩子計較什麼,也不容易,我們往那邊移下就好。

  前面的人聞言轉過頭來,是與她嬌小的個頭極不相襯的粗眉大眼。

  發布會結束時,喬一成發現,話筒套不見了,那不過寸把長的東西,足是喬一成半年的工資,喬一成驚得起了一身的細毛汗。

  那個把話筒套還到他手裡的,就是後來成了他第一任妻子的,市晚報記者,葉小朗。

  4

  葉小朗是北方姑娘,來自一個很小的北方小鎮子,十分鐘內可以走遍全鎮,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沾點親帶點故,物價倒是低,日子不難過,只是悶得人身上要生出霉斑來,無端地失了志氣。所以,在葉小朗考上了大學,第一天跨進這個城市,站在華蓋一般遮天蔽日的梧桐樹下時便下定了決心,這輩子絕不再回家去,不僅不回去,她還要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然後,把父母接出來。再然後,也許會去往一個比這個城市更大更美更現代更新潮的地方去,歸根的是葉子,葉小朗不是葉子,葉小朗是一棵蒲公英,好風頻借力,要一直一直地往更好的地方去。

  葉小朗能夠留在市晚報社是一個極偶然的機會,那是一家新興的報社,正在招人,許多人看到他們窄小的辦公環境,便打了退堂鼓,那可真是三五個人七八條槍,葉小朗不在乎單位小,小有小的好處,靈活,上頭管人的婆婆少,葉小朗採編攝影一把抓,連跑印刷廠這種雜事也照樣干,倒也做得有聲有色。

  兩人都在新聞單位,難免的,也就有了常碰見的機會,或者,也是緣份吧。

  有時碰上了,便在一塊兒吃頓飯,兩個人閒聊起來,小朗提到她的家鄉,喬一成笑著說:真看不出你是北方姑娘,這么小個兒的一個。


  小朗斜起眼來瞪了一成一眼,一成心頭突地一跳。

  這一笑,仿佛是像著什麼人,不過很久很遠的事了,喬一成不大願意想起來。

  小朗又笑起來:算了,遺傳罷了,我媽媽就是小個兒,比我還矮半拉腦袋。

  這麼一笑,那一點點的像,也不見了蹤影。

  偶爾有回在一塊兒吃飯,就那麼巧讓同事看見了,於是便說:喬一成有了個女朋友,也是我們新聞界的人,挺能幹的,是晚報的頂樑柱,喬一成想否認,卻發現是越抹越黑,索性不說了。

  胡春曉依然坐喬一成的對面,趁著沒有人在的時候,低了頭帶笑不笑地問:有女朋友了?聽說挺漂亮。

  喬一成說:一般人,跟我一樣。

  胡春曉撩起眼來看看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別這麼說,依我說,你是這個新聞部裡頭最有良心的人。

  喬一成沒有接她的話,心裡冷笑一聲,轉了話題說:我聽說你現在正在爭取做晚間播報的主播,是不是真的?

  胡春曉也冷笑一聲:是啊。

  喬一成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略有些結巴地說:那很好,說不定以後你上街就要戴上墨鏡了,會有人找你簽名,呵呵。

  胡春曉的頭越發地低,額發落下來擋住了眉眼,忽然說:一成,咱們別這樣,我們是一樣的身份,彼此多多照看些對方,好不好?要不然,在這裡的日子真不好過。你以為電視台是什麼高尚的地方嗎?我告訴你說,一群小人,上上下下幾百雙勢利的眼睛。有幾個是真正在做節目的?我爭主持人的位置怎麼啦?要惹得他們背前背後地議論,說我靠著夫家的面子往上爬,我是名牌大學畢業生,當年拿獎學金的,十幾歲就在雜誌上發表文章,至少我不會把作繭自縛讀成作繭自搏。

  喬一成悠悠地說:你現在可不是一般人了,我們不再是一樣的身份。

  喬一成起身逃也似地出了辦公室的門,他不喜歡跟這個女人再做這樣有一點私密性的對話了,好不累人。

  相比較之下,喬一成倒慢慢地喜歡上了葉小朗的直爽與粗線條來,同樣是想著要改變目前的生活環境,他喬一成是埋頭苦熬,葉小朗不過想憑自己的努力站牢了腳跟,胡春曉想的卻怎麼樣最快最省力的飛上高枝。

  道不同不相為謀啊,喬一成想,還好,自己跟胡春曉曾經只有那麼一點點的曖昧而已。

  喬一成與葉小朗,就那麼自然而然地交往起來了,葉小朗好動,象是有無窮的精力,兩個人難得有空過一個周末,小朗帶著一成游遍了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一成笑說:你一個外來妹,比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南京人還要熟悉這裡。

  小朗說:我喜歡這個城市,大氣又有點愚鈍,說現代吧還有點兒土,說土吧還有點不凡,讓人覺著好,容易親近。

  一成開玩笑地說:是這個地方好還是這個地方的人好?

  小朗頓也不打一個地說:都好!

  她那樣全無妨備地把心思攤出來,讓喬一成頗為感動。

  葉小朗跟一個朋友合租一套房子,廚房與衛生間都是共用的,小朗時常說什麼時候能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空間就好了,這話她常說,每說一次,就撞在喬一成心口上一次。

  他何嘗不是這樣想。

  從小到大,他生活在一個窄小的空間裡,至今與弟妹住一間臥室,只不過各自長大了,那臥室被用薄的木板隔成了兩間,妹妹們在里,他與二強在外,舊的大床換成了上下鋪,除了床只隔得下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屋子裡就滿滿登登的了。


  他實在受夠了與這麼滴滴達達一大夥人住在一塊兒的日子,這種夏天要排著隊在木盆里洗澡,早起要端了尿盆去倒的日子。

  在與葉小朗相處三個月紀念日,他約小朗出去。原本想在飯店裡好好吃一頓飯的,也偏湊巧那天也不知犯了什麼邪了,走了大半天,象樣一點的地方全是人,兩個人在路邊攤上隨便吃了點,沿著街道慢慢地沒有目的地走著。那些天他們都挺忙的,都覺得走得腿酸。四周黑黢黢的全是筆直的水杉,地上鋪著舊年落的針葉,厚而軟的一層,踩在腳下象毯子。

  忽地前方出現了幾幢樓房,窗口亮著團,毛茸茸的一團又一團。

  葉小朗嘆了口氣,說:我真希望那裡有一個窗口是屬於我的。

  喬一成也看著那一團團的光亮,他們家,冬天也愛用這種燈,三麗說,黃色的光看上去暖和,夏天用白熾燈就清涼些,她不厭其煩地按季節更換著燈泡。

  他們兄妹幾個,在那樣的房子裡住了二十來年,在小披屋裡做飯,煙燻火燎,在院子的水籠頭下洗衣,為了搶一點好太陽曬被子與鄰居口角,四美與三麗輪流倒馬桶刷馬桶,四美那丫頭,做著做著就怨聲載道。

  二十年,是很長很長的日子了,便是再好的日子,二十年,也很長了。

  喬一成握了葉小朗的手,對她說:要不,我們結婚吧。

  喬一成回家對喬祖望和弟妹們宣布他要結婚了,要搬出去住,一家人都驚呆了。

  還是喬祖望先反應過來,放下手中的筷子說:結吧結吧。我早說過,十八歲以後你們各人顧各人,自存自的錢,結婚我沒有意見,我可是沒有錢的。有一點存款這兩年買家電我都貼在裡頭了。

  喬一成於是忙碌起來,上著班時都會偷跑出去看房子。

  終於看定了一套兩屋一廳的,在五樓,是八十年代的房子,還算新,有點兒西曬,所以要的租價不高,倒很整潔。

  喬一成和葉小朗租下了房子,開始布置他們的新家。

  按喬一成的意思,家俱電器什麼的,按目前的經濟能力買,暫時買不起的,就留著以後慢慢地添置。小朗卻有不同意見,想要一步到位,說她有兩個要好的小姐妹,可以先借一點,結婚以後再慢慢地還上,反正兩個人都有固定工資,不怕欠一點兒,喬一成堅決不答應,說他一輩子最恨的就是欠人家錢。兩個人都忙碌得有點上火,言語難勉磕絆,還好小朗懂得退步,喬一成心一軟,把原本打算買的二十一寸的彩電換成了二十五寸的,讓小朗高興得抱著他吊在他身上象個猴似的。

