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9-02 11:38:06 作者: 未夕
  1

  這一年,二強也找到了一個相對固定一點的工作,在一家合資工司做後勤,說是後勤,不過是打雜,就是外國人所謂的officeboy。但是按公司的規定,著裝也必須稍規正一些。二強第一回穿了齊整的襯衫西褲時,彆扭得手腳象不是自己的,支愣著,衣服尷尬,人也尷尬。

  慢慢地,他習慣了衣服,也習慣了這份工作。

  這裡的環境是他過去不曾接觸過的,安靜,清潔,封閉,室內恆溫,充斥著厚重沉悶的,混著空氣清潔劑香氣的味道。這裡的人也是他從沒有相與過的。他們神色略有點倨傲,談吐文雅,男人女人無不微呈四十五度角地仰著頭走路,在二強看來,他們姿式多少有些怪異,所談的極其高深而無趣,卻又帶著莫名的神秘。

  這個工作,是喬一成有一次在該公司採訪時,結識了這裡人事部門的主管,正巧談到要招一個勤務人員,一成便推薦了自己的弟弟。

  慢慢地,公司里的人也覺得喬二強這個人挺勤快,人也厚道老實,二強算是在公司里站穩了腳跟。

  孫小茉家裡人對二強的工作變遷非常地滿意,也越發地對二強這個人滿意起來,更加頻繁地叫二強到家裡去吃飯。

  二強開始總是不大願意去,後來,被叫得多了,覺得不去也不大好,去了,孫家人的熱情叫他感動而難受,他覺著自己好象被一股大力推著搡著,一路向前向前,可是前面是什麼地方,他完全沒有主意。

  這一年過舊曆年的時候,孫家叫二強年三十就過去,二強推卻了半天到底還是推不掉,最後說定,二強先在自家吃,八點半再上孫家去。

  年三十晚上,喬家老爹以幾個兒女,外加大兒媳婦,團團地坐在舊得象文物一般的八仙桌前,吃團圓飯。

  一成他們電視台年終分了不少的東西,居然有海南的大對蝦,一成給家裡帶了點兒,一人只攤到一隻。

  四美飛快地把自己的一份兒吃掉之後,又揀一個,一成說:那個是二強的,你從小就是這樣,大了還沒改!

  四美的聲音充滿了整個屋子,語速飛快,一字一句都好象在半空中打著轉,快活地在飛:人家二強還要趕二場,孫家有的是好東西等著毛腳女婿,這個就讓給我吃算啦!哦?二哥?

  二強埋著頭,吃著,頭也不肯抬。

  一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提醒他:二強,回頭去孫家,別喝多了。

  二強抬眼看大哥,眼睛裡的茫然無措使他看上去突然象個孩子,然後,他點點頭。

  可二強還是喝多了,醉了。

  他沒想到孫家這一次是要把他介紹給所有的親朋,當然是做為小茉未來的愛人。

  二強不知道孫家原來有這麼多親戚,擠滿了小茉家的三間屋子,每間屋裡擺了桌年夜飯,孫小茉的媽媽牽著二強一個屋一個屋地介紹,這個是大姨,這個是二姨,這個是三舅,三舅媽,這是小叔叔,那邊的是大伯和二伯。

  這個就是我家女婿。小茉媽說。

  二強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一杯接一杯地陪著孫家的親友們喝著白酒,小茉的表姐對小茉說:你家那個人快喝醉了,你不管管?

  小茉坐著動也不動,微斜了眼遠遠地睇二強一眼,說:管他!神情矜持又帶著女孩子對男朋友十拿九穩的一種得意。

  二強喝多了,眼前的東西開始象水裡的倒影兒在飄。小茉媽和小茉兩個把他扶到小茉的臥室。這裡也擺了一桌酒,坐著孫家親友中的一些年青的女人,小茉讓二強睡在她的床上,把帳子放下來。


  二強在帳子裡安靜地睜開眼睛,盯著眼前的一片朦朧,耳邊有外面女人們清脆爽利的聲音,咯咯吉吉的笑聲,在說著他。

  很瘦。女孩子的聲里藏著壓得扁扁的笑。

  還好個子高,有點倒八字眉,呵呵,生氣了小茉,不過看上去還蠻舒服的。

  看上去就好欺負是不是小茉?

  二強心裡奇怪的一點點悶氣在一片說笑聲中慢慢地飽漲起來,脹得他喘氣都困難,他不曉得他在這一片陌生中幹嘛呢?剛才拼命喝酒對著人傻笑的,是不是自己?

  有人掀了帳子伸頭進來看他,帶著一星涼風,二強聞到小茉慣用的面霜的香氣。

  小茉的手手心是熱的,手背卻涼,她就把那涼的一片貼在二強的額頭上:你怎麼樣?還好吧?

  二強覺得更奇怪了,明明他心裡是清楚的,可是聽到小茉的聲音,總覺得那聲音遠得很,還帶著點執忸,要喚醒一個渴睡的人似的。

  二強輕輕地撥開小茉的手:讓我靜一下子。他說。

  過了年不久,小茉媽就提出,讓小茉跟二強把證給領了。

  二強也就答應了。

  照老規矩,領了證還得準備個一年半載的,才正式辦酒。

  領證的過程,有點兒不順。二強找了現在公司人事處的想開一個證明,可是人家說,還得是原單位,因為喬二強的人事關係並不在公司。

  可是,二強當初是被工廠除名的,最後才想起,可以在街道開。

  兩個人去領證的那天,孫小茉總覺得眼皮子跳,她媽說,弄點白紙粘在眼皮上,這叫「白跳」,算是破了這個邪。小茉貼了以後又覺得這樣的一個日子弄個白不拉吡的東西貼在臉上太不吉利,又抹掉了,於是眼皮又跳上了。小茉緊張得滿手是汗,問媽媽:二強他不會不來吧?

  小茉媽安慰女兒:他怎麼會不來?我們家這條件,蠻配得起他了,我們待他又好,女兒,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二強果然來了,可是兩個人坐車去民政局又反了方向,終於到地方的時候,發現排了好長的一溜隊。

  好容易排到了,二強把準備好的喜糖遞上去,再把介紹信戶口本和照片也遞過去。

  正待緩過一口氣,那辦事員突然說:哎呀,這照片好象不行呀!

  小茉緊張地問:怎麼不行?我們在正規照像館照的呀!

  那微有些斜視的辦事員細細地看那照片:這底色不對呀,不是正紅,有點偏玫紅。

  二強結巴地問:是......是正紅吧?

  辦事員把照片對著燈光細看,伸長了胳膊拿著再看,又遞給一旁的年紀長一些另一個辦事員看。

  小茉象等待宣判似地,求助地看著那年長的辦事員。

  那位阿姨終於說:是有點兒偏玫紅,不過還行,給他們辦吧。

  喬二強聽見孫小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喬二強因為她的這一口長氣,心忽地微微痛了一下,一下子就原諒了她及她家裡人的步步緊逼,卻又發現,自己原來是有點兒怨著他們的,這念頭叫二強嚇壞了,在他的年青的有些糊塗的混沌的日子裡,他從沒有怨恨過誰,哪怕是從前馬素芹的男人,他也並沒有恨過,就象大哥說的,不管怎樣,他有不對,所以他不恨。


  他的心思簡明直白,象一本打開著的大字幼兒讀物,喜怒哀樂,一覽無餘,卻這樣地,無知無覺地恨了待他真的不錯的人。

  二強以無比恭敬的態度接過大紅的結婚證,表示出了無比的欣喜,連那斜眼的辦事員都打趣他,快要高興傻了吧。

  小茉很快活,二強的欣喜有點陌生,因而格外地叫她歡喜,她用力地挽著二強的胳膊走出民政局,幾乎象是吊在他的胳膊上,她步履輕快,喋喋不休,直說了一路。

  二強把結婚證給父親與大哥看,喬老爹老生長談:結婚是好事,只是,我是沒有錢的,我的錢早幾年都貼給你們了。你們各人顧各人。

  喬一成冷冷地打斷他:用不著一而再再二三地說,我們早知道了,並不想揩你的油!

  這話由兒子對父親說多少有點過份,然後喬老爹並不在意:這就好,識相是好的!

  一成悄聲地對二強說:二強,你這可就算是已婚了。

  這話如同一個悶雷打在二強的頭上,因為還沒有正式地辦酒,二強的意識里並沒有這樣鮮明確實的認知,他好象一個知道期末是一定要考試的孩子,只因了那考試還遠,就可以不當真,暫時能混便混上兩天似的。

  已婚人士喬二強慢慢地認清了現實,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開始一點點地築起他與已婚女子孫小茉的家。

  小茉是獨女,她媽留她在家裡住,小茉也願意,她說自己不能幹,有老人靠著總是省心得多了。

  也許喬二強是可以跟孫小茉和和美美如一般的夫妻那樣,辦酒結婚,安穩地過了一輩子的。

  如果不是有那麼一檔子事的話。

  如果喬二強那天上街買東西不是挑著近道走的話。

  那就碰不見那幾個人。

  那也就沒有了後來的故事。

  那天二強碰上的,是以前工廠里的幾個青工,當然,現在的他們早就滿了師。

  大家都知道二強是被除名的,不過日子久了,也沒有了當初的好奇與一點輕蔑。

  相互招呼過後,大家問起來,才知道二強現在在合資公司里做了,無不艷羨,說他是從糠籮跳到了米籮里,有人插嘴說:其實該叫因禍得福才對。

  當初的那禍事終於跳了出來,象個惡作劇的小魔怪在一眾人之間蹦達,有人圓場:反正你現在是真的不錯了,還好你有個好大哥,多有出息,乖乖呀,在電視台工作!

  又閒扯皮了兩句,正在分手時,忽地有個青工小聲地含笑地對二強說:哎,你知道嗎?你的師傅,現在好象在菜場裡賣菜呢。

  二強的心就象書上常寫的那樣,真的漏跳了一拍,大約那心沉得太久,忽地可以急跳一下,卻有那麼一剎那不會跳了似的。

  二強問:在哪個菜場?

  聲音里是全無掩示的急切。

  另有一個年紀稍長的厚道些的工人說:喬二強你別聽他瞎講話,沒有的事。

  可是那青工還是說:哪個瞎講?我親眼看見的。就是科巷菜場,我舅家住那邊,禮拜天我是要上我外婆家去住的,親眼看見的還有假?