  結婚前兩天,三麗與二強都包了個紅包給喬一成。四美說:大哥,我是沒有什麼存錢的,你也曉得,送你個花瓶吧,你不要嫌棄,對了,我可以給新娘子當伴娘,不要紅包。

  說著瘋頭瘋腦地笑。

  喬一成把二強的紅包偷偷地又還給了他,叫他自己存起來。

  二強生了氣,死活不肯拿回去,喬一成只好收下了。

  打開三麗給的紅包里,喬一成嚇了一大跳,深更半夜地,再也睡不著,輕敲著板壁叫三麗到院子裡,兄妹兩個在冬天的寒風裡直打哆索,一邊說話。

  一成說:你自己不打算跟一丁結婚了嗎?給這麼個大紅包。

  三麗說:我還有。我頂會存錢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成說:我知道,你要是再成天地吃素炒雪裡蕻很快你自己就要變成一棵雪裡蕻了。聽話,哥拿一點兒,剩下的你收起來。


  三麗突然地偎上來:哥,我真是想不到,你這麼快就結婚,我這麼看著你,好象回到媽剛死的那陣子。那時候年紀小,也不懂得傷心,看見人家哭,就跟著哭,倒沒有現在這會兒傷心。

  一成身體有點僵,也許是太冷了。

  他們兄妹之間,從來沒有這樣抱著貼著的,三麗似乎也不習慣這樣的親近,只貼了一會兒就縮回去。

  喬一成說:你聽我的話,把錢拿回去。要不我結婚也結不安,你不想我好日子裡心裡不安吧。

  三麗打著冷顫說:那麼你多少拿一點。

  一成答應了。

  第二天,三麗拉一成到她的房裡,打開她平時放衣服的箱子,指著那箱子裡滿滿的各色鉤織品,說大哥你挑兩樣放在新房裡。

  一成說:我就拿塊台布吧,小朗就想要這麼一塊,可是她手笨,不會鉤。

  三麗不作聲,埋著頭,在箱子裡挑撿了半天,撿出一幅牙黃色的窗簾和一幅花樣細密繁複的台布給喬一成包了起來。

  小朗見了說:真好看啊,這得花多少工夫,就是不大擋光。

  喬一成說:不擋光也要掛起來。

  他們沒有辦酒席,一方面是喬一成嫌麻煩,一方面,也的確是沒有多餘的錢了。

  小朗的父母也從北方過來了,兩家人合在一處在一家川菜館裡吃了一頓飯,連王一丁一共九個人,連二姨他們都沒有請,只送了喜糖,二姨還是送了份子錢來,只是臉色略有些不好看。

  齊唯民和常征商量送點什麼,常征說,錢是要的,最好還要送點實用的東西,她竟然給一成弄來個煤氣包,一成頗為感激。

  小朗的姐姐們沒有來,也隨了禮。

  小朗的爸媽都是極老實的人,說是不要住女兒家,小夫妻總希望獨處的,別把他們的新房弄亂了,在招待所里住了兩天就回去了,倒是喬一成不忍,托人買了臥鋪的票,送他們走了。

  當喬一成終於在新房的床上安安穩穩地躺下來時,他的存摺上的數字已變為兩位數。

  不過,他想,總算是,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也算是有產階級了。

  喬祖望終於接受了下崗的事實,並且,開始享受起這個事實來。

  這麼一閒,他的老毛病犯了,白天也開始外出打牌了。

  這兩年,管得也鬆了,兒女們也大了,跟他更遠了,沒有人再管他幹什麼,喬祖望覺得日子這麼過著也挺滋潤的。

  老牌友們重新聚在一塊兒,也不知怎麼興起的,都開始喝一種補酒,喬祖望喝得上了癮,自覺身體好了很多,滋滋地往外冒勁頭。

  牌友兼酒友在牌桌上說起來,說是要集資一起去做生意,買賣鋼材,他家的親戚有路子能弄到盤條,只在中間做個轉手的人,就大把大把地來錢了,搞活經濟嘛,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政府都這樣號召的,喬老頭動了心,問怎麼個集法,牌友說,這事兒,越多人參與就越好,大家把閒錢集在一起,買賣做得大自然賺得多。

  於是喬老頭牌也不打了,成天說動別人一起集資,真還就給他說動了一些人,喬祖望第一次覺得自己很有做生意的天份,把多年前老本都賠光的事忘了個精光。

  這一年,喬四美離開了街道小廠,考入一家新開的涉外賓館做了服務員。


  這是多年以來,喬家小么女四美在考試上取得的唯一一次勝利,這勝利還很輝煌,聽說考試的有千把號人,最後只錄取了三十個。

  喬四美並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很好,勻稱,苗條而挺拔,穿著飯店統一配發的制服,雪白的襯衫,紫紅的小馬甲,同色的一步裙,把一頭篷勃的頭髮束成一個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下子,成了個大美人。

  她又迷上了汪國真詩選,天天下了班就讀,不上班時便穿白襯衫,格子長裙,放下頭髮來,梳得整整齊齊,扮淑女。文靜地笑著,迎上婚後頭一回回家的喬一成,三麗在一旁笑著說:大哥,你曉不曉得這是什麼風格?我說給你聽:啊,怕只怕,愛也是一種傷害!

  喬一成微笑地調侃:明白明白,感情的債是最重的呵,我無法報答,怎能忘記。

  待業青年喬二強重又找到了一份比較穩定的工作。

  他接替了妹妹喬四美,進了街道印刷廠。

  這個作坊式的小廠子,多半是街道上閒散的家庭婦女,冷不丁地來了個小伙子,那一群閒得發慌的女人們,對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年青的面孔,興奮得象炸了窩的喜鵲。成天拿二強打趣,說笑到興頭,還會動手動腳。

  也有大嫂子們私下裡議論:他就是喬家那個跟老婦女談戀愛的小男娃,於是,有人應:噢喲,作孽。

  廠長是個腿腳不大好的老頭子,看出二強的不自在,索性派他出去送貨,二強就常騎了三輪車將裝訂好的書本運到客戶那裡,再裝了新的待裝定的書本回來。

  這個城市冬天潮冷陰濕,夏天悶熱如火爐,明晃晃的太陽水銀似地鋪一地。這兩季,都長得叫人絕望,二強踩著三輪,那車的一個輪子不大好,總發出吱呀的聲音,二強就踩著這樣的車子,一天天在大街小巷裡吱呀著來去。人被太陽曬著,風吹著,人更加地黑瘦,倒練出了點瘦筋骨,只是臉上的孩子像全不見了,看上去竟然比喬一成老相,眉間一個淺淺的川字。

  黑黑的喬二強,不大說話的喬二強,總微皺著眉頭的喬二強,在廠子裡的小媳婦大嫂子眼裡,倒頗吃香,有人就說,喜歡喬二強那種「高倉健」式的表情,比奶油小生耐看。

  二強聽了這種評價,臉上起有一種茫然,這麼一來,似乎又不大像高倉健了。

  只有喬一成,暗地裡看起來,總覺得二強象個被催熟了的果子,他更情願他象以前似的沒心沒肺。

  二強工資不高,一成時常也塞些錢給他,二強也就拿著,後來有一個偶然的機會,一成發現那些錢還有他平日裡的多半工資,都被二強存進了那個舊存摺里。

  存摺被二強小心地夾在一本舊日記本里,壓在箱底。

  那本子還是當年母親在廠子裡得的獎,黃色的紙面,扉頁上印了個「獎」字,年代久了,顏色褪得差不多了,不知二強從何處找了來做這個用途,還鎮重地被壓在箱子底。

  一成看了,站在二強身後說了句:痴情的人是可恥的。

  二強不作聲也不回頭看,只給了哥一個倔倔的後腦勺。

  那天喬二強踩著三輪送完貨,難得一個秋天涼快的天氣,他慢慢地沿著街道騎著,想混過上午去,不那麼快回廠子。

  有一輛五路公交車從他身邊經過,路窄,車開得不快,車窗玻璃咣咣地震響著向前。

  有個女人向車外探了探頭,又極快地縮了回去,大約是被售票員罵了。


  二強忽地一歪把,差一點摔下三輪去。

  立刻又坐正了,緊趕慢趕地踩起腳踏。

  那車上了大路後開始加速,二強拼命地蹬著追在後面,趕得太厲害,嗓子眼緊緊的,象被一隻手攥著似的,每一口呼吸都生痛的。

  好容易到了一站,車門開處,那女人下了車,下得急,歪了一下,剛剛趕到的喬二強幾乎滾下三輪想扶她一下,沒扶著,她略轉臉看看滿面是汗的二強,走了。

  那麼一轉臉,先前那一會兒隱隱的一份相似完全沒有了。

  二強把車停在路邊,坐在馬路牙子上。

  旁邊有家店子,門前擺了個冰櫃在賣冷飲,這一夏最後的存貨了吧。

  二強歇過勁兒來,走過去,買了十支白雪公主,一氣全吃了,吃到反胃,吐了一地,被戴紅袖套查衛生的老太太罰款兩元。

  喬一成婚後的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如果不算上一些小而碎的不如意,喬一成基本上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至少是一個近似幸福的人了。

  那些小不如意,說穿了,不過雞毛蒜皮,簡直地拿不到檯面上來說,可是,就象是眼裡的砂,小,沒有危險,然而落進眼裡就叫人不舒服,眼睛不舒服,有時候,就是天大的事似的。

  結婚後兩個人一直是輪流做飯的,兩個人從小都不是嬌生慣養,這倒也不是難事。

  兩個人都在新聞單位,都是最基層的記者,一忙起來,跟刑警差不多,接到電話就要外出的,所以,一個星期七天倒有六天兩個人不能坐下來一同吃個飯,平時都是各自在單位的食堂里混上一頓兩頓。電視台的伙食相當不錯,也有餐費補貼,可是喬一成從小節儉習慣了,總覺得食堂里的菜貴得叫人肉痛,一個人做飯又犯不著,寧可在外面的小店裡買點包子餛飩,小朗卻不在乎,每天在報社食堂買上兩個菜,呼啦啦一氣吃個乾淨,她從不挑食,加上在這個城市總算是有了一個家,心一寬,胃口更旺,所以,結婚兩個月,葉小朗一下子胖了十斤出來,個頭本來小,這下子,有點象只飽滿的白胖餃子,喬一成卻瘦了有五斤,面色青黃,惹得同事們打趣調笑。

  好容易有個周末,兩個人都休息,喬一成說好好做頓飯吃,葉小朗主動說她去買菜。

  喬一成看著小朗買回來的一堆葷素菜,挑著撿著一堆綠色葉子說:小朗,你這買的是什麼?

  小朗說:韭菜啊,這你都不認得了?

  一成笑說:我當然認得,可是你看啊,這韭菜都皮了,摸在手上都發粘,這怎麼吃?

  小朗問:怎麼不能吃。

  一成說:這樣的韭菜味兒沖,不好吃。

  小朗把水籠頭開得極大,嘩嘩地衝著手:好吃的。

  喬一成說:你是北方人,從小愛吃蒜,不怕沖,才會覺得好吃。

  小朗不耐煩起來:喂喂,一成,大男人,吃不得蒜怎麼行?你們南方男人就是窮講究,怪不得人家叫你們小男人。

  說著咣咣咣地切肉。

  一成笑了,揉揉她頭髮:你這話可有點地域歧視啊。

  一瞥眼,看見葉小朗切的肉:喂,你這是什麼?打算做個什麼菜?

  葉小朗白他一眼,笑了:肉片炒青椒,不是你說愛吃我才買的?


  喬一成說:我說的是肉絲炒青椒。

  那不一樣嗎?

  我習慣吃肉絲炒青椒,我們家從來都是吃肉絲炒青椒。

  那我們家還從來都吃肉片炒青椒呢!我們家買來的肉都片成片的。

  我們家的肉都切絲。

  小朗咣地把刀扔下,氣呼呼地看著喬一成:我說你,大男人家,瑣瑣碎碎你煩不煩。

  喬一成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小題大做,看她瞪圓了眼睛挺可愛,不由得軟下來說:行行行,我不瑣碎了行不行?你願意片就片吧,幹嘛把毛都炸起來,跟個小野貓似的。

  葉小朗得意地笑了,拿起刀來沖喬一成晃晃,繼續片肉。

  兩個的口味也著實是南北相差太遠,喬一成做的飯菜葉小朗嫌淡,葉小朗做的飯菜喬一成覺得咸,葉小朗愛吃麵食,動不動就包餃子,總覺得好吃不過餃子,喬一成卻是打小就不大吃麵食,喜歡熱呼呼的小炒就米飯。兩個人便時常為了飯桌上的吃食菜色而叮叮噹噹的。

  然而到底還是新婚燕爾,吵兩句,只當是調情逗樂,轉眼又粘乎到一塊兒去了。

  比起吃不到一塊兒去來,喬一成對葉小朗的另一個缺點更為不滿一點。

  在喬一成看來,葉小朗實在是太亂糟糟了。別的不說,單就她的一個衣櫃,那天喬一成無意中拉開,嘩,一團衣服滿頭滿臉地向他撲來,嚇了他一跳。平時家裡,但凡有東西沾了小朗的手,十有八九就會不見了,起先喬一成還打趣她有一雙魔手,實在不該當記者,做魔術師倒是好的,後來,在從沙發扶手的夾縫裡把久尋而不見的一把切菜刀找到之後,喬一成受不了了,也沒心情跟小朗逗樂子了。

  喬一成說:葉小朗啊葉小朗,你可真是亂雞毛似的。

  小朗不高興了:亂點怕什麼呀,我的觀點是:亂而不髒。

  喬一成從被子底下扯了雙穿過的團成了團的襪子出來,送到她鼻子底下說:這也叫不髒?

  小朗臉一紅,往後一讓:唉唉,這個是我忘了。

  喬一成說:這可是非正常範圍內的亂了。

  小朗鼓起腮幫說:不是非正常範圍的亂,只不過不是你能容忍範圍的亂,你不是說會待我好嗎?這一點都不能忍?

  喬一成嘆氣:你可真是亂得不象個姑娘家。

  小朗真生了氣:你那碎嘴,可也真是不象個男人!

  兩個人就這麼都起了毛了,竟然為了這事兒足有兩天互不答理。

  到第三天,小朗回家,端了桌上的冷水就要喝,喬一成恨恨地搶過來,兌了熱水給她遞過去,小朗不接杯子,人到蹭到一成的懷裡來了。

  一成笑起來:下回不准說我不象男人,聽見沒?咬著牙笑著補充: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小朗用力叭地在一成的背上打了一掌。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喬一成忽地起了個念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似乎愛上的是這種日子,而不是葉小朗。

  這個念頭叫喬一成打一個哆嗦,側過身去看睡在一旁的小朗,看她蓬了一頭的短髮,窩在枕頭裡,睡得正香。

  喬一成為這個念頭慚愧內疚,這個女孩子,在這城裡舉目無親,她能依靠的,不過是自己,而自己也是下了決心要跟她好好地過的。


  一成摟摟熟睡的小朗,聞著她頭髮上淡的發香,日子才剛開始,一成想,磨磨就好了。

  日子還長著呢。

  隔天小朗回來時,挺高興的,對一成說:哎,今兒我可是給你辦到了件事。好事!

  一成問:什麼好事?