  二強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在與這夥人分手之後東西也不買了,就直奔科巷菜場,里里外外找了好幾遍。


  並沒有找到人。

  這是這個月的月底。

  喬二強不知道的是,他師傅馬素芹頭一天剛從這裡退了租,她覺得這裡的租金太貴了點兒,一個月下來賺頭太少,搬到另一個菜場去了。

  三麗與二強一樣,也在積極地準備著自己的婚禮。

  三麗是喜氣洋洋的,連帶著看見她的人也喜氣起來。

  說起來最高興的,是一成。

  一成想,他的大妹妹,喬三麗,居然長大了,要嫁人了。

  他還記得那一年她去大學裡找自己,綁著粗粗的麻花辮子,布衣荊衫,卻那樣新鮮可愛。

  好象花兒開在春風裡。

  如今要嫁人了。

  三麗給自己和一丁一人做了一套毛料的衣服,四美腆著臉,說自己要給姐姐做伴娘,也要請姐姐姐夫給做件新衣裳。

  三麗叫她自己挑料子,她居然挑了極艷的玫瑰紅色。

  一成說:那天你姐穿粉你倒穿玫瑰色,你不怕人弄不清誰是新娘?你個大姑娘家家的,人家結婚你穿個什麼紅。

  四美嘟嘟囔囔地重挑了蛋青色的衣料。

  喬家的孩子一下子又有兩個要結婚了。

  喜事尚未來臨,喬家出了大事了。

  2

  這一年,是九三年。

  喬家二十四歲的二強與二十二歲的三麗正準備著要結婚。

  三麗他們因為賠了廠子裡的錢,所以手頭多少有點緊,就商量著說,不辦酒,兩個人旅行結婚,去外地玩一圈回來,也不能跑遠了,就蘇州好了。一丁覺得有點委屈了三麗,三麗笑說:蘇州不錯了,聽說園林很漂亮,門票要五毛錢一位呢,我們這裡,玄武湖那麼大,才兩毛錢門票。

  聽說他們要旅行結婚,一丁家裡倒是答應得異乎尋常地快,叫三麗有點奇怪。

  喬一成偷偷地塞給三麗一個存摺,三麗打開一看,就馬上要塞回給一成。

  一成說:這是我從你十五歲就開始存著的,起先我每個月只能存十塊,積少成多,你也不用推,二強四美都會有一份,我也不瞞你,錢數不同罷了,大哥也實在是沒有那麼大的力量。誰叫我們沒攤上個好爸爸。又笑起來,說:你可別讓四美看見了。

  三麗說:嫂子不知道吧?她要是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喬一成想了一想:那就一直別讓她知道。

  三麗沉默一會,張了幾次口,終於吞吐著說:大哥,有一句話,不該我說的。可是,我總想你過得幸福。大哥,兩個人過在一起,就是要一條心,要不然,怎麼能過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呢。

  怎麼你覺得我跟你嫂子不一條心嗎?

  三麗紅了臉:不是的,我只是想......

  只是想,你的心,除了放了大半在家裡,還放在了哪?

  放在了哪?交給了誰?

  一成溫和地說:你不用操心,過好你的日子。老頭子不是說了嗎?我們這家子,各人先顧好各人吧。

  三麗他們不辦酒,孫家是一定要替女兒辦酒的。

  可是,小朗跟一成說,她可能不能參加二強的婚禮了,她要去上海辦簽證的事兒。


  一成有點意外:不是這次的托福考得不大理想嗎?我以為你還會再考一回,不是說,考得好一點有獎學金拿?

  小朗說:考得是不大好,不過也可以選個二流的學校先上著了,沒有獎學金先打工,總能混過去的。

  一成嘆口氣,說:二強的婚事不會那麼快的,孫家人挺重視,一家子忙得人仰馬翻呢,年底能辦就不錯了,總還是有時間的。

  小朗定定地看著一成的臉說:要是我這次簽成了,說不定很快就要走的。

  一成心突突亂跳:你說真的?

  真的。

  小朗看著不作聲的喬一成,心底說不清的情緒湧上來,漲了的海水似的:你不吱聲嗎?你不留留我?

  一成說:我早說叫你不要出去,我們就留在國內,也不是過不了日子,多少人沒有出國也不過得好好的?

  小朗嘆口氣:可我就是想出去開開眼界,不走到更廣闊一點的地方,我會覺得憋氣。小朗突然地傷感起來,靠著一成又說:你看我的眉毛,跟眼睛離得遠吧?從小我媽就說了,長這樣眉眼的姑娘,是要遠嫁的。我可是從北方嫁到南方來了。

  一成摸摸她的短頭,粗而硬的,說:嫁得不算遠,走得遠。

  小朗去了上海。

  還有一個人,也要走了。

  是齊唯民。

  他研究生畢業以後,分到市級機關,做辦事員。

  那個時候,機關還算是個清水衙門,不過二姨倒是滿意極了,畢竟是公家的單位,兒子現在是一個真正的公家人了。

  分到單位不久,市里有文件說,年青的幹部都要下到貧困地區鍛鍊個三兩年,齊唯民是第一批要下鄉的人員之一。

  齊唯民把常征約出來,問她:征征,你願不願意,等我兩年。我回來後,咱們就結婚好不好?

  常征脫口問:幹嘛要等?

  齊唯民笑起來,把常征的手包在自己的兩隻手裡暖著,開玩笑說:傻丫頭,這事兒,你得拿拿架子,得讓我求著你才行啊!

  常征朗聲笑起來:我才不要搭這種空架子,我想跟你在一起,什麼時候結婚都行。

  齊唯民大笑著說: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常征把拳頭舉在耳朵邊,脆脆地接著:時刻準備著!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常征親熱地趴在齊唯民的肩上,快活地隔著衣服咬了他一口。

  齊唯民說:說真的,是我想,再多存一點錢,我們好好地辦一個婚禮。

  常征笑說:不要緊的,簡單一點也無妨。拿腔拿調地又說: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突然又湊過來,神秘地說:嘿,我爸有錢,他會給我一份嫁妝,咱們去天涯海角玩兒。

  齊唯民溫和地說:我爸去世得早,他一直跟我說,男人,是不可以用女人的錢的。男人是要替女人撐著一間屋子,把老婆呀,孩子呀,團在屋子裡,不受風不受雨。征征,你爸給你的嫁妝,你自己留起來,我自己會存錢,然後我們結婚,我帶你去天涯海角。

  齊唯民要走,最捨不得的,不是常征。

  是喬七七。

  十六歲的喬七七,初中畢業了。


  可是他沒有能考上高中,中考那幾天,七七發起高燒,從小的毛病,一考試就要出點問題。中考頭兩天,齊唯民就做好了準備,藥品營養品接連不斷地餵給他,那段時間他身體還真不錯,成績沒有大的提高,好歹沒有再差。可是,防不勝防,臨考前,七七還是病了。

  可以說毫無意外的,七七落了榜。

  阿哥要走的消息,比落榜的事兒更叫喬七七沮喪。

  齊唯民告訴喬七七,他給他聯繫了一家夜高中,讀個三年,國家一樣承認文憑,又不象正規高中那樣辛苦。

  七七把腦袋低得快到第三顆扣子,小小聲地說不想讀,阿哥,我想跟你一起去下鄉。

  齊唯民說,小七你別縮在角落裡,天涼,地上不能坐。不是阿哥不帶你去,那邊條件真的挺艱苦的,孩子上學都要走幾十里的路,你從小體質就不好,不適合去。我跟你阿姐說了,她會照顧你的,你阿姐說,你可以住到他家去。

  七七說:我不要。我就呆在這裡。阿哥你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齊唯民猶豫了一下,說:要走個兩三年呢。七七,等你畢業了,阿哥就回來了。

  喬七七突然把頭埋在膝蓋上,嗚咽起來。

  齊唯民心痛不已:七七,我常有假的,一放假就回來看你。你在家,要聽二哥和姐姐,阿姐他們的話。

  齊唯民走的那天,常征帶著七七還有常有有去送他。

  有有長成了一個九歲的挺拔少年郎,已經在少年宮練習舞蹈有兩三年了,走路時腰板兒筆直,雙腿修長得誇張,略有些外八字,雄赳赳的,一路上都在笑話愁眉不展的喬七七:喬七七,淌貓尿,羞羞臉。說著,就來了個跟頭。

  火車緩緩開動,巨大的轟鳴聲里,七七忍了一路的淚,終於掉了下來,真的淌了「貓尿」。

  齊唯民下了火車又坐了一天的汽車,在飛揚的塵土裡顛簸了大半天,才到地方。

  這裡,真的是貧困縣,整個縣城,只有一座稍像樣一樣的房屋,是文革時修的縣禮堂。

  兩個月以後,齊唯民下到下面幾個村剛回到縣委,就有人告訴他,南京有人來看他。

  齊唯民飛跑回宿舍,看到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下的常征,圍了條鮮艷的紅圍巾,戴著同色的手套,捂著嘴,只露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笑。常征的身後慢慢地又走出來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臉色不大好,是七七,兩個人有頭髮都灰撲撲的,落了一層的灰。