  小朗拍著手說:哎哎,我要給你家二強介紹個對象,我們單位,有個後勤做雜務的方阿姨,她有個侄女,今年二十二了,小二強一歲,在新華書店站櫃檯,聽方姨說人長得也不錯,我一聽,條件還真不錯,就托她問一下,看能不能給二強牽個線。方姨說明天就給我回話兒。

  這消息的確讓喬一成挺欣慰,二強一時犯糊塗,真要正正經經地交個同年紀的女朋友,興許那點糊塗心思也就煙消雲散了。

  第二天,一成在單位就接到了小朗打過來的電話,小朗在電話里喜滋滋地說:人家姑娘願意見面呢,我跟他們說,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人家答應了呢。

  一成趕緊溜出來,回了趟家,在街道廠子找到二強,可巧二強還沒有出去,一成想,這可不是天意嗎?

  一成事情跟二強說了,二強愣愣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一成搗搗他的肩膀,叫他給個態度。

  二強低著頭用腳碾地上的土:我不想見。

  一成說:二強,我跟你說,你心裡的那事兒,你放不到檯面上說的,不管怎麼樣,也是你不對,也是你沒理。她是有家有孩子的。於情,於理,你都嘴短,你明白嗎?這事兒不成的。哥不會害你,你固然不怕流言蜚語,可是,你的路還長呢,不能為一時的感情衝動錯失了一輩子幸福的機會對不對?聽話,晚上去見見,成不成都不要緊。

  二強微微一點了頭。

  見面安排在一個小公園裡,葉小朗陪著二強去了,一成不放心,偷偷地躲在角落裡看。

  要說看,也沒什麼看的,公園裡一到晚上,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清,那女孩子的樣子,連二強都沒有看清楚,只覺得中等個頭,適中的身材,連介紹人四個人在一片昏黑中站了半天,小朗與方姨寒暄著,那兩個當事低著個頭,象兩朵開在黑暗裡的向日葵,竟然有兩分喜劇效果。

  一成聽見小朗清脆的聲音,對二強與那姑娘說:那麼我和方姨先走羅,你們倆再聊聊,二強,回頭送小茉回家啊?對了二強,你不送送方姨?來吧。

  小朗拉著二強陪方姨往小公園門口走,那叫小茉的女孩子自然也跟了出來,躲在一邊的喬一成忽地明白了小朗的意思,那小公園門口,有唯一的一盞燈。

  事後一成跟小朗說:你個鬼精靈!

  小朗說:我要不把她往亮處帶,你那個傻弟弟有本事一個晚上都看不清人家的長相,你信不?

  一成說:我信我信。

  這事兒成了就好了,一成想。

  5

  與二強相親的姑娘叫孫小茉,在新華書店站櫃檯,她們的那個櫃,是專賣兒童書籍的,孫小茉也很愛看那些簡單的有許多圖片的書,儘管那圖片大多印刷得不是很精美。

  喬二強在相親的那晚很沉默,孫小茉比他更深默,兩個人隔了一肘的距離圍著小公園的外牆推磨似地轉了一個多小時,小茉說了這一晚的第一句話:我該回去了。

  二強倒松下一口氣來,這口氣一松,二強就笑了一下,黑暗裡露出的牙特別地白:那我送你。


  二強以為這事兒多半是不成的,誰知道過了兩天,二強就被大哥叫到家裡去了。

  嫂子告訴他,人家姑娘和姑娘的姨對二強都還挺滿意,說是願意處處看。

  二強結結巴巴地問:我我我,我沒有文憑,工工工,工作也不好。

  小朗叭啦叭啦地說:二強,你沒有必要自卑,完全沒有必要,你沒有文憑,對方也沒有文憑,聽說也只是初中文化,就是運氣好一點,到了新華書店,她是賣書的,又不是寫書的,你幹嘛要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呵,對了,方姨還說,喬二強長得還算端正,個頭兒也好,男人嘛,要那麼漂亮做什麼,又不當花瓶供在家裡,人一漂亮就長花花腸子,倒是不漂亮的好。哦對了,我跟她們說,你很會做飯,又能吃苦,人家喜歡得不得了呢。二強,你放心地談吧,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冰山上來客》里楊排長的話:阿米爾,沖!

  一成也挺高興地,在一旁說:你看你看,葉小朗跟喬四美不象姑嫂,象嫡嫡親的姐妹,一樣地健談。二強,你好好的,啊?

  二強笑笑,沒有回答大哥。

  二強難得來大哥家一趟,一成不肯叫他做飯,二強執意在下廚,一成給他打下手,問:你是不是嫌你嫂子做得難吃?

  二強抬眼看看大哥臉上快活的神情,待要說點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喬一成在二強背後站了半天,忽地說:二強,別再想著以前的事了,人這一輩子,結婚不過是相互扶持著走上一段日子,就是感情再好,也不過那麼幾十年,再說,感情啊,會變的,刀是越磨越快,感情是越磨越薄的。這世上,只有變數,才是永恆的東西。

  二強幹澀地笑了一下,說:大哥我念的書少,腦子笨,你的話文謅謅,不過老話說聽話聽音,我還是能明白的。我就覺得冤,怎麼就不能在一起。

  一成也笑:你冤什麼?你們一天也沒在一起過,怎麼就知道能過得好。

  一成轉身走出廚房,回頭又對二強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要想永遠地記住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遠離她。

  二強吃驚地看著大哥的背影。

  喬二強到底還是聽從了大哥的勸告和孫小茉處起了對象。

  孫小茉是個老實姑娘,老是羞慚慚的,二強話也少,兩個人談了一個多月,竟然連彼此的一些基本情況還沒有摸清楚。慢慢地,二強發現,小茉很愛看電影,兩個人坐在一片黑乎乎中,都自在了許多,自在是自在了,話更少了。

  喬二強與孫小茉的戀愛進程極其緩慢地向前邁進。

  終於有一天,孫小茉覺得,與其這樣悶著,又提心弔膽地處著,還不如分了算了,回歸以前的日子,一個人過,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吧。

  在認識兩個月後的一天,孫小茉與喬二強照例在周二的晚上見面,這一天,孫小茉說她不想看電影了,喬二強便陪著她沿著大街慢吞吞地走,兩個人之間依舊隔著一肘的距離。

  孫小茉這一天其實是打定主意來跟喬二強說,以後不要再見面了的,可這種話無論在家裡練習過多少遍,事到臨頭,總還是很難出口,一句話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的,孫小茉憋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二強問: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孫小茉只是搖頭。

  二強說:要不你坐一下,你是不是走得累了?


  道路旁街心花園裡的長凳上早坐上了人,黑黢黢的好大一團黑影兒,聽到一點動靜後微微分開,是兩個人。

  二強看到這情景,沒來由地覺得好笑,他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聲。

  孫小茉偷眼看到喬二強的這個笑容,心裡恍恍惚惚的。

  喬二強算不得英俊,不大笑,但是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時,會叫人心軟。

  好容易找到一個空座,喬二強伸手抹一抹石凳上的灰,在褲腿上蹭蹭手,示意孫小茉坐。

  孫小茉一坐下便說:我們別再處了好不好?

  她把這句話說得飛快,好象怕心口的那一股子酸痛要追上嘴裡的這句話,攔住它不叫它出口似的。

  二強一時沒有聽明白:你說什麼?

  孫小茉突然地就哭了起來,哭得喬二強大張了嘴,手足無措。

  我們以後還是不要處了吧,孫小茉大聲地抽泣了一聲又說。

  孫小茉說著,捂著臉,趴在膝上嗚咽。

  二強結結巴巴地勸:你......你不要想處,我,我,我是不會......勉......勉強你的,你,你,你不要哭吧。

  孫小茉一味地埋頭哭著,無限委屈。

  好容易等到她不哭了,二強說,送你回去吧。

  孫小茉象被粘在了石凳似的不肯動彈。

  這種情形實在叫喬二強摸不著頭腦,只好坐在那兒陪著她不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孫小茉的情緒好象平靜了,站起來朝前走。

  喬二強莫名其妙地失了戀,但似乎,也算不上失戀,喬二強也沒跟大哥大嫂說。

  這麼著過了約莫有半個月,有一天,孫小茉的姨又打電話找到喬二強,問二強,他跟小茉是不是鬧意見了,如果是,請他讓讓步,男孩子的心要寬一些,讓一讓女孩子不丟臉的,小茉其實也後悔得什麼似的,可是女孩子臉皮子薄哪,不如你先服個軟,說兩句好話,主動一點也就好了。都不小了,覺得還算合適的話,大家都互相多原諒原諒。

  喬二強站在單位那唯一一台電話機跟前,沐浴在大姑娘小媳婦們的目光里,聽著方姨一番沒頭沒腦的話,自己也沒頭沒腦起來,不知道怎麼回答。

  方姨在那邊卻已替他約好了下次跟小茉見面的時間,二強掛上電話時忽然很恍惚,記不得自己到底是答應了呢還是沒答應。

  二強還是在約定的時間裡到達了約定的地點,到的時候,孫小茉居然已在那裡等著他了。

  於是,喬二強又莫名其妙地與孫小茉接著談起了戀愛。

  這一回變故過後,二強發現,小茉變了很多,走在一起時,竟主動地挽起了二強的手臂,話也多了,神情也見活潑起來,偶爾還會撒個嬌,看在喬二強的眼裡,不知為什麼總有一種她豁出去了的感覺。

  八月份,喬一成過生日,虛歲二十八。

  三麗打電話到一成單位沒找到他,只好把電話打給了小朗。

  三麗說,他們兄妹三個湊了份子,想給大哥做生日,因為南京風俗里男人是不作興過三十歲整生日的,不如提前一點,過二十八,八比較吉利。三麗在電話里笑說,其實就是想找大哥吃頓飯啦。

  小朗挺抱歉地說:實在對不住啊三麗,我已經定好了飯店給你大哥過生日了,要不,你看,你們一塊兒來,一起吃飯怎麼樣?

  三麗在那頭沉默了小會兒,說:這樣啊,那不用了。我們改天好了。

  小朗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說:要不真的,三麗,你們一塊兒來吧。

  三麗說:不用了,你們過二人世界吧。我們改天。

  生日那天,小朗約了一成到一家檔次不錯的飯店,誰知又臨時接到電話,出了趟任務,一成一個人在大堂一角的桌子上等了一個多鐘頭,小朗氣喘吁吁地趕來,看他坐在角落裡,說,自己其實定了個包間。

  一成說:定包間做什麼,就我們兩個人,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麼?

  小朗親親熱熱地挽住他:怎麼就冤枉了?我們結婚後你的第一個生日,不該好好地過嗎?享受一下也應該的。

  一成心裡頭不是不感動的,可是話到嘴邊,不知怎麼地就變了味兒:你呀,就會亂花錢。

  小朗推著他進包間:你就是這點不好,碎!

  看到小朗定的菜單,一成等服務員走出去傳菜,跟小朗說:喂,就我們倆個,你點那麼多菜!退兩個好不好?

  小朗有點生氣了:你這個人!人家好心好意地替你安排生日,想請你吃頓好的,還做了惡人替你推了三麗他們,不就是想跟你兩個人享受一下的。

  一成詫異道:怎麼三麗他們約了我們嗎?

  小朗說:我跟他們說請他們改一天,我想我們兩個人過。

  一成想說什麼,看看小朗的臉色,側過頭湊上去,賠了笑說:你生氣了嗎?哎,我可沒別的意思,你的心意我當然是明白的。

  小朗伸了手指點著他的額把他的腦袋推遠一點:我怎麼就覺得你心裏面還是看兄弟妹妹們更重一點,我跟你說,現在咱們才該是最親的人呢,兄弟姐妹哪能跟你過一輩子?

  一成笑問:那麼你會不會跟我過一輩子。

  小朗歪了頭,極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我還真就答不上來,想來是會的吧,可是,在沒有白頭到老以前還真的很難說。

  喬一成拖著聲音「哦--」了一聲。

  小朗綻開笑容移了個座位,幾乎要靠到一成的懷裡來:生氣了?不是你自己說的,只有變數,才是永恆的東西。

  一成斜著眼看著小朗:我說過這話嗎?

  小朗說:你沒跟我說過,但是我聽見你跟你兄弟說過。

  一成安慰地拍著小朗的背:小朗,我是打算跟你好好過一輩子的。

  小朗坐直了身子笑:不過你也沒有說錯。

  這一頓飯吃了喬一成大半個月的工資,吃得他心跳肉痛的,心裡暗想,都是差不多的家庭出來的,怎么小朗就這麼想得開,用錢比自己那是瀟灑得多了。

  誰知這以後,葉小朗竟然認真地存起錢來了,喬一成高興之餘又有點疑惑,忍不住就問小朗:你是不是有什麼特別想買的東西?

  小朗神秘地對一成說:哎,我現在有個想法,我們努力個兩年,存點錢,再把英語好好複習一下,考個托福,爭取出去好不好?我們單位,走了兩三個呢,這兩天總編正在招人。咱們將來也出去吧,去美國。

  喬一成愣住了,這我可沒有想過。他說。


  幹嘛不想?小朗用肩碰碰他:人家能做到我們也能啊,又不比人家差,你英語不是挺好的?再撿起來嘛,容易啊,考個托福,上了五百多分的話,可以拿獎學金的。

  一成說:我一個學中文的,到美國做什麼呢?

  小朗挺興奮的,臉紅紅的:幹嘛非要做跟專業有關的事?做別的也一樣,另外讀個專業就是了。你們單位就沒走的?肯定有吧,只怕比我們這裡多得多了。

  喬一成想起來,這些日子,台里的確走了好幾個人,都說是去國外留學,有去美國的,有去日本的,聽說有一個去了模里西斯,說是那裡是英屬的,將來轉地方也容易,平時大家閒聊時,嘴裡的話都換成了簽證,獎學金什麼的。

  就在上個星期,胡春曉閒閒地無意似地在辦公室里說,她愛人去了美國,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博士去了。

  有人問,托福分一定考得很高吧。

  胡春曉說:不,他考的是GRE。

  喬一成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現在叫小朗這麼一說,勾起了點心事。

  他哪裡是能離開的人呢?他還有許多的牽著絆著的東西。再說,他喜歡這個城市,熟悉的人與事,一成不變的日子,叫他安心,給予他很大的安全感。

  一成對小朗說:算了吧,我們別亂動了,這種事,羨慕不來的。

  可是,小朗卻沒有改主意,反倒真的開始複習英語來,每周上三次托福課,看來是有點當真了。

  喬一成有點擔心,回過來又想想,隨她去吧,到時候,被拒簽兩次她自然會死心的。

  說有牽絆,這牽絆還真的又來了。

  多少日子不見的二姨突然過來找喬一成,非常嚴肅地說,她在街上看見喬四美跟一個黑胖老男人一起在逛馬路,那老男人對四美一臉巴結的樣子,看上去,他至少大四美二十歲,穿金戴銀的。

  二姨說:其實我也是多嘴,可是又覺得不說是不行的。要是真的正經談談對象也就算了,歲數大點就大點,老夫少妻古來也不是沒有,可是,我聽說現在好多做老闆的,都拿小姑娘當玩意呢,再鬧出點什麼,真要叫鄰居笑死了,你媽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

  喬一成得知消息,當晚就跑回家去了。

  他想,以前他以為自己是九命貓妖,其實不對。

  他簡直地就是上輩子欠了他們的。

  6

  喬一成著急忙慌地回了家,兄妹幾個圍著八仙桌坐下來,由喬一成帶著他們,開家庭會議。

  喬祖望晚上又開始很少呆在家裡了,電視已經吸引不了他了。

  四美咯蹦咯蹦地吃著油炸花生米,吃得一嘴噴香,完全不知道這次的會議直是衝著她而開的。

  喬一成把眉頭皺得成一個疙瘩問:花生誰炸的?