  齊唯民在縣委幹部宿舍的小院兒里,打了熱水,趁著午後的好太陽,幫常征洗頭髮。暈車剛好的喬七七躺在廊下的長椅上的一方太陽里舒服地曬著。

  常征頂著一頭的泡沫,歪過腦袋來,衝著齊唯民,嘴裡的泡泡糖吹出一個大大的泡泡來,撲的破了,粘了她一臉。

  齊唯民心中柔情萬千。

  又過了兩個月,齊唯民休假回南京,拉了常征上街,在寶慶銀樓買了一隻樸素的金戒指。

  常征與齊唯民結了婚,他們商量好了,把婚假攢起來,十一還有三天假,加在一塊兒用,去天涯海角。

  喬家的兩個孩子也在籌備著他們的婚事。

  一個晴天霹靂咣地打下來,打破了他們的日子。

  那領著喬老頭他們幾個搞集資的頭兒卷了一筆巨款跑了,那剩下來的幾個糊塗蛋,就成了替罪羊。


  這一兩年裡,集資的風,吹得周圍的人們昏了頭,有好些人把一輩子的積蓄都壓了進去,一下子,全沒了。

  大批的鄰里涌到喬家門口,兩扇薄薄的木板門根本無法擋住瘋狂而憤怒的人們。

  喬家幾乎被他們給拆了。

  家裡稍值錢一點的東西都被搬走了,連同三麗做好的兩身結婚的衣裳。

  喬一成接到信兒趕回家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的狼藉。

  堂屋裡被搬走的冰箱在地面上留下一塊微微壓塌下去的一個正方形,屋裡的箱子床鋪都被掀開了,茶杯與碗碟全部碎在地上,到處是瓷片,踩在腳下嗝吱地響,象地在叫痛似的。

  三麗與四美抱在一塊兒哭,二強與喬老頭兒都青頭腫臉的。

  喬一成心裡的憤怒燒成一把火,直撲了喬老頭而去,他竟然舉了椅子腿兒向父親直衝過去,被二強攔腰抱住了。

  憤怒歸憤怒,做兒子的,沒有看老爹被人砍死的道理。

  喬一成與弟妹們連夜把喬老頭送上了火車。車箱裡昏黃的燈光映著喬老頭的臉,又蒼老,又絕望,象一塊不成樣子的抹布。

  火車拉出一聲長笛,裹著冬夜冰涼的空氣,罩著喬家的兄弟姐妹們,他們排成一行,同樣地,在這個黑夜裡,重新體味出多年以前母親去世時的倉惶與不安。

  喬老頭說,要去投奔下鄉多年前的一個拜過把子的干兄弟去。

  二強與三麗的婚事只好先擱了下來。

  還好一成給三麗存的那筆錢被三麗藏在舊日的書本里沒有被搜了去。

  家裡仍然每天涌了成堆的人,再沒什麼好拿好搬的,他們便再不肯走,一定要討一個說法不可。喬家的大門上被人貼了大幅的白紙,黑字寫著:欠債還錢!還我血汗錢!濃墨油亮,字跡全無章法,張牙舞爪的,象是隨時要衝出紙面撲將下來的怪物。

  家裡是肯定住不得的了,喬一成狠狠心,把弟妹們都接回了家。

  葉小朗從上海回南京,一跨進家門,看到的便是,小小的家裡,擠了一屋子的人。

  3

  小朗心情很壞。

  她被拒簽了。

  大使館的那位胖胖的簽證管甚至都沒有耐心聽完她結結巴巴誠惶誠恐的答話,便給了她的一個「有移民傾向」的結論。那蓋章的叭的一聲在小朗聽來幾乎是惡狠狠的。小朗想起,在使館外排隊時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告訴她的,如果是一個女的面試官的話,千萬要扮得灰頭土臉,笨里笨氣一點,如果是男的,那就要楚楚可憐一點。

  小朗想,她甚至還沒有機會在這位肥胖的女官員面前表現出一點笨里笨氣,她憑什麼連一個扮傻充愣的機會都不給她?

  小朗的被拒簽,在喬一成看來,倒不失為一件好事,喬一成想的是,給她碰一回釘子,她也許就會知道,什麼事都不容易,慢慢地會死了出國的心吧。

  可是安慰的話也是不能不說兩句的,喬一成說:算了吧,被拒的人成千上萬呢,沒事沒事啊。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小朗哭得眼紅紅的,掛搭個臉,像只沮喪的小兔子:你倒說得輕巧,你知道我在使館外排隊排得有多辛苦嗎?天沒亮就去排了,差點兒沒凍成冰砣子!排了六個多小時啊!腿都快站斷了!


  說著,委屈得又要哭。

  喬一成拍拍她勸說:真是受苦了!

  小朗一扭肩讓開他的手:我看你言不由衷,其實你挺高興的是吧?

  喬一成道:小朗,這你可就有點兒不講理了,你不痛快我幹嘛要高興?

  小朗用力吸了吸鼻子:你不就是不喜歡我出國嗎?就想一輩子跟你一樣,呆在國內,為喬家的一家大小操心受累!

  喬一成變了變臉色:小朗,小點聲啊。

  小朗於是更氣,不過聲音倒真的是小了起來:我知道呀,你弟妹來了嘛,我是不該多話的。不過,我也奇怪,你們為什麼要替你們的父親擔責任?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對要債的人說,誰欠你們的找誰去?新社會,不興連坐的!何況,你們那個不負責的父親你們本來就不該護著!還送他逃走!

  喬一成冷了聲說:行了吧,老頭子再不好,也是爹,我們能怎麼辦?眼睜睜看他被債主砍死?誰叫我們投胎時沒有睜眼睛?攤上這麼個爸爸,就得認命!

  小朗看一成臉色全變了,也知話過頭了一點,縮了縮頭,我也是好意,她說,不是怕你出事嗎?

  一成扯扯臉皮笑笑:唉,會出什麼事呢?他們,也不知道我現在家的地址。所以我才會叫二強他們過來住一段日子,事先也沒跟你商量,實在也是沒有地方可去,到底是我的親弟妹,我不護著他們,誰還會管他們死活?

  小朗說:我也沒有怪你呀,我知道你最疼弟妹了。住就住吧,不嫌這裡擠就行。

  喬一成趕緊賠笑:不擠不擠,小時候擠慣了。

  歇一下又說:小朗,你要是還不死心,乾脆再好好複習,再考一回吧。這一回把分數考得高高的,叫他美國佬上趕著請你到他們國家去念書。

  小朗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得那麼幼稚,美國佬真那麼好騙就好了。

  又嘆氣,依偎著一成說:那,一成,我真就去考了哦?再考一次,我保證,再考一次,再不成,我就死心踏地地在國內好好過日子。咱們生個大胖兒子!

  一成聽到兒子兩字,倒是一愣,並天才緩過來說:兒子的事兒,再說吧。

  小朗說到做到,真的玩命似地看念起書來,家裡的每一處角落裡都貼了英文單詞和詞組,每天晚上不做題做到三更半夜不睡覺,單位的事兒也怠慢起來。她們報社給記者只發基本工資,獎金什麼的,要跟發稿量掛鉤的,小朗常藉故不上班在家複習,難免就影響了工作量,每個月的收入大打了折扣,喬一成也不好說什麼。

  別的倒還好,只是,過不了多久,小朗就跟四美起了衝突,這事兒,挺上喬一成為難。

  四美是個電視迷,每晚不看到每個台都打出一個白亮亮的「再見」二字是不會罷休的,而且,她看起電視來,聲音總要開得老高,看到興頭上,四美還會跟著唱起來,這叫小朗不大高興,忍了兩天,終於忍不住了,在四美看電視時從臥室里出來,頂了一頭的亂發,對四美說:四美,請把聲音調小一點,太吵了。

  四美待要回嘴又把話吞回肚子裡,鼓著嘴把聲音調小了。

  誰知第二天小朗便在客廳的電視機旁邊的牆上貼了張小紙條,上書:請將看電視時間控制在晚八點至十一點之間!

  四美不高興了,嘟嘟囊囊地跟三麗抱怨,就那麼不巧,全叫小朗聽了去。


  兩個人終於叮叮噹噹起來。

  還算好,小朗讓了步,兩人沒起更大的衝突。

  這以後,四美算是跟小朗結了怨了,話也不說了,慢慢地,連招呼也不打了,彼此相看兩厭,小朗嫌四美鬧騰,不學無術,四美覺得小朗酸,自以為是。

  四美跟三麗說:我就看不出她有什麼好,我覺得她配不上我們大哥,看她穿的那是什麼呀,好好的踩腳褲,叫她的蘿蔔腿一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還老是覺得自己有學問,三句話裡頭有兩句帶洋字兒,她大學生,我哥還研究生呢!

  三麗打斷四美的話:我告訴你喬四美,你可給我管好你的那張嘴!大哥成個家不容易,你要是把他的家給攪散了,我拔了你的舌頭你信不信?

  四美縮縮腦袋不敢再說,她有點兒怵三麗。

  小朗複習了不久,聽說因為報考的人多,托福加考了一次,忙不疊地上陣,誰知,又砸了,連上一回的分數都沒有考到。

  小朗多少都有些怪喬四美,話里話外的意思,如果不是晚上看書時太吵不能集中思想,是不至於失敗得這樣慘的。

  四美也不是笨人,聽了小朗的弦外之音,哧笑道:睡不著覺怪床歪,自己沒有真本事,就不要出去碰釘子!

  喬一成略一勸,四美尖牙尖嘴地說:大哥你就護著老婆,由著她欺負你妹妹。小朗又說:喬一成,你不要頭腦不清,兄弟姐妹的,還能陪你過一輩子?當然還是要對老婆好!

  喬一成理外不討好,一生氣,不管她們了。

  姑嫂兩人,算是結了仇了。

  二強幾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菜場,但是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二強對婚事的準備越來越不上心,這叫孫小茉有些不安。

  在婚事準備期間,或許是太勞累了些,小茉的病發得更加頻繁,住了兩回醫院了。小茉更加不安起來。

  可是二強畢竟沒有說什麼,孫小茉咬著牙堅持著,故意地拖著二強買這買那,買得二強肉痛極了,不由得勸小茉:東西不用買那麼多,也不用買那麼好的,留著錢,以後還要過日子的,可是小茉根本聽不進去。她工作這幾年的積蓄全部搭了進去,二強實在是看不下去,發狠說:再這樣花錢,這婚不結了!

  小茉馬上變了臉色,鐵青的臉叫二強嚇了一跳,忙忙地道歉,小茉倒緩了過來,恨恨地推開二強的手,說:你不用拿這個嚇唬我,不結就不結,誰怕誰?說著,哼著歌兒,滿不在乎的樣子去了。

  喬一成知道了,勸二強主動一點去找小茉賠禮,一成說:小茉有小茉的難處,有這樣的病的女孩子,格外敏感些。

  二強囁嚅地說:大哥,我不是嫌她的病,我是......

  一成立刻打斷他的話:我不要聽!你趁早別打別的主意!

  二強到底還是去小茉家賠了禮,小茉倒是爽快原諒了二強,可是,自此以後,準備婚事也不那麼積極了,兩個人都有點懶懶的,這懶懶的裡面,似乎又有什麼東西緊繃著。

  二強跟小茉,像一輛別住了鏈子的自行車一樣,費力地向前駛著。

  同樣,三麗的婚事中也出現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兒,主要的問題來自於三麗婆婆。

  一丁的媽好說歹說,非叫一丁把三麗送他的那個漢顯BP機給一丁的大弟弟用,說是他大弟弟新近交了一個條件很不錯的女朋友,人家女孩子家裡頗有點錢,大弟弟多少得要點兒東西撐撐門面,總不能叫人家女孩子一家看扁了。一丁起先死活不肯,可是架不住媽媽天天叨叨著這事兒,於是說要跟三麗商量一下,誰知一丁媽等不得了,沒跟兒子說就拿走了東西,那天一大早,一丁到了公司以後,才發現,BP機被換掉了,變成了大弟那個用得半舊的數字的,並且,馬上就響了。一丁回了電話,聽得自己媽在電話里解釋說:今天你大弟要去老丈人家,所以趕著換了,你不是也答應了嗎?你就先用這個吧,也是名牌呢,號碼是......