  二強被一成氣呼呼的語氣弄得懵了:我炸的,四美要吃。

  一成揮手:端走端走!

  四美委屈地叫:大哥,一點花生米也不讓人吃了嗎?人家從小就缺嘴,好容易現在條件好點兒了,可以想吃什麼吃點什麼,大哥你幹嘛呀,這麼嚴肅?

  喬一成朝她翻翻眼睛:你當是開茶話會哪,吃花生!我就不知道你沒心沒肺地怎麼吃得下去!


  四美尖聲道:我又怎麼啦?大哥你好容易回趟家,一回來就拿我開刀,我挺好的呀。她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裝束。

  喬一成冷哼一聲說:你現在不讀汪國真啦?不裝淑女了?

  四美不高興了:哪個裝了?人家本來就是淑女。

  一成更氣:哪個說你是淑女?是不是哪位老闆?吃得腦滿腸肥,沒事兒拉著你壓馬路消化食兒對不對?他老人家高壽啊?

  四美呱嗒呱嗒地眨著眼睛,象個小傻子似的,那表情叫喬一成心裡一軟,仿佛是那一年裡,四美從蘇州獨自跑回家來,蓬著頭髮,露著缺了一顆牙的憨笑,叫大哥大哥時的樣子。

  喬一成說:四美,我跟你說,一個女孩子自己不尊重,男人就會覺得可以在她身上占點兒便宜!你明白嗎?

  四美搖頭:我不明白。

  喬一成在弟妹們間的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不由得抬起眼來認真地看了看這個小丫頭一眼。

  燈光里的喬四美半依在桌邊,身姿苗條修長,面目與小時候比起來變化並不大,不算好看,可是不知為什麼,一點天真一點傻,一點厚臉皮一點無所謂,使她看上去有一種粗嘎嘎的吸引。

  喬一成嘆一口氣:喬四美喬四美,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呢?非要我把話給點穿了有什麼好?想給你留點面子你都不要。你說說,那個跟你一起逛馬路的大黑胖子是誰?

  四美一愣,轉轉眼珠子想了一想,突然哈哈地笑起來。

  不禁喬一成,連二強三麗都給她笑呆了。

  四美笑了半天,喘著說:大哥,你今天帶我們開會就為了這個事兒啊?大哥,你放一百個心吧,我可是「外貌協會」會員,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嫁一個漂亮人物的,不說象費翔小虎隊吧,最起碼也要大差不差才行。那個黑胖子,三分象人七分象豬,別說這輩子,下輩子我也不會嫁他,除非我下輩子投胎做豬。

  說著,又笑,笑得又快活又放肆,滿屋裡潑著她的笑聲。

  喬一成被她說得將信將疑:你不想嫁他你還跟他到處走?不怕人家看見了說閒話?

  四美立起眉來:哦,我曉得是誰在大哥你面前下蛆了,是二姨對不對?那天我們碰上了,我就知道她要多嘴!我怎麼啦?我一個尚未婚配的女孩子,交朋友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嗎?總比她老太婆還要嫁人來得光彩吧!再說,陳老闆又不是只請我一個人,他請了我們好多同事呢,大家一起出去吃飯的,她哪個眼睛看我跟人家單獨逛馬路的?添油加醋!

  四美氣得臉紅紅的,抓了把花生泄憤似地咯嚓咯嚓地嚼。

  喬一成說:有風有影才能讓人捕風捉影,你若做得正,人家怎麼會說到你頭上?人家怎麼只說你喬四美,不說喬三麗?

  四美咚地一聲在椅子上坐下,生氣地說:大哥你就是一天到晚拿我跟三麗比,都是一樣的親妹妹幹嘛不一樣地待?你從小就偏心三麗,這麼些年我從來沒說過,不代表我就沒有上心!

  說著,眼裡竟然湧上了淚水,在燈光下那兩眼的淚一汪一汪地。

  喬一成說:我哪裡偏心過。

  一直沒出聲的三麗突然插嘴道:大哥,我可以給四美擔保,她才不會看上什麼黑胖子呢!她的心思,一眼可以望得到底,就是想嫁一個美男子,大哥你放心好了,我會看著她的。說著,三麗抿著嘴笑起來:喬四美也就是看上去傻,其實她不傻。


  四美也撲地笑了起來,嘟了嘴衝著喬一成說:大哥,你冤枉我,要補償我。

  喬一成到底沒忍住笑,說:你又打什麼主意呢?

  四美湊到大哥跟前,臉幾乎上貼到大哥的胳膊上:大哥,我想買件羊毛衫,嗯,還差一點錢。大哥......

  一成往後仰著腦袋:離我遠點,象個什麼樣子!

  走的時候,終究還是塞了些錢給四美,四美心滿意足地拿著錢走開了,一邊還笑說,以後這樣的家庭會議要多開的好。

  話說明了,兄妹幾個也都覺著餓了,二強張羅著做了飯,大家隨意地吃了點。

  熟悉的飯菜的味道,身邊弟妹們十幾年來看慣了的模樣,一點一滴在心頭,讓喬一成心眼兒里哆嗦了一下,有一度他那麼急於逃離的生活,在這一刻含情脈脈地包圍著他,他覺得自己好象一條游回到舊日水域的魚那樣。他突然想,他的兄弟與妹妹們,究竟是不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

  他這輩子,就想抓住點兒什麼在自己手心裡,抓得牢牢地,貼心貼肺,永遠不離不棄。

  吃完了,二強在洗碗,一成悄聲地問他:跟孫小茉處得怎麼樣?

  二強半天才答:還好。

  一成笑道:這兩個字實在是太籠統了。

  二強吱唔著,說:她......有點問題。

  一成說:哦,問題你是說缺點?缺點誰沒有?要學會辯證地看問題。

  二強淡笑了一聲:大哥你話裡頭全是學問。不是那個意思啦!

  一成說:那是什麼意思?

  二強慢慢地一個一個把碗從水裡撈出來擦乾:她就是......身體上有點問題。

  一成一時沒有轉過腦筋,忽地腦門兒上那根筋突地一跳,壓低了聲音問:你......你是不是......你們是不是......那個啦?你這小子,等不及了嗎?沒出息的東西。不過,要不,還是,你們馬上結婚?

  二強抬頭看著大哥,眼睛撲閃著全是問號。

  一成在他後腦上拍了一掌:你還裝傻,還非等藏不住掩不住了才結婚是不是?

  二強嘎噠嘎噠費力地轉著眼珠子,好半天好半天,才刷地紅了臉,象給丟進開水鍋里糴了一下的一隻龍蝦似的:哥,你你你,你說什麼呀!不是那個,是,唉,她有病。有一種病。

  一成不笑了,什麼病,他問。

  二強吞吐著說了。

  一成問:那,你跟她約會時,她犯過嗎?

  二強說:犯過,第一回,把我給嚇了個半死,我以為,她中了什麼毒了呢?後來送到醫院搶救過來後才曉得不是中毒。

  一成心思轉得快,在話里聽出了苗頭:第一次?那麼就有第二次了?到底她犯過幾次病?

  二強囁嚅著說:三次。

  一成在家裡再呆不下去,一肚子的氣,越來越脹,脹得他象個汽球似的要飛上天去。

  一成氣沖沖地回了家,葉小朗剛下班沒一會兒,正端著一碗餃子呼啦呼啦地吃著。

  喬一成披頭蓋臉地直問到她臉上去:葉小朗啊葉小朗,你可真是,你看你幹的好事,把什麼人介紹給我弟?


  葉小朗被他突出其來的怒火燒得暈頭轉向:怎麼啦?你說什麼?是不是你家的二強跟孫小茉吵架了?

  喬一成實在是沒好氣,話出來的自然也不好聽起來:你別裝沒事人,避重就輕!葉小朗啊葉小朗,我說你收了人家什麼好處了,這麼害我弟弟?

  小朗聽了這話也地動了真怒:喬一成,你把話說清楚!我害你弟什麼了?我收了誰的好處?