  一丁急了,說:媽,我還沒跟三麗商量呢。

  電話那端一丁媽沒好氣起來:跟她商量做什麼?商量是五八,不商量是四十,反正是用你的錢買的。

  一丁連忙解釋:可不是這個話,錢真的是三麗自己存的。再說,這是我們的定情物......

  那邊早呱嗒一聲掛掉了。

  三麗得知了這事兒,果然氣得不得了,馬上就要過去要回來。一丁嚇得一身的汗,一邊攔著一邊不住地求三麗原諒。

  三麗頭一回結結實實地生了老實一丁的氣,三麗說:你就是這樣耳朵跟子軟,你家的大弟弟,什麼本事出沒有,除了吹吹牛搞搞倒買倒賣,頭上頂著什麼公司總經理的頭銜好嚇人,其實就是個皮包公司!我們的錢來得太不容易了,可不餵養這種寄生蟲!

  一丁急得幾乎在要大庭廣眾之下抱住三麗了:別去別去,我可不想你跟她淘氣。

  三麗看著一頭大汗的一丁,又不忍起來。

  一丁說:我們不跟她計較,我再存點錢,告訴你三麗,我很快就給你掙回個BP機來,最好的,漢顯的!

  三麗回身啐他一口道:呸,給我掙!我要那個做什麼!那個是我送你的呀!說著說著,話音里就帶了哭腔:我頭一回送你個貴東西,咱們怎麼就不能用點好東西,不是有門路家出來的小孩就不能用好東西嗎?

  一丁聽得心酸,也顧不得周遭人來人往地,就把三麗抱在懷裡拍著哄著。

  三麗在他的懷裡唔咽一聲:你是不是你媽親生的呀!

  一丁一僵,答:自然是自然是。可是十個手指頭伸出來也有長短的,媽也不容易,大弟人聰明,多疼他些是難免的。

  三麗不好意思地從他懷裡掙出來,吸吸鼻子說:什麼聰明!我看他不及你一個零頭!

  一丁樂了,嗡聲嗡氣地笑。突然想起什麼來似地說:三麗,有人說我們倆是一對幸福的小螞蟻呢!

  誰說的?三麗問。

  你表哥。

  三麗也笑了:哦,齊家老大,一個憨頭。

  三麗與一丁的定情物到底叫一丁媽給了他大弟,三麗看一丁的面子上沒有要回來,不過一口氣是要出的,再一次去王家吃飯時,三麗說:那BP機就叫大弟弟用吧,沒事的。不過呢,現在的小姑娘眼光好高的,得有真才實學,不然,別說掛高級BP機,就是弄一個電話機隨身掛著也是沒有用的。

  一句話惹惱了一丁媽,當場就咣地放捲簾門似地放下臉來,差一點兒就發作起來。

  三麗也不管她,慢條絲理地吃她的飯。

  吃完了走了,才覺得一口悶氣全出來了,狠狠地把口裡的泡泡糖嚼了兩嚼,吹出一個巨大的泡泡來,笑了。

  4

  小朗又一次參加了托福考試。

  這一次的成績,相當令人振奮。

  第二年的上半年,小朗一下子收到了兩所美國大學的入學通知。

  小朗快活得拉了一成跟他的兄弟姐妹們到飯店大吃了一頓,席間跟每個人都碰杯喝了一杯,包括許久連話也不說見了都抬著眼睛鼻子各走各路的四美,倒把四美弄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好事兒的餘波還未過去,新的問題來了。


  這兩所學校一所給了全額的獎學金,另一所則沒有。問題是,給獎學金的是一個三流大學,不該的是一流大學,小朗拿了入學通知跟一成商量。

  一成說:你先說你的主意。

  小朗笑道:要我說呢,要上就上個好學校,寧撞好鍾一下,不敲破鼓三千!要不然,費力地讀了幾年,文憑拿出來不像個樣子,虧老鼻子了!

  一成也笑:這麼說你是想讀沒有獎學金的那所羅?會不會太辛苦?我可聽人說,頭一年學校功課太緊,還有語言關,打工可不容易呢!

  小朗低了頭,好好地想了一想,慢慢地開口道:一成,我是想,能不能,把咱家這幾年的積蓄,然後,再借一點,換成美金,等我在那邊安定了,找到工作,很快掙回來的。

  一成聽了,半天沒言語,只點起一根煙來,用力地嘬兩口,又掐了,夾在指間翻來覆去的。

  小朗等了一會兒不見他的動靜,推推他道:整個動靜兒啊!

  一成被她推了兩下,心裡的燥越發地升了上來,說:我跟你說過小朗,我這輩子,頂不喜歡跟人借錢。不借錢再窮也窮不到哪裡,借了錢過得再好也不安生,偷來的鑼敲個什麼勁?

  小朗趕忙說:我爸媽說先拿一點錢給我,本來我姐她們要給我一點的,可是你也知道,現在東北那邊的國營單位效益不比從前了,我姐她們又不是什麼大廠子,好在我的老同學家庭條件不錯,答應借我一些,你也認識的,就是李慧慧,許婷她們倆,都不是外人。將來又不是不還的。

  一成有點急,話衝口而出:拿什麼還?跟外國人洗盤子還?還是做保姆還?小朗,你......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小朗氣了:我怎麼不懂事?喬一成,你不覺得自己迂腐嗎?洗盤子做保姆怎麼啦?人家以前的電影明星出國了還端盤子呢!自食其力不丟人,你又不老,哪來這麼多等級觀念。

  我說的不懂事不是指這個,一成煩燥地在屋內來回踱步:你爸媽能有什麼錢?還不就是一點老本,你也忍心全搭在裡頭?

  小朗聽到一成提及父母,一下子啞了口,半晌才說:我不會白拿他們的老本的,過個兩三年,我翻倍還給他們,將來我還會把他們接到國外去過好日子。

  你真天真!不過你這種天真是有害的。一成說:你把國外的生存想得那樣容易?你怎麼知道你輕易就混得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混不出來?小朗答。

  三麗早在他們各自拔高了聲音的時候就拉著四美出門看電影了,二強在小茉家。

  四美半路上忽然跟三麗說:姐,我怎麼覺著大哥的這個婚,到不了頭似的。

  三麗打斷她:別瞎說!

  四美笑了:我也就是說說,大哥那麼好,不跟他過她想跟誰過,就憑她的小蘿蔔腿?

  後來,三麗回想起四美的話,想,四美就像是某種小動物,腦子糊塗,嗅覺靈敏。

  小朗終究沒聽一成的話,找朋友借了錢,等到一成知道時,那人民幣已換成了綠票子。

  一成突地覺得,心灰意冷的。

  當初覺得愛上的日子,像突然地被推到了哈哈鏡的前面,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單位里也出現了新的八卦話題。

  話題的女主角還是胡春曉。


  春曉平時話里話外透露出,她愛人說過,在那邊定下來之後接她過去,可是這都快三年了,全無動靜。春曉心底不是不打鼓的,可是外面還得撐著架子不倒。她想著,再有人變,那人也是不會變的吧,憑他那付長相。

  那人的長相從前是她心中的刺,現在仿佛倒成了一張保險單,鮮紅的戳上兩個字:安全。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胡春曉的愛人,從美國委託了律師帶來了離婚協議。

  春曉離了婚。

  得了夫家一筆賠償,但是那令人艷羨的房子,卻住不得了。

  離了婚的胡春曉,衣著卻更加光鮮,姿態也越發地挺拔,有一種絕決的氣勢,她的結婚與離婚都是這樣濃墨重彩,全市新聞單位的記者都知道。

  春曉自從做了新聞播報的主持人之後早搬離了喬一成他們辦公室,她現在甚至有了自己的化妝間,每個月都會有贊助商送了衣服來叫她試。雖說在一個單位,可喬一成有不少日子沒有碰上她了,就在她離婚後不久的一個下午,喬一成難得早下班,就在電梯裡不期遇上了正往錄播間錄播的胡春曉。

  小小的電梯間裡,只有他們倆,好象多年前的場景重現,不過這一回的胡春曉沒有半點軟弱的姿態,很矜持地與喬一成點頭示意,說:好久不見。

  喬一成與她並排而站,在四周明淨的反射里看著胡春曉,忽然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情懷湧上心頭,不由得對這個女子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敬佩,他不知道自己如果走到這一步時是不是有這種打牙和血吞的勁頭。

  葉小朗正在積極地辦理著出國留學的事宜,她又去了一趟上海,這一次,她拿到了簽證。

  小朗從上海回來以後,就開始大量地採購一些日用品,自從因為借錢的事,她與喬一成兩人有了矛盾之後,他們之間的交流就很少,基本上各忙各的,葉小朗看著喬一成衝鋒陷陣似地採編新聞,喬一成也看著葉小朗衝鋒陷陣似地購物,那天正巧,剛回家又接到台里通知他外出採訪的喬一成和拎著大包小包回家的葉小朗在樓梯口碰上了,兩人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都楞了一下,像是放錄相帶,突然卡了一下,畫面一個停頓。

  喬一成問: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葉小朗答:差不多了。

  喬一成點點頭,兩個人側身而過,一下向下一個向上。

  喬一成一步下心就一步沉,他知道,他的這個小家,是要散了。

  葉小朗是在六月初走的,這個季節,天還沒有真正熱起來,早晨起來,會有水一樣涼的風。

  小朗說,要早一點去,趕在美國那邊的大學開學前,有好多的事要準備。

  喬一成托朋友借了一輛車送她。

  在此之前,他們去辦了離婚的手續。

  說不上來是誰先提出來的,在這件事上,他們兩個人有著悲哀的一拍即合。興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都覺得,是該斷了,不然,耽誤了彼此。

  那一年,去機場的公路還沒有修得那樣寬,機場也是舊的,完全不氣派,頭一天晚上剛下過一場大雨,車一路開過去,泥一直濺到了車窗上,司機多少有點不高興,喬一成塞了他一條煙,他的面色才緩和些。

  小朗的行李那樣地多,喬一成不由得替她擔心,到了那邊,她拿得動嗎?但轉轉心事又想:這可真是隔著千山萬水,他心有餘而力不及了。


  只有一成一個人來送小朗,小朗的家人沒有過來,他們還不知道兩人離婚的事兒,小朗說,到了那邊,她會慢慢地告訴他們,我會告訴他們,全是我不好,你沒有任何一點責任的,小朗說。

  一成說,隨你怎麼告訴他們吧。

  一成的弟妹們多少是怨小朗的,尤其四美,一提及她與大哥離婚的事兒便咬牙切齒的,小朗出門碰上她時,她的下巴繃得緊緊的,像是齒間咬著塊牛筋,他們全都不肯來送小朗。

  一成幫著小朗託運了行李,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時間,一成對小朗說:實在難的話,回來也行。

  小朗說:開弓哪有回頭的箭哪,人哪,走到哪步說哪步的話,不過是打回原型重新開始,怕也沒用的。

  又說:一成,你是個好人,以後,多顧著點兒自己,兄弟姊妹不能陪你一輩子,再過個三五年,就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去了。

  入關時,小朗從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塞到一成的手裡,轉身就衝著那關走了過去。

  一成看著小朗走遠,有那麼一瞬他很希望小朗能回頭,就象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讓他看見她與小小個頭極不相配的粗眉大眼。

  可是終究沒有。

  一成低頭看手上的東西。

  是一本存摺。

  離婚之前,一成把家裡的積蓄全打在一張存摺上,交到小朗的手裡。

  這會兒,小朗還了回來。一成打開來看時,錢,小朗拿了一小半兒,還留了大半給他。

  一成乾脆把老屋的門窗都釘死,領著弟妹們在租來的房子裡繼續他們的日子。

  七七上了夜高中,他還是有一搭無一搭地念著書,總是很孤獨的。

  少年七七,長得越發地好,眉間一抹憂鬱,讓他顯得別樣地動人,在班裡,雖沉默非常,卻結結實實地吸引了一堆小姑娘,這孩子還完全不自知,常一臉茫然地來去,落在小姑娘們的眼裡,那就是一種冷冷的魅力,無意的吸引。

  家裡沒有了阿哥,七七的溫暖源便被掐斷了。

  二哥與姐姐一直待他淡淡的,仿佛他不是一個十七歲的大小伙子,而只是一抹稀薄的影子。何況齊唯民的這兩個弟妹也正在忙自己的事,一個在忙婚事,一個在忙考研,也顧不上七七,七七常常一天只吃一碗麵打發著腸胃。

  那一天七七在課間正趴在課桌上發呆,忽地有一個精巧的飯盒伸到眼前,裡面是兩塊極精緻的奶油蛋糕,七七抬眼看時,有一張美麗的臉映入眼中,原本就很端正的五官被有點誇張的妝弄得有點驚人的效果,七七認出來,是班花楊鈴子,老常被老師訓斥不要濃妝艷抹的小姑娘。

  楊鈴子笑顏如花地說:請你吃。

  七七猶豫了半晌,耐不住碌碌飢腸,終於伸手拿了一塊。

  餓極時有美味入口,會生出一點幸福的錯覺來的,七七因為這一點點的錯覺微笑起來。

  小姑娘楊鈴子轉過頭去,對著女伴們送過去一個得意的眼風。她覺得自己真是勇敢極了,被許多同伴明里暗裡惦記著的喬七七,現在只對著她一個人笑。

  楊鈴子問:你平時愛不愛看錄相的?

  七七說:我不常看。

  楊鈴子笑起來:下回我帶你一塊兒看。好多好片子,都是香港和老美的。


  結婚後的常征很快發現自己懷了孩子,高興得腳底都生著風。

  她這時已在報社裡做了記者,發表了不少有影響力的報導,電視台新聞部的頭看中了她,正在挖報社的牆角。

  常征的生活里舖滿了陽光,可是,生活偏跟她開了個黑色的玩笑。

  四個月的時候,孩子沒了。

  常征大病了一場。

  巧的是,齊唯民所在的那個縣,這一個夏天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水,齊唯民每天踩在齊腰深的水裡走村訪戶,安置災民。常征沒有告訴自己的事。

  阿姐病了,喬七七更落了單,也就是在這節骨眼兒上,這孩子出了事。

  5

  齊家老二在家宴請老丈人丈母,十分隆重其事。他給了喬七七十塊錢,打發他出去吃飯,上完課可以和同學玩一玩,並且,可以晚一點回家。

  七七拿著錢,只在街邊吃了一碗麵疙瘩似的小餛飩,便沿著街道慢慢地走。

  今天他尤其不想上學,到底是膽子小,還是去了,半睡半醒地上了一節課。課間休息時,楊鈴子過來,笑模笑樣地挨著他坐下了。

  這小姑娘在夜高中已讀了兩年,可是還是升不了二年級,家裡花了點錢,想著好歹混個高中文憑,將來找對象說出去也好聽些。論起來,她比七七還要略大一歲多。

  楊鈴子一張臉粉撲撲的,薄粉下透出天然的青春的膚色,一點悶悶的香,被熱汗蒸騰出來,直往七七的鼻孔里鑽,七七馬上就紅了臉。

  楊鈴子笑著湊到七七的耳朵跟子下,細聲細氣地說:「下面是老古板的歷史課,怎麼樣,逃吧,敢不敢?」

  小姑娘一邊說著,一邊斜了眼,撩著眼風去看身旁的同學的反映。她總是做出與喬七七十分捻熟,關係很不一般的樣子來,與班上最漂亮的男生這樣地親密,讓她有一種得意,何況這位漂亮的少年還那樣地害羞,一逗便要臉紅,讓人不想欺負都不行。這種隱密的快樂,像氣體,在楊鈴子小姑娘心裡的一點點地膨脹,想藏,卻怎麼也藏不住。

  她把一張微微出了汗的,油光水滑的臉湊得與喬七七嚇得有些青白的臉更近一些:「走吧走吧。我家有好片子,一起去看呀,看吧看吧。」

  七七胡亂地搖頭,他的拒絕讓楊鈴子有點難堪,她自己訕訕地,賭了氣似地說:「反正我在外頭等你。」

  接下來的課,七七便上不下去了。

  有個漂亮的,年青的異性在外面等著他,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每天每天地對他表示好感,他知道班裡有好多的男生明里暗裡喜歡著楊鈴子,下課了總腆著臉非要和她一塊兒回家,甚至還有外班的人,據說連年青的數學老師都對她有意思。

  就像外國人說的,心裡頭跑進了蝴蝶,這群蝴蝶就在喬七七的心裡胡亂地失措地飛啊飛啊,撞在他的五臟六肺上,慌不擇路,沒頭沒腦。

  喬七七終於在第二節課下課鈴剛一打響時拎起書包溜出了教室,他清楚地聽到教室里傳來的一片鬨笑聲。

  喬七七在一片鬨笑聲的護送下蒼惶地逃竄似地跑出校門,他那一點點好容易積聚起來的勇氣,像汽球里的氣,哧哧地全跑光了。

  可是楊鈴子在大門口攔住了他,他知道她在等他,可是真看到她還是意外,拔腿就要跑開。

  楊鈴子眼睛也不望著他,只看著天上的一彎月,天氣不好,那月細幼的,毛毛的,象天幕上暈開的一筆寫意,只略有些月意而已。


  楊鈴子說: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太久了。

  聲音與神情里是拙的引誘,但在喬七七眼裡,簡直就是幽怨的,襯得喬七七好像一個負心人。

  喬七七低著頭用腳尖把地上的一塊土塊兒碾得稀碎。

  這以後,全班乃至全校的人都知道,夜高二班的喬七七與楊鈴子是一對。

  儘管老師三令五申不准早戀,可是學校里還是一對一對的小情侶,這其中,喬七七與楊鈴子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對。他們這樣地漂亮,這樣地明媚,陽光落在他們身上,照得他們透明了似的,連大人都要軟了心腸,想著,隨他們去了吧。

  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悶熱。喬七七的阿姐病了,病得很重,喬七七每天放學都會去醫院看阿姐,後來阿姐回家休養了,他覺得天天跑到人家家裡去不是太好,可周末總是要去的。阿姐說,不准告訴阿哥她病了的事。喬七七的心情鬱郁的,鈴子拉他回家看錄相。

  鈴子說,今晚家裡沒有人,爸媽回老家吃喜酒了,她一個人怕的。

  兩個人坐在昏暗的室內,鈴子說,好熱,熱死了,不准七七開燈,只留了電視機後面一盞小小的燈,散著淺黃色的光。這微微的光下,七七的臉象淬玉一樣,鈴子忽地臉熱起來,騰騰的,好像要噴出火來。

  鈴子小小聲說:要不要看點特別的東西?

  七七傻傻地問:什麼叫特別的東西?

  鈴子家經濟狀況還算不錯,可是錄像機到底還算是個精貴的東西,鈴子爸耐不住獨養女兒軟磨硬泡狠狠心買的,那帶子多半是借來的,有的質量難免不大好。

  喬七七天真地想:一定是好帶子,畫面不會卡住的那種。

  鈴子忽然又說:算了,不給你看了。

  小姑娘的一會兒一變叫七七摸不著頭腦,茫茫然地看著鈴子,無辜地眨著眼,坐得近,鈴子幾乎聽見他睫毛扇動的聲音。

  鈴子說:好吧好吧,還是給你看吧。

  喬七七對這一個晚上的記憶十分地模糊,按道理來說,人總會對自己生命里第一次的性體驗記憶深刻,可是,許是七七對這一段選擇性遺忘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事情是如何發生又是如何的過程以及如何地結束。

  許多年以後,三十歲的喬七七,在一個春天的長夜裡,忽地夢到了那一個晚上。

  雜亂的場景,鈴子說她熱啊熱啊,脫得只留了一件背心,七七從來沒有看見過女孩子穿背心,白色的,小而短的,被飽滿的身體撐得鼓鼓的,七七陷在一片柔軟里,背後是沙發背,前面,是女孩子軟而香的身體,鈴子抹了花露水,混了淡淡的汗氣,是一種奇怪的香,薰得人喝醉了似地,眼神都不濟起來。

  七七夢見鈴子擠過來,親熱地象一頭小母牛那樣地拱著他,惹得他幾乎要笑起來,鈴子的手指和他的纏在一起,她的手引領著他的,在她軟而香的身上蹭過來蹭過去,鈴子的呼吸撲撲地急促地打在他臉上,他覺得自己背上的汗刷刷地淌著,像一道小瀑布。

  後來,他夢見鈴子的身上在流血,夢裡的他落慌而逃,夢外頭的他,驚醒了。

  太糊塗了,三十歲的喬七七想,怎麼就這麼糊塗啊!