  喬一成也微覺自己的話有點過份,可是此時此該又不能收回來,只好梗了脖子堅持:那個姓方的,她給你什麼好處了?她家那個侄女兒,是有病的!你就把她介紹給我弟?你不是害了我弟一輩子?

  小朗驚訝道:你說孫小茉有病?有什麼病?我可不知道!

  什麼病!喬一成把聲音又拔高了些:羊癲瘋!還是挺嚴重的那種,她跟二強兩人這才處了幾個月啊,都發了三回了!你敢說你一點也不知道?

  小朗又驚又氣,喘氣都不勻:我要事先知道叫我活不過今晚!

  一成看她氣得臉紅脖子粗,額角的筋都爆了出來,聲都變了調,便說:哎哎哎,說話就說話,別咒自己啊!犯不著,我就是要跟你確認一下,你到底事先知不知道這女孩子是有病的?

  小朗聽到一成的話音軟下來,突地湧上滿眼的淚來:我要知道我還給你弟介紹?我還不知道你?平時看上去和言細語的,碰上你兄弟姐妹的事兒,你就翻臉不認人,我要真知道我還敢老虎口裡拔牙?

  喬一成說:行行行,我信你是真不知道。不過你可得把事情問清楚,趁早叫他們算了吧!

  小朗也不再答話,套了件外套拿了包就往門外跑,喬一成一把抓住她:你你你,你上哪兒去?

  小朗恨恨地撥開他的手:我上方姨家裡去,我現在就問個清楚,我可不背一個收人好處欺瞞家人的罪名!

  說著,旋風一般地卷出了門。

  留下喬一成倒愣愣地,覺悟出自己的過頭來,象被孫猴子施了定身術,足在門旁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踱回臥室。

  過了一個多小時,葉小朗又旋風似地卷了回來,把包往沙發上一扔,看也不看喬一成,沒頭沒腦地說:我問清楚了啊!孫小茉是有病!癲癇。方姨也說了,不是先天的,是小時候有一回跌傷了腦以後留下的後遺症。反正情況就是這樣,要分手還是要怎麼著,你們兄弟自己商量著辦,別跟我說,我也再不問你喬家兄弟的事,你們儘管去兄弟情深,就當我白做了一回二百五。

  喬一成訕訕地笑了一下,道:別這麼說,咱們不是一家人嗎?我也是急昏了頭,我們家二強是個叨三不著兩的傻孩子,這一回要不是我問著他,他還這麼稀里糊塗地呢。

  小朗恨聲說:喬一成,我可算是認得你了。

  說著,拿了一本托福的語法書,躺在沙發上看,再也不理喬一成。

  喬一成隔天又回家跟二強商量了一下,叫他自己拿主意,最好是分手算了,二強沒有做聲,半天說了四個字:她也可憐。

  喬一成好好地看一眼這個弟弟,這一兩年裡,他似乎越來越不大認得喬二強了,好象二強的樣子都變了不少。一成懷念他的倒八字眉,懷念他滿院子瘋跑的樣子,懷念他象個小老鼠一樣到處尋摸著吃食的神情。

  幼年時的喬二強,坐上歲月的慢車,漸行漸遠,甚至沒有跟喬一成說一聲再見。


  也許詩人說的對,喬一成想:青春必得愚昧,愛,必得憂傷。

  二強原是打算跟孫小茉說分手的,可是幾次見面都開不了口。

  沒等他開口,孫家的人倒把事情挑明了。把二強叫到家裡去吃飯,說是小茉的病起初隱瞞是不對,可是這毛病真的不是天生的,是摔跤摔的,不會遺傳,而且,孫家就這麼一個女兒,各色的嫁妝都齊備的,結婚時不用二強操一點心,重要的是,小茉挺喜歡二強,說他老實可靠,懂得心疼人。最好呢,還是希望他們兩個好好地相處下去,不過,孫家也說了,要是真的想分,絕不勉強。

  孫家媽媽說:以我們女兒的條件,也並不是找不著,至少我們女兒工作不錯,又是獨養女兒。

  二強回去轉述了孫家人的話給一成聽,一成想了半天說:那麼你自己拿主意,看你能不能承受她有病這種事實,如果可以,就處下去,不能,就趁早,別耽誤了自己更別耽誤了人家女孩子。

  二強到底還是跟孫小茉繼續處了下去。

  喬一成可算是把妻子葉小朗大大地得罪了。

  7

  喬一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算哄得妻子葉小朗有了點兒笑臉兒。

  不過小朗說了:我以後得學個乖,再也不管你們喬家的閒事了。

  一成賠笑道:你不是北方姑娘嘛,你們北方姑娘最豁達了,你不會記我的仇吧。

  小朗說:不記仇可記得教訓,豁達並不是缺心眼兒,我可真的跟你說清楚了,現在是你弟自己決定要跟人家談下去的,這裡面可沒我什麼責任了,以後,好壞都別找我理論。

  喬一成在心裡嘆了口氣,他也想不通為什麼二強竟然答應了跟孫小茉繼續交往下去,興許二強覺得自己的客觀條件不好,能找到象孫小茉這樣的,算是不錯了。想想,也的確是這麼個理,可是,在喬一成看來,二強到底還是委屈了。

  這可真是能叫人愁白了頭。

  喬一成攬鏡自照,鏡中人面目凝重,年紀模糊,三十的人,有四十的頹喪,五十的無奈。

  風從窗口吹進來,吹得那鏡子微微地晃,人與周圍的事物都象水中的倒影。有一剎那間,喬一成油然而生一種:我這是在哪裡的念頭。

  風吹過,鏡子定了,念頭也就過去了。

  三麗跟一丁一直感情很穩定,結婚的東西也備得差不多了,三麗省吃儉用地給一丁買了一個漢顯的BP機作定婚紀念,把廠子裡的小姐妹都給鎮了,誰都說,喬三麗,你可真是捨得!

  三麗驕傲地含笑不語。

  終於,三麗要正式拜見公婆了。

  為了三麗的終身大事,喬家的兄弟姐妹們又坐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議。

  這一回,提出要開這個會的,竟然是四美。

  四美跟一成說:我聽說王一丁的媽是一個厲害貨色,在他們家那一帶有名的,大哥,我們可得好好地坐下來商量商量,別叫三麗沒進門就矮了氣勢,被那個老女人欺負了去,以後過日子就別想抬頭了。

  喬一成道:不至於吧,我看一丁挺老實。

  四美哧地一笑:大哥,我看你是書讀得多了有點忘本,你忘記出前一丁家是哪裡的了。水西門的!水西門的女人,是好惹的嗎?水西門的老女人就更不好惹!


  二強插嘴:四美,你可別挑著三麗跟婆婆吵架。

  三麗笑道:你別瞎操心四美,我也不是好惹的。

  三麗嘴上這麼說,心裡也在打小鼓。

  她也聽說一丁的媽是個厲害的人,嘴皮子不饒人的,一丁私下裡也跟她囑咐過許多回,要是他媽有些言語不到,叫三麗不要往心裡去。

  這位未來的婆婆三麗其實也不是沒見過,去一丁家時見過兩次,不過沒有留在一丁家吃過飯,三麗還是比較守舊的想法,總覺得沒有定下來的時候,女孩子不好總上男孩子家門上去,顯得不精貴。

  一丁的媽穿著格格正正的一位瘦巴巴的老太太,臉上的線條極硬,腰板筆直,言語客氣,神情疏遠。

  三麗對哥哥妹妹們說:我見過他媽幾次,印象還算好。

  四美又哧了一聲:我告訴你三麗,這種老太婆最會裝了,假模假式的,等你一嫁過去,馬上就會撕下溫情脈脈的面紗。

  這話把喬一成都講樂了,二強正喝水呢,聞言噴了一地的茶水,咳著說:我的媽媽呀,那個汪國真是什麼人呀,真了不得,把四美都教得會講成語了,老師教了多少年都沒有教會,不得了不得了!