  像兩棵樹,被人披頭蓋腦地潑了化肥,嘩,綻了一樹鮮紅欲滴的果子,詭異地,那果子落了地,地上一片的紅色。

  喬七七的一切,從來都是與喬一成無關的,他甚至記不起他還有這麼個小弟弟。

  離婚後的喬一成,心情十分灰暗,要說悲痛欲絕實在是有點誇張,只是心裡空得慌,他甚至偷偷地跑到七里街找那個有名的算命瞎子算了一個命。

  那老頭子雖雙目緊閉,卻意外地滿面慈悲,雪白的眉毛,喬一成報上八字之後,他略一掐算,便用啞啞的聲音說起來。

  他說喬一成年少失母,命中本無兄弟姊妹,卻因上一世命犯孤鸞,這一世,便補他兄弟姊妹成群,說他半世操勞,原本是要孤老的,好在,會有貴人相助,老來到是好的,很好,很好。

  喬一成聽得一身燥熱,之後又化為冰涼,不由得長嘆了一聲。

  瞎眼老頭忽地說:年青人不要嘆氣,老來好比什麼都好。

  喬一成想,他不過三十出頭,離好,還遠得很。

  人一鬱悶,脾氣也壞起來。

  喬一成跟單位的同事第一次起了激烈的衝突,他把人給打了。

  這幾年來,喬一成在單位與人關係比較淡薄,他自己解釋為一種德性,所謂「君子不黨」,其實是怕花錢,多出許多無畏的開銷,份子啦,相互請客吃飯啦,是,他的工資是不算少,可是他覺得犯不著。

  可是,倒還一直是與人為善的,興許是心裡頭太悶氣了的緣故,才會為了別人的一句兩句話大打出手。

  起因還在胡春曉身上。

  胡春曉從主持的位子上下來了,台里自然是說是因為還希望她做回記者編輯,台里還是想多一點她這樣專業的新聞人才,實則是因為她主持的那個欄目收視率一路下跌,本身她一人身兼策劃與主持就有些力不從心,再加上對節目定位的不准,想弄個曲高和不寡,結果成了個四不象。

  台里撤下了她,讓她還回新聞中心,她負責的那個節目交給一個外省新引進的一個策劃人,另找了個年青的男孩子主持,那孩子才二十三歲,年青俊秀,活潑卻又不過分,一下子便贏得了從十五到六十五的女性收視群的喜愛。

  胡春曉重新坐回喬一成對面的位置,她依然漂亮,因為妝容的精緻更顯出一份少女時代沒有的韻味來。她像個活動的發光體,來來去去吸引著新聞中心絕大多數男人的眼光。

  那年頭,離婚還是挺丟人的一件事,當事人多半藏著掖著的,唯有她,全不當一回事似的,越發地讓她有一種無畏的動人。

  離了婚的胡春曉象是一道春雷,讓新聞中心男人們如同驚蟄後的蟲子一般地蠢動起來。

  不過胡春曉對哪個都是冷冷的,只待喬一成是不同的。

  她知道了喬一成離婚的事,不時地帶一些做好的菜來分給喬一成,也並不避眾人的眼,喬一成推了兩回沒有推掉,想著人家的一片好意便也接受了,不時地買些水果留在她桌上。

  偶爾,辦公室里只剩下兩人時,胡春曉臉上的光彩便會黯淡了下去。她似乎並不在乎把最頹喪的一面顯露給喬一成看。

  這些日子裡流感在這個城市裡蔓延,胡春曉第一個中招,天天噴嚏不斷,鼻頭被擰得通紅的,褪去細緻的化妝,頭髮毛毛,病得黃黃臉還得上班的胡春曉,看在喬一成的眼裡,一點點回歸了初見時的可愛。

  喬一成露出了離婚後第一個笑容。

  胡春曉瞪他一眼道:人家這個樣子了,你還笑,說著打一個脆崩崩的大噴嚏。


  喬一成這一回大笑起來,卻不料自己也打了個大噴嚏。

  胡春曉也咯咯地笑了。

  喬一成隔天就弄了一大搪瓷缸的糖蒜來給胡春曉,他記得她是喜歡吃這種有濃烈的酸甜味道的小菜的。

  胡春曉果然很高興,伸手就拈了一個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嚼起來。又拈了一個硬要塞進喬一成的嘴裡,喬一成笑著讓:得了得了,酸倒人的牙!

  也就那麼巧,叫門外剛進來的人撞見了。

  那個「喲」了一聲,說了聲:來得不巧來得不巧。

  喬一成心裡一驚。

  他不是怕。只是意識到一件事。

  喬一成想,自己與胡春曉,彼此裸露著他們的傷口,彼此安慰與被安慰。

  但是,喬一成心裡頭明鏡一般的。

  她與他,是走不到一塊兒去的。

  喬一成記得,幾年前,自己似乎是愛過她的。

  可是,他們太相像,都在不斷地掙扎,以期在人生的長路上上去一個台階,如果他們願意,也許是可以攜手向前的,只是,他們都無法對彼此隱藏住自己的本質,他們來自於哪裡,卻要想往何處去,彼此都清清楚楚,這樣也便意味著與他們想掙脫出來的那個世界息息相關。

  他們都不想要這種相關。

  所以註定不能攜手。

  胡春曉想必也是這樣想著的,他對她,不過像一個同命同病的兄弟。

  她坐在他對面。

  距離很近,然而愛情很遠。

  可是,有誰會信?

  是不會有人信,不多久便謠言滿天起來。

  於是喬一成一時肝火旺盛,便與說酸話說得最厲害的那位打了起來。

  確切地說,是喬一成打人。

  喬一成中等個頭,偏瘦,不過從小勞作,瘦有瘦得筋骨,拳頭竟然十分厲害,一拳上去,便把那個人的一隻眼打得燈泡似地腫了起來。

  打了人的喬一成,長久以來的一口悶氣全噴了出去,體內濁氣下降,清氣上升,睡了許久以來第一個好覺。

  過了沒有半年,胡春曉再婚。

  這次她嫁了個生意場上的新貴。

  光頭,足一米九。

  喬一成紅紙包了一個飽鼓鼓的份子,當著眾人的面遞了過去。

  春曉利落地接過去,脆生生地說:我老哥的錢,當然要拿著,到時候你做主桌啊!你結婚時,妹子雙倍還禮!

  喬一成暗想,好好好,總算沒有白認得你一場!

  喬家四美,也在這一年裡,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邂逅她的白馬王子。

  6

  天真是熱,剛剛初夏就已經熱到三十度,剛下過一場雷雨,卻又出了個大太陽,地面上的熱氣全被黃豆大的雨珠子給激得犯了上來,一窪一窪的積水,明晃晃地反射著陽光,象碎了的鏡子,東一塊西一塊的碎片。

  喬四美後來常想,她的一見鍾情,竟然發生在這樣一個悶濕得心裡都要長了毛的季節里,真是終身的遺憾。

  那天四美約了小姐妹逛街,被一場雨阻在了新街口百貨公司里,好容易雨停了,剛走出來不久,四美的裙子便被飛馳而過的一輛車帶起的泥點給毀了,四美氣得忘記裝淑女,衝著遠去的車影尖聲罵了一聲,轉過頭去再找小姐妹們,也不知她們鑽到哪家店鋪里去了。


  四美嘟嘟囔囔地往前走,然後,她看到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英俊的年青的男人。

  那個年青男人穿了一身夏季的軍服,臉被曬得黝黑,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得見一個線條清楚的下巴,下巴正中微陷下一個小窩,西洋人似的。

  喬四美從十四歲便下決心,將來要嫁一個英俊得有如王子的男人,這個少女時代的夢幻將她的思維固定在一個狹小的模式里,固執得像焊在了她的腦子裡。

  不知為什麼,喬四美每每想像起未來的愛人時,那夢中的人總是穿著一身綠軍裝,寬肩細腰,挺拔茁壯。

  未婚夫或是丈夫在邊疆守衛祖國,自己則在家裡無怨地守望,就象歌兒里唱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每年快過年時得到政府贈送的一張年畫,卷著緊緊的,細長條兒,用窄條兒的紅紙粘好,打開看,上面有金色的燙字:光榮軍屬,這是那個年代少女喬四美心中最綺麗而又最純潔的春夢。

  那個男人走到一家店前歇腳,摘了帽子扇風。

  喬四美叫道:戚成鋼?你是戚成鋼?

  那年青的男人看著喬四美,努力地辯認了一會兒,笑起來:喬四美。

  四美輕快地走過去,微微仰起臉來看他。

  離得近了,那人的眉目越發地英俊,簡直有點迫人,喬四美幾乎聽見自己心花綻放時細碎而喜悅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四美問。

  哦,記得的,你,變得不多。戚成鋼說。

  可是你變得真多,四美微側起身,想藏起半扇裙幅上的泥污,其實戚成鋼並沒有注意到。

  他是喬四美小學及初中的同學。

  不過,那個時候,喬四美完全沒有注意過他。

  那個時候的戚成鋼,又髒又瘦,雖然長得端正可是那端正全被邋遢寒酸遮蓋了,成績也不大好,有點傻裡傻氣的,一到中午,他的母親便拎了一個貓嘆氣來給他送飯,母子倆一樣的舊衣舊褲,與黃瘦沮喪的面孔,沒有人注意過他,也沒有小姑娘喜歡過他。

  可是到了初三那一年,戚成鋼開始拔個子,面容也日漸英俊,泥里拔出一個蘿蔔,洗淨了泥,突然顯出水靈來,可惜,女孩子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細細欣賞玩味他的英俊,因為他們畢業了。

  這一分別便是這麼多年。

  喬四美細聲細氣地跟戚成鋼在悶熱的六月的街頭聊著天。

  你當兵了呀?她問。

  當了幾年了。

  那麼在哪裡當兵呢?四美伸出尖尖的食指點住下巴,歪了頭,不由自主地天真起來:我猜猜,是西北?看你曬得。

  戚成鋼聞言笑了,露出雪白齊整而有力的牙齒:不是,在西藏。

  喬四美睜大了眼睛,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你在祖國的邊疆?

  戚成鋼說:離邊境線還有點距離,不過,海拔高,所以曬黑了。

  黑得很好,我最討厭奶油小生了。喬四美點頭用腳碾著地。忽地又抬起頭,撲閃著眼,接二連三地問了許多的問題,並且,開始回憶起小學與初中時的往事來。

  她碎碎地說著,發自內心地笑著。


  戚成鋼看著她,聽著她說,不大答話。

  這個女孩笑得連牙齦都露了出來,戚成鋼的心裡有一種微妙的喜悅與自得升上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女孩為什麼突然對自己這樣熱絡,好象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漫長的數年的不相干似的。

  戚成鋼直到上了高中,才開始長個,模樣也一天比一天英俊周正,就如同一片茶葉,在歲月的溫水中一點點舒展開,成為一個完整的青翠誘人的形狀。他開始在異性的愛慕的打量的眼光中得到快樂,那快樂象蟄伏的小蟲在溫暖的陽光里甦醒,周身慢慢地爬著,這種快樂在他當兵以後,便享受得少了,四周幾乎看不到一個異性,全是半大小子與自己一樣的汗臭的身體和黝黑的面孔。

  戚成鋼笑得咧開嘴。

  話說得差不多了,可是四美捨不得說再見,她突然說:哎,你等我一下。

  說著她快速地跑開了,戚成鋼詫異地望著她輕快的跳躍的背影。

  不過三兩分鐘的功夫,她又跑了回來,急促地喘著氣,把手裡捏著的東西塞在他的手裡。

  是一支新買的鋼筆。

  喏,四美說,送給你,我們通信吧。你後天就回去了嗎?

  是的,噢,好吧,戚成鋼說。

  你給我留個聯繫地址,我也給你留一個。

  可是,沒有紙。

  四美懊惱極了,剛才為什麼沒想著買一些信紙。

  那我們寫手上好了。

  四美拿新買的灌了墨水的筆在戚成鋼的手心裡寫下了單位的地址,核對了好幾遍。

  戚成鋼看這這女孩搬著他的手細細地看著那些寫好的字,有點奇怪也有點興奮,他也在四美的手心裡寫下了地址。

  不過,他說,我們那裡一個月才會有人送一回信來。

  那沒有關係,四美忽地羞澀起來,那麼我多給你寫兩封,你攢起來慢慢看好了。

  兩個人終於互道了再會,四美其實是很想說,後天去送你的,到底還是沒有說。

  太熱絡了也不大好,是吧,四美想。

  四美用力地把手攥緊,像攥她下面的生活里全部的快樂幸運與希望似的。

  戚成鋼回到家裡,太熱了,便洗了個臉,等他「哎喲」了一聲想起來時,才發現,手心裡的那兩排小字全部糊掉了。

  戚成鋼遺憾地嗐了一聲。

  可是不要緊,在他休假滿了回到駐地,只過了一個月,信使便送來了來自喬四美的三封信。

  粉色的小信封,抽出來看時,折法十分複雜的一頁紙,好容易展開來看時,四美寫:

  戚成鋼,你好。真沒有想到,那天在大街上遇到你。我簡直覺得這是命運的好意,讓我們老同學隔了這麼久還可以見面。

  接下來的日子,喬四美每個月給戚成鋼寫三封信。

  喬四美這一輩子都沒有再寫過這麼多的字。

  戚成鋼的第一封回信是過了許久才到的,久到四美幾乎要絕望了。

  四美為久久未至的回信而消瘦沉默了。

  這種沉默在收到信的那一天而消失不見,喬四美又是那個愛說愛笑,熱情到有點十三點的姑娘了。


  戚成鋼的來信里說: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可能已經距我寫信給你的日子過去了好久,因為路途遙遠,條件也不是太好。

  這有什麼呢?四美想,這算得了什麼呢?天涯海角也情願跟了你去呀!

  四美被自己的想法激動得熱淚盈眶。

  儘管他的信里並沒有過什麼過於親近的詞語,更沒有任何表明心跡的蛛絲螞跡,可是,喬四美心滿意足了。

  她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了戚成鋼的女朋友,以及,未婚妻。

  她跟飯店的小姐妹說,我有男朋友了,我未婚夫是守邊疆的軍人。

  小姐妹說:你腦殼壞掉啦?現在人家都找美籍華人,或是商人,再不濟也找個有出國機會的大學生。你找個西藏的軍人?那裡連空氣都緊缺。你當是在演電影啊?

  喬四美白了她一眼,不不不,她不懂得自己,喬四美想,那樣英俊的人,那樣好,空氣緊缺要什麼緊?就是僅剩了一口空氣,想必他也會省下來讓她呼吸。

  喬四美對自己的選擇堅信不疑。

  因為那些信件都是寄到她的單位的,所以,兄姐們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她的事。

  直到有一次,無意間,二強知道了她的秘密。

  喬四美一直與戚成鋼通信了整整半年。

  她忽地想起,手裡竟沒有一張戚成鋼的照片,她太想他了,想到幾乎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這讓她有點焦急,他到底是什麼樣子來著?

  四美決定向戚成鋼要一張照片,在要之前,她先寄上了自己的照片。

  那其實是喬四美第一次照彩色的照片,她穿了白色的衣服,站在一叢怒放的盛夏的花間。

  可是戚成鋼的照片並沒有按預期中到來,並且,他隻字未提照片的事。

  四美想,怕是那信丟失了吧。

  信的確是到了戚成鋼的手裡,他還沒來得及細看,戰友開玩笑地來搶照片,戚成鋼一個沒拿住,那照片被風吹走了,悠悠地飄遠了,再也找不到。

  南京女孩喬四美的美麗照片,永遠地靜靜地躺在了西藏的山谷間。到了冬天,便被厚重的雪覆蓋住了。

  戚成鋼不好意思提及此事,含糊而過。

  四美因為他的態度不明而焦急。

  這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這一年的秋天,齊唯民家裡闖進了幾個人。

  喬七七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理會楊鈴子了,其實是楊鈴子先不理會他的。

  那一晚過後,他們忽地疏遠了,彼此連看也不想看對方。

  他們這一對小情侶,悄沒聲息地,就分開了。

  晚上上課,課間休息時,楊鈴子離喬七七遠遠地坐著,小女伴奇怪地問:你們七七呢?

  楊鈴子帶笑不笑地說:別亂說,哪個是我的七七。我才沒有什麼人呢,什麼人也沒有。我媽媽說,女孩子急什麼,且得好好地挑一挑呢。

  七七低著頭胡亂地翻著一本書,他聽見了楊鈴子的話,心裡不知為什麼鬆快卻又傷感。

  這兩種不搭調的感覺在他的年青俊秀的臉上染上一道奇異的悲傷的色彩來,楊鈴子偷眼看著,忽地覺得自己還是愛著七七的。


  可是,假如沒有那麼個夜晚有多好,這裡頭夾著這麼個尷尬彆扭的夜晚,毀掉了一切。

  假如,這兩個孩子的生活真的可以這樣交匯一下,然後便如岔道一樣各自伸展向自己的未來,便也好了吧。

  可惜沒有。

  這一年的秋天,暑假的最後一天,楊鈴子的媽和幾個姨闖進了齊唯民家裡,尖厲地嗓子,質問:喬七七在哪裡?

  七七被這陣式嚇得呆住了。

  齊家老二上前一步問:你是哪個?

  鈴子的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確定他不是喬七七之後便伸手把他推開:我找喬七七理論。

  七七從角落裡蹭出來。

  你就是喬七七?鈴子的媽問道,驚訝於這個孩子的好相貌,他那畫中人一般軟而順的頭髮與憂傷的黑眼睛不由得大人不心軟。

  可是鈴子媽知道這可不是心軟的時候,她上前一步,以極其利落,力道拿捏得當,準頭十足的一記耳光,把喬七七扇得跌在地上。

  7

  鈴子她媽和幾個姨成半圓形把喬七七圍在當中,七七暈頭轉向,口鼻間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流下來,耳朵里嗡嗡的,飛進了一群蒼蠅。

  鈴子媽問:你做的好事!不看你還沒成個人早找人弄死你了!說,你打算怎麼辦?

  七七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著,臉上一片茫然,然而看在鈴子媽的眼裡,就是那麼一股子的滿不在乎。

  說呀!你裝死是不是?鈴子媽一個耳光又扇過去,七七躲都沒躲,又挨了一下,臉頰早鼓脹起來,顯得他一副極稚嫩的氣呼呼像。

  你還不服氣?你還有理啦?鈴子媽質問。

  七七才曉得回一句:我沒有......

  後面的半句話未及出口便被鈴子媽的又一巴掌給截斷了,這一回的巴掌拍在七七的腦袋上。

  齊家老二實在看不下去了,到底是從小在自家長大的孩子,這麼一巴掌一巴掌地由著人拍小枕頭似地拍打,他挺身站了出來,攔住鈴子媽,把那氣得眉眼挪位的女人發力一推,推得她踉蹌兩步。

  鈴子媽氣得暴跳起來:你們還有理啦?我告訴你,真把我們惹火了,一拍兩散,我報警抓你這個小赤佬去吃牢飯。

  齊家老二聽出了點不對來,問:有話好說,做什麼打人?

  說什麼說?比鈴子媽稍年青一點的女人站了出來:有什麼好說的?叫喬七七有本事站出來把事情擔起來,不要做縮頭烏龜,敢做不敢當!

  他到底做了什麼?老二問。

  你問他!你問他!鈴子媽的手指直指到七七的鼻尖上來。

  齊家老二於是轉過身來問七七:你做什麼啦?

  七七茫然地看著二哥,隱隱約約地,他知道,大約是那件事敗露了。

  做錯了事的小孩子,找不著藉口,呆站著,惶恐得象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我們來處理,看是給你賠禮還是......

  賠什麼喲?怎麼賠呀!鈴子媽終於撐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兩腿嚎啕起來:我的女兒一輩子就給他毀了呀!你這個死不掉的小王八蛋喲!


  齊家老二終於知道,大事不好了。

  鈴子的姨看見姐姐哭了,也放聲哭訴起來:他搞大了我們鈴子的肚子!你說你才多大喲,毛還沒長齊呢你就害上人啦!

  齊家老二轉過臉問七七: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七七隻知道大睜了漆黑的眼睛看著二哥,眼珠子浸了淚,越發地黑,扯得人心一個勁兒地往下沉。

  我不曉得......七七說。

  這一回,連齊家老二也給了他一巴掌:看你幹的好事!你去死吧!