  四美撲過去在二強背上咚咚地捶。

  一成看著他們笑,一邊小聲地跟三麗說:四美說得也不無道理,你自己放機靈點,要懂禮數,不過真有矛盾也別示弱。

  三麗說:我曉得的大哥,重要是不是他媽,重要的是一丁跟我一條心就行。

  這一回,喬四美顯示了她在婚戀家庭問題上難得的敏銳性,她沒有說錯。如果三麗知道一丁媽在她背後說的話,一定會氣炸了肺。

  一丁他媽說:這女娃子可不簡單呢,還BP機,哼,當我們都是傻子,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都是我們家王一丁的錢?我也不好說什麼,誰叫兒子不爭氣,還沒結婚就被老婆牽著鼻子走,不拿老子娘當一回事,工資統統交到老婆手上,八字沒撇的時候就認不得媽了!

  話是這麼說,三麗上門時,老太太還是掛了一臉的笑容,做了一桌子菜,一丁的爸爸和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大家子團團地坐了一屋子,一頓飯吃得倒其樂融融。

  一丁的爸爸沉默得幾乎讓人懷疑他是個啞子,不過,三麗還是能看出他在家裡的地位。一丁的兩個弟弟,完全是被慣壞的孩子,飯桌上活躍自在得近乎放肆,他的妹妹倒比較安靜,借著碗的遮擋偷偷觀察三麗的表情舉動,偶爾含義不明地笑一下。

  飯桌上當然的主角是一丁的媽,卷了衣袖給三麗布菜,說:既然要是一家人了,就不要見外,有東西就吃,有話也要說,婆媳婆媳啊,難處也好處,大家心眼放寬些就行。我是個爽快人,麗呀,你日後就知道我的脾氣了,再好說話不過的。你媽媽死得早,不過我聽說一丁講你是很講理的小孩,住在一個屋檐底下,在一個鍋里吃飯,你讓讓我我讓讓你就行了,夫妻間婆媳間姊妹間都是這樣。

  說著就笑。

  這頓飯讓三麗把一丁家的情形摸了個大概,一丁的爸與弟倒是不要緊的,妹妹是友是敵還不明朗,那個媽媽可真是一個人物。

  果然,過不多久,三麗就跟未來的婆婆打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三麗與一丁的廠子這兩年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了,這半年多來獎金也發不出了。廠子裡人心浮動的,不少小青年嚷嚷著要走,可真走的,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王一丁。


  廠里一直挺器重一丁,差一點就給他報了市勞模,只是一丁的資歷尚淺,廠長說了,再過兩年,拿個市勞模,再上個中層,連當上廠長都不是沒有可能的呀!

  誰知道一丁竟然向廠里提出了辭職。

  三麗的主意。

  三麗在報上看到一則大副的招聘啟示,一家合資廠在招技術工人,三麗毫不猶豫地替一丁報了名。

  一丁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三麗說:沒什麼好猶豫的,你別聽廠長說的,他那是在驢子鼻子上掛胡蘿蔔呢,國營廠啊,哪是你想當什麼就當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里三層外三層的婆婆管著呢,我們又是一點門路也沒有的小百姓,他那麼說,是想穩著你給他幹活呢!什麼資歷不夠,書記的小舅子有什麼資歷?不照樣上了中層。有機會就不要放過,你有技術在身,為什麼不找個好地方呆著,一定要一輩子窩在一個小廠子裡?

  一丁原本就聽三麗的,於是就去參加考試了,報的是老本行,機修。

  錄取的通知在一周內就寄到了一丁的手上。

  王一丁在廠里辦了辭職,驚掉了一廠子人的下巴。

  也叫一丁他媽大為光火。

  一丁時廠的時候,跟廠里定了個五年的合同,如今還沒到期,廠里說要一丁賠錢。

  一丁媽得知情況以後,極其不高興,當著三麗的面就掛下了臉皮,對著一丁說:你現在是人大心大,不把娘老子放在眼睛裡了,就算你覺得我沒有文化,不配攙和你們的事,你好歹跟你爸商量一下啊,就自己把這麼大的事定下來了!廠子再不好,也是國營企業,有勞保的,這個外國人的廠子,說不定哪一天他們就卷卷東西跑到太平洋那頭去了,你哭都找不到墳頭!

  三麗說:國家引進的外資,不會那麼容易就卷東西跑的。

  一丁媽冷哼一聲:做女人的,男人心眼子活動的時候,就要做個定海神針,哪有攛掇他做危險的事的!

  三麗利落地接道:這年頭,心眼子不活動此只有等著喝西風北了,怕什麼,我不還在國營了嗎?一丁就是闖不出名堂還有我呢!

  一丁媽光火地拔高了聲音道:你的意思是我兒子是吃女人軟飯的命羅?

  三麗賠了一點笑說:怎麼你誤會成這樣,一丁是有技術的,怎麼會吃軟飯?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我們一丁什麼時候都不會叫人看扁了。

  一丁媽把手上的洗菜盆重重地管摜在水池裡,咣當一聲脆響:上人說一句你有三句在等著,我不曉得這是哪家的規矩!這還沒結婚呢,就攛掇得我兒子跟家裡人離心離德了!

  一丁嗡聲嗡氣地說:媽你不要說了,也不要生氣,我們決定了,就是定了。以後,會好的,你放心,我也沒跟家裡離心離德,三麗將來是我老婆,我也不會跟她離心離德!

  從此老太太見了三麗也就不再費勁地掛上一張笑臉,三麗索性在婚前不踏進王家的門了,婆媳兩個,還未真成一家就僵住了。

  三麗一賭氣,自己拿了存的錢出來賠了廠里的款子,這麼一來,結婚的錢也不大夠了。原本打算跟一丁在外面租房子的,一時也辦不成了。

  三麗的婚事,又耽擱了下來。

  好在,一丁一到新廠子,他的一手好技術馬上就在一群人中顯現出來,老闆相當喜歡這個年青人,一丁的工資比原先長了一倍多,三麗挺欣慰。


  有鄰居給四美介紹了個對象,竟然是個大學生,在一家工廠里做助工,一成三麗他們都覺得挺好,希望四美跟人家見個面處處看,找一個有點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總要講道理些,以四美這個脾氣,要是找個一樣要強的,還不得成天地雞吵鵝鬥的。

  四美對於大學生這個名頭倒不以為然,可是捺不住好奇,又有點期待,想看看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於是打扮了一番去了。

  沒料到不過一小時四美就回來了,兄姐們問她怎麼這樣快的,四美說:不能再待下去了,隔夜的飯都要吐出來了!

  只有三麗一下子明白了四美的意思,問道:長得不好嗎?

  四美說: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圓滾滾的一個頭,眼睛象手指甲掐出來的一道縫,個頭五短不說,簡直是三個等份!三分之一上半身,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是腿,走在他身邊真是嘔!

  一成不高興地批評她:你這張嘴就是刻薄,哪裡就差成這樣了!男孩子要那麼漂亮做什麼,又不是花瓶,人家可是正經名牌大學出來的,人家不嫌你文化程度低你就該燒高香了!

  四美翻翻白眼,撇了嘴道:大哥,你就是這樣,你以為知識份子有多了不起,我告訴你說,知識分子要是壞起來,可比文盲壞多了。你們誰也別勸我,我這一輩子,非漂亮得象白馬王子的人是不嫁的!

  三麗說:我就知道你是這個心思。

  喬一成勸四美:人嘛,五官不就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只有一種排列組合,再好看能好看到什麼程度?再英俊,他也得是一個人樣兒,難不成會漂亮得不象人?

  喬四美斬釘截鐵說:得看一輩子呢,當然得找一個看得特別順眼的。

  兄姐們只有嘆氣,倒是二強說了句:大哥,你隨四美的意吧。

  誰知那相親的男孩子倒是對四美念念不忘的,時常在四美工作的飯店門口徘徊不去,足有兩三個月,弄得四美自我感覺更加地好,以後有人給介紹對象,越發地挑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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