  七七看看盛怒下的二表哥,又看看鈴子的媽與姨們,然後就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齊家老二只得把媽媽找了來。

  二姨與鈴子的媽媽與姨媽們坐在了談判桌上。

  二姨說:要不,賠你們一些錢,帶小姑娘把孩子做掉吧。

  鈴子媽哭道:能做掉還用你說?早就把那塊肉給弄掉了,可是醫生說,我們女兒懷的孩子位置不好,手術危險大,弄不好要送命的呢!

  二姨犯了難,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其實不瞞你說,喬七七這小孩,也不是我親生的,要是我生的,做出這樣的事,隨你們拖出去,要殺要打都行。他其實,是我姐的孩子,可憐我姐命不好,生下他就死了,這孩子,唉,也是命硬,我是可憐他沒媽的小孩才抱來養到這麼大的。現在出了這種事情,我們齊家,也實在是擔不起這個責任。不如,你們去他們老喬家理論?他家還有管事兒的大哥,他大哥還是在電視台做事的,知識分子,不會不講道理。他就住得不遠,他爸也在,雖然現下不在南京,也不是千里萬里的不能回來。

  第二天,楊鈴子一家子真的拖上喬七七到了喬一成家裡。

  喬一成完全摸不著頭腦,被那幾個女人哇哇哇地一通吵吵得七葷八素。

  還是二姨把他拉到一邊,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

  喬一成氣得手腳冰涼,一是氣喬七七,這個不爭氣的小孩,火上澆油,又給他添一件事,二是氣二姨,明擺著是想脫身,不管一丁點兒事。

  喬一成冷冷說:我不管,我也管不了。

  那邊楊鈴子家的女人們一聽就炸了,就連二姨也極不高興:你不管?你是他的親大哥,難不成喬家的孩子做錯了事,要我們老齊家來負責。

  一成臉板得如同一塊木板:您放心二姨,連累不著你,你就叫他們把人拖走,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七七藏在人堆里,臉孔白得嚇人,全身軟沓沓地,像散了骨架的小木偶,他是被二姨從床上架起來走過來的,整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了。

  喬一成說他不管,二姨當然也不管,楊鈴子一家人倒也乾脆,轉身去了。

  不過個把小時功夫,嘩啦又打了回來。

  這一回,不僅人來了,連躲椅被褥牙刷臉盆都搬了來,也不說話,幾個女人利利索索地打開躺椅,在地板上鋪好被子,把臉盆牙刷往衛生間一放,在喬一成的家裡,擺開了野營的陣式。楊鈴子媽頭上扎了塊格子圍巾,睡在躺椅上,痛苦地呻吟著。

  就只一個晚上,喬一成便扛不住了,覺得自己真的快要崩潰成一塊塊碎片了。

  一成一步一挪地走出臥室,剛下腳便覺得踩著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喬七七。


  七七半睡半醒,一隻手腕上死死拴了根繩子,繩子的一頭,系在楊鈴子姨媽的褲腰帶上,她們怕這孩子跑了。

  七七抬眼看著踩痛了他的這個哥哥,幾乎是個陌生人,然而,這是他親哥,是他沒見過面的媽的孩子,與他是一樣的。

  一成替他把繩子用力地扯下來扔在一邊,看著他的臉色不對勁兒,伸手探一探他的額頭,嚇了一跳。

  一成回身找來了退燒藥,遞給喬七七。

  喬七七有點兒迷迷糊糊的,轉頭讓一讓,不肯吃。

  喬一成揪了他的耳朵給他把藥灌下去,七七火燙的臉貼在喬一成的手背上,他大約是有點兒燒糊塗了,不清不楚地說:救我呀,阿哥!

  喬一成明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然而,也不由得心尖子顫了一下。

  就象很多年前,二強抱回小貓半截子非要養活,他不同意,然而敵不過小貓那微弱的一聲咪唔,就軟了心腸。

  更任何這不是個貓,是個活生生的半大的孩子。

  是他的小弟弟,漂亮得不像他們家人的孩子。

  喬一成覺得一口熱血直湧上來,若不是他還提著口氣,早一口血直噴出來了。

  一成終于于楊家一家子坐下來協議。

  鈴子的身體,胎是不能打的,只得生下來,但是,沒結婚,才十八九的女孩子,在娘家生個孩子算怎麼回事?街坊鄰居一人一口唾沫就把楊家一家子給淹死了。

  喬一成長嘆一聲,說,要不然,就給他們倆把婚事定下來吧,要不怎麼辦呢?

  楊家人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還是楊鈴子她媽拍的板。

  她看著縮在一角的那個叫七七的孩子,她不是笨人,也看得出來這不是個壞孩子,生了一付好相貌,可惜沒什麼大用處。可是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女兒,拖著個沒有爹的孩子將來能找什麼好人呢?眼前這個孩子至少脾氣是好的,自己的女兒受不了氣的。

  於是,兩個孩子的婚事便這樣定下來了。

  兩個人都還沒到晚婚年齡,鈴子的大姨路子挺廣,不知從哪裡給打了介紹信,瞞了兩個人的歲數,把結婚證給辦了下來。沒有這一紙婚書,孩子的准生證也是拿不到的。

  鈴子從學校里退了學,沒辦法,肚子快藏不住了。

  七七也退了學。

  他病了。

  去醫院也查不到什麼大毛病,就是發燒,打針吊水吃藥全不管用,到後來,所有人都擔心這孩子會不會燒壞了腦子。醫生說,可能是神經性發燒。

  楊鈴子媽一聽,倒過意不去得很。老百姓,也不分清神經性疾病與精神病的區別,只覺得別是逼壞了人家孩子,也害了自己女兒一輩子。於是拎了水果去看這個小小的毛腳女婿。

  七七正瞪著天花板發呆,臉瘦得額角的青筋都清清楚楚,象個小紙人似的。

  鈴子媽伸手摸摸他冷得冰塊一樣的手,倒了杯熱水叫他暖手。

  喬七七甚至說了聲謝謝。

  楊鈴子媽嘆了口氣去了。

  常征終於接到消息是在七七結婚的頭兩天。

  常征也是瘦成了一把骨頭,跌跌撞撞地被自己大姐扶著找到七七。


  常征說:小七這婚你不能結。

  七七叫:阿姐。

  常征看著他,滿肚子責備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眼淚撲簌簌地沿著因生病而顯得乾燥的臉上往下淌:小七,對不起,我對不起你。你叫我怎麼跟你阿哥交待啊。

  喬七七說了數日以來第一句清清楚楚的話:不要告訴阿哥,不要告訴阿哥!

  喬七七他們的婚禮很簡單,鈴子一心想穿白色的婚紗,長長的裙裾,穿上了像雲霧繚繞周身似的,被鈴子媽一口否決:肚子大成這樣還他娘的婚紗!

  鈴子氣得哭,然而自己理曲在先,只好啞了口,想著生完孩子以後再補穿一次。

  但終究是沒有穿成。

  七七穿了套西裝,大家都想,幸好沒辦酒席,不然誰會看得出這個孩子竟然是新郎倌兒。

  喬一成在七七結了婚後突然如醍醐灌頂,自己做了件大錯事。

  可是,晚了。

  喬家小七的這場莫名而來的婚事,讓所有人跌破眼鏡。

  只有一個人對這件事莫不關心。

  因為她有更為重要的事要做。

  這個人就是喬四美。

  四美一直堅持每月給戚成鋼寫三封信,她讀到初中,九年裡寫的字兒不及這八個月里寫得多。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戚成鋼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說,他們那兒通上電話了。

  喬四美興奮地一夜未睡,第二天便打了那電話。

  可惜一直一直不通,四美就一遍一遍地打著,一直撥到手指頭都抽筋了,終於聽到電話接通的信號聲。

  四美突然緊張起來,她想不起來要說些什麼了,心裡頭那些話突突地往外冒,油井井噴似地要噴發出來,可是,在接近噴發的那一刻,卻無聲無息了。

  喬四美拿著電話的手都發著顫,好半天好半天,那邊才有人接了電話。

  是四美完全聽不懂的方言。

  喬四美對著話筒叫:我找戚成鋼!

  那邊問:喂喂喂,你找誰?你找誰?

  戚成鋼,戚成鋼。請找戚成鋼聽電話。

  那邊仿佛在嘶聲地叫喊,可是那聲音聽起來卻又遠又低。接著,咔的一聲,電話斷了。

  喬四美心裡梅雨天似地長了毛,膩答答的,又悶氣,讓人簡直恨不得在這一片濕悶的有了形體一般的空氣中狠狠地戳破一個洞,好讓新鮮乾爽的氣息透進來,透進來。

  戚成鋼不明了的態度叫四美焦慮不安。

  那個英俊的年青人,好象完全不明白四美的明示暗示,每回的信總是大而了草的字,只一頁,輕描淡寫地寫些部隊上的事,偶有一次熱情一點,接下來又是更加含糊的輕描淡寫。

  喬四美決定自己去改變這一切。

  她在單位里申請了一個月的長假,起先單位不肯批。喬四美說,我是要請婚假。

  但是她並沒有到晚婚的年齡,婚假只有三天。

  喬四美找到人事部,對部長說,三天假太少了,我要一個月假,因為我愛人是守邊疆的軍人,路很遠,請你們一定要批准。


  於是喬四美真的拿到了一個月的大假。

  她偷偷地收拾了行李,帶了一套新衣服,一包化妝品,還有近來存的一些錢。

  四美買的是半夜的火車票,她半點上床,沒敢睡熟,十點鐘起來,一成在單位值班還沒回,三麗睡沉了。

  四美摸黑下了樓,迎頭撞上二哥喬二強。

  二強沉默得站在一片黑暗裡,象根樹樁子。

  二強問:你去哪兒?

  四美答非所問:你攔也沒有用,我定了要走就一定會走。

  二強在黑暗裡笑了一笑:我送你。三更半夜,你一個女娃家的,也敢一個人趕火車!

  輪到四美驚訝得傻了似地張著嘴。

  第二天,喬一成便發現,他的小妹喬四美不見了。當發現四美連牙刷毛巾都帶走了時,喬一成覺得大事不好了。

  喬一成手裡若有驚堂木早就叭地一聲拍響了,然而拍也不會拍出戲裡頭老爺升堂時的威風,有的只會是氣急敗壞:他問三麗與二強,你們哪個知道喬四美去哪兒了?

  三麗說:大哥我真不知道。

  一成轉向二強:喬二強,你妹去哪兒了?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